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外場的加藤義秀在妻子澄江的攙扶之下進入尾崎醫院,是在九月已經過了二十天的時候。十和田探頭進來表示有病患需要急診。正在看診的敏夫將視線投向安代。會意過來的安代走進候診室,看到年邁的老者在妻子和武藤的攙扶之下,好不容易才坐了下來。


    “還可以吧?”


    安代半跪在地上看著老人。意識朦朧的老人勉強跟安代點點頭,臉色十分難看,兩邊的肩膀隨著呼吸的頻率不停的上下聳動。呼吸既淺又弱。安代握住老人的手,發現老人正在冒冷汗。脈搏也十分急促。


    安代回頭看著聞訊趕來的律子和聰子。


    “拿擔架過來。我進去通知院長,你們先把患者送進處置室。記得測量血壓和脈搏。對了,先把動脈導管準備好。”


    律子和聰子俐落地開始動作,安代也馬上走回診療室。敏夫抬起頭來,詢問處理的情形。


    “已經送進處置室了。”


    安代直視著敏夫的雙眼,會意過來的敏夫立刻站了起來。跟病患致歉後前往處置室。


    “情況如何?”


    “頻脈、呼吸急促。輕微的缺氧狀態,瞳孔收縮。”


    敏夫點點頭,推開處置室的房門。


    “哪裏不舒服?”


    聽到敏夫的聲音,澄江不由得握緊滿是青筋的雙手。


    “兩三天前就一直躺在床上,好像是感冒的樣子。他自己說睡一覺就好了,想不到今天卻變成這副模樣。院長,該不會是肺炎吧?”


    “現在還很難說。”


    聰子將紙條遞給敏夫。脈搏過快,血壓過低。


    “動脈導管。”


    一旁的律子立刻將導管拿了出來,加藤的手腕也已經被固定住了。敏夫點點頭,一邊跟澄江說話,一邊替加藤抽血。


    “有沒有發燒?”


    “大概三十八度左右。”


    “咳嗽跟頭痛呢?”


    “沒有咳嗽,好像也沒有頭痛的樣子。我覺得應該隻是小感冒而已,他本人也這麽認為,所以就喂他吃了一點草藥。婆婆在世的時候常吃這種草藥,治感冒特別有效。隻要睡一覺就好了。可是看他好像沒什麽起色……”


    “送去化驗。”敏夫將檢體交給聰子,轉頭瞪著澄江。“你差點害死人了。”


    澄江瞪大了雙眼。一臉錯愕。


    “患者出現缺氧的狀況,為什麽不直接叫救護車把他送來?還有,你又不是醫生,憑什麽說他隻是小感冒而已?外行就不要充內行,不要隨便給他吃些亂七八糟的藥!”


    “院長……”律子小聲的提醒敏夫。轉頭瞪著她的敏夫立刻察覺到自己的失態。


    “……抱歉。”


    澄江的模樣顯得相當狼狽。


    “對不起,我失言了。我馬上請人叫救護車,在救護車趕到之前,我們會設法讓患者的病情不要繼續惡化下去。”


    “院長。他的狀況真的這麽糟糕嗎?”


    “這點要徹底檢查之後才知道,不過我可以斷定是呼吸功能受損所引起的。”


    (八成是ards)敏夫在心裏又補上了一句。還是那種怪病,而且已經進行到末期——mof了。敏夫指示律子準備氧氣麵罩和胸部光,然後開始對澄江問診。


    檢驗結果出來之後,救護車也剛好趕到,將義秀緊急送往國立醫院。


    “院長。”看著救護車離開之後。安代壓低了嗓音。“又是那種病嗎?”


    “……八成是。”


    注:(1)ards——急性呼吸窘迫症候群


    2


    還差幾天就是秋分,靜信於二十日晚上拜訪外場的村迫宗秀。村迫宗秀是外場的治喪主委。最近外場一連死了兩個人,葬禮應該也是由他負責統籌的。


    位於商店街一隅的村迫米店早已熄燈打烊,鐵卷門也已拉下,不過事先已經聯絡好的米店還是為靜信留了一個入口。彎腰鑽進隻拉下一半的鐵卷門、推開後麵的玻璃門,靜信站在玄關朝著屋內叫門。


    過了沒多久。村迫米店的長子宗貴出來應門,臉上還掛著爽朗的微笑。


    “好久不見了。最近還好吧?”


    “好久不見,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靜信回答。宗貴用手指指身後。


    “聽說你找老爸有事啊?進來吧,他在裏麵等你。”


    在宗貴的引領下,靜信走進了店麵後方的住家。宗貴比靜信大三歲,是靜信的高中學長。宗貴的弟弟英輝則比靜信大一屆,高中一畢業就到外地闖天下了。學生時代的靜信經常到村迫米店找英輝玩,因而認識了宗貴。宗貴不但借給靜信不少課外書籍。有時還會幫他看功課。高中畢業後。靜信就很少拜訪村迫米店了,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令他不禁有些懷念。


    前往客廳的途中,靜信經過餐廳旁的走廊。宗貴的妻子智壽子向靜信點頭致意。她的身旁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


    “博巳和智香都這麽大啦?”


    “可不是嗎?”走在前麵的宗貴回過頭來露出微笑。


    “你上次見到他們的時候,智香才剛要上幼稚園呢,都已經過了兩年啦。感覺上小孩子進了小學就長得好快,不但越愈長愈高,也開始建立自我的人格了。”


    “嗯……”這時靜信與一名正從二樓下來的少年打了個照麵,那是村迫家的老三正雄,年紀比宗貴小十幾歲,靜信記得當時他還隻是個拖著鼻涕到處亂跑的小鬼而已。


    正雄隻瞟了靜信一眼便別過頭去。也不知道是在跟靜信點頭示意還是對靜信視而不見地從兩人身邊走了過去。


    “正雄。怎麽不打招呼?”


    宗貴斥責年幼的麽弟,不過正雄沒有回答,頭也不回的朝著門口走去。十幾歲的青少年正值反抗期,對家人的勸戒總是充耳不聞。


    “正雄也長大了。高中生嗎?”


    “今年高二。”宗貴露出苦笑。“他隻長體格不長腦袋,個頭像個大人似的,骨子裏還是跟小鬼一樣幼稚。都怪老爸老媽把他寵壞了,現在連講一句都不行。”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宗貴笑得十分靦腆。


    “直到自己生了小孩之後,才知道為人父母的總是特別疼愛老麽。我也不是說哥哥姊姊沒有老麽可愛,不過老麽就是特別惹人疼惜。想想正雄那小子是在我跟英輝長大之後才出世的麽弟,也難怪老爸和老媽當年會把他當成寶貝來看待,畢竟跟兩個正值叛逆期的哥哥比較起來,牙牙學語的小孩子總是可愛多了。”


    “天下父母心。做爸媽的想法其實都差不多。”


    “嗯。”宗貴點點頭,將走廊盡頭的紙門拉開。“老爸,副住持來了。”


    “來來來,請進請進。”宗秀連忙起身招呼,敢情他老人家正獨自躲在房間裏小酌一番。喝得滿臉通紅的宗秀將桌上的啤酒遞給靜信,卻被靜信以等一下還要開車為由加以婉拒。不死心的他繼續勸酒,結果被一旁的宗貴叨念了一番,臉上頓時露出失望的神情。宗秀已經年近花甲,然而人隻要上了一定的年紀,舉手投足之間就會處處顯露出幾分的孩子氣。


    靜信向帶路的宗貴致謝,同時也向送上茶點的智壽子表達謝意。直到兩夫妻離開房間隻剩下宗秀一人的時候,靜信才表明來意。


    “聽說佐伯明過世了。”


    酒興正酣的宗秀顯得十分愉悅。


    “嗯。的確過世了沒錯。副住持認識他嗎?”


    “也算不上認識。”有點心虛的靜信把眼神別了開來。佐伯明過世的消息是從石田那裏得知的,靜信之前根本不知道村子裏還有這個人。“輾轉得知這個消息時,真是吃了一驚。”


    “嗯,他死得十分突然。不瞞你說


    ,其實我跟他也不熟。他雖然住在外場。卻隸屬於上外場的治喪互助會,所以他的喪事不是由我處理的。”


    “他的身體一向不太好嗎?”


    “倒也不是。聽說有天晚上突然胃痛。事後才知道其實是心絞痛。很多人常常將心絞痛跟胃痛混在一起,他的家人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裏在痛。就胡亂給他吃了些胃藥。過了一段時間看他似乎沒什麽起色。趕緊帶他去醫院。這才知道原來是心髒出問題,第二天早上就這樣走了。”


    說完之後,宗秀陷入長思。


    “他的家人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不過他本人似乎知道自己的身體會出問題似的。發病前幾天就跟老板遞辭呈了。”


    靜信瞪大了雙眼。


    “您是說他早就辭職了?”


    “對啊,大概是發病的三天前遞的辭呈吧?聽說他回家之後就跟家人宣布辭職的消息,弄得家人麵麵相覷。即使家人責怪他辭職之前怎麽沒跟他們商量一下,他也無動於衷,甚至說辭都辭了,現在再說這些也於事無補,還說他想要趁這個機會好好的休息一下。我想他大概是早就意識到自己的健康亮起紅燈了吧?”


    靜信感到十分疑惑。他之所以造訪宗秀,主要是想知道佐伯最近的動向,打聽他的人際關係、生活圈以及與其他患者間的共通點。然而這些努力到最後都證明隻是在白費力氣。患者彼此之間根本沒有交集。靜信也找不出任何共通點,除了清水隆司、廣澤高俊、大川茂以及佐伯明在死前都曾經向公司辭職之外。突然辭去工作竟然會成為這些完全沒有交集的患者唯一的共通點,靜信實在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對了,外場這陣子好像還有人不幸過世。”


    “嗯。”宗秀點點頭。“副住持是說高島先生吧?他的死也很突然,前一天還好好的。過了一天就病倒在床上。”


    “那位高島先生也跟公司辭職了嗎?”


    宗秀的表情十分訝異,嘴巴張得大大的。好像見鬼了一樣。


    “沒錯,他的家人也說他早就辭職了。不過他沒有固定的工作,老婆的娘家好不容易幫他安插職位,他每次都熬不了多久就遞辭呈。嗯,印象中他也是在死前幾天辭職的。這是他的家人在我前往吊唁的時候說的,應該錯不了才對。”


    靜信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死者的共通點就是辭職,除了秀司、幹康以及大塚康幸這些村子裏的自營業者之外,其他人在死前都曾經向公司辭職。


    (……到外地通勤的村民。)


    這到底代表了什麽?犧牲者總共分為外地通動者和非外地通勤者兩大類,外地通勤者在死前幾乎都向公司辭職,太田健治是唯一的例外。不過事實上太田也遞出辭呈了,隻是被慰留了下來而已。


    “怎麽會這樣?”宗秀一副活見鬼似的表情。“副住持不說,我還沒發覺,這種巧合實在是太可怕了。”


    靜信緩緩的點點頭。神情曖昧的看著宗秀喃喃自語。


    “最近村子裏好像怪怪的。動不動就在辦喪事……”


    話還沒說完。宗秀就回過頭來看著靜信。


    “連派出所的高見警官也死了,副住持不覺得最近死了不少人嗎?”


    “嗯。好像是。”,


    “不是好像,是真的死了不少。今年是比往年悶熱許多沒錯啦,可是又還不到熱死人的地步。而且還不是集中在外場,聽說村子裏到處都在辦喪事,難不成——”


    宗秀直盯著靜信,臉上表情十分陰沉。


    “難不成是傳染病?”


    “不太可能。”靜信露出苦笑。“總不可能所有死去的村民都是死於傳染病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


    “若真是傳染病,醫院經對不會悶不吭聲,更不可能瞞著家屬,搞不好死者的家人還得隔離觀察呢。就算家屬刻意隱瞞病情好了。醫生也不可能在診斷書上麵作假,公所隻要看到診斷書上麵出現傳染病的宇樣,就絕不可能允許家屬將死者土葬。”


    “嗯。”靜信的說法讓宗秀不由得點頭讚成,雖然臉上的表情還是抱著幾分疑慮。


    “不過村子裏死了不少人,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我才覺得不太對勁嘛。既然沒有傳染病,為什麽村子裏的人接二連三的倒下?而且一前一後死去的兩人居然都在生前突然辭職,這實在是說不出來的詭異。很多人都說今年夏天很奇怪。熱得要命不說,連雨水都沒下幾滴。我倒覺得奇怪的不是天氣。而是村子才對。這陣子村子真的不太對勁,動不動就有人搬家。”


    宗秀說到這裏,對著靜信露出苦笑。


    “光是這一帶就一連搬走了兩戶人家,總有種把村子丟著,落荒而逃的感覺。”


    說到這裏。靜信才猛然想起之前也聽說過門前有人搬走的消息。在郵局服務的大澤也搬走了,就連派出所的高見一家也搬離外場。印象中造訪大塚木料廠的時候,也聽隆之提過類似的事情。


    靜信不由得低頭思索,無法釋懷的異樣感占據心頭。而喉嚨就像被不知名的異物梗住,一如小惠與後藤田吹死去的時候,發現暗藏在後那股不尋常時的那種感受。


    把能問的問題都問過之後,靜信離開村迫家,將車子停到寺院前麵。


    下車之後,靜信走向田茂家的屋前。推開沒上鎖的小門,沿著倉庫邊的小路穿過庭院抵達田茂定市的書齋前麵。麵向後院的書齋正是定市退休之後的居所。


    “定市先生。”


    聽到靜信的聲音之後,獨自打開書本麵對棋盤的定市抬起頭來。


    “原來是副住持。”


    田茂家是標準的兼職農家。定市是個已經退休的國小校長,兒子現在在外場的國中教書,家裏的農地除了做為一家人的食物來源之外,也是定市與妻子阿清平日的休閑娛樂。田茂家以往是外場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定市除了將多餘的山林地和農地出租之外,在外場的商店街也擁有許多出租店麵,同時更在溝邊町蓋了好幾間出租公寓,每個月光是靠租金的收入就可以過著衣食無虞的生活。不過定市和他的家人倒也安於恬淡。


    “真是抱歉這麽晚了還來打擾。天氣總算是比較涼爽了。”


    “可不是嗎?”定市微笑以對。“請進請進,副住持今天有什麽事嗎?”


    “嗯,有些事情想請教一下。”靜信還沒坐定,定市就走進書齋一角的小廚房,端了一套茶具出來。


    “老頭子泡的茶,還請副住持別嫌棄才好。本來想到大屋叫老太婆過來的,不過那個老太婆泡的茶也好喝不到哪去,還不如喝我這個老頭子泡的茶。”


    “哪裏,您太謙虛了。”靜信微笑說道。


    麵前這個笑得十分輕鬆的老者可是外場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現在外場村的正式名稱是外場校區,總共分為六個地區——以往還有一個山入地區,目前已經並入門前每區選出一名區長組成區長會,再由六名區長互相推選出會長一名。區長會的會長相當於實質上的村長,目前由田茂定市擔任。定市除了區長會會長的頭銜之外,同時也是佛寺的信眾代表會會長以及外場農會的理事,更是神社信眾的總代表兼任最高神宮,權勢不容任何人小覷。


    “最近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已經好久沒跟副住持聊聊天了呢。佛寺那裏還好吧?”


    “托您的福,還過得去。”客套完之後,靜信馬上切入主題。“寺裏的光男說門前一帶有人搬家,不知道您認不認識他們?”


    “你是指鬆尾吧?”定市不假思索的回答。他雖然是外場的要角,畢竟還是不可能知道所有村子裏的大小事件,不過隻要是門前的事情,就絕對逃不過他的耳朵。“就是境鬆嘛。”


    “喔。”靜信恍然大悟。境鬆是鬆尾家的屋號,他們家剛好位於門前與上外場的交界處。所以大家都習慣稱呼他們為邊境的鬆尾家。


    “境鬆家搬走了嗎?”


    “嗯。境鬆家有個年輕人叫做高誌的,不知道副住持認不認識?印象中好像比副住持大個一兩歲。”


    “嗯。我知道。”


    “他們說高誌被公司調去外地,所以隻好搬離外場,不過我看這八成不是真的。”


    “怎麽說?”


    “高誌他說被調去外地,然後就丟下老婆孩子一個人離開外場,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境鬆家的康誌覺得不太對勁,跑去兒子上班的地方打聽,才知道高誌根本不是被調去外地,而是跟公司辭職了。”


    靜信感到一股涼意直上腦門。


    “辭職之前也沒跟家人商量。一聲不吭的就離家出走,康誌簡直就快被氣炸了。之後他跑來跟我談這件事,還請我一定要替他保密,所以我才沒說出去的。”


    “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九月初吧?聽說高誌之後有跟家裏連絡,也不知道他在電話中說了些什麽,康誌聽了之後居然說要舉家遷移到兒子落腳的地方。就是前幾天的事情而已,好像是十八日那天搬走的。”


    “……真是匪夷所思。”


    “可不是嗎?”定市在茶壺裏注滿熱水。“那天境鬆家門口停了輛卡車,隔壁的守廣太太見狀出來一問,才知道他們要全家搬走的消息。若不是剛好被守廣太太撞見,我看他們搞不好連聲招呼都不打,就這樣一聲不響的搬走了呢。康誌是個有板有眼的人,我看八成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否則怎麽會沒跟鄰居道別就直接搬走呢?”


    定市將茶湯注入茶海,露出苦澀的表情。


    “他們搬走的時候是在晚上,左鄰右舍都說境鬆家一定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所以才要趁夜逃走,甚至還有人說高誌跟地下錢莊借錢還不出來。為了躲避討債集團,才不得不搬離外場。”


    靜信看著有如好好先生一般的定市。


    “定市先生。最近還有誰搬走嗎?”


    定市愣了一下,歪著腦袋略事思考。


    “記得八月底的時候,上安婆婆好像也搬走了,說是要去跟兒子住在一起。上外場好像也有類似的事情。印象中好像是聽定次的女婿說的。“


    定次是定市的弟弟,在上外場經營一家超市。


    “這陣子搬家的人還真不少。”


    定次的表情有些茫然。


    “聽說光是上外場就搬走了好幾家,而且都集中在這段時間。對了。有件事想請定市先生幫個忙,下次跟村民聊天的時候,能不能若無其事的打聽一下這陣子到底有多少人搬走?”


    “打聽當然沒問題,不過為什麽副住持想知道這個?”


    “隻是基於一時好奇而已,說不定可以從其中瞧出端倪。”


    “什麽端倪?”


    “呃……”腦筋動得飛快的靜信立刻隨便捏造出一個理由。


    “去年夏天不是有好幾個開發公司的人跑來嗎?”


    “嗯。”定市點點頭。


    “記得他們那時好像想蓋什麽渡假中心,還說要建高爾夫球場還是露營地什麽的,後來這件事雖然不了了之。我總覺得似乎沒那麽單純。”


    定市沉吟片刻。


    “有道理,否則怎麽會有那麽多村民突然搬家?其中的確大有問題。以後有機會的話,我再替副住持打聽看看。”


    “感激不盡,麻煩您了。”


    定市點點頭,突然歎了口氣。


    “最近到底是怎麽了……副住持,你不覺得村子不太對勁嗎?”


    靜信頓時狼狽不已。


    “您是說搬家的事情嗎?”


    “這也是其中之一。總覺得這陣子的喪事好像特別多的樣子。義一老爹死了之後,緊接著安森工業的媳婦和孫子、甚至連兒子幹康都死了,三代同堂的家庭頓時隻剩下德次郎和節子兩個老人家。”


    “嗯……真是令人同情。”


    “派出所的高見警官也死了。郵局的大澤家也搬走了……對了,圖書館的柚木也辭職了呢,副住持知道嗎?”


    靜信瞪大了雙眼。


    “不,我不知道這件事。他也辭職了?”


    “對啊。而且說辭就辭呢,好像是八月底九月初的事情。柚木走了之後一直找不到接替的人。現在隻好請托兒所的壽美江辛苦一點,暫時管理圖書館。”


    定市搖搖頭,雙眼望向虛空。


    “聽說外場國小的校長也在兩天前辭職。他的腎髒本來就不好,醫生一直建議他洗腎,可是他總是不肯,拖到現在終於施不下去了,學期還沒結束就被迫辭職。村子裏一下子少了這麽多人,感覺就像被拔光牙齒的老人家一樣。”


    靜信一邊點頭,一邊克製內心的不安。外場雖然是個自給自足的封閉型村落,不過還是有來自外地的通勤人口,像是柚木和小學校長等。到外地上班的外場村民人數就更多了。


    (通勤……)


    太田健治、廣澤高俊、清水隆司、大川茂、佐伯、高島,他們都是到外地上班的通勤人口。同時也都在死前突然辭去工作。柚木和小學校長雖然是來自外地的通勤人口,不過他們也跟其他人一樣辭職了。


    (義五郎……)


    大川義五郎離開村子回來之後,身體就開始不舒服了。


    靜信扶住自己的額頭,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整個村子真的不太對勁,好像被某種神秘力量包圍了一樣。


    傳染病在村子內部肆虐,應該是傳染病沒錯。然而至今所發生的一切,卻讓靜信覺得村子外麵似乎有比傳染病更可怕的東西。


    ——惡鬼。


    (……不可能。)


    可是這種念頭就像畫麵一樣十分清晰。有如槍尖一般的三角形地帶,三麵圍繞村子的樅樹林,以及躲在樅樹林當中窺視村子的無數惡鬼。


    村子被死亡的陰影包圍。


    靜信帶著一絲醉意告別田茂家,回到寺院之後,立刻撥電話給辦事處的石田。


    “石田先生,麻煩請給我一份遷出者的名單。”


    “這……”電話另一端的石田顯得有些為難。


    “戶籍變動資料應該查得到才對,請你務必幫忙。“


    3


    星期四,敏夫接到溝邊町國立醫院打來的電話,表示前幾天送來的加藤義秀已經於前一天晚上不幸病逝。


    近中午時分,住在上外場的行田悅子前來求診,很明顯的就是貧血的症狀。敏夫開了鐵劑、維他命和抗生素,而且還為她輸了血,擺明了就是盡人事聽天命。


    “院長最近好像憔悴了許多。”


    中午休息的時候,汐見雪突然有感而發。


    “也難怪會愈來愈憔悴。”安代接口。“最近院長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可是所得到的成果卻與他付出的努力不成正比。”


    “就是說啊。”清美點點頭,將便當盒的蓋子打開之後歎了口氣。“誰叫那些患者都要拖到不能拖了。才肯到醫院來看病。”


    “院長前幾天還對患者破口大罵呢,真是嚇了我一大跳。”井崎聰子也歎了口氣。“我想院長大概是壓力太大了。”


    “你是說加藤義秀嗎?唉,可不是嗎?”安代點點頭。“有病不來求診,卻隨便吃些來路不明的草藥,也難怪院長會大發雷霆。”


    “為什麽院長會生氣?”一旁的十和田插口。安代聳聳肩膀,看著一臉疑惑的十和田。


    “其實醫學上沒有叫做感冒的疾病,隻有所謂的上呼吸道感染,簡單說來就是喉嚨或


    是氣管發炎的意思。冷空氣或是過敏源的刺激也會造成發炎,不過絕大多數的上呼吸道感染都是由病毒引起的,吃藥根本就是無濟於事。”


    “真的嗎?”


    “感冒沒有特效藥,隻有多補充體力才能對抗感冒病毒,所謂的感冒藥其實也隻有增強體力的效果而已,並不是吃了感冒藥就會自然痊愈。偏偏老人家總是把藥當成萬靈丹,他們往往認為隻要吃了某種特效藥,再嚴重的感冒也會瞬間痊愈。事實上這根本就是錯誤的觀念,感冒的時候就要好好休養。否則吃再多的藥也沒用。”


    “就是說啊。”十和田露出苦笑。“每一戶人家總是會有所謂的家傳秘方,發高燒的時候也吃,感冒流鼻水的時候也吃,好像能治百病似的。”


    “對對對。說得好。”安代放聲大笑。“最常見的秘方就是喝蛋酒或是吃烤蒜頭。不過這種秘方還算好,至少能收到補充體力的效果,其他的秘方可就令人不敢領教了。所謂的家傳秘方根本不最什麽萬靈丹,偏偏就是有人以為家傳秘方能治百病,結果把蓋子打開一看,才發現裏麵放的居然是婦科的藥物。”


    護士們個個捧腹大笑。


    “有些無害的家傳秘方其實隻是吃心安的,這倒還無可厚非,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得好好休養才行。生病的時候不是吃了藥睡上一覺就沒事了。必須觀察患者的病情是否比昨天嚴重、三餐是否正常才行,如果有注意到這些的話,就應該會在患者呼吸窘迫之前發現不對勁才對。加藤太太就是以為丈夫吃了藥就沒事了,才會造成今天的不幸。”


    “原來如此。”


    “雖然對著患者和家屬發脾氣也是於事無補,不過我還是能體會院長當時又急又氣的心情。尤其這陣子特別忙碌。患者又一個接一個死去,也難過院長的心情會好不起來。如果患者都很重視自己的身體健康,即使到最後依然回天乏術,至少院長還不會像現在這樣不知道為了誰在拚命。”


    “這陣子不但死了很多人,連前來求診的患者也增加不少。”十和田看著武藤。一臉苦澀的武藤點點頭。


    “今年入夏以來一連死了那麽多人,也難怪村民們人人自危,甚至還有人在猜測村子裏是不是爆發了什麽傳染病呢。所以身體隻要一有什麽不適,村民們就會立刻跑來醫院求診。就算是大驚小怪,至少也能求個心安。”


    “有危機意識固然是好事,偏偏還是有那種隨便吃個草藥就算了的人。”


    “這種病真的很棘手。”安代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患病的人隻會感到全身無力,既不會大聲嚷嚷自己哪裏不舒服,旁人也隻會以為患者隻是精神不好而已。如果患者一天到晚抱怨自己哪裏會痛、哪裏不舒服的話,旁人一定會提高警覺才對,偏偏就連患者自己也沒察覺到身體不適,就好像感官神經突然變遲鈍似的。不過這樣也好啦,至少隻要看到兩眼無神的人,就知道對方八成也是這種怪病的患者。”


    “就是說啊。”清美也點點頭。


    “患者的表情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得病的不是自己似的。”


    “沒錯沒錯,所以家人在這個時候就很重要了。可是愈親近也就愈冷漠,病患家屬好像總是最後一個發現情況不對勁的人。”


    “說的也是。”


    “行田悅子大概也是那個吧?”


    安代以點頭回答律子的問題。


    “應該是,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休息室頓時籠罩在突如其來的沉默之中。對他們來說,“那個”早已成為不治之症的代名詞,罹患“那個”的患者絕無生還的希望。


    “……好可怕。”


    小雪突然冒出的這句話替休息室的沉默添加了一絲恐怖的氣息。這時桌上的電話響起,坐在電話旁邊的律子立刻拿起話筒。


    “呃……我是高野。”高野藤代的聲音從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她是醫院裏的兼職人員,今天一大早就打電話向醫院請假。“院長在嗎?”


    “院長現在有訪客。要請他聽電話嗎?”


    “不用了,沒關係。”藤代的聲音顯得有些欲言又止。“呃……請幫我跟院長說一聲,就說我想跟他請辭。”


    “藤代。”


    “對不起,我知道現在正是醫院最忙碌的時候,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律子無言以對,她想起藤代之前總是對別人訴說內心的不安。如今事態愈演愈烈。完全沒有受到控製的跡象。


    “看到這麽多人接二連三的死去,天曉得下一個會不會輪到自己


    律子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無法責怪藤代的自私,位居抗疫最前線的恐懼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遺忘的。就連身為護士的律子內心都有點毛毛的。更何況藤代隻是醫院請來打雜的工友。


    “院長雖然保證絕對沒問題,可是天曉得是不是真的沒事。每次處理垃圾的時候,心裏都會害怕自己被外露的針頭刺到,所以……”


    “……我能體會。”


    “真是不好意思,那就麻煩你轉告院長了。”


    藤代說完之後,就掛上了電話。律子放下話筒之後,發現休息室裏的同事全都在看著自己。


    “藤代想辭職。她說她會害怕。”


    清美重重的歎了口氣。


    “也不能怪她啦,畢竟沒有人能保證她的安全。”


    休息室裏的人全都緩緩的點點頭。現在的她們也隻能點頭而已。


    4


    星期五中午,敏夫開車前往上外場。他憑著模糊的記憶尋找行田家,最後將車子停在行田家前麵的空地。一名正蹲在倉庫前麵曬蘿卜的老人站了起來。他就是悅子的丈夫行田文吾。


    “院長。”


    “尊夫人的身體還好吧?”


    才剛下車的敏夫立刻劈頭問了這個問題。行田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有些疑惑。


    “托院長的福,今天還算不錯……”


    “不錯?”敏夫直視行田的雙眼。“還在睡覺嗎?”


    “這就不太清楚了,剛剛她才把飯桌收拾幹淨而已。”


    “也就是說她還有精神收拾碗盤?”


    行田點點頭。臉上掛著一派輕鬆的表情。


    “我交代過她今天早上回醫院複診。”


    敏夫的口氣有些不悅,行田也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可是今天是國定假日……”


    “的確是國定假日沒錯,不過我確實交代過悅子,叫她今天早上再去一趟醫院。她沒跟你提起嗎?”


    “是……”


    丟下完全在狀況外的行田,敏夫逕自朝著玄關走去。等了好一陣子。才看到一臉不耐的悅子懶洋洋的從裏麵走了出來。


    “原來是院長……”


    “先別急著打招呼。我不是要你今天上午回醫院複診嗎?為什麽沒來?”


    “可是……”悅子跪坐在玄關上麵,一手撐著臉頰。“今天沒有特別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也要回醫院複診,否則我怎麽觀察病情的演變過程?”


    “是……對不起。”


    敏夫真的很想破口大罵。行田和悅子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這種若無其事的態度讓敏夫不由得火冒三丈了起來,他真的很想將肚子裏的怒氣一股腦兒的發泄在他們身上。悅子得的是不知名的傳染病,而且很明顯的已經發病了。截至目前為止,發病的患者全都在幾天之內死亡,沒有一個得以幸免。


    敏夫重重的籲了口氣,藉以平撫內心的怒火。


    “那你現在感覺怎樣?”


    悅子緩緩的點頭,就像錄放影機的分格動作一樣,看來似乎還是有點心不在焉。敏夫索性坐在玄關上,叫悅子伸出雙手。比起昨天到


    醫院看診的時候。她的脈搏數降低不少,臉色也紅潤了許多。


    之前敏夫也對患者開立鐵劑、維他命以及抗生素,不過效果並不怎麽樣,看來悅子的好轉應該是跟輸血有關。


    “似乎比昨天好多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要幫你抽個血。”


    “嗯……”


    悅子心不甘情不願的伸出手臂,敏夫二話不說立刻動手抽血。結束之後。敏夫再次叮嚀悅子。


    “千萬別跟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更別因為病情稍微好轉,就以為自己已經沒事了。明天記得到醫院來複診,我等一下回去就幫你預約,聽到了沒有?”


    “可是……明天是星期六……”


    “別管明天是星期幾,反正你給我過來就是了。否則休怪我像今天這樣直接殺過來。”


    “嗯。”悅子點點頭。站在玄關的行田將這一切看在眼裏,臉上還是掛著狀況外的神情。


    “副住持。”


    田茂定市出現在寺院的時候,靜信剛好在後麵的書房查資料。定市跟佛寺的交情匪淺,常常直接進入辦公室找人,有時甚至逕自穿過庭院走進室井家的起居室。


    “原來是定市先生。午安……不,應該說晚安才對。”


    “打擾一下好嗎?我知道秋分時節正是最忙的時候。也知道副住持想早點休息,不過我想跟副住持談談前幾天提到的事情。”


    靜信點點頭,拿出坐墊請定市上座,定市坐下後的表情十分嚴肅。


    “情況怎樣?”


    “簡直就是出乎意料之外。這個村子到底是哪裏不對啊?光是一個夏天,竟然有二十幾戶人家同時搬走,村子裏的人口頓時在一瞬間銳減。”


    (果然不出我所料。)靜信在內心呐喊。這時定市拿出一張便條紙。


    “我將我打聽到的消息都寫在這張紙上麵。除了這份名單之外。應該還有更多人搬走才對。”


    靜信接過便條紙,逐一審視列舉的名單。總共有二十二戶人家搬離外場,其中有些靜信不認識的名字,不過絕大多數都是信眾。村子裏的信眾在搬家的時候,禮貌上都會跟寺院知會一聲,不過靜信從未接獲這些人搬家的消息。


    “這麽多……”


    “每一戶都是突然搬走的,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副住持應該認識名單上的支倉婆婆吧?”


    “嗯。”


    支倉絲子是住在上外場的獨居老人,常常到寺院做早課。現在回想起來,靜信才發現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她說她要搬去跟兒子住,可是好幾年前她跟原本住在一起的媳婦大吵一架之後。媳婦就氣得離家出走,之後連兒子也搬走不再往來了。或許她跟媳婦言歸於好,也或許她兒子跟媳婦離婚、打算回來照顧老母親,所以她才突然對外宣稱要搬去跟兒子一起住。”


    靜信點點頭。支倉絲子跟媳婦之間的衝突早就是遠近馳名了,當年兩人大吵一架之後。媳婦甚至還拿著菜刀衝了出去。不過拿著菜刀的媳婦倒不是打算對絲子怎樣,而是邊跑邊嚷著自己不想活了,當時這件事成為村民們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之後兒子帶著媳婦離家出走,絲子也對兒子的行為十分不能諒解,母子之間幾乎形同陌路。


    “既然她本人這麽說,我想應該錯不了才對。不過想想還真有點奇怪。”


    “可不是嗎?境鬆的事情也是說不出來的怪異。我聽到之後也是驚訝不已呢。天底下居然有這種怪事,真是令人不敢相信。”


    “說的也是。”


    留在村子裏的獨居老人無論是出於一己之意、或是另有隱情,其實都有無法跟兒女同住的苦衷。有時客觀情勢的改變固然會化不可能為可能,可是在短短的幾個月之間一下子搬走了那麽多人,這種超乎常理的巧合也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說到這裏,聽說三安家的媳婦也離家出走了。”


    “三安…中外場的安森誠一郎他們家嗎?”


    定市點頭表示沒錯。


    “三安家的媳婦好像叫做日向子。有天早上家人一覺醒來,突然發現她不見了。三安家的米子婆婆跟支倉婆婆一樣。都跟媳婦處不好,中外場的村民都認為支倉家的鬧劇遲早會在三安家上演,想不到最後媳婦居然丟下老公一個人落跑了。”


    “會不會是發生了什麽意外?”


    “應該不是。前一天晚上媳婦還跟兒子睡在一起,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才發現被窩裏麵沒見著人,家裏也到處都沒看到人影。看來應該是晚上趁大家都睡著的時候收拾細軟一走了之。說來挺誇張的,不過確實如此。”


    “的確是挺誇張的。”


    (趁著夜色……)這句話在在靜信的心中反複再三。總覺得其中有什麽很不簡單的內情。


    “支倉婆婆也是在晚上搬走的嗎?”


    “這就不清楚了。有人看見她在打包行李,一問之下才知道她要搬去跟兒子住,不過倒是沒人知道她什麽時候搬走的。支倉婆婆個性乖僻,本來就沒什麽朋友,再加上支倉家位處偏僻,平常根本沒有人會注意那裏。我猜想大概是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搬走的才對。”


    靜信嘟嚷著“原來如此啊”,內心卻總有種無法釋然的異樣感覺。


    “村子裏的獨居老人本來就比較多。像上外場的筱田家那種舉家遷移進來的例子反而算是特殊的個案。對了,不知道副住持有沒有發現——”


    定市湊到靜信身旁。指著靜信手中的便條紋。


    “安森婆婆、前原瀨津、再加上豬田家的老爺爺。他們都是中外場三村的人。”


    一時之間不知道定市意所何指的靜信抬起頭來,隻見定市對著自己點點頭。“這一來山入就等於完全消失了。”


    “——呃?”


    “中外場的三村所擁有的土地都集中在山入的山腳一帶,剛好位於北山的另一邊,老爺爺至今依然每天到山裏幹活。如今老爺爺說兒子調職,所以一家五口全都不知道搬到哪去了。安森家的美鈴婆婆原本就是山入一帶的大地主,現在雖然早已不再務農了,老公死的時候還是繳了不少稅金。前原瀨津的土地集中在林道附近,她現在也不已務農維生,不過丸安木料廠偶而還是會跑到山裏伐木。林道的前麵就是豬田爺爺的土地,他老人家至今還是靠著那塊土地維生呢。”


    靜信皺起眉頭。


    “如今他們一個接一個搬走,也就是說會進入山入的人幾乎可說是沒有了,隻剩下荒廢多時的林地。以及被課征稅金的山頭而已。再加上原本住在山入的那三人也都過世了,山入這個地方簡直跟完全消失沒什麽兩樣。豬田家的老爺爺雖然說除非自己死了,否則絕對不放棄山入那塊土地,可是之後發生了那麽多事情,想必他也不太敢踏進山入才對。聽說這陣子山裏麵多了不少野狗,他先前才被野狗咬傷,看來八成是早已放棄那塊土地,才會在突然之間搬走吧。”


    定市說到這裏,深深歎了一口氣。


    “或許這也是時勢所趨吧?之前村子裏的人口從未出現銳減的情況,其他地方的農村大歎人口外流,外場卻從不曾為這個問題所擾。當時我還頗以外場自豪的,想不到還是抵擋不住潮流。眼看著就要走進曆史了。不過看到熟悉的村民一個接一個的消失,內心的感覺還真是五味雜陳。”


    “說的也是。”靜信如此回答,內心卻感到十分無力。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無法理解的東西呈現在自己的麵前時。內心的那種迷惘與無助。不斷增加的死亡人數、對傳染病的莫名恐懼,照理說這跟大量遷出的村民應該毫無關係才對。然而隨著疫情的升溫,村民也開始走出外場。死者和遷居者雖然不能劃上等號,卻同樣使村子的人口減少。靜信覺得這仿佛代


    表了什麽,卻又不知道隱藏在背後的含意,更不清楚兩者之間到底有什麽關連性。他們應該不是嗅到傳染病的味道,所以才急著離開這裏,村民的行動力應該不至於如此迅速。


    送走田茂之後,靜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連忙回頭將車子開了出來。


    眼前發生的一切令人無法理解,既然如此,重新回到原點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事件的起點是在山入,這也是靜信唯一確定的線索。重回山入的話,說不定可以找到什麽蛛絲馬跡。


    帶著如墮五裏霧中的心情開著車子往山入前進,眼前的景象卻讓靜信為之愕然。


    ——路不見了。


    通往山入的道路被土石流掩埋,受災範圍非常遼闊。不到兩個月前,靜信才開著車子經過的道路就這麽消失了。靜信想起前陣子下過的大雨,印象中瞬間雨量十分驚人,輕輕鬆鬆的就解除了鄰近地區的旱象。或許就是那場大雨讓幹涸許久的山壁頓時崩塌下來的吧?


    山入已經完全被孤立起來了,靜信不由得正視這個新發現。堆積如山的土丘對麵出現幾個忽明忽暗的亮點,大概是車燈照在小動物的眼睛所造成的反光,也或許是幾隻野狗正在對麵窺視著自己。


    靜信將下顎靠在方向盤上,看著聳立眼前的土丘。道路消失已是事實。然而直到現在才被人發現的衝擊卻讓靜信久久無法平複。他知道村民已經不需要這條道路了,也知道成群結隊的野狗讓這裏成為危險地帶,然而在內心深處,卻還是對這個殘酷的事實感到無法接受。


    自從那天之後,山入就已經死了。失去了居民的山入也失去了野狗和小動物以外的訪客。如今那塊土地已經慢慢的從人們的意識當中消失,成為記憶的一部分,如同消失了一樣。


    (得趕緊跟辦事處連絡。)


    靜信覺得他必須將道路被土石流掩埋的消息通知辦事處,不過心裏麵同時懷疑這麽做到底有沒有意義。道路一旦沒人行走,也就等於是失去了生命。


    村子被孤立於死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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