九月十日上午,醫院的看診時間剛剛開始不久,敏夫接到溝邊町的國立醫院打來的電話。


    “院長,你的電話,國立醫院的穀口醫生打來的。”


    律子將電話轉給敏夫。向正在就診的患者致歉之後,敏夫到準備室接聽電話。


    國立醫院的穀口是比敏夫年長許多的內科醫生,同時也是比敏夫高出七屆的大學學長。兩人在大學時期並未謀麵,不過學長學弟的關係還是讓敏夫享有不少好處。穀口不是土生土長的外場人,也不住在溝邊町附近,他每個星期到國立醫院駐診兩天,其他時間則在大學授課。高速公路是住在城裏的他最常利用的通勤方式。


    國立醫院雖然與互助醫院並列為溝邊町的兩大醫療機構,醫生的素質卻有待加強。駐院醫生多半都是沒什麽實戰經驗的年輕菜鳥,從中央被下放到這裏的他們隻要累積了一些資曆,就會立刻回到城裏的大醫院,或是回到老家當個開業醫生。除了年輕菜鳥之外,國立醫院還有一些在醫界的派係鬥爭當中被三振出局的老鳥,這些經驗豐富的醫生多半在城裏享有相當程度的社會地位,然而為了生計著想。卻也不得不每個星期到國立醫院駐診個幾天。


    “學長嗎?我是尾崎。”


    敏夫拿起聽筒。


    “尾崎啊,前幾天你轉來的那名患者……”


    學長和學弟的關係讓敏夫經常將自己無法處理的內科病患轉給穀口,其中當然也包括需要長期住院治療的患者。除了內科之外,腦神經科有腦神經科的管道。外科也有外科的管道,這些管道敏夫早就打點好了。將病患轉給別人固然賺不了什麽錢,不過接受轉診的醫生都會與敏夫保持密切聯係,對於病情的掌控與臨床觀察十分有助益。


    “安森幹康嗎?”


    “對,就是他。他已經於今天淩晨五點十六分過世,死因是腎衰竭。”


    敏夫低頭不語。當初看著幹康坐上救護車的時候——敏夫就已經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位兒時玩伴了。


    “過程如何?”


    “剛被送進來的時候,聽說呈現非常嚴重的貧血。當時我不在現場,詳細情況不是很了解,隻知道他的血中肌酸酉幹指數偏高,隨時可學能引發腎衰竭。後來從mols並發dic,最後導致mof。需要更詳細的報告嗎?”


    “麻煩學長了,愈快愈好。”


    “你可真是有研究精神啊。”


    敏夫露出苦笑。


    “幹康是我的好朋友。村子就這麽點大,彼此都是熟人嘛。”


    穀口輕噫了一聲。語氣聽來似乎有些愧疚。


    “抱歉抱歉,我失言了。這個患者的臨床經過有些特殊,從病曆表的記載看來,照理說應該不至於引發那麽嚴重的腎衰竭才對。偏偏那天不是我的門診日。否則我一定親自替他診斷。””


    “是否呈現再生不良性貧血的症狀?白血球有沒有異常的現象?”


    “沒有。一切正常。”


    “什麽?”


    “救護車的急救人員說你判斷患者可能是再生不良性貧血或是急性白血病,所以醫院也特別針對這兩個方向進行檢查,結果卻找不出再生不良性貧血的症狀。好中球的數量增加,不過骨髓正常,白血球和造血細胞也沒有異狀。”


    “我明白了。”這個結果早在敏夫的預料之中。


    “用傳真的可以嗎?”


    “嗯。麻煩學長了。”


    敏夫鄭重的向穀口致謝之後,將電話掛上。


    (敏夫大哥。)


    幹康略帶撒嬌的聲音縈繞耳際,讓敏夫久久不能釋懷。然而他知道自己必須盡快拋棄心中的陰影,對於整個外場村而言、幹康的死已經不是令人無法接受的悲劇了。


    接獲幹康的死訊之前,石田才剛告知敏夫下外場又有一名男子死亡的消息。昨天靜信才將中外場某個老婦人過世的消息告訴敏夫,兩天前石田也才表示住在外場的某個上班族突然猝死,看來情況似乎有逐漸惡化的趨勢。


    (一定是傳染病錯不了。)


    即使沒有確實的證據。敏夫也對自己的判斷十分有信心。第一波被感染的人成為感染源引發第二波感染,使得第二波感染的患者人數比第一波多出許多。緊接著第二波感染的患者本身也成為感染源,引發第三波的感染。怪病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感染當中擴散全村。


    (擴散速度非常快。)


    怪病的潛伏期大概是一星期到兩星期。然而往外擴散的速度卻隻有短短的幾天而已。看來傳染媒介不是人類,應該是藉由跳蚤或是虱子進行傳播,而且在一兩天之內就會發病。偏偏山村的農舍根本沒什麽氣密性可言,敏夫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杜絕媒介動物的入侵。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一腦門。說不定這件事所造成的後果會遠比敏夫當初所想象的“最壞情況”還要來得嚴重許多。


    “幹康死了?”


    律子的發言讓安代瞪大了雙眼。


    “嗯,國立醫院剛剛才打電話過來。”


    安代停下清洗杯子的雙手,朝著廚房的水槽看了兩眼。


    廚房是以前醫院有住院病患時的產物。當年廚房除了扮演供給病患三餐的角色之外,同時也解決了醫護人員的民生問題,當時醫院裏的職員都在廚房隔壁的食堂用餐。如今食堂已經變成了休息室,當年位於廚房一角專供廚師使用的盥洗室被保留了下來,休息室裏的沙發也成為午睡的場所。


    即使廚房已經很久不再使用,所有設備仍然維護得相當不錯,隨時都可以重新開夥。律子就經常在這裏做便當,有時還會自己煮些簡單的料理。醫院裏雖然另外設有茶水間,不過到廚房泡茶還是比較方便,而且茶水間十分狹窄,人多的時候還是寬敞的廚房比較得心應手。


    沉默了幾秒鍾之後,安代一掃臉上的陰鬱,用毛巾拭去手上的水珠。


    “律子,接下來就交給你了,我要去找院長談談。”


    “安代。”


    “不找院長問個清楚的話。不要說我們了,就連兼職人員也會提心吊膽的。”


    丟下這句話之後,安代走出廚房,過一會兒之後走了回來。


    “律子,下午有事嗎?”


    “沒有。”


    “下班之後要稍微開個會,可以請你留下來一會兒嗎?院長會請大家吃便當。”


    聽到安代這句話之後。律子隻覺得該來的終於來了。她知道敏夫想向大家說明一切,卻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律子總覺得一旦聽了敏夫的說明,所有的臆測就會變成事實。即使她和其他的同事早就猜到事情的嚴重性,出自敏夫口中的意義卻大不相同。


    提心吊膽的將杯子洗完之後,律子重返工作崗位。每個同事的臉上都充滿了緊張的神情,卻誰也沒說什麽話,這種沉默讓醫院的氣氛顯得更加詭異。過了中午十二點,候診室還是有些候診的患者。這陣子前來求診的人特別多,午休時間往往被迫延後。不過律子倒不覺得最近生病的人變多了。反而是以往那些打死不看醫生的人紛紛跑來求診。這些稀客一看到敏夫就頻頻抱怨。浪費了不少看診的時間。


    (大家都感到十分不安。)


    律子心想。不管村民是否察覺到異常增加的死亡個案,多多少少也都感受到幾分不對勁。村子裏的人終於意識到健康的可貴,同時也意識到生命的脆弱,這種全新的觀念一直在村民之間蔓延。再過不久之後,前來求診的病患一定會比現在更多。


    律子和其他同事輪流吃午飯。邊分頭招呼病患,直到下午兩點才送走最後一名患者。律子收拾完畢到了休息室之後,才發現大家都已經坐定位置了。


    “大家都來了吧?


    ”休息室的桌子堆滿了文件資料,站在桌前的敏夫對著律子露出微笑。“把門關上,自己找位子坐。”


    敏夫的語氣還是一派輕鬆。稍稍寬心的律子依言把門關上,找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沁涼的冷氣和緊張的氣氛彌漫在小小的休息室。


    “安森工業的幹康於今天早晨不幸過世。”以幹康的死當做開場白的敏夫看著武藤和十和田。“這件事兩位可能還不知道,如果有什麽疑問的話,請盡管提出來。”


    武藤和十和田同時點頭。


    “幹康是八月至今的第十九個死者。”


    這句話就像炸彈一樣引爆所有人內心的不安。律子感到一股涼意直竄背心,耳邊聽到好幾個人發出不可思議的私語。或許在不知不覺當中,律子自己也發出無意識的呻吟。


    “沒錯。總共十九個。其中有幾個死者直接送到溝邊町的醫院,並未由我們經手。不管怎樣,公所接獲的死亡證明書總共有十九份,安森工業的幹康就是第十九個,很明顯的這絕對不是正常的狀況。”


    律子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液。


    “其中安森工業包括奈緒、小進和幹康在內,在短短的幾天之內一連死了三人,我認為非常有可能是罹患了同一種傳染病。”


    “院長。是真的嗎?”


    武藤探出上半身。


    “事實擺在眼前。村子裏一連死了這麽多人,比曆年的平均死亡人數超出許多,而且數字還有往上攀升的趨勢,所以我想應該是傳染病錯不了。”


    接著敏夫向大家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其中還包括了死者的姓名以及詳細的死亡原因。


    “奈緒和幹康的驗血報告都呈現陰性,也就是並未受到傳染病的感染,不過這是就驗血報告的結果而言。至於檢體的培養報告還沒出來,我已經請田島予研加快腳步了。檢體的培養需要時間,詳細的報告可能要再過一段時間才會出來,不過就目前所掌握的資料顯示,奈緒和幹康都沒有感染會在短時間之內致人於死的微生物。村迫三重子的情況也一樣。警方的檢驗報告上麵什麽也沒有。”


    “院長。”十和田提出疑問。


    “檢驗報告還沒出來,似乎無法馬上斷定絕對不是傳染病吧?再說院長剛剛也說傳染病的可能性非常高……”


    “嗯,我解釋一下。微生物是傳染病的元凶,常微生物入侵人體的時候,就會造成人體的感染。感染的症狀全都具有傳染性,不過我們習慣將會造成身體重大的傷害,並且嚴重影響社會的感染症狀為傳染病,也就是將傳染病從感染症狀分出來特別注意的意思——到這裏還聽得懂吧?”


    “因此嚴格說來。‘傳染病’其實隻是被特別挑選出來,幾種特別嚴重的感染症狀,然而現在村子裏流行的疾病卻與傳染病的定義不合,無論是感染症狀或是檢查結果,都不屬於那些傳染病的範圍,所以不能稱之為傳染病。然而從患者不斷增加的情況看來,這種疾病的確具有傳染性,而且顯然會對社會造成重大影響,即使不是已知的傳染病,也可以視為危害人類的重大感染症。從傷害的層麵來看。將它視為傳染病也一點都不為過。”


    “嗯。我懂了。”十和田回答道。


    敏夫點點頭。


    “不過我們也不能否定它既不是已知的傳染病,也不是感染症狀的可能性,即使這種可能性幾乎趨近於零,某種化學物質所導致的集體中毒或是過敏也會造成同樣的現象。總而言之,目前沒人知道村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既不知道病因,也不知道傳播方法。”


    安代舉手發問。


    “有沒有可能是新型的傳染病?”


    “當然也有這種可能。”


    “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才好?”


    武藤顯得有些絕望。


    “我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管怎樣,查出造成這一連串猝死的真正原因絕對是當務之急,不過現在非但無法預防治療,也不能求助於行政單位。”


    “不能請政府機關協助調查嗎?”


    “嗯,的確不行。若要請政府出麵的話,我們就必須先做好詳細的書麵報告,讓他們覺得自己非出麵不可才行。這部份我目前還在跟保健課的石田先生討論。”說完之後,敏夫露出苦笑。“如果是已知的法定傳染病,或是傳染病的突變種,那事情就好辦多了,偏偏所有的檢驗報告都否定了這種可能性,所以我們一定要備妥具有說服力的書麵報告才行。然而且前不能證明這種疾病真的具有傳染性,也無法提出這十九名死者的死因完全相同的證據。請大家最好先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


    “政府機關的應變能力大家都知道,除非拿出確實的證據。否則他們是不會有動作的。”


    武藤歎了一口氣,在場的其他人也跟著搖頭歎息。


    “一目前能確定的就是貧血是這種感染症的初期症狀,至少清水惠、安森家的奈緒和幹康剛開始除了貧血之外,都找不出其他的疾病。貧血會造成患者的臉色蒼白、全身倦怠以及食欲不振,周圍的人往往會以為患者隻是輕微中暑或是感冒而掉以輕心。”


    “造成貧血的原因是什麽?”


    麵對清美的問題,敏夫隻是搖搖頭。


    “不知道。從檢驗報告來看,患者呈現單純貧血的症狀。至少不是缺鐵性貧血或惡性貧血。造血功能並未受損。國立醫院對幹康的驗血報告顯示非再生不良性貧血,也不是白血病,雖然檢查結果顯示很有可能是出血或是溶血所造成的貧血,然而患者體內並沒有大量出血的傷口。”


    下山點頭附和。


    “我用斷層掃描檢查了好幾次,都沒有發現內出血。其他人找不敢說。至少安森太太的情況如此。”


    敏夫也點點頭。


    “光和超音波有時會看不到少量而持續性出血的傷口,不過幾乎所有死者的病情都是在短時間之內急速惡化,應該不適用於這種情況。從已知的病例來看,發病到死亡的時間非常短,中間大概隻有兩三天的時間而已。”


    “難道是溶血性貧血?”


    “以消去法來看的話,這是唯一的可能。可是溶血性貧血的患者血清膽紅素以及ldh值應該會上升才對,患病初期卻沒有這些症狀。庫姆斯直接試驗的結果也是陰性,可以確定絕對不是自我免疫性的溶血。”


    “對不起,我有點不明白。”武藤提出問題。“溶血性貧血的血清膽紅素以及ldh值一定會上升嗎?”


    “也不是絕對的。溶血又分為血管內溶血和血管外溶血,血管內溶血的血清膽紅素以及ldh值的確不會上升。通常在這種情況之下,患者的血漿會檢出血紅蛋白,尿液當中也會出現少許的血紅蛋白,可是奈緒和幹康都沒出現類似的症狀。另一方麵,絕大多數的血管外溶血的患者血清膽紅素以及ldh值都會上升,不過這也不是絕對的。”


    愈聽愈迷糊的武藤一臉困惑。


    “簡單說來,我認為溶血的可能性非常高。而且還是後天性的溶血。


    患者的貧血與免疫性溶血無關,不是紅血球對體內補體產生過敏反應。就是不明原因造成紅血球的異常破裂,要不就是化學藥劑或是毒素造成的。”


    “毒素?”


    安代顯得十分訝異。敏夫點點頭,繼續說下去。


    “蛛毒、蛇毒或是蜂毒都有引發溶血的可能性。一旦被毒蛇或是蜜蜂螫到的話,無論是患者本人或是旁邊的家人應該都會有所感覺,不過蜘蛛就不一樣了,就算被螫到也不見得有感覺。而且除了蜘蛛之外,其他昆蟲也有可能含有造成溶血的毒素。至於化學藥劑方麵。疏磺、水楊酸、鉛以及砷也會造成溶血反應。若真是化學藥劑造成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土壤、飲水或是


    食物受到汙染,不過從患者分布的區域來看,這種可能性應該不高。”


    “已知的傳染病呢?”


    “症狀最相似的就是瘧疾,然而患者並未出現發高燒的狀況。有可能是瘧疾的變體病毒,不過若真的是變體病毒,在驗血報告上應該也會顯示瘧疾的陽性反應才對。”


    “患者幾乎都是在入夜時分死亡,所以我們才會在一大早接到消息。”清美頓了一下之後繼續說道。“會不會是pnh?”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pnh是……?”看到武藤疑惑的神情,一旁的安代代替敏夫回答。


    “陣發性夜間血紅素尿症。不過文獻資料都說pnh的病情進展十分緩慢,倒是沒聽說過進展這麽迅速的例子。”


    清美點點頭。


    “pnh是泛血球減少所引起的疾病。奈緒所有的血球數量都出現下降的情況,使得感染症狀格外明顯。不但有體內出血的傾向,也會造成血栓。所以奈緒的死因才是心髒衰竭所並發的肺水腫。”


    “血栓造成的心髒衰竭嗎?”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書上也提到pnh並發腎衰竭致死的例子。後藤田吹不就是死於腎衰竭嗎?”


    敏夫露出苦笑。


    “你們可真是做了不少功課。”


    安代和清美笑得十分開心,兩人都宣稱自己本來沒有那個意思,而是在對方慫恿之下才勉強去找資料的。聽到兩人的言辭,敏夫也不由得露出微笑。


    “安森工業的幹康也是死於腎衰竭,送進醫院時的bun數值大幅上升。不過他的cr值在正常的範圍之內,一開始醫生還以為是中署所引起的脫水現象,沒過多久就出現血尿,很明顯的就是腎衰竭的征兆,雖然醫生馬上為他進行治療,卻依然回天乏術。最後並發dic不幸死亡。”


    一旁的十和田悄悄的問聰子dic是指什麽。就在聰子考慮該如何解舞的時候,清美已經代為回答了。


    “血管內凝血,簡單說來就是血液的異常凝固。”


    “我們家的護士可真是博學多聞。”敏夫笑笑。“幹康最後死於尿毒症。不過除了腎髒之外,肺髒和肝髒也遭到相當程度的破壞。剛開始出現呼吸急促的症狀,最後並發肺炎。連帶的使得肝功能也出現衰竭的情況。表麵上腎衰竭是致死的原因,其實依照肺部受感染程度來判斷,說他死於肺髒衰竭也一點都不為過。”


    “多重器官衰竭,也就是mof。現在是不是叫做mods?”


    安代點點頭。同意清美的說法。


    “反正患者全身上下幾乎都出問題就是了。剛開始的最初症狀是貧血,然後演變為mof,關鍵就在於從初期症狀出現到演變成mof,患者大概能夠存活幾天。”


    安代說完之後,抬頭看著敏夫。


    “頂多三天吧?”


    安代仰頭看著天花板。


    “也就是說三天之內不冶療的話,患者就會一命嗚呼了。可是我們既沒有研究病情的時間,也無法找出有效的治療方法……這下子可麻煩了。”


    “感染途徑呢?”


    麵對清美的質疑,敏夫還是隻能搖搖頭。


    “目前還不清楚。靜信已經著手調查患者與患者之間的關連性,不過還是有幾個患者找不出交集。”


    “清水家患病的隻有小惠,丸安木料廠也隻有義一,看來應該不是直接傳染。再說長年臥病在床的義一都是由家人負責照料的,若真是直接感染,照顧他的家人照理說也無法幸免於難。”


    “別忘了我們也有被傳染的可能。”安代打趣。“若是直接感染的話,我們到府看護的時候早就被傳染了,所以應該不是直接感染才對,飛沫傳染也不太可能。血液感染倒是有幾分可能性,我們在看護的時候都會戴手套,患者身邊的家人可不會這麽小心。”


    “照你這麽說,丸安木料廠應該會出現更多患者才對,所以我覺得血液感染的可能性也很低。”


    “難道是病媒動物?那可就麻煩了。”


    “若是透過病媒傳染的話,患者應該會集中在某一個區域才對。可是現在外場村幾乎每一個地方都有人發病,所以我認為應該是發病率的問題,說不定其實大家都受到感染,不過不是每一個人都會發病。有些家中隻有一人感染,有些家族卻一連出現三名患者。說不定這也跟每個人的體質有關。”


    “也有道理。”


    “一人感染的家族跟多人感染的家族……”敏夫喃喃自語。“也罷。我們在這裏繼續討論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多收集一些病例才是當務之急。”


    “說的也是。”


    “目前先將焦點銷定在病媒動物上麵,這是可能性最高的原因。不過從最近的病例看來。似乎比較少見到家族內感染的個案,後藤田家和安森工業應該算是特例。或許這種疾病的發病率真的不高,不過我們還是不能大意,多洗手和戴手套絕對是預防感染的不二法門。”


    “還有醫療廢棄物的處理也要特別注意。”


    清美的補充獲得敏夫的讚同。


    “我明白大家現在都感到十分不安,不過隻要小心謹慎,一定可以收到事先預防的效果。為了自身安全,也為了不讓醫院成為最大的感染源,請大家一定要落實安全措施。”


    敏夫的提醒獲得滿場的認同。


    “這件事請大家暫時不要說出去,畢竟在一切都尚未確定的情況下,引發不必要的恐慌對任何人都沒好處。我和石田先生會采取必要的措施,請大家務必保密。”


    這個要求也獲得大家的同意。


    注:1mods——多重器官功能障礙


    2dic——血管內凝血隻


    3mof——多重器官衰竭


    4bun——血中尿素氮


    5cr——肌酐酸


    2


    安森淳子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幹康的喪禮已經開始了,一臉憔悴的德次郎和節子跪坐在祭壇前麵,向前來吊唁的賓客答禮。緊握的雙手仿佛在訴說著失去兒孫的二老往後隻能互相扶持的悲哀。看在大家的眼中著實令人鼻酸。


    淳子的丈夫和也痛失感情甚篤的親人,臉上的神情也十分淒然。不。應該說是愕然才對。淳子本身也對這場悲劇感到十分難過,內心卻與丈夫一樣感到有些愕然。這已經是安森工業在近半個月來所舉行的第三場喪事,奈緒死了,緊接著小進也死了,如今連幹康也成為不歸人。淳子在奈緒的喪禮上哭得跟淚人似的,今天的她臉上卻寫滿了疑惑與不解。


    公公一成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隻見他遠遠的望著垂頭喪氣的德次郎和節子,一臉疑惑的搖搖頭。


    “到底是怎麽回事?”


    婆婆厚子也跟著歎了口氣。


    “一連死了三個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們才好。”


    “就是說啊,其中實在透著古怪。”


    “怎麽說?”聽到厚子反問之後,一成的臉色更加陰鬱。


    “你不覺得這陣子死了太多人嗎?奈緒死了、小進死了、幹康死了、老爸死了、連山入的那三人也死了,搞不好村子裏正在流行什麽疾病呢。”


    一成刻意壓低噪們,似乎不希望讓其他人聽到他們的談話,這種態度反而讓淳子的心中掠過一絲不安。一旁的厚子連忙叫丈夫不要再說了,她的語氣比一成更加低沉。


    “這種事情不要掛在嘴上。”


    “之前副住持不是跑到家裏問東問西的,話題總是繞著死去的老爸打轉嗎?還問這陣子有沒有人來探望老爸呢。我猜副住持一定是察覺到不對勁了。”


    “不要再說了,我們家又不是沒人過世。”


    “這點我也知道,所以才覺得特別奇怪啊。包括老爸在內的話,這已經是第四個了,安森家的墓地一下子多出四座全新的墳墓。”


    “爸爸的死跟你所說的怪病無關啦。若真的會傳染給別人,我們這些照顧他的人早就被傳染了。淳子,你說是吧?”


    淳子麵無表情的點點頭,內心卻充滿了疑問。


    “他們的死真的跟老爸無關?”


    “爸爸多年來一直臥病在床,怎麽會有關係呢?就怕其他人不這麽想,一聽到傳染病就跟爸爸批上關係,所以我才要你別把這件事掛在嘴上。”


    “可是……"一成似乎想要反駁,卻懾於厚子嚴厲的眼神不敢作聲。


    淳子看看祭壇,又看看祭壇旁邊的德次郎夫婦。厚子說的沒錯,義一的身體本來就不好,罹患的疾病也不具有傳染性。然而除了傳染病之外,似乎也找不出其他足以解釋村子裏為什麽會發生這一連串不幸的原因。


    淳子突然想起盂蘭盆節的某個夜晚與死去的奈緒在木材堆積場閑話家常的畫麵。不,應該是想起桐敷正誌郎帶給她的不愉快。當時淳子覺得自己似乎犯下一件無法挽回的大錯。那種不安的感覺讓她感到渾身不自在。如今這種感覺又來了。淳子隱約感到整個村子正墮入黑暗的深淵,永遠無法回頭。


    吃午飯的時候,小薰無意識的看著餐廳牆上的日曆,才發現今天是九月十一日。九月十一日,星期日。十一這個數字有兩個一。小薰還記得小惠是在十一日那天失蹤的,八月十一日,距今正好整整一個月。


    小薰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揪在一起,這種感覺並不陌生,甚至還陪伴她一起度過漫長的暑假。直到九月份學校開學之後,小薰才好不容易逐漸遺忘這種感覺,如今卻在一點小事的刺激之下重新想起。


    喉頭仿佛梗著一塊難以下咽的物體,逼得小薰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筷子。每次一想起小惠,吃飯、上學、甚至是到廚房幫忙這些日常生活的種種行為就會讓小薰感到無比的罪惡,就像在應該保持嚴肅的升旗典禮上麵放聲大笑一樣。小薰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不該做的事情,除了自責之外,還帶著一絲愧疚。


    看到小薰放下筷子,母親佐知子立刻拉下了臉。


    “小薰,多吃一點。”


    懾於母親嚴厲的目光。小薰隻好乖乖的點點頭,可是喉頭卻好像便著一塊骨頭似的。讓小薰難以下咽。這種莫名的罪惡感一直跟著小薰,即使在看電視的時候,小薰也會反問自己這麽做是否對得起死去的小惠。在學校上課或是參加社團活動的時候,小薰也無法逃脫小惠的陰影。每當發現跟同學聊天讓自己打從心底感到快樂的時候,小薰就會覺得將死去的小惠拋到腦後的自己是個薄情寡義的冷血動物。羞愧得無地自容。


    大口扒飯的小昭朝著小薰瞥了兩眼,要姊姊打起精神。


    “嗯……”


    佐知子歎了口氣。


    “小昭說的沒錯。我知道小惠的死對你打擊很大,可是你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


    小薰點點頭,卻無法忘記小惠就是在十一日失蹤的。十二日未明。村民在山區找到小惠。十三日,小薰前往探視,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小惠。十四日。萬萬想不到小惠的病情竟然急轉直下的小薰,在炎炎夏日之下渡過悠閑的一天。十五日,家裏的電話突然響起。


    “小惠在天之靈一定也不願意看到你這麽沮喪,你應該早點振作起來才對。”


    小薰低頭不語。一直對小惠念念不忘的話,就會害得她無法早日投胎轉世。這些話佐知子不知道已經說過多少次了。小惠已經死了,誰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了她好好的活下去,以安慰她的在天之靈。


    然而小薰卻對母親的說法感到懷疑,她不確定小惠是否真的希望自己為了她好好的活下去。小薰認為這種說法相當的自我中心,她覺得與其祝福小薰找到真正的幸福,小惠更希望得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如果沒有半個朋友為自己的死感到悲傷,小惠不是會感到更加的難過嗎?小薰覺得佐知子好像要她將自己的心情“打包”,可是這種行為無疑是對小惠的一種背叛。佐知子愈是要求小薰振作起來,小薰就愈是無法忘記小惠,更遑論將自己對小惠的思念“打包”起來。


    握緊雙手抬起頭來,小薰發現餐桌對麵的父親正看著自己,臉上寫滿了對女兒的關懷與擔心。勉強擠出微笑的小薰重新拾起筷子,她不是沒有食欲,隻是抗拒用餐。小薰覺得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打包”。


    “對了。”拚命扒飯的小昭突然冒出一句話。“昨天下外場好像又有人死了。我看到有戶人家的門口掛著白燈籠。”


    佐知子皺起眉頭。


    “怎麽又來了?”


    小昭麵無表情的點點頭。父親看到小昭的模樣之後立刻別過頭去,臉上的神情十分苦澀。


    “我看這件事不太對勁。先是小惠,然後是木料廠的康幸大哥,之前還有山入的那三個老人家,這陣子怎麽死了這麽多人啊?”


    “不為什麽,就是這樣。”佐知子的語氣十分平靜。“這檔子事本來就是會接二連三的發生。不過也差不多該告個段落了,再繼續下去的話,任誰都會受不了。”


    “是這樣嗎?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麽大災難即將降臨似的。”


    “不要胡說八道。”佐知幹大聲斥責。“山入的那三個老人家年紀都大了,康幸和小惠也是病死的。又不是遭到別人殺害,什麽大災難不大災難的!”


    看到小昭有些忿忿不平的神情。田中不由得將口中的食物一咽而下。他知道小昭說的人就是中野渡。住在下外場的中野死了。死亡證明昨天送到辦事處,田中親自拷貝一份交給石田。今年入夏以來,田中已經交給石田十九份死亡證明書了,而且多半集中在這半個月的時間,任誰都看得出來情況有逐漸失控的趨勢。


    事實上辦事處的其他同事已經察覺異狀,他們甚至懷疑這陣子山崎醫院的敏夫與石田來往頻繁,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要不是顧忌處長的眼光,早就明目張膽的大聲談論了。辦事處的處長不是外場人,也不住在外場,幾年前在公所的指派之下前來擔任處長。辦事處裏的人知道石田瞞著處長與敏夫接觸,因此大家都不在處長的麵前討論這件事。外場有外場的規矩和做法。處長充其量也隻是個外地人,根本無法在三巨頭所架構的行政係統之下占有一席之地。然而處長也有處長的麵子與立場,這件事一旦讓處長知道,勢必會使原本就不單純的問題變得更加複雜。


    事實上外場至今依然保留以往的傳統,雖然早已與溝邊町合並,居民依然以外場村民自居,相當排斥來自溝邊町的幹涉。町行政單位也了解這種情況,對外場這塊土地向來保持放任的態度。以前辦事處的人都有一種默契,無論大事小亭都不知會處長。也不知會町行政單位。放到爛了也沒人理會。後來還是兼正出來擔任外場與溝邊町的溝通橋梁,辦事處的行政效率才逐漸步上軌道。


    十九張的死亡證明壓得田中喘不過氣,這個秘密對他來說實在是太沉重了點。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妻子輕忽事情的嚴重性,更加深了田中的危機意識。小昭的看法是正確的,外場的確出了狀況,無法說出真相的田中感到既焦慮又恐懼。


    歎了口長氣抬起頭來,田中剛好與小薰四目相對。小薰心虛的低下頭,心不甘情不願的動起筷子,或許她以為父親的歎息是在責備她的不聽話與不懂事。


    田中覺得小薰不必勉強自己,他知道小惠的死對女兒來說是一大打擊。悲傷的情緒是自然而然的發自內心,不是人為的努力所能左右的,即使周遭的人都勸說小薰不要難過,女兒也無法隱藏內心的哀傷。田中覺得住知子打起精神


    的命令對小薰非但無益,反而還是種傷害。不過他也覺得飯還是多吃點好,照這種情況看來,事先儲備一點體力絕對是有益無害的,然而他還是沒有將這個想法說出口。


    元子一如往常的走出家門。著著遠方的送葬隊伍。全新的棺木安安穩穩的放在轎子上,在眾人的簇擁之下逐漸消失在山的那一頭。


    眼前的景象讓元子不由得緊握自己的大拇指,深怕被別人看見。元子的雙親早已逝世多年,其實她大可不必這麽做,然而每次隻要看到靈車或是送葬隊伍。就不由得想把自己的大拇指藏起來。或許對元子而言,這根被藏起來的大拇指代表了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她的公婆也說不定。


    穿過國道之後。元子強忍著一如往常的不安,朝著千草休息站一路走去。打開店門之後。赫然發現店裏坐著幾個穿著喪服的客人,看來沒參加葬禮的唁客全都跑到這來了。元子手按胸口,心想加奈美看到他們進來的時候一定沒有灑鹽,她仿佛可以感覺到小小的休息站已經被他們從喪禮帶來的“東西”所盤據。


    吧台之後的加奈美發出清脆的笑聲,朝著元子招招手,仿佛是在安撫元子不安的情緒。元子點點頭走進吧台,就在她打算開始工作的時候,目光突然被流理台上一樣東西所吸引。保鮮膜上麵盛著一撮鹽巴,就放在流理台上客人看不到的地方。元子想不到加奈美居然也會做這種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回過頭來。加奈美努努下巴指著那群唁客,無奈的聳聳肩膀。


    “求個心安嘛。”


    “嗯。”元子報以微笑。


    “村子裏接二連三的傳出不幸。再鐵齒的人也會覺得毛毛的。”


    經加奈美這麽一說,元子才想起加奈美的母親有個好朋友也是在最近過世的。山入傳出不幸,有個熟客的女兒也走了。元子還記得丈夫是那個熟客的同事。當時還特別前往吊唁。今年的夏天實在熱得不像話,然而村子裏一連傳出這麽多不幸,著實令人很難不往怪力亂神的方向思考。


    “……應該就快告一個段落了。”元子小聲說道。“這陣子早晚都感到一絲涼意。夏天就快結束了。”


    “希望如此。”加奈美笑著回答。


    閑著沒事幹的老人家今天依然聚集在竹村文具店的門口。聽到大塚彌榮子提供的情報之後,廣澤武子的聲音頓時高了八度。


    “想不到死的居然是小的……老的酷愛杯中物,在鬼門關前麵徘徊了好幾次呢。”


    “就是說啊。聽到中野家辦喪事,我還以為是老的喝酒喝死了呢。”


    武子點點頭。


    “老的肝髒早就壞光光,一隻腳都已經踏進棺材了說……人家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可真是貼切。”


    這可玩笑話逗得在場的老人家嗬嗬大笑,完全沒注意到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多津。就在多津心裏對這些老人家以取笑他人的不幸為樂的行為感到不以為然的時候,一輛黑色的轎車從眼前通過。黑色轎車相當高級,應該不是中野家的。前不久才有一輛打算前往佛寺的高級進口車向多津問路。聽說安森工業的喪禮在佛寺舉行,那輛車大概是要前去唁的吧。


    這時伊藤鬱美的身影在刺眼的陽光之下出現。鬱美看著從文具店門口開過去的黑色轎車,頓時皺起雙眉。


    “又有人死啦?”


    “好像是中野家在辦喪事。”


    武子立刻將剛剛獲得的情報全盤托出。


    “中野家?”


    大塚彌榮子點點頭。


    “就是下外場最邊邊的那戶人家,死的是兒子,正值壯年呢。”


    鬱美用鼻子哼了一聲,露出一抹詭異的淺笑。


    “今年的喪事可真多啊,我早就說過今年鐵定沒好事了。”


    “你哪一年沒這麽說過?”


    佐藤笈太郎咧嘴大笑,泛黃的牙齒堆滿齒垢。即使再怎麽令人反胄,至今依然健在的門牙照樣是笈太郎的驕傲。


    “不要胡說八道,我哪有每年都這麽說?今年特別不一樣,沒看到村子裏三天兩頭就在辦喪事嗎?”


    “大家年紀都大了,難免啦。”武子的俏皮話逗得彌榮子忍俊不住,鬱美冷冷的瞪了她們一眼。


    “虧你們還笑得出來,死的可不全都是老年人。彌榮子家裏死了一個年輕人,最近才辦完喪事的不是?”


    “不是我們家,是木料廠那裏啦。我們跟大塚木料廠有親戚關係,當時也有前往唁。不過這層親戚關係有跟沒有也一樣啦。”


    彌榮子揮揮手。意會過來的武子和笈太郎跟著點點頭。


    “他們自己加入新興宗教也就罷了,居然還想把我們拉進去,還說什麽跟佛寺扯上關係絕對沒好事。結果自己的孫子死第一個,可真是一大諷刺。”


    笈太郎頻頻點頭。


    “這一定是褻瀆佛寺的懲罰,我早就料到會有這種下場了。”


    “可不是嗎?”彌榮子露出微笑。


    鬱美哼了一聲。


    “要信就要信徹底一點,否則不如不要信。老實說我可不覺得信奉佛教有什麽好處,不過木料廠信的宗教也不怎麽樣就是了。”


    “好好好。你說的都對。”武子連忙製止鬱美。若放任她繼續說下去。天曉得會說出什麽大不敬的話來。


    “不過最近死了不少人也是事實,再這樣下去的話,我看遲早有一天會輪到自己。”


    “你放心啦,閻羅王哪敢收你這號人物啊?”


    “希望如此。”武子笑得很開心,一旁的鬱美卻抬頭凝視著虛空。


    “自從兼正搬來之後,村子裏就沒發生過好事。”


    多津不由得睜開眼睛。


    “又在胡說八道了。山入事件發生的時候,兼正可還沒搬來呢。”


    “當時房子已經建好了吧?那個地方的風水不好,不能大興土木的。


    “再說那三人的死純粹是村迫家的問題,可是跟山入一點關係也沒有。義五郎不過是無辜受到牽連罷了。過了沒多久兼正搬來,村子裏的喪事也跟著多了起來,下外場不就有個高中女生莫名其妙的死了嗎?”


    “嗯。清水德郎的孫女。”


    “緊接著又死了很多人,村子裏好像隨時都在辦喪事似的,救護車來來去去的忙得不得了。兼正啊兼正,一定是那些人把災厄帶進村子裏的。”


    多津搖頭歎息,心想鬱美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過喪事太多也是事實。情報頭子的稱號不是白叫的,多津所知的不幸非但比鬱美多出許多,聚集在門口的那些老人家更是難以望其項背。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多津的內心感到沉重無比。今年夏天怪事特別多——不。應該說最近的外場變得很奇怪。多津的直覺告訴自己,外場真的變了。


    夏野告訴父母要去武藤家之後,就飛也似的跑出家門。學校出的數學習題有個地方一直搞不懂。武藤兄妹——包括阿徹的妹妹小葵——雖然不是頂靈光的家庭教師,小保卻有收集參考書的習慣,說不定還找得到一年級的數學講義。兩人雖然就讀不同的高中,使用的數學教科書倒是同樣的版本。


    九月天的秋老虎持續發威,無情的豔陽曬得夏野幾乎睜不開眼睛。抬起頭來望著萬裏無雲的藍天,肅穆的鍾聲從不遠處傳來,停下腳步的夏野剛好看到一其覆蓋著白布的棺木從路旁的人家被抬了出來。


    又來了,夏野心想。他不知道這已經是第幾個人了,隻覺得這陣子好像有不少人家都在辦喪事。山入、小惠,夏野依稀記得之後還碰到兩場喪事,父親和母親還跟著治喪互助會的成員前去幫忙。算來這已經是第五戶人家了。一個月之內碰到五戶人家在辦喪事。這種情況實


    在有點不太尋常。


    夏野已經忘了去年是否也是如此。不過他還記得去年剛搬來外場的時候。並未見到村民在辦喪事,今年八月之前也沒聽說過有人過世的消息:可是進入八月之後,村子裏卻接二連三的傳出不幸。一個月之內有五戶人家辦喪事。平均每個星期辦一次以上,這個數字頗令人觸目驚心。


    搖頭歎息的夏野來到武藤家。直接走進小保的房間之後,夏野告訴小保途中看到有人在辦喪事,不過小保似乎對這個話題沒什麽興趣。


    “這陣子村子裏好像經常在辦喪事。”


    小保對夏野說的話隨便敷衍幾句,繼續在紙箱裏麵東翻西找。


    “沒什麽好奇怪的啦,有生就有死嘛。啊,找到了!我這個人的優點就是不喜歡丟東西,你可得好好感謝我才是。”


    小保將數學講義遞給夏野,卻換來對方的搖頭歎息。


    “如果你肯教我的話,我會更感激你的。”


    “這種事情怎麽可以依賴他人呢?”小保笑道。“既然以後打算念大學,勸你還是早點上個補習班吧。”


    “這種鄉下地方的補習班有啥屁用?我還寧願報名函授課程呢。”


    “真是夠了。”小保故意板起臉孔。“瞧不起鄉下地方也就算了,如果報名函授課程也能考上大學,那我的名字倒過來寫也沒關係。”


    “別忘了我可是剛毅堅忍的新時代青年。”


    “嘖,這種話虧你說得出。”小保笑得很開心。夏野也笑著翻開筆記本。


    夏野並不是個喜歡念書的人,不過念書卻是讓他得以離開外場的唯一方法。一心一意想離開外場的夏野知道自己必須付出相對的代價才能完成心願,而這也是在背後支撐著地想把功課弄好的原動力。


    (還要再等上兩年……)


    夏野很想安慰自己隻剩兩年而已。然而自從小惠死了之後,“還要再等上兩年”的念頭就一直充斥在他的心中。永遠被外場囚禁的小惠成為心頭的惡夢,再也沉不住氣的夏野知道自己必須加快腳步,否則就會像被蜘蛛網纏住的昆蟲一樣動單不得。


    其實最近夏野漸漸產生現在的生活也沒什麽不好的念頭,他開始質疑自己為什麽一心一意的想要離開外場。已經融入當地生活的他過得十分悠遊自在。若不是依然無法放棄對大城市的向往,現在的生活其實已經非常幸福了;然而這卻是夏野最不願意見到的結果。這讓他想起蜘蛛網上被吸幹的軀殼。安穩的生活隻會讓自己更加空虛罷了。


    用力甩頭打算拋開這些思緒的夏野將注意力集中在解題上麵。完全忘了時間的流逝。等到他終於結束今天的習題,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連晚餐都是在武藤家解決的。跟小保的父母致謝之後,夏野離開武藤家,香煙斷貨的阿徹也跟了出來。


    “涼涼的夜風吹在身上,還真是有秋天的感覺。”


    阿徹抬頭望著眼前的西山。陣陣蟲鳴四起,從漆黑的山頭一吹而下的涼風令人感到暢快無比。


    “天曉得。搞不好秋分的時候又會回暖了也說不定。不過今年夏天熱成那樣,冬天應該會早點來才對。”


    “有這種說法?”


    “沒有,是我自己的猜測而已。”


    “我就知道。”當場被夏野搶白的阿徹開懷大笑。不一會兒就噤不做。


    “幹嗎?”


    阿徹指向前端。從西山通往外場中心地帶的村道緩緩下降,一輛卡車就停在道路旁邊一戶人家的院子裏。車鬥的小門開啟,裏麵裝滿了行李。


    “這麽晚了居然有人搬家。”


    阿徹的語氣十分訝異。夏野也跟著點點頭。晚上搬家可是件苦差事。車鬥的側麵印著鬆樹的圖案,不過四周的光線太過昏暗,加上兩人離卡車還有段距離,看不太清楚上麵印了什麽字樣。隻能勉強辨識出“高砂”二字。看來是高砂運輸的車子。


    “趁夜逃走不成?”


    阿徹露出微笑,夏野隻是聳聳肩膀沒說什麽。這時看著作業員忙進忙出的阿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聽說三安的媳婦失蹤了。”


    “什麽?”


    “安森家的分家,住在中外場的樣子,大家都習慣稱他們三安。他們家的媳婦突然消失,聽說前一天晚上還看到人,第二天早上一醒來卻不見了。”


    “離家出走嗎?”


    “或許吧。聽說媳婦還很年輕,跟公婆處得不是很好,達跟自己的老公都是三天兩頭吵個沒完。大家都說早就料到她會離家出走了。”


    “這也有婆媳問題啊?”


    阿徹露出苦笑。


    “怎麽,瞧不起鄉下地方嗎?都市人會碰到的家庭問題,可不代表我們鄉下人就不會碰到。”


    “是是是,您說的都對。”


    阿徹以手肘在語帶捉狎的夏野背上頂了一下,頭也不回的往前快步走去。連忙跟上的夏野忍不住回頭看了卡車一眼。大刺刺的找了部卡車來搬家,這怎麽能叫做趁夜逃走呢?不過這麽晚了才在搬家,的確有點不太自然。


    這時夏野突然想起前陣子似乎才聽過“趁夜搬家”的話題。沒錯,兼正的新居民也是趁著三更半夜搬進來的,而且——夏野不由得歪著腦袋陷入長思。聽說村子裏有人跟兼正的新居民打過照麵。不過夏野至今尚未見過他們。看來阿徹猜的沒錯,如果夏野兩年後真的順利的離開外場,說不定根本就不會與他們產生交集。


    “怎麽啦?”阿徹回頭問道。


    “沒什麽。”夏野咕噥了兩聲,急忙從後追上。這時阿徹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羨慕嗎?”


    夏野皺起眉頭。


    “一點也不會。”


    星期一早上,大川富雄從話筒的另一端聽到鬆村的聲音之後,立刻破口大罵。


    “阿鬆。你以為現在幾點啦?”


    “對不起。”鬆村本來就是個唯唯諾諾的人,現在從話筒傳來的聲音更是細若蚊鳴。


    “店裏積了一堆貸等著你送,原本以為你中午之前就會出現,等到現在連個鬼影子也沒看到。你在這裏做那麽久了,又不是不知道星期一是最忙的時候。居然還給我搞出這種飛機。我付你薪水是要你來幹活的。可不是請你來當大老爺,既然有時間打電話,現在就立刻給我滾過來!”


    “老板……可是……”


    鬆村說話有吞吞吐吐的毛病,一急就會打結,大川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歎息。鬆村安造比大川還要年長十歲。不過說到氣度以及胸襟,倒是跟那個沒出息的兒子不分軒輊。不同的是鬆村壓根兒就是個膽小鬼,做起事情來總是異畏縮縮的想東想西。也沒有篤誌那種稍遇不順就將不滿表現在外的勇氣。除此之外,無論是他的辦事能力也好,抑或是應對能力也罷,都跟篤誌一樣差點沒把大川氣得高血壓發作。


    “不要說那麽多藉口,你人先來了再說。我可沒時間陪你在這邊聊天。”


    鬆村似乎想說些什麽,大川卻懶得聽他說下去。店門口停著一輛載著一箱箱啤酒的卡車,隻見大川朝著穿著作業服正在卸貨的年輕人大聲咆哮。


    “你把車子停在那裏幹嘛?不要在店門口卸貨!”


    配送人員的年紀跟篤誌相差不多,大川以前沒見過這個年輕人。他露出不滿的神情看著大川,就像不成材的篤誌以凶惡的眼神瞪著父親一樣。


    “倉庫在後麵,要卸貨也要在旁邊才對。你把東西堆在店門口。叫我怎麽做生意啊?以前那個小夥子跑哪去了?”


    年輕人沒有作聲。默默的將卸下的啤酒堆上推車。臉上依然掛著忿恨不平的神情。


    “老……老板……其實……”


    看著卡車慢慢退後,大川才


    想起自己的手上還拿著話筒,電話另一頭的鬆村依然還在線上。


    “我去你的!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不要一直吞吞吐吐的!”


    “我……我女兒她……”


    這時大川終於察覺鬆村的語氣帶著哭音。


    “康代怎麽啦?”


    鬆村的女兒康代今年大概二十五、六歲左右,是個精明能幹手腳俐落的女孩子,跟懦弱的父親完全不一樣。


    “……她……她走了。”


    “走了?你是說康代死了?什麽時候的事?”


    “今天早上。我看她不太對勁,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結果還是……”


    正在打收銀機的和子轉頭看著大川,臉上難掩驚訝的神情。看到妻子詢問的視線,大川靜靜的點點頭。


    “……我……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電話另一頭的鬆村泣不成聲。


    “我去你的!當然要堅強一點啊,否則還能怎麽辦?你在哪裏?醫院嗎?哪裏的醫院?算了算了,我馬上過去一趟。治喪主委那裏連絡過了嗎?”


    鬆村的回答十分含糊,大川聽不出來治喪主委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於是他再度強調自己會馬上趕過去之後,就掛上了電話。看到丈夫掛上電話,和子立刻迫不及待的開口。


    “誰死啦?該不會是鬆村家的康代吧?”


    “就是康代死了。”


    “啊……”和子瞪大了雙眼,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正在一旁整理貨架的篤誌聽到父母的談話之後。立刻蹦出一可“太可惜了”,大川馬上瞪了兒子一眼。


    “阿鬆的個性那麽懦弱,我得趕緊去幫幫他才行。”話才剛說完,配送人員就拿著送貨單走了進來,看來貨已經全部卸完了。大川隨便在送貨單上簽個名。將第一聯撕了下來。“我看還是跟上外場的治喪主委連絡一下好了,阿鬆地老婆跟他一樣靠不住。”


    “說的也是……我也過去一趟好了。”


    “你就去吧,反正遺體還在醫院,也沒什麽好急的。離開之前記得跟客戶通個電話。就說員工家裏發生不幸,貨可能要遲些時候才能送到。趕著要貨的客戶就叫篤誌去送,其他的就延個幾天吧。”


    和子點點頭。丈夫雖然脾氣暴躁性子又急,卻也是個重情重義的熱血漢子,平時說話是嘮叨了點。親朋好友一旦碰到了什麽困難。他絕對是二話不說幫忙到底。和子知道這種事情交給丈夫準沒錯。


    大川跑到後麵翻閱電話簿。打算連絡上外場的治喪主委;留在櫃台的和子則將客戶的訂貨單整理成一疊,從抽屜裏將記有客戶電話的帳簿翻了出來。這時婆婆浪江從位於後方的住家走了出來,大川似乎已經將事情告訴她了。


    “聽說康代死啦?這陣子還真是死了不少人。”


    “就是說啊,前陣子才……”話說到一半。和子突然停下手邊的工作。她原本想說清水園藝才剛舉行過葬禮,突然閃過的念頭卻讓她感到有些不安。


    “……媽。有人半睜著眼睛睡覺的嗎?”


    “應該有吧?我聽過有人睡覺的時候眼睛不會閉起來。”


    “嗯……”和子沉吟半晌。


    “你問這個做什麽?”


    浪江的疑問讓和子不由得皺起眉頭。


    “昨天我到郵局辦事。之前就聽說大澤先生的身體好像不太舒服,所以我就跟大澤太太提起這件事,結果她卻說大澤先生的身體好得很,沒什麽問題。當時起居室的拉門是打開的,我看到大澤先生躺在裏麵睡覺。”


    麵向窗邊的寢室比起居室來得明兗,大澤就麵向起居室趴在榻榻米上麵。臉上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的雙眼半開半閉,趴在榻榻米上的身體一動也不動,整張臉呈現土黃色,好像上了一層臘似的。


    “看起來就像是死了一樣。”


    “難道……”浪江皺起雙眉。“應該還不至於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他的臉色真的就像死人一樣。當時我不好問說大澤先生是不是死了,所以就問說大澤先生的身體是不是不太好,結果大澤太大卻說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睡得比較多而已。”


    “既然大澤太太這麽說,應該就不是才對。”


    “嗯。”和子點點頭。看著大川匆匆忙忙的走出店門之後,和子請浪江幫忙顧店,自己也開始準備出門了。叫篤誌看家固然有點不太放心。但現在也顧不了那麽多了。這種時候叫女兒或是小兒子留下來看家其實比較妥當,偏偏他們都在學校上課。


    快步走出店門的和子朝著上外場前進,途中剛好經過郵局的門口。和子不由得停下腳步,看著二樓的窗戶。郵局的二樓是大澤一家人居住的地方。


    (那明明就是死人的臉孔。)


    鮮明的印象刻劃在腦中,一直揮之不去。和子打算進入郵局。卻發現鐵門是拉下的。營業時間卻拉下鐵門,而且上麵還看不到任何啟事,這種不尋常的現象讓和子感到有些不安。和子看看四周。剛好與在郵局對麵開設服飾店的後藤田久美四目交投。就在她打算走向前去的時候,久美反而先從店裏跑了出來。


    “郵局怎麽沒開門啊?”


    看到和子手指著郵局,久美不由得露出苦笑,布滿皺紋的老臉淨是困惑的神情,


    “大澤家已經搬走了。”


    “什麽?”和子不敢置信。


    “這怎麽可能?昨天我才跟大澤太太見麵的。”


    “昨天半夜的時候搬走的,大概是兩點左右吧?郵局門前停了一輛大卡車,引擎聲音吵得我難以人睡,爬起來一看,就發現好幾個搬家公司的人在那邊搬進搬出的。”


    “可是大澤先生的身體不是不太好嗎?”


    久美用力的點點頭。


    “是搬家公司的人把他抬上車的,身上還裏著一件毛毯呢。當時我連忙跑出來問大澤太太發生了什麽事,結果她隻是冷冷的告訴我他們要搬家,連聲招呼也沒打就坐上卡車走了。”


    “真是奇怪……”


    “他們要搬家好像也沒通知長田先生,今天一大早長田先生一如往常的來上班,聽說他們連夜搬走了之後,也是驚訝得不得了。大澤先生個性十分穩重,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實在不像他的作風。”


    和子也點點頭,腦中突然浮現大澤雙眼半開半閉的的睡臉。那張有如死人一般的臉孔頓時讓和子感到一陣反胄,達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反應。


    星期二黃昏,此起彼落的帶鋸聲依然充斥著即將打烊的大塚木料廠,眼前的景象讓靜信感慨萬千。帶狀的鋸子架設在廠房的屋頂上,下麵放著一隻盛接木屑的大型凹槽,靜信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常常跑進丸安木料廠,在凹槽裏麵玩得不亦樂乎。對小孩子而言,盛滿木屑的大型凹槽無疑是比沙坑更有魅力的遊戲場所,有時還會在凹槽底部發現獨角仙或是鍬形蟲的幼蟲以及蟲蛹。


    身上沾滿木屑當然會遭到母親的責罵,木屑跑進衣服裏麵的感覺也不是很舒服,然而跟遊戲的過程所帶來的滿足感相比,這些不快根本就不算什麽。


    木料廠的一景一物勾起遺忘許久的兒時回憶。靜信完全沒注意到大塚隆之已經走到自己的身邊。


    “這不是副住持嗎?真是稀客。”


    突如其來的招呼聲將靜信的意識拉回現實世界。看到穿著作業服的隆之站在身邊,靜信連忙低頭回禮。


    “好久不見了。”


    抬起頭的靜信剛好與正在指揮工人的大塚吉五郎四目交投。吉五郎立刻轉過頭去,臉上露出不快的表情。


    大塚木料廠以前與丸安木料廠並列為外場村的兩大木工廠。村子裏雖然還有其他幾間木料廠,都不比這兩家來得有規模。大塚木


    料廠原本也是佛寺的信眾之一。以往還擔任過好幾屆的信眾總代表,然而自從靜信大學畢業、結束總本山的修行回到佛寺幫忙之後,大塚家就脫離信眾的行列了。吉五郎死去的妻子改信新興宗教,沒過多久吉五郎本人也跟著人教,這就是大塚家脫離信眾行列的原因。靜信的父親信明當時為了說服吉五郎夫婦重拾信仰,聽說三天兩頭就往大塚家跑,或許是這份執著惹惱了吉五郎。使得他對佛寺的人十分反感。


    不過隆之倒不像父親吉五郎對佛寺這麽有成見,或許是因為他不清楚當年的恩恩怨怨,也或許是因為他不覺得這種心結有什麽大不了的。即使在村子裏偶然巧遇,也不會露出嫌惡的表情。


    “嗯,真的好久不見了。”


    隆之微笑以對。


    “在百忙之中打擾,實在是不好意思。”


    “副住持有什麽要事嗎?”


    “聽說府上的康幸不幸過世,今天特地前來吊唁。”


    “唔…”隆之頓時收起笑容,仿佛被說中了心中之痛。


    “謝謝副住持的關心。”


    隆之將工作手套脫下。塞進作業服的口袋中,一邊拭汗一邊指著辦公室的方向。


    “站著不好說話。到辦公室喝杯茶吧。”


    “你還有工作要忙,就不用招呼我了。我隻是想在康幸的靈前上個香而已。”


    “不必客氣。反正今天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


    露出微笑的隆之轉頭跟身旁的年輕人交代事情之後,就先一步走向辦公室。大塚木料廠的辦公室位於廠房的旁邊,隆之的妻子浩子正坐在辦公桌前處理帳目,看到丈夫帶著靜信走進來之後,她連忙站起身來向靜信打招呼。


    “副住持,好久不見了。”


    “副住持今天是來為康幸上香的。”


    聽到隆之的說明之後,浩子連忙向靜信致謝,臉上的笑容卻十分尷尬。


    “對不起,事先沒通知一聲就跑了過來,希望沒造成你們的困擾。”


    “哪裏哪裏。副住持特地跑這一趟。我們感謝都還來不及呢。”


    麵帶笑容的浩子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靜信看了十分不忍,也覺得自己的良心受到苛責。


    “來來來。先用杯茶再說吧。”


    隆之說完之後,立刻從辦公室一角的開飲機倒了一杯冷麥茶,拖了張椅子請靜信坐下。


    “發生這種事真是遺憾……”


    “可不是嗎?”隆之苦笑以對。


    “平常看那小子活蹦亂跳的,想不到居然比我先走一步。”


    “嗯……”靜信沉吟片刻。從隆之和浩子的說法來看。康幸似乎是突然病倒的,他們原本以為康幸隻是普通感冒而已,想不到居然會演變成這種局麵。紅了眼眶的隆之表示那天半夜突然聽見呻吟聲。起身一看才發現康幸全身痙攣。


    “當時我們立刻叫救護車把他送到國立醫院,醫生說他的腹腔裏麵全都是血。雖然立刻動手術急救,卻還是無法挽回他的生命。聽說如果早一點送去的話,或許還有一點希望……”


    “原來如此。”


    “醫生說康幸的肝髒報銷了,可是他的黃疸不是很明顯,所以我們也沒注意到。不過康幸平常又沒有酗酒的習慣,我們實在想不透為什麽他的肝髒會報銷,隻能說這一切都是天意吧。”


    “親人的驟逝總是令人難以接受……現在心情平靜下來了嗎?”


    “日子總是要過的。”隆之笑得有些苦澀。


    “那小子剛死的時候。夫婦兩幾乎整天都在吵架。我責怪身為母親的浩子沒盡到照顧兒子的責任,浩子也不甘示弱的說那小子整天都跟我在一起工作,為什麽我沒發現兒子的異狀。老爸甚至責怪我們的信仰不夠虔誠,所以才會發生這種事。附近的鄰居還說這是我們加入新興宗教的天譴呢。”


    “太不厚道了。”靜信皺起眉頭。“康幸的死跟信仰有什麽關係?”


    “聽到副住持這麽說,總算是替我出了口怨氣。”隆之自我解嘲。“村子裏的人還是不能接受我們改變信仰的行為。佛寺和村民就像站在同一陣線似的,總是刻意排擠我們,不把我們當成村子裏的一份子。我這麽說並沒有責怪佛寺的意思,請副住持千萬不要誤會。”


    麵帶微笑的浩子試圖化解尷尬。


    “前陣子原本擔任區長的公公才被解除職務,其實這也是公所體恤公公年紀大了,所以才讓他退下來享享清福,可是公公卻對公所的做法大為不滿。動不動就把脾氣發在我們身上,搞得家裏烏煙瘴氣的。”


    “原來如此。”


    “當時家裏的人幾乎天天在吵架。”隆之苦笑不已。“其實我們對新興宗教的虔誠也不輸給別人。然而家裏卻還是發生這種事,當時還真有股幹脆改信佛教算了的衝動呢。”


    “那可不行。”靜信從旁插口。“這種想法非常要不得。信仰是發自內心的,不能以世俗的觀點來衡量。信仰自由的人才能獲得真正的心靈自由,如果一點挫折就對信仰失去信心。將會無法獲得真正的解脫。”


    看到隆之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自己之後,猛然清醒過來的靜信頓時感到十分難為情。


    “對不起,我太多話了。”


    “哪裏哪裏。”隆之露出微笑。“聽到副住持這麽說,還真是令人寬心不少。”


    麵帶微笑的隆之轉頭看著浩子,隻見浩子也微笑點頭。


    “嗯。的確如此。”


    從隆之和浩子的反應來看。不難察覺他們之前遭受了多少非議。佛寺無疑的是村民的信仰中心,整個村子建構在強大的團結力與排他主義之上。更何況大塚木料廠擔任過好幾屆的信眾總代表,等於是佛寺不可或缺的強大支柱。如今這根支柱突然做出背叛佛寺的行為,也難怪村民會將他們視為仇寇。


    “……剛開始全家人真的每天都在吵架,再加上繼承人死了,當時真的有把工廠收起來一走了之的念頭。後來住在大都市的老二表示想繼承。大家才頓時意識到現在不是自暴自棄的時候。”


    “嗯。的確如此。”


    話才剛說完,靜信突然想起平日溫文儒雅的父親有時會在他的麵前露出嫌惡的神情。父親是個十分內斂的人,不輕易表露內心的情感。然而隻要一提到大塚木料廠,就會很明顯的露出不快的神情。靜信知道父親並沒有譴責大塚家的意思,然而周圍的人卻知道住持對這件事十分耿耿於懷。靜信不明白父親為什麽生氣,有時甚至會對莫名其妙發脾氣的父親感到有些失望,他實在不懂父親為什麽要露出那種嫌惡的表情。現在回過頭來看看當年的往事,靜信明白若不是父親信明每每露出那種嫌惡的神情,信眾家也不會為了迎合住持的意思排擠隆之一家人了。每思及此,靜信就對隆之感到十分抱歉。


    “現在全家人的心情總算是平靜下來了。康幸的死固然不幸,不過我相信隻要一家人同心協力,一定可以走出陰晦。然而不可諱言的,心裏麵還是會難過就是了。”


    “的確如此。”


    “說也奇怪。”隆之看著窗外。“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到了,最近總是有種寂寥的感覺,好像身邊的人隨時會離我而去似的。大概是季節變換的關係吧?”


    靜信不置可否的點點頭。


    “老爸的年紀也大了,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世界,而且聽說盂蘭盆節前後,村子裏才死了一個年輕女孩呢。”


    “你是說清水惠嗎?”


    “對對對,就是清水家的女兒,年紀輕輕的就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家裏也辦過喪事的關係,這陣子走在村子裏。才發現辦喪事的人還真不少。其實仔細想想,村子裏的人大多都是老年人口,再加上今年暑假又特別炎熱,


    不少老人家都往生了呢。除此之外,工廠裏也有些年輕人突然辭職不幹。住在附近的老人家也聽說有好幾個突然失蹤的例子。”


    隆之的有感而發聽得靜信不由得皺起雙眉。


    “說到這件事才想起來。”一旁的浩子插口。“還記得鈴木嗎?就是康幸以前的同班同學,聽說他們全家突然搬走了呢。最近突然搬走的人還真不少。”


    靜信愣了一下。笑得頗為寂寥的浩子繼續說道。


    “看來大家愈來愈不喜歡外場了。”


    ——你將受到詛咒、遠離此地。成為永被放逐的流浪兒。


    村子就像那座山丘一樣排除異物。


    (我一點都不感到驚訝。)


    5


    回到寺院的靜信把稿紙攤在桌前,快速的將之前寫好的稿子掃過一遍。寧靜無聲的夜晚,連翻動槁紙的聲音都格外刺耳。


    殺害親弟弟的罪孽讓哥哥遭到放逐,在寸草不生的荒野流浪徘徊。死去的弟弟化為屍鬼,亦步亦趨的跟在哥哥身後。哥哥不知道弟弟為什麽要化為屍鬼跟著自己,即使回溯生前的種種,也揣測不出弟弟真正的意圖。然而他已經忘了弟弟化為屍鬼之前的模樣、忘了殺害弟弟的那一瞬間、甚至忘了自己當時的感受。


    於是靜信將削得尖尖的鉛筆前端擱在稿紙上。今天他決定不再揣測弟弟的想法。每當試圖思索弟弟的意圖。他就會被自身的渾沌所阻,無限的悔恨就在他眺望渾沌的時候浮上心頭,阻斷地的思路。


    他彎下身子看著腳邊充滿罪孽的身影。然後轉過頭去眺望依然清晰可見的山丘。薄暮占據山丘與他之間的空間,除了惡靈之外看不到其他人影。弟弟向來不會從背後追上來,總是站在前麵靜靜的等著他。


    山丘上的雲朵逐漸消散,燦爛的光芒肆無忌憚的傾瀉而下。其中有幾道白銀般的強光坐鎮山頭,不分由說的射向流浪荒野的他。


    尚未遭到放逐之前,他從別人口中知道山丘的東方是一大片荒蕪的平原,然而站在荒野往山丘看去,卻發現整個山丘被四麵八方的荒野所包圍。這塊土地之所以被稱為東方,或許隻是因為整個城鎮隻有位於東方的一座城門。


    被天神忽略的不毛之地。這裏原本應該是罪人的放逐之地,卻浮現出充滿綠意的山丘。或許這個美麗而又安詳的山丘,正是天神降落在這片荒野的奇跡。


    現在的他感到十分不可思議。他不知道是山丘座落於這片荒野,抑或是荒野圍繞在山丘的四周。位於半山腰的城牆是天神的秩序所能涵蓋的1末端、抑或是神跡的界限?


    今天的山丘依然美麗。


    靜信停下手中的鉛筆略事思考。被逐出山丘的他依然會覺得山丘十分美麗嗎?他沒有致弟弟於死的動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殺害弟弟,卻在天神的裁示之下遭到放逐,這樣的他依然覺得山丘十分美麗嗎?


    對他而言,這件事應該是突如其來的悲劇。無法接受的悲劇化為製裁、化為詛咒,在他身上留下無法抹滅的烙印。麵對將自己放逐荒野的秩序、將自己屏除在外的山丘,他是否還能真心的讚美?


    (當然可以……)


    即使山丘將他放逐,他依然對山丘保有一份孺慕。


    今天的山丘依然美麗。隻要閉上雙眼,他甚至可以詳細的描述山丘的一草一木。


    白色的綿羊散落在高低起伏、綠意盎然的小山坡上,在蒼鬱的樹林所圍繞出來的綠地悠閑的吃著嫩草。散落各地的人家被紅色碎石所鋪成的小徑串在一起。最後通往智者所居住的城鎮。屹立不搖的尖塔聳立在城鎮的正中央。頂端就是天神的居所。隻有天神指定的智者能夠登上尖塔的頂端,麵見天神的智者看不見任何形象,隻會籠罩在溫暖的光輝之中。天神的偉大意誌就存在於光輝之內。


    (他是偉大意誌的信徒。)


    ——即使偉大的意誌放逐了他?


    (對他而言,山丘無疑是永遠的故鄉。)


    以散發光輝的尖塔為中心,往外畫著一個又一個內高外低的同心圓,山丘的輪廓就這樣呈現了出來。


    環繞著尖塔的是智者所居住的神殿。環繞著神殿的則是石塊砌成的城鎮。城鎮外圍是一片森林,再往外走則會看到一大片的綠野。


    一望無際的綠野仿佛沒有止境,遠處點綴著幾塊白色的石頭以及赤褐色的土壤。鮮嫩的綠意猶如苔蘚一般覆蓋其上,起起伏伏的丘陵地末端,橫亙著綿延無盡的厚實城牆。


    (厚實的城牆……厚實的城牆,仿佛不讓山丘的居民窺視山丘以外的景象一般仿佛拒絕永遠在荒野之中流浪徘徊的罪人一般無限伸展,隻在東邊有扇總是緊閉著的小門。永遠拒人於門外……)


    靜信歎了口氣。將鉛筆丟在桌上。他的思緒無法集中,大塚隆之和浩子的臉孔盤據腦海,久久不能散去。


    外場人非常團結,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代表了外場是個排他性非常濃厚的村子,非信眾的人家往往會被視為異物,更何況原本是信眾、後來卻背叛佛寺的大塚家,更是被其他村民視為不可原諒的敵人。對於其他村民來說。大塚家不但質疑將大家緊密結合起來的信仰,甚至還去信奉其他的宗教,看在大家的眼裏自然是義憤填膺無法自己。況且就群眾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同仇敵愾的眾人是很難不去排斥被視為公敵的人。


    然而靜信也十分不解為什麽群眾會有這種盲目的心態。信仰是人們的心靈寄托。更是替人心帶來安寧與祥和的精神支柱,如今卻成為群眾用來排斥他人的藉口,不但沒有人質疑這種做法的正當性,也沒有人對眾人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這點讓靜信十分難以接受。


    對自己人展現和藹可親的笑容。卻以殘忍冷酷的手段對待外人。村民的這種兩麵性讓靜信心寒不已。然而在這個村子裏麵,或許也隻有自己對這種現象感到不以為然吧?


    悵然的歎了口氣,靜信將桌上的稿紙收好。他很想繼續寫下去,無奈思緒卻跟不上自己的寫作欲,隻好認輸的將稿紙收進抽屜,拿出這幾天四處打聽所寫下的筆記。然而現在的靜信連翻開筆記的欲望也沒有。呆立了半響,靜信將筆記丟進抽屜站了起來。離開辦公室之後,靜信隨手拿起玄關櫃子上的手電筒,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樅樹林吹來的陣陣夜風帶著一絲秋天的氣息,此起彼落的蟲鳴不同於盛夏時分的喧鬧,顯得有些寂寥。靜信望了山腳下進入夢鄉的村子一眼,直接穿過大殿。兩旁的樹林傳出蠢蠢欲動的秋意,默默的走上小徑的靜信朝著廢墟一路前進,心中想起那個在村子裏找不到立足之地、被迫躲到這裏隱居,卻又遭到以佛寺為中心之古老秩序的敵視。在眾人的脅迫下離開聖殿的他。


    當年的教堂已經化為一片廢墟,仿佛在訴說著隱居者內心的無奈。進入教堂之後,靜信隻聽到一隻蟋蟀發出淒涼的蟲鳴,一段時間之後嘎然而止,然後又像想起來了似的繼續嗚叫。


    靜信已經忘了自己是什麽時候點亮油燈了。打算到這裏發呆的靜信其實沒有點燈的必要,之所以下意識的點亮油燈,或許是因為沙子上次出現在這裏就是看到油燈的亮光使然。就在靜信對自己的期待感到好笑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教堂的大門被打開的聲響。


    轉過頭去的靜信看到沙子正走在中央的通道上,踏著輕盈的腳步慢慢的靠近。


    “晚安。”


    靜信沒有說話。


    “我可是要事先聲明,自從上次見麵之後,我就再也沒跑到這來了,直到今天為止。這段時間我可是聽話得很。一直乖乖的待在家裏,所以你就別再訓話了好嗎?”


    靜信笑著點點頭。


    “出來之前我噴過防蚊液,也換上長袖的衣服。連絲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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