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子?”


    接到敏夫的電話之後,靜信不由得提高音量。


    “情況還好吧?”


    “不怎麽好。”敏夫的回答低沉無力,一聽就知道內心十分自責。


    “這就證明了我們無法幸免於難。”敏夫的語氣帶著意思自嘲。“你自己小心。”


    “嗯,我明白。”


    “真的明白嗎?今天早上的時候,我撥了通電話給下山。”


    “那個放射線技師?”


    “沒錯。阿徹的葬禮結束之後第二天,他就沒來上班了。今天我突然想起這件事,於是就試著打電話過去,想問問看他的近況。”


    靜信心頭一震。


    “想不到他居然死了。死因是急行心髒衰竭,這個月九號的事情。”


    “嗯……”


    “那些家夥不會對我們另眼相看,無論是你自己或是周圍的人,都有可能成為他們的獵物,所以一定要提高警覺才行。”


    “我知道。”說完之後,靜信掛上電話。


    恭子發病了,而且已經進入了末期症狀。敏夫在電話中表示要讓恭子住院觀察,可是就算不眠不休守在她的身邊,恐怕也很難掌握病情的發展。


    (下山也死了。)


    惆悵不已的靜信突然想起另一個人。


    “……阿角!”


    阿角的辭職也十分突然,看來有必要打聽一下他的近況。


    這是辦公室的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靜信回頭一看,發現有個陌生的老婦人正站在門口。靜信稍微點頭示意,努力的搜尋腦海中的記憶,試圖辨識訪客的身份;老婦人卻不等靜信開口,徑自走了進來。這個不速之客以嫌惡的表情瞪著靜信,瘦小的身軀大剌剌的擋在麵前。


    “我已經無法忍受了。”


    “請問您是……?”


    “你還在等什麽?所以我就說既有宗教不可信任,你這樣子算什麽和尚?”


    靜信頓時啞口無言,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這是光男剛好走進辦公室。


    “伊藤?”


    光男的驚呼喚醒了靜信的記憶,原來她就是住在水口的伊藤鬱美。


    鬱美急得用力跺腳。


    “別說你不知道村子裏發生了什麽事,我才不相信這種鬼話。”


    “伊藤女士,恕我冒昧……”


    “這根本就是死而複生嘛,再明顯也不過了。”


    靜信隻感到眼前一陣暈眩。


    “村子裏的死人不都是你們埋葬的嗎?難怪那些死人會從土裏麵爬出來。你們這些無能的僧侶什麽都不會,滿腦子就隻想要賺錢,所以村子裏的死人根本無法往生成佛。說來說去都是你們不好!”


    “伊藤,不要胡說八道。”


    光男上前擋在鬱美和靜信之間,卻反而被鬱美一把推開。緊接著鬱美往前逼近一步,前額幾乎要頂住靜信的下巴。


    “罪魁禍首就是兼正,一切都是他們搞的鬼。那些人把詛咒帶進村子裏,讓無法往生的死人重新複蘇,使得整個村子陷入一連串的不幸。拜托你趕快清醒過來,替村子做點什麽好嗎?”


    “伊藤女士,請先聽我解釋。”


    繼續舉起右手打算安撫鬱美的情緒,卻被鬱美一巴掌打了下來。


    “現在都已經是什麽情況了,你還想坐視不管?也對啦,村子裏麵死的人愈多,你們就愈是賺錢。光是舉行一場喪禮所賺的銀兩,想必就讓你們笑得合不攏嘴了吧?沒見過這麽沒良心的出家人。”


    光男打斷鬱美的話頭。


    “伊藤,你說這種話不怕遭天譴嗎?說話要憑良心,不可以……”


    “我隻是實話實說罷了。”


    “伊藤!”


    鬱美也不甘示弱,指著光男的鼻子開罵。


    “想揍我嗎?還是把我轟出去?哼,我早就知道你們的伎倆了。你們就隻會想辦法騙取村民的錢財,表麵上裝出道貌岸然的模樣,背地裏卻喜孜孜的數著大把大把的鈔票,好一個清高廉潔的出家人!副住持了不起啊?像隻縮頭烏龜一樣躲在這裏,一點都不關心村民的死活,這種膽小鬼也配當副住持嗎?”


    靜信隻感到一股涼意直上心頭,下意識的握住左臉的手表。


    原來村子裏的人早就知道了,隻是悶在心裏沒說出來而已。


    “就隻會寫那些三流小說,其他什麽都不會。如果你還自認是個稱職的出家人,就應該把兼正一家人揪出來,替全體村民除害才對。”


    “伊藤,你說夠了沒有!”


    “……光男先生,算了。”


    靜信製止住怒氣衝衝的光男,同時也發現池邊以及美和子麵色鐵青的站在辦公室的入口。


    將視線帶回鬱美身上之後,靜信低頭表示歉意。


    “……您教訓的是。”


    接著示意鬱美坐下。


    “站著不好說話,請先坐下來吧。恕我冒昧,請問您為什麽一口咬定兼正就是罪魁禍首?為什麽認定村子裏有死者複活?”


    鬱美用鼻子哼了一聲。


    “這種事情連三歲小孩都看得出來。自從那棟豪宅完工之後,村子裏就出現一連串的怪事,若不是他們搞出來的,你說還會有誰?”


    “這隻是您的推測吧?光憑推測是不能將兼正定罪的。”


    “推測?笑話,明明就是事實。我懂了,你根本不想管這件事,打算袖手旁觀對不對?”


    “我沒這個意思,不過……”


    “用不著解釋了。”鬱美冷冷地說道。“你到底想不想替村子盡一份心力?”


    “當然。”


    “那就跟我一起去把兼正的人揪出來吧,我來叫你應該怎麽做。”


    “伊藤女士,那可不成。”


    鬱美聞言,立刻就要當場發作。靜信在心裏麵拚命尋找安撫鬱美的字句。


    絕對不能讓鬱美衝動行事。光憑先入為主的推測不足以將兼正定罪,這麽做隻會遭到村民的反感以及不信任罷了。鬱美愈是高聲疾呼,村民於是打從心底否定這種說法,即使鬱美的直覺早已切中事情的真想,也一樣是於事無補。


    “請您先冷靜一點。村子裏發生許多不幸固然是事實,可是這跟桐敷家之間有何關聯?您真的認為隻要譴責桐敷家,就可以消弭一切的災厄嗎?”


    “我懂了。”鬱美毫不掩飾內心的輕蔑之意。“你已經徹底的腐化了。”


    “您剛剛說村子裏的不幸跟死而複生有關,可是您能夠舉出實證,證明真的有人死而複生嗎?或者是您看過複生的死者嗎?”


    “算了。”


    鬱美轉身走出辦公室,絲毫不理會靜信的叫喚。靜信跟著就要追出去,卻被光男和池邊拉住。


    “副主持,千萬別跟那種人扯上關係。”


    “可是……”


    “就讓她去吧,否則大家一定會以為副主持跟她是一夥的,到時恐怕有損佛寺在村民心中目的威望。”


    “光男先生,這種說法似乎不太妥當吧?”


    靜信對光男的說法有些不以為然,光男卻堅定的搖了搖頭。


    “不行就是不行。副主持,還請替其他人著想。如果大家以為副主持同意伊藤的做法,信眾一定會起而效尤。即使副主持沒有那種意思,也不該輕忽佛寺在村子裏的影響力。”


    “可是……”


    靜信看看光男,又看看早已空無一人的門口。


    “伊藤打算將兼正的人趕出村子,如果大家以為佛寺也跟伊藤站在同一陣線,一定會將兼正視為仇敵。茲事體大,還請副主持三四。”


    靜信無言以對。佛寺的敵人就是全體村民的敵人,靜信的腦海突


    然浮現出大塚隆之以及浩子的身影。


    “……嗯。”


    光男鬆了口氣。


    鬱美朝著山門瞪了一眼,恨恨的吐了口痰。村子裏的人全都被蒙蔽了,自己好心揭發事情的真相,卻沒有半個人肯相信,真是好心沒好報。想到這裏,鬱美不禁撫摸傷痕累累的身體。那些愚夫愚婦不肯相信也就罷了,甚至還對自己動手動腳,從來沒見過那麽不講理的人。


    鬱美惡狠狠的看著西山的方向。墨綠色的半山腰包圍著黑色的屋頂,在萬裏無雲的晴空之下看來格外清晰。俗話說惡從膽邊生,現在的她隻想大肆破壞一番,以宣泄心頭的怒火。既然佛寺不願意出麵,看來隻好獨自一人想兼正宣戰了。沒錯,一定要好好的表現一番,讓村子裏的人再也不敢瞧不起自己。


    鬱美衝下石階,拚命敲打門前町眾多商家的店門。


    “罪魁禍首就是兼正!你們趕快醒醒吧!”


    從安森工業準備返回家中的安森厚子,在半路上發現禦旅所的前麵聚集了好幾個人。好強的她踮起腳尖抬頭張望,隻看到伊藤鬱美正站在六個男女麵前大放厥詞。


    “一定是死而複生,你們也很清楚才對!”


    厚子感到心頭一震。“死而複生”這四個字就像是一把利刃,直接刺入厚子的心坎。


    “她在說什麽?”


    厚子試著詢問身旁的一名老者,內心卻十分清楚鬱美口中的“死而複生”代表了正在村子裏蔓延的“那個”,更代表了打算將安森工業的人趕盡殺絕的某種東西。這種情況就好像是來自地獄的惡鬼正在村子裏徘徊似的,厚子心想。


    身旁的老者就是竹村吾平。隻見吾平聳聳肩膀,似乎對鬱美的言行感到不以為然。


    “她說兼正的人都是死而複生的惡鬼。”


    “不會吧?”厚子大笑不已,空洞的笑聲聽起來十分虛假。正說得聲嘶力竭的鬱美似乎聽見了厚子的笑聲,隻見她瞪著兀自訕笑的厚子,排開人牆走了過來。


    “你是丸安家的厚子吧?”


    “是的,你好。”厚子刻意擠出諂媚的微笑。“找我有事嗎?”


    “安森家被死而複生的惡鬼纏上了,你應該知道吧?”


    “真的嗎?好可怕喔。”


    “我是說真的。不信你自己可以算一算,看看安森工業還有幾個人活著。”


    “這……”厚子臉上的笑容變得十分僵硬。


    “安森工業的人全部難逃一死,丸安家的義一也是。等到安森家的人死光之後,就輪到你們丸安家了,到時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不要胡說八道,我才不信呢。”


    “胡說八道?對不起,我說的都是實話,丸安家即將步上安森家的後塵。德次郎活不了多久了,接下來就輪到丸安家的媳婦、然後是兒子,就跟安森家的順序一樣。”


    “鬼才相信你的話。”


    厚子啐了一口,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不死心的鬱美繼續放話。


    “除非將兼正的惡鬼逼出來,否則所有人都難逃一死。為什麽沒有人相信我?有人曾經在大白天的時候遇見兼正的人嗎?”


    厚子停下腳步,試著揮去心頭的陰影,邁開大步飛也似的逃離現場。


    (1)禦旅所:神明出巡時暫時奉安臨幸的地方。


    2


    敏夫直盯著手中的話筒,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慢著慢著。靜信,你再說一次好嗎?”


    電話另一頭的靜信語調十分急促,而且還可以壓低音量,似乎不想讓其他人聽見。


    “鬱美跑來我這裏,宣稱兼正是罪魁禍首,還說他們都是死而複生的惡鬼。”


    “她有什麽證據?”


    “沒有,純粹是她個人的直覺。我看她氣勢洶洶的模樣,說不定真的會跑去向桐敷家興師問罪。”


    “開玩笑,絕對不可以!”


    敏夫的擔憂不是沒有到來。任憑鬱美這種人帶著村民向兼正發難,反而會降低整件事情的真實性。等到大家都知道鬱美的說法之後,敏夫和靜信就算是說破了嘴皮,也隻會換來村民的訕笑和憐憫罷了。


    就在敏夫打算說話的時候,候診室傳來高亢的說話聲,就連身在準備室的敏夫都能感覺到患者之間的騷動。


    “那個老太婆好像跑到我這來了,看來她似乎打算宣揚她的惡鬼說。”


    敏夫聽不清楚鬱美的說話內容,隻能模模糊糊的辨識出“惡鬼”、“死而複生”這些隻字片語。掛上電話之後,敏夫走出準備室,剛好遇見鐵青著一張臉快步走來的武藤。


    “院長。”


    “我知道。她的嗓門那麽大,想要不聽見也難。”


    敏夫快步走向候診室。鬱美正在候診室裏麵說得慷慨激昂,坐在椅子上等候看診的患者無不長大嘴巴看著眼前的這場鬧劇。發現鬱美身後跟著三個看熱鬧的村民之後,敏夫不由得心中一緊。那三個人未必相信鬱美的說法,然而不可否認的,村子裏的確有這種等著看好戲的好事之徒。


    “別以為你們得的隻是普通的小感冒而已,更別奢望醫院可以治好你們的疾病。不要再欺騙自己了!你們自己相信,到醫院來看病的親朋好友有多少人最後被送進山裏?”


    敏夫心頭一震。鬱美說的固然是實話,卻也十分傷人。


    “鬱美,醫院可不是讓你發表演說的地方。”


    鬱美聞言,立刻回過頭來。


    “你這個蒙古大夫終於出現了!”


    “愛怎麽批評我是你的自由,不過這裏是醫院,還請你保持安靜。難道你練這點常識也沒有?”


    “明明就治不好病患,卻還要裝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我看你比我還更沒常識。不服氣的話,就當著大家的麵把患者治好啊。”


    “好吧,我承認我也有治不好的患者。不過你有曾經治愈過誰了?”


    “哼!治不治得好,到時候就知道了。隻要大家知道兼正是罪魁禍首,還怕治不好這種怪病嗎?你等著瞧吧,我絕對不讓他們繼續危害村民。”


    敏夫打量著義憤填膺的鬱美。她雖然不怎麽聰明,卻十分了解事情的真相,說不定放任她去攪和一番,也是個不錯的辦法。


    “所以呢?你打算怎麽對付兼正的人?別告訴我隻要念個咒語,兼正就會連人帶屋消失不見,我可沒那麽好騙。”


    好幾名患者被敏夫的玩笑話逗得忍俊不禁。看到鬱美殺氣騰騰的瞪著自己,敏夫故意發出誇張的笑聲。刺激鬱美的確是個辦法,隻要讓這個狂徒站在兼正之家的門口,她一定會將桐敷家的人拖出來興師問罪。就是鬱美沒那個膽子,敏夫也有把握誘導她走上自己布下的圈套。然而兼正的人不可能在大白天的時候出門,頂多派辰巳出來虛應故事,這是鬱美隻要念起咒文,相信一定會讓辰巳狼狽不已。沒錯,鬱美抓到問題的重點了。順利的話,說不定真的可以當著全體村民的麵揭發事情的真相。


    “恕我冒昧,我想你的咒文大概隻會嚇到蟑螂和老鼠而已。”


    “不懂的人就不要裝懂!”


    “對不起,我無意幹涉你的信仰自由。不過死而複生的惡鬼是迷信的產物,絕對不是村民生病的原因。而且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指控兼正是罪魁禍首,難道你覺得他們都是死而複生的惡鬼不成?”


    “沒錯,所有的惡鬼都是他們創造出來的。”


    “真是不敢相信。我見過兼正家的年輕人,他看起來跟普通人沒什麽兩樣,比你更像個活人呢。”


    “那隻是外表看起來如此,骨子裏卻是不折不扣的惡鬼。他們全部都是重新複蘇的活死人!”


    “死人會在大白天的時候出來


    活動嗎?我可是在白天的時候遇見辰巳的。”


    “或許隻有那個年輕人才能在白天的時候出來,其他人就不行了,因為他們都是死人。”


    正確答案,敏夫在內心讚歎不已。


    “辰巳可以在白天的時候出門,身上也有影子,你打算怎麽證明他是個死人?難不成隻要神符一揮,就會逼他現出原形?”


    “沒錯!”鬱美的回答十分有自信。


    敏夫笑了笑。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也不便阻止。隻怕桐敷先生沒時間招呼你就是了。”


    “管他有沒有時間,拖出來就好了!我要狠狠地教訓他們一頓,讓他們知道村子裏的人沒有那麽好騙!”


    “也就是說你打算殺到桐敷家的門口,把裏麵的人拖出來興師問罪?桐敷先生也真可憐,好端端的招惹到你。”


    敏夫的話陷入說道了鬱美的心坎裏,隻見她得意地露出微笑。


    “我這麽做也是為了村民著想。等著瞧吧,我要把他們拖出來,讓大家見識那些人的真麵目!”


    “那就不要在這邊大聲嚷嚷,有膽子就趕快去啊。這麽多患者還等著我來看病呢。如果桐敷先生肯陪你表演這場鬧劇,別忘了通知我一聲。我的醫術雖然不精,卻還可以替他把把脈,看看他到底是死人還是活人。”


    鬱美瞪了敏夫一眼,頭也不回地走出候診室。站在門口的兩個村民見狀,立刻跟上去看好戲,隻留下其他患者麵麵相覷,不知道該留下來,還是跟上去湊熱鬧才好。察覺到候診室裏的氣氛,敏夫刻意露出微笑。


    “想去就去吧,我不會阻止的。多幾個人在場也好,免得鬱美一時糊塗,做出了什麽傻事。”


    三名患者立刻站起身來,消失在候診室的門外。


    敏夫露出曖昧的微笑,目送三人的離去。


    3


    待在工坊裏麵的結城聽見外頭的騷動,於是便走了出來瞧個究竟,發現通往山區的道路另一頭擠滿了人。


    “怎麽回事?”


    小梓擦拭著沾滿染料的雙手,從工坊裏麵走了出來。結城搖搖頭,決定走到前麵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大概走了兩百公尺之後,結城來到通往兼正之家的丁字路口,人群就是聚集在這裏。眾人的前方站著一個年約六十出頭的老婦人,隻見她不停地高聲叫罵,還搭配著豐富的肢體語言。聚集在路口的村民都以一副湊熱鬧的表情看著老婦人的表演,結城在人群中發現田代的身影,立刻趨前跟他打招呼。


    “田代兄,發生了什麽事啊?”


    “原來是結城兄啊。”田代看著人群前方的老婦人,不由得搖頭苦笑。“那位是伊藤家的鬱美,想來喜歡談論一些怪力亂神的事情,大家都懷疑她有點神經病。”


    結城打量著鬱美。經田代這麽一說,結城才注意到鬱美的神情的確不太像正常人。


    “她說村子裏一連串的不幸,都是桐敷家一手造成的。”


    結城頓時心中一痛,想起病倒在家中的寶貝兒子。


    “她還說桐敷家的人都是死而複生的惡鬼。”


    “不會吧?”


    “就是說啊,想不到還有人相信這種傳說。”


    田代放聲大笑,笑得格外的嘹亮,格外的做作。結城和小梓也跟著陪笑。聽起來也是同樣的虛假。


    鬱美不停地叫罵。她說兼正是惡鬼的巢穴,桐敷家的人將詛咒帶進村子裏。他們看起來雖然跟普通人沒什麽兩樣,骨子裏卻是不折不扣的死人,等一下自己會向大家證明這點,到時還請全體村民一起將他們趕出去。隻要他們離開村子,一連串的不幸就會停止,病人也會不藥而愈。不要指望佛寺和醫院,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想去了解情況,隻會眼睜睜地看著村民一個接一個的死去。相較於四周的寂靜,鬱美歇斯底裏的叫喊顯得格外清晰。


    “我看鬱美才需要去看醫生,聽說她一路從商店街喊到這裏呢。”


    結城露出苦笑。


    “鬱美身後怎麽會跟著那麽多人?難道他們都相信鬱美的說法?”


    “別鬧了,怎麽可能?”田代搖搖頭。“他們隻是來看熱鬧的而已,就跟我們一樣。”


    “看熱鬧……”


    結城覺得看這種熱鬧似乎有些不太厚道。綜合鬱美的說法,她的訴求就是把桐敷家的人拖出來興師問罪,就像中古世紀的歐洲對付女巫的方法。


    田代似乎察覺結城心中的不妥,小聲地補上一句。


    “跟過來還是比較保險,免得那個老家夥一時衝動,幹出什麽傻事。她的精神狀態不太正常,天曉得會捅出什麽紕漏。”


    “原來如此。”結城小聲回答。


    “要過去看看嗎?”


    聽到小梓的詢問,結城點點頭。


    “還是過去看看好了,免得到時真的出了什麽亂子。”


    世界上沒有什麽死而複生的惡鬼(破魔矢……),那隻是迷信罷了。正如廣澤所言,惡鬼是疾病(十字架……)的一種暗喻。


    結城的麵色突然凝重了起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別再放話啦,有種就衝進去抓人啊!”


    身後的人群開始鼓噪了起來。


    “不要逼她啦,總得替這個老太婆留點顏麵嘛。”


    “快點找尾崎院長過來,我看她需要看醫生了。”


    這句話逗得眾人哄堂大笑,一樣的誇張、一樣的做作。


    村民的訕笑一發不可收拾,人群之中卻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結城覺得自己心跳加速,掌心不斷冒汗。


    鬱美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瞪了眾人一眼。


    “我馬上就證明給你們看!”


    說完之後,顏麵朝著半山腰上的豪宅看了兩眼,氣勢洶洶的爬上山坡。圍在身後的人牆開始變形,一半的人留在原地,另一半的村民跟在鬱美身後。不知道是誰大聲嚷嚷,說要去找三頭目過來。結城和田代互望一眼,跟在眾人的身後爬上山坡。


    4


    鬱美一口氣爬上坡頂,她要證明自己是外場的救世主,同時也要讓村民再也不敢瞧不起自己。


    兼正的大門關得緊緊的,這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讓鬱美更加確信桐敷家的人絕對在背地裏從事見不得人的勾當。白色的高牆聳立兩側,上麵還架設了尖銳的鐵絲網,鬱美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住在裏麵的人絕對大有問題。


    舉起拿著楊桐枝的右手,鬱美開始敲門,敲了好幾次之後,才發現設在門柱旁邊的對講機。過了沒多久,對講機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


    “我已經知道你們的真麵目了,立刻滾出這個村子!”


    年輕男子驚咦一聲。鬱美抬頭挺胸瞪著眼前的大門,提高音量繼續叫罵。


    “別以為躲在裏麵就沒事了,更別以為村子裏的人都是看不清楚事實的愚夫愚婦。所有的不幸都是你們造成的,不服氣的話,就出來跟我當麵對質!”


    自從這棟豪宅出現之後,村子裏就接二連三發生不幸。因此鬱美才會將矛頭指向桐敷家。就連多戶人家突然搬遷的現象,鬱美也認為是桐敷家把他們拐走的,即使其他村民都被蒙在鼓裏,她也能夠洞悉事情的真相,因為這是神賜予鬱美的特殊能力。隻要有了這種特殊能力,不但可以將豪宅中的惡鬼逼出來,甚至還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讓桐敷家的人知難而退。


    (他們現在一定很慌張。)


    鬱美露出得意的微笑。在她的想象中,桐敷家的人看到她率領那麽多村民前來興師問罪,一定會嚇得落荒而逃。隻要那些惡鬼離開村子,村民一定會將自己視為救命恩人,佛寺和尾崎醫院更是威名掃地,從此屈服在她的麵前。再也沒有人


    敢瞧不起鬱美了。


    想到得意處,鬱美不禁使出渾身解數大聲咒罵豪宅裏麵的人。或許在她心中,這隻是嚇退惡鬼的一種方法而已,算不上是真正的咒罵。


    過了一陣子之後,旁邊的小門終於開啟,辰巳怯生生的出現在門後。鬱美覺得他的眼神透露著幾分畏懼,村民卻認為辰巳的表情十分為難,頗有秀才遇到兵的味道。


    “恕我冒昧,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不必多說!”


    鬱美揮動手中的神符,辰巳連忙低頭躲閃。鬱美將辰巳的反應解讀成畏懼神符的威力,村民卻覺得辰巳隻是不想被神符打個正著罷了。閃過神符之後,辰巳看著鬱美的眼神透露著幾分驚疑,鬱美覺得這就是自己的特殊能力對他產生威脅的證據;然而在村民的眼中,辰巳的驚疑純粹隻是來自麵對瘋婆子的不知所措。


    “這是做什麽?可以請你們解釋一下嗎?”


    辰巳環視看熱鬧的人群。村民還來不及回答,鬱美就率先發難。她直嚷著“惡鬼出現了”,還不斷揮舞手中的神符,逼得辰巳連忙躲進小門。鬱美想跟著追上去,卻被辰巳反手一甩擋在門外。


    “哼!知道厲害了吧!”


    鬱美轉過身去看著眾多村民,同時指著身後的小門。


    “大家都看到了吧?若不是心中有愧,又何必畏罪潛逃?這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人群之中的結城一臉不可置信的眼神,半瘋狂狀態的鬱美讓他感到十分厭惡。不能讓這個瘋女人繼續胡鬧下去了,然而環視四周,結城卻不見任何人打算出麵製止。這時一個身著白衣的人出現在村民之後,看來真的有人跑去通知三巨頭了。


    走在最前麵的敏夫正打算排開人群的時候,前方突然傳出沉重的開門聲,結城連忙轉過頭去。白色的大門朝左右兩邊開啟,出現在大家麵前的人正是桐敷正誌郎。


    正誌郎的突然出現讓鬱美心中一凜,往後退了幾步。圍繞在身後的村民也跟著退後,讓出了一大片空地。頂著秋陽的正誌郎直挺挺的站在眾人麵前,腳邊拉出一條長長的黑影,隻見他以冷靜沉著的神情來回打量著聚集在大門口的人群。


    “這麽多人聚集於此,到底有何貴幹?”


    正誌郎的聲音低沉渾厚,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既沒有特別無力,更遑論問心有愧,完全是中氣十足的語氣。


    “一大群人跑到別人家門口叫囂示威,這就是本村的睦鄰之道嗎?”


    “叫囂?”


    鬱美高喊一聲,衝著正誌郎往前踏出一步,然後揮動手中的神符,嘴裏還念念有詞的低聲吟唱,聽起來好像是某種咒文。然而正誌郎完全不為所動,隻是皺皺眉頭表現出厭惡的神情。


    “惡靈退散,怨靈退散,善惡——”


    鬱美還沒有說完,就被正誌郎一把抓住手腕,連神符都被搶了過去。


    “請你放尊重一點,不要在我麵前胡鬧。”


    “大膽惡鬼,居然敢反抗!”


    正誌郎不再理會鬱美,眼光掃向鬱美身後的人群。


    “各位都是明辨是非的人,今天造訪敝宅是為了聲援這位女士,抑或隻是來看熱鬧而已?”說到這裏,正誌郎銳利的眼神停留在人群之中的一點。“原來尾崎院長也在這裏,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敏夫正麵接下正誌郎的視線,感到一股寒意直上心頭。現在是中午時分,太陽高掛天際,藍澄澄的天空連一片白雲也看不到。刺眼的陽光直接灑在正誌郎的身上。一絲不苟的發型、魁梧的身軀,陽光之下的他看來格外威嚴。


    (這怎麽可能?)


    無視於敏夫內心的狼狽,鬱美繼續發出無意義的叫喊,緊接著從懷裏抓出一把東西撒向正誌郎。四周的空氣頓時彌漫著一股特有的芳香,看來應該是檀香磨成的灰。正誌郎慢慢拍去身上的香灰,臉上的神情似乎有些惱怒,卻未見驚疑畏懼的神色,即使麵對鬱美旋即掏出的佛經,也隻是冷冷的哼了一聲而已。


    “聽說村子裏接二連三發生不幸,我不明白的是這跟我們有何關聯?站在醫學的角度來看,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應該是傳染病或是集體中毒才是。怎麽會跟我們扯上關係?”


    敏夫點點頭,排開人群擠到最裏麵。


    “沒錯,正是如此。說來真是不好意思,請桐敷先生千萬別以為我們是專程來看熱鬧的,其實我們也是接到通知之後,才連忙趕來安撫村民的情緒。”


    “不要被他騙了!”


    鬱美從旁插口。


    “那個年輕人也常常在白天的時候晃來晃去,不是所有的惡鬼都不能曬到太陽。”說到這裏,鬱美重新打量著正誌郎。“要不然叫你老婆和女兒出來啊。”


    “恕難從命。”


    正誌郎的回答十分堅決。


    “內人和小女體質虛弱,而且又罹患了罕見的疾病,因此我們才會舉家搬遷於此。恕我得罪,我認為村子裏爆發了某種傳染病,因此更不能讓內人和小女與各位接觸。我這麽說並不是嫌棄各位,實在是內人和小女的免疫機能不比常人,即使是一點小感冒,也有可能危及她們的生命,這點還請大家海涵。”


    說到這裏,正誌郎掃視眾人。


    “這也就是內人和小女總是足不出戶的原因,可惜的是大家似乎對我們有所誤解,總是將我們視為妖魔蛇蠍。難道這就是村民對待有病在身之人、對待外地人的方法嗎?”


    人群之中出現一陣騷動,好幾個村民七嘴八舌的替自己辯解。正誌郎大義凜然的說辭讓大家感到羞愧難當,人牆開始往後散去。不死心的鬱美仍想繼續叫囂,結果被好幾個村民七手八腳的架了下來。


    “也難怪桐敷先生動怒。”敏夫極力掩飾內心的狼狽。“村子裏自古流傳了許多故事,雖然迷信的成分居多,還是有少部分村民對此深信不疑。外場是個曆史悠久的小山村,難免會對外來的移民不太友善,這點還請桐敷先生多多見諒。”


    正誌郎點點頭,不發一語。


    “外場向來流傳著死而複生的故事,我們的祖先就認為死人會從墳墓裏麵爬出來危害村民。這位鬱美女士顯然將你當成死而複生的惡鬼了。”


    “我看起來像死人嗎?”


    “的確不像。”敏夫輕咬下唇。“可以讓我確定一下,以化解鬱美女士以及其他村民的疑慮嗎?”


    正誌郎的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


    “請便。”


    敏夫點點頭,搭上正誌郎的手腕,很快的就感覺到規律性的脈動。伸手觸摸頸部,同樣呈現正常的反應。緊接著敏夫端詳正誌郎的臉孔,伸出右手遮住對方的眼角,瞳孔也呈現正常的擴大反應。放下右手之後,瞳孔略微收縮,看起來沒有任何異狀。


    “一切正常。”敏夫的語氣有些不大自然。“無論是脈搏、呼吸以及體溫都沒有異狀,瞳孔對光線的反應也很正常。我想不會有任何醫師膽敢題桐敷先生開立死亡證明書。”


    “見笑了。”正誌郎露出微笑。敏夫回頭看著鬱美,嘴角略微顫抖。


    “桐敷先生不是死人,他跟你一樣活得好好的,這樣子你總該相信了吧?”


    被好幾個村民架起來的鬱美惡狠狠的瞪著敏夫。她好像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口。敏夫不再理會鬱美,回頭看著正誌郎。


    “我想她應該已經相信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裏。”正誌郎再度掃視聚集在門前不知所措的人群,然後轉身關上大門。即使這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行為充滿了敵意,在場的村民卻再也沒有加以譴責的勇氣。


    “結城兄,我們走吧。”


    田代的聲音將結城拉回現實世界。鬱美不斷對身旁的村民叫


    罵,卻也知趣的走下山坡。大門前的人牆逐漸瓦解,朝著山坡下方一哄而散。


    我是來監視鬱美,避免她做出傻事的。我才不相信那種無稽之談。


    結城不斷的催眠自己,卻難掩內心的罪惡感。他已經成為鬱美的幫凶了,在場的所有人都助長了鬱美的氣焰,無論再怎麽安慰自己,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也難怪正誌郎會那麽生氣,他一點認為聚集在家門口的村民或多或少都相信鬱美的謬論。就連結城也不敢肯定自己一點都不相信鬱美。更何況是其他村民?其實仔細想想,鬱美隻是一個瘋子而已,桐敷家大可不必理會那個瘋子的瘋言瘋語,頂多是報警處理就好了,如此一來勢必會讓鬱美成為全村的笑話。總而言之,這根本就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然而結城卻不這麽認為,他總覺得這件事會鬧得很大,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


    (太荒謬了。)


    世界上沒有什麽死而複生的惡鬼,照理說鬱美的行為根本就是笑話中的笑話。可是結城卻無法一笑置之,難道是因為在內心深處,他覺得鬱美的說法有幾分可信,所以才會將可以一笑置之的小事,當成不可輕忽的大事?


    “……或許吧。”


    臥病在床的兒子、枕邊的破魔矢,難道這也跟今天發生的事情有關?即使明白那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夏野的病情還是讓結城的思緒往那個方向飄去。


    (太荒謬了。)


    結城伸手跟田代打個招呼,朝著自家的方向走去,臉上還掛著自嘲的苦笑。真的是太荒謬了,荒謬到令人隻能苦笑以對。


    隨著人潮走下山坡的敏夫感覺自己被將了一軍。周圍的村民無不掛著笑容,一半是為了掩飾內心的狼狽,一半是藉以自我解嘲。或許敏夫心想——也是在想鬱美示威吧?世界上果然沒有什麽死而複生的惡鬼,差點相信鬱美的自己實在是太愚蠢了,或許就是這種解放感惹得村民開懷大笑。


    (鬱美並沒有說錯。)


    真是一大失策,敏夫心想。經過這次事件之後,即使敏夫向村民公布事情的真相,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更糟糕的是,鬱美的行動已經破壞了村民自己察覺真相的機會,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懷疑這一連串的不幸是不是吸血鬼造成的。


    (為什麽……)


    為什麽正誌郎不怕陽光?為什麽他跟活人沒什麽兩樣?難道這就是屍鬼的特性嗎?既然如此,之前為什麽從不在白天的時候出現?為什麽犧牲者總是集中在黎明時分斷氣?


    敏夫帶著滿腦子的疑問回到醫院,靜信早就已經等在那裏了。


    “……你來啦?”


    “鬱美呢?”


    “不知道,大概被人揪回去了吧?”


    “情況如何?”靜信刻意壓低音量,卻隻見敏夫搖搖頭。


    “桐敷出來跟大家見麵,就是這樣。”


    靜信大感訝異。


    “什麽?”


    “沒錯,他從屋子裏走了出來,而且一點也不畏懼陽光,連香灰和經文都對他無效。我逮住機會替他把脈,結果發現他一切正常,還被他狠狠損了幾句,說這就是村民的睦鄰之道什麽的。”


    “難道我們誤會他了?”


    “不可能。”敏夫恨恨地吐出一句。“傳說的內容有誤罷了,辰巳就是最好的例子。或許屍鬼之間存在著個體差異也說不定。我敢肯定桐敷家就是幕後黑手,這點絕對錯不了。”


    靜信低垂雙眼。


    “隻希望我們不要犯下無法挽回的錯誤就好。”


    “沒那回事。無論是之前發現的事實、或者說之後推斷的依據,都沒有出錯的可能性。”


    “可是我們又沒有確實的證據。”


    敏夫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原本以為鬱美會替我們找出證據,想不到——”


    想不到他居然可以出現在陽光之下。既然如此,為什麽之前都不曾在白天的時候出現?這兩句話還來不及說出口,敏夫就發現自己失言了。猛然抬頭一看,靜信果然已經變了臉色。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糟了,可是已經太遲了。


    “鬱美替我們找出證據?你居然利用她!”


    “靜信,你先聽我解釋。”


    “律子說鬱美跑到醫院騷擾病患,結果被你請了出去,想不到你居然——”


    敏夫坐正身子歎了口氣,準備招認一切。


    “沒錯,我承認的確煽動過鬱美。因為我以為她可以揭發桐敷家的真麵目。”


    “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什麽?你覺得我有本事說服鬱美,要她別去鬧事嗎?她對自己的直覺深信不疑,即使沒有我在一旁煽動,遲早也會跑到桐敷家興師問罪。既然阻止不了她,當然就隻能利用她。”


    “這種事情你居然做得出來。”


    敏夫瞪了靜信一眼。


    “很抱歉,我已經別無選擇了。你這個人有道德上的潔癖,這點我很清楚,也明白你十分不齒我的行為。可是現在都已經是什麽時候了,那些家夥所使用的手打可不比我光明到哪裏去。”


    “敏夫,這兩件事情不能混為一談。”


    “桐敷家的男主人不怕陽光,之前卻沒有人在白天的時候遇見他,你覺得這代表了什麽?我們全都被他擺了一道,他之所以不在白天的時候活動,就是為了這一天。那些家夥的計劃非常周詳,簡直就是無懈可擊。”


    靜信沉默不語,卻不代表他接受敏夫的辯駁。這點從他臉上的表情就看得出來。


    “村子裏的人原本對桐敷家抱持著一份懷疑,這份懷疑卻被對方直接否決,他們一定會對自己的疑心感到可笑不已,從此不再相信屍鬼的存在,繼續維持土葬的習俗。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麽嗎?”


    “這是你造成的結果。”


    靜信的語氣十分冷漠。


    “若不是你未及細想就煽動鬱美,又怎麽會造成這種結果?”


    “好吧,我承認我太過自信,兼正的人的確比我高明。他們比想象中的更有計劃,白天的時候照樣具有行動力,而且又不怕咒術,渾身上下簡直找不到任何弱點。如今這麽可怕的敵人正在迅速的增加當中,希望你在責備我之前,能夠先想想往後我們應該采取怎樣的對策。”


    靜信不發一語。神情陰鬱的他低垂著雙眼轉過身去。當準備實的木門被帶上的時候,門外傳來一聲長歎。敏夫看著靜信的離去,神情落寞的看著地板的一角。


    “……隨你去吧。”


    5


    正誌郎站在二樓的窗戶邊上,頻頻打量家門口的斜坡。人群散去之後,還是有不少村民留在原地,如今那些好事之徒早已三三兩兩的走下山坡,徒留夕陽餘暉之下空無一人的小徑。正誌郎嘴角湧現出一抹微笑,轉身離開窗邊,沿著回廊走到豪宅深處麵向內側的房間。


    打開橡木製成的房門,裏麵還有另一扇往內開啟的木門,兩扇門之間隻有一公尺左右的距離。正誌郎帶上第一扇門,隨手打開裏麵的那扇木門。


    木門之後的空間籠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帶上木門的正誌郎在牆上摸索了一會,點亮了電燈。裏麵是兩間主臥室,、無論是麵向北邊的一排窗戶,或是通往臥室的門板全部都是雙層的設計,完全阻隔外來的光線。正誌郎坐在暖爐前的搖椅上,抬頭看著牆上的時鍾。再過不久就是日落的時間了。


    日落之後,寢室的們打開了。正誌郎露出微笑。


    “早。”


    進入起居室的沙子顯得有些訝異。


    “真稀奇,居然會坐在這裏等我起來。”


    “白天的時候,有個老婦人前來造訪。”


    沙子挑了另一張搖椅坐下,開始整理頭發。


    “怎樣的人?”


    “該怎麽說呢?應該說是個很奇特的婦人吧?她宣稱我們是死而複生的惡鬼,還煽動許多村民前來興師問罪。”


    “的確十分奇特。”


    正誌郎低聲淺笑。


    “她還說我們隻在夜裏活動,就是最好的證據。”


    “結果呢?”


    神情愉悅的正誌郎看著俏皮的少女。


    “當然得把他們請回去才行。我出去見他們的時候,那個老婦人竟然拿著神符在我身邊揮來揮去,後來發現神符對我沒用,立刻臉色大變說不出話來。然後尾崎醫院的院長出麵緩頰,還當著大家的麵替我把脈。”


    沙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尾崎院長想必大吃一驚吧?”


    “看來似乎如此,隻可惜你沒見到他當時的笑容。”


    “該怎麽處理?”


    “那個勇氣十足的老婦人叫什麽名字?”


    “好像叫做伊藤鬱美,似乎住在水口。沒記錯的話她跟年約四十的女兒相依為命,跟其他的村民處得不太好。”


    沙子點點頭。


    “——殺了她?”


    “這不是聰明的做法。帶頭興師問罪的人突然死了,一定會引起村民的懷疑。”


    “說的也是。”


    沙子看著牆上的時鍾,從搖椅上站了起來,然後走向身後的一排窗戶,拉開厚重的橡木門扉。推開細長形的兩扇木板之後,裏麵是一間半圓形的房間,牆上有一扇掛著兩層布簾的窗戶。沙子拉開布簾、打開窗戶,然後再推開最外麵的擋雨板,繁星點點的夜空頓時映入眼簾。天邊一隅依然染著夕陽的餘暉,外麵的世界已經成為黑夜所支配的領域,冷冷的山風無情的從窗戶吹進屋內。


    “……請她出去旅行好了。”


    正誌郎點點頭。


    “一去不回的旅行。”


    “沒錯。”轉過身的沙子嫣然一笑。“她害怕遭受我們的報複,所以忙不迭的離開村子。即使尾崎院長拍胸脯保證,她也不認為待在村子裏很安全,於是為了活命,不得不遠走他鄉。”


    “女兒呢?”


    “沒有其他家人嗎?”


    “似乎如此。”


    “等待安頓下來之後,應該會把女兒接過去吧?畢竟是唯一的親人嘛。”


    正誌郎點點頭站了起來。


    “就這麽安排。還有其他的吩咐嗎?”


    沙子搖搖頭。


    “謝謝你,正誌郎。你總是設身處地的為我著想,我真的很慶幸有你這個朋友。”


    轉過身的正誌郎同樣報以微笑。


    “為你服務是我的榮幸,今天總算不枉我故意不在白天出門的苦心。”


    “你的思慮向來無懈可擊。”


    “希望如此。”準備走出房間的正誌郎突然停下了腳步。


    “診所的內部裝潢好像已經完成了,今天晚上就可以開始看診。”


    “動作挺快的嘛。葬儀社呢?”


    “隨時都可以營業,速見表示今晚就會搬過來。”


    “嗯。”沙子猶豫了片刻,叫住正打算走出房間的正誌郎。“今天那個老婦人出現的時候,尾崎院長也在場吧?”


    “是的,好像是有人找他過來的樣子。有什麽不對嗎?”


    “隻有尾崎院長而已?”


    正誌郎立刻領悟到沙子想問什麽。


    “看熱鬧的村民不少,倒是沒見到室井的身影。”


    沙子點點頭,不再說話。目送正誌郎離開之後,沙子再度來到窗邊,看著夜色之下的群山。


    北山的半山腰上看得到零星的燈光。沙子將視線往西移動,停留在北山與西山的交匯處,卻隻看到黑漆漆的一片,沒有半點亮光。當然,這早就在她的預料之中。沙子跪在地板上,手肘撐著窗台,將臉頰貼在手臂上麵遙望不遠處的北山。


    “……應該已經有所耳聞了吧?”


    可能是從敏夫那裏聽來的,也有可能是信眾。幾天之後,伊藤鬱美突然失蹤的消息也會傳進耳中,到時他一定知道發生了什麽。


    “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沒有人能改變這個村子的命運……”


    6


    隨著下山的人潮走回家中,結城陷入憂鬱的深淵。


    太愚蠢了,實在是太愚蠢了,根本沒有什麽死而複生的惡鬼。一想到自己差點相信這種謬論,結城頓時感到臉上無光。


    結城就這樣呆坐客廳,直到電鈴想起,才猛然察覺外麵的天色早已暗了下來。


    “來了。”


    走到玄關的結城發現來訪的人是田中姐弟,眉頭不禁一皺,仿佛站在他麵前的兩個人正是村子裏無稽迷信的代表。


    “呃……我們想探望結城。”


    “對不起,他正在休息。”


    結城的語氣十分冷淡。不知所措的小薰看著身旁的弟弟,小昭似乎沒察覺到結城話中的冷漠,大剌剌的再度表明來意。


    “我們是來探病的,請讓我們見老大一麵。”


    結城猶豫了片刻,不情願地點點頭。這對姐弟關心夏野的好意不假,令結城不知道該如何拒絕,隻好跟在他們的身後走下夏野的房間。進入房間之後,夏野正在睡覺,不過呼吸顯得急促許多,而且還發著高燒,一看就知道病情又惡化了不少。


    姐弟兩人麵帶憂色坐在床邊,抬頭看著結城。結城並不打算回避,他一直盯著兩姐弟,然後緩緩的開口。


    “夏野的情況不太好,恐怕沒辦法招呼你們了。”


    小薰緊咬下唇,小昭不解的看看夏野、又看看結城。


    “夏野需要看醫生,我打算讓他住院。你們明天過來的時候,大概就見不到他了。”


    小薰猛然抬頭,看著結城的眼神充滿了責備的意味。


    “兩位請回吧。”


    “我、我們有話想告訴給結城……不,夏野。”


    “夏野現在不方便跟你們說話。”


    “可是……”


    “回去吧,別再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帶進來了。”


    小昭差點沒當場發作,卻被小薰拉了下來。進入房間的時候,他們就發現到昨天布置的東西全部被丟進垃圾桶,夏野的情況也明顯的比昨天糟糕。小薰和小昭心知肚明,他們沒辦法拯救夏野,隻因為結城從中作梗。


    “我、我們……”


    小薰欲言又止,老實說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就是費盡唇舌說明那些布置的必要性,也未必真的能說服結城,垃圾桶裏的東西就是最好的證明。


    小薰深吸了一口氣,在內心告訴自己一定要勇敢。結城對整件事情一無所知,知道真相的人隻有自己而已。


    “我們想照顧夏野,至少今天晚上讓我們留下來好嗎?”


    “沒這個必要。”


    結城的回答聽不出任何商量的餘地。


    “夏野不需要非專業醫護人員的照顧,請你們回去吧。”


    結城的拒絕十分傷人,同時也帶著一絲敵意,讓鼓起勇氣提出這項要求的小薰大為受傷,低著頭不發一語。最後在結城不斷的催促之下,小薰無奈的牽起小昭的手,打算起身告辭;小昭卻身子一扭,將小薰的手甩掉。


    “我不回去。”


    “小昭……”


    “老大的病情那麽嚴重,我要陪在他的身邊。”


    “沒這個必要。”


    結城加重語氣再度重複一次,小昭頓時全身顫抖了起來。即使是麵對心生懼意的小學生,結城也絲毫不留情麵。


    “我再說一次。請你們立刻回


    去,夏野不需要你們的照顧。”


    小昭低著頭站了起來。小薰牽著小昭的手,快步走出夏野的房間,穿過走廊飛也似的跑出玄關。


    “真是莫名其妙。”


    小昭回頭看著身後的物資。


    “老大的病情那麽嚴重,他卻什麽都不知道!”


    “小昭……”


    “如果老大死了,他就是凶手!老大是被他害死的!”


    眼見小昭愈走愈快,小薰連忙上前拉住他的手。


    “小昭,你等一下。”


    “放開,我不想管了!”


    “小昭,你是說真的嗎?你真的不想管結城的死活?真的要眼睜睜看著他死去?”


    小昭緊咬著下唇。


    “要不然還能怎麽辦?破魔矢和佛珠都被那個家夥丟掉了,所以老大的病情才會愈來愈糟。昨天晚上他們一定來過,老大遲早會死在他們的手上。”


    “沒錯,所以才要另外想辦法。”


    “想辦法?還有什麽辦法可想?那個家夥都把我們轟出來了,我們還能怎麽辦?”


    小薰低頭不語,神情十分黯然。


    “你說要留下來照顧老大,他還不是一口回絕?既不能放置護身符,又不能陪在老大身邊,我們根本一點辦法也沒有。”


    哭喪著臉的小昭睜大了眼睛看著小薰。


    “既然不能在屋子裏,我們守在外麵就好了。以前小惠常常偷窺結城的房間,她說從屋後的那片樹林可以看見房間的窗戶。”


    “小薰……”


    “那裏就是最好的監視地點,而且又不用擔心護身符會被發現。”


    “你要我們晚上的時候守在外麵?”


    小昭有些不太自在。


    “沒錯。怎麽,你怕啦?”


    小昭聞言,嘴角立刻一抿。


    “我才不怕。”


    小薰點點頭表示讚許。結城的冥頑不靈讓小昭憤怒無比,小薰也一樣心中有氣,所以才能將恐懼感暫時拋到腦後。他們並不是不會害怕,隻是結城的態度實在氣人,所以姐弟倆決定靠自己的力量保護夏野,讓結城明白自己的無知。


    “走吧,帶我去你說的那個地方。”


    送走兩人之後,結城在電話前麵來回踱步。


    他想打電話請敏夫過來出診,也想將兒子的症狀讓敏夫知道,順便問問看兒子得的是不是“那個”。可是,結城心想。夏野的初期症狀跟敏夫當時所描述的截然不同。


    應該不太可能才對,結城心想。所以夏野剛發病的時候,他才沒有聯絡敏夫。結城接受夏野的說辭,認為隻是單純的睡眠不足所引起的身體不適,直到昨天才發現不太對勁。


    其實隻要請敏夫診斷一下,就可以馬上知道夏野得的到底是不是“那個”,結城卻十分猶豫該不該這麽做。如果真是“那個”的話,結城等於是浪費了這三天的寶貴時間,他還記得敏夫說過“那個”在幾天之內就會奪走患者的生命,除非在出現初期症狀的時候立刻送醫,否則治愈的幾率幾乎是零。


    不,應該說一旦發病,就沒得救了。敏夫雖然沒有明說,結城去能體會其中的弦外之音。村子裏目前還沒有治愈的病例,如果真是“那個”,夏野就隻有等死的份,連敏夫也救不了他。


    結城很想打電話給敏夫,卻又覺得打了也無濟於事;一方麵希望知道答案,另一方麵卻又覺得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反正不管結果是好是壞,兩天之後自然分曉。


    猶豫了好一陣子之後,結城覺得再去探望兒子的情況,希望兒子的病容可以協助自己下定決心。於是他朝著夏野的房間走去,踏進隻點了一盞台燈的昏暗空間。


    急促的呼吸聲傳入耳中,還不時聽到後頭發出的喘息聲。夏野的臉色還是不太好看,持續不退的高燒讓他的嘴唇發紅龜裂。


    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結城再度陷入猶豫,這時他聽到窗外傳來些微的聲響。夏野的房間麵向後院,僅容一人通過的狹長庭院之後,就是長滿草木的後山。平時那裏不會有人經過,更不應該發出聲響,可是現在卻清楚的聽見有人踩在草地上麵的聲音。


    結城屏氣凝神,仔細聆聽窗外的動靜。太陽已經下山了,屋內一片漆黑,窗戶旁邊的湖南台燈是唯一的光源。結城聽到分開草叢的窸窣,以及低聲交談的聲音,還聽到有人製止另一個人說話的噓聲。看來窗外真的有人,而且還不止一個。


    結城躡手躡腳的走近窗邊,毫無預警的拉開窗簾。


    一名少年弓著身子站在草叢後麵,臉上淨是驚懼之色。發現結城正在看著自己之後,少年趕忙蹲了下去,旁邊依稀可見少女露出半個腦袋的身影。


    結城打開窗戶。


    “你們在幹什麽?”結城的語調格外尖銳,顯示出他心中的不悅。“通通給我出來。”


    少女慢吞吞的站了起來,後麵跟著心不甘情不願的弟弟。


    “躲在這裏做什麽?請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兩人低著頭不發一語。


    “我不是請你們別再找夏野了嗎?是不是要我通知你們的父母,兩位才肯乖乖聽話?”


    結城的語氣格外的嚴峻,姐弟兩人卻不知道那隻是反映出結城內心的不安。小昭恨恨的看看窗子,又看看當著窗前的結城。夏野明明就在窗戶後麵,小昭和小薰卻不得其門而入,好像他們兩個才是吸血鬼似的。


    “回去,別再來了。”


    結城毫不留情的下達逐客令。小昭聞言,立刻衝到窗戶前麵。


    “我們不能回去,否則事情就糟了!”


    突如其來的反應讓結城吃了一驚。


    “老大快死了,隻有我們知道救他的辦法!”


    結城內心一緊。


    “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


    “是真的!為什麽總是不給我們機會!”


    小昭悲憤莫名,悲憤於自己的無力,悲憤於自己為什麽不是大人,悲憤於為什麽大人總是不相信自己的話。大人們總是將自己當成不懂事的小孩子,卻不知道他們眼中所謂“不懂事的小孩子”才是知道真相的人。


    “這是死而複生的惡鬼幹的好事!老大就快被惡鬼害死了!”


    結城感到訝異無比,緊接著開懷大笑。雖然敵意緩和了許多,表情也不再嚴峻,卻不代表結城接受他們的說法。小昭對那種表情很熟悉,通常村子裏的大人把小昭當成乳臭未幹的小孩子、或是把小昭的話當成毫無根據的童言童語時,都會露出那種表情。現在的結城不也是眯起雙眼,端詳著眼前這個可愛的孩子嗎?


    “我懂了。”結城露出微笑。“我很感激你們對夏野的關心,不過你的關心顯然是多餘的。時候不早了,還是趕快回家吧。”


    “不!我說道都是真的!”


    “看來你們不知道那件事情的後續發展。”


    小昭愣住了,他不明白結城口中的“那件事”是指什麽。


    “……那件事?”


    結城笑著點點頭,他終於搞懂事情的來龍去脈了。這兩個孩子一定是聽了鬱美的謬論,無法辨別是非的他們對那種謬論深信不疑,所以才會跑來找夏野。說不定他們好幾天前就聽說了,結城相信鬱美早在前往兼正鬧事之前,就已經在街頭巷尾宣揚她的惡鬼學說。


    “小昭,伊藤女士誤會了。桐敷家的人既不是死人,也不是什麽吸血鬼。尾崎院長當著大家的麵證明了這一點。”


    小昭張大了嘴巴,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世界上沒有死而複生的惡鬼。你們從小聽著這個故事張大,也難怪會對故事的內容信以為真,不過這畢竟是虛構的故事,並不是真的。”


    “可是—


    —”


    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結城打斷了。


    “桐敷先生頂著大太陽出來跟大家見麵,地上也看得到他的影子。鬱美女士對著他揮動神符,也不見他露出痛苦的表情,隻是覺得莫名其妙而已。”說到這裏,結城露出會心的微笑。“之後尾崎院長幫桐敷先生把脈,證明他是個貨真價實的活人。伊藤女士還真的鬧了個大笑話出來。”


    結城為之失笑不已,卻不忘催促兩人回去。


    “我很感激你們關心夏野,可是事實擺在眼前,這絕對跟什麽惡鬼無關。等到夏野身體好起來之後,我一定會請他跟你們聯係;如果夏野的狀況有什麽變化,我也會主動通知你們。請你們回去吧,別待在這裏。”


    說完之後,結城便關上了窗戶。小昭無言以對,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微笑的結城拉上窗簾,內心充滿了絕望的感覺。


    “小昭……”


    小薰拍拍弟弟的肩膀,小昭哭喪著臉抬頭看著姐姐。


    “……他根本不讓我說話。”喉頭顫抖不已。“他根本不知道小惠和康幸大哥的事情。”


    “嗯。”


    “他根本不想聽我說話,還擺出一副好像早就知道我要說什麽的表情。那個家夥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卻連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莫名的憤慨以及莫名的悲傷占據小昭的內心,他詛咒身為孩子的自己。


    “嗯。”小薰哭了。小昭牽著小薰的手回到山坡,眼淚跟著掉了下來。想到連見夏野最後一麵都不行,小昭不由得握緊了拳頭。


    結城一直看著窗外。躺在床上的夏野微睜雙眼看著父親的背影,心中浮現出一絲憐憫。這份憐憫是準對小昭而來、抑或是悲歎於自己即將麵對的命運,就連夏野自己也不知道。


    憐憫劃過思緒的表麵,就像找不到著力點的彈珠,永遠無法與思緒結合。


    7


    “有人在嗎?”


    男子的聲音從玄關外麵響起,伊藤玉惠急忙出來應門。打開門一看,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就站在門外。


    “請問鬱美女士在不在?”


    玉惠頓時感到頭皮發麻。左鄰右舍早就將母親今天的豐功偉績告訴她了,這個人八成也是來數落母親的不是。


    不要在村子裏麵胡言亂語、你母親到底有沒有問題、這個村子不歡迎你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玉惠就覺得遲早有人會對她們說出這些話。


    “我母親出去了,有什麽要是嗎?”


    “出去了?知道她去了哪裏嗎?”


    玉惠沒見過這個中年人。他看起來像是外場的村民,不過應該不住在這一帶。


    “不太清楚。”玉惠怯生生的打量眼前的男子。“那件事不是我做的,要怪就怪我母親,不要把氣出在我身上。”


    男子一臉訝異。


    “你誤會了,我不是來罵人的,我隻是有些事情想找鬱美女士幫忙而已。”


    男子說完之後,兩眼直盯著玉惠。


    “……讓我進去等她回來好嗎?”


    “不行,請你回去。”


    玉惠緊握顫抖不已的雙手。男子的臉色有些不悅,玉惠卻管不了那麽多。


    “我母親精神有問題,她生病了,請不要理會她。”


    “做女兒的怎麽可以說母親是神經病呢?這樣子太不厚道了吧?”


    “不幹你的事!”


    玉惠呯的一聲將門關上,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母親”向來是玉惠心中的痛,鬱美的特立獨行總是讓玉惠受盡眾人的嘲笑、疏遠、甚至是孤立。左鄰右舍的批評、旁人的數落以及有色的眼光,即使錯不在玉惠身上,她也必須承擔這一切。鬱美是自己的母親,又是唯一相依為命的親人,玉惠當然沒有拋棄鬱美的意思;可是她已經受夠了,現在的她隻想過著平靜的生活。周圍的人於是揶揄訕笑,鬱美的行徑就愈發脫離常規,若不是村民總是將鬱美當成笑柄,又怎麽會把母親逼到這步田地?


    “伊藤小姐!”


    男子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回去!”以後大聲尖叫。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人責備母親的不是,更不希望任何人再來煽動母親。


    (求求你們忘了我們母女倆吧。)


    “伊藤小姐,你誤會了,我並不是來責怪你母親的。”


    “請你回去!”


    “我來找你母親談事情,怎麽你反而教我回去?站在外麵不好說話,又怕引起鄰居的閑言閑語,請你快點開門讓我進去吧。”


    忍無可忍的玉惠打開大門,用力推了正打算敲門的男子一把。


    “我叫你回去!”


    “有話好說嘛,何必動手動腳的?”


    “不要來找我們!”


    玉惠想將男子推出去,中年男子卻想留在原地,兩人頓時扭成一團。就在這一陣混亂之中,鬱美回來了。


    提著袋子的鬱美還沒走近屋子,就聽到玉惠近乎歇斯底裏的尖叫,這才發現一個中年男子跟玉惠在門口拉拉扯扯。玉惠一直叫那個男子回去,男子不斷的安撫玉惠的情緒。


    鬱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請,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玉惠想趕走男子,男子卻不願意離開,於是她從袋子裏抓了一包香灰出來。


    “你是誰?竟敢騷擾我的女兒!”


    兩人還沒會意過來,就被香灰撒得滿頭滿臉。玉惠連忙轉頭拍掉身上的香灰,男子卻大叫一聲跳到旁邊,狼狽的在地上滾來滾去,好像衣服著了火似的。看到男子的異常反應,鬱美頓時恍然大悟。


    “你……”


    鬱美將剩下的香灰一股腦往男子身上撒去。男子發出一聲慘叫,然後拚命的扭動身子,雙手還不時在空中揮來揮去。


    “你來做什麽?立刻給我離開!我們不歡迎你這種不淨之物!”


    鬱美從袋子裏逃出佛珠,男子立刻轉身就跑,頭也不回的消失在夜色之中。看到男子落荒而逃的模樣,鬱美了然於胸。


    ——報複。


    看來鬱美果然抓住了他們的小辮子,所以他們才會派人前來報複。


    鬱美看著愣在原地的女兒。


    “來找我的吧?”


    “嗯。”


    “我就知道。”鬱美喃喃自語。


    “你聽好了,絕對不能讓任何人進到家裏,就算是找我的人也一樣。尤其是晚上的時候,更要特別小心。”說到這裏,鬱美突然想起辰巳和正誌郎,那兩個不畏懼陽光的惡鬼。


    “不,白天的時候也一樣。我不在家的時候,千萬別讓任何人進來。你也不必去理會他們,假裝不在家就好了,知不知道?”


    玉惠點點頭,臉上難掩困惑之色。


    8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


    他是山丘上的異端。神的恩寵降臨弟弟身上,他從未沐浴在光輝之中,甚至連智者以及鄰人都離他遠去。山丘上的一起並未排斥他,隻是他無法如同弟弟一般與光輝徹底融合,分毫不差。


    他試著學習弟弟的行為,對神的虔敬更是不比他人遜色;然而他與這個世界之間,卻依然存在著一道無法消弭的鴻溝。


    鴻溝從何時開始存在,他並不知道。這道鴻溝就像與生俱來的個性,打從有記憶的那一刻開始,就決定了他與世界的關係。


    一旦對不幸的鄰人伸出援手,就會讓鄰人陷入更悲傷的不幸。斥責鄰人的自怨自艾,隻會讓對方鑽牛角尖;試著鼓勵鄰人,反而讓鄰人更加孤獨。他知道自己出了問題,卻又說不出來到底問題出在哪裏。


    他試著思考問題的所在,同時又努力的想要填平地與世界之間的鴻溝。事實證明他的努力徒勞無功,隻會讓鴻溝愈來愈深。


    神的秩序讓世界變得美麗。他期盼著神的秩序,然而隻要一踏進美麗的世界,就會讓秩序變得雜亂無章。所以,他不得不過著孤獨的生活。他孤立於原野的一陣。鄰人憐憫他的處境,伸出雙手試圖將他帶進秩序之中,可是隻要他順從鄰人的好意,就會陷鄰人於不義,因此他學會了拒絕。可是即使是拒絕任何救濟、甘於孤立生活的他,卻也害得鄰人的良心受到譴責。


    樂於接受他的存在、並且願意與他接觸的人,就隻有他的弟弟。無論是對這個世界、或被視為異端的他,弟弟的慈愛總是正麵的。每個人都景仰弟弟的慈悲心懷,弟弟的存在是大家的福音,當然也包括他在內。


    是的,他是幸福的。他的生活不虞匱乏,每當弟弟在他身邊、或是回應他的呼喚,都會讓他感到無比的滿足。


    除了那個時候之外。


    弟弟的身影有時會讓他感到焦躁,然而這種情緒並不是針對弟弟本身。欣賞弟弟站在原野牧羊的身影,無疑是最大的視覺享受。弟弟的身影就像一幅美麗的圖畫,溫潤他的內心。然而不可否認的,有時他的確會想到躲在暗處欣賞這幅畫的自己。


    站在原野上的弟弟固然帶給他內心的安詳,然而一想到躲在暗處凝視著弟弟的自己,就會讓他感到無比的悲哀。住在畫中的弟弟,以及永遠走不進畫作的自己,其中的差異就像一把尖銳的匕首,直刺他的內心深處。


    弟弟的身影愈是美麗,他所受到的傷害就愈是殘酷。他意識到眼前的美景不屬於自己,沒有自己的畫中世界才會如此的完美、如此的無暇。然而最殘酷的還在後麵。他愈是打從心底欣賞這幅美景,就愈是意識到絕對不可以涉入的自己。


    靜信放下手中的筆。他覺得自己不該責怪敏夫。就算再怎麽不是,敏夫這麽做也是為了村民著想,明知應該怎麽做,卻遲遲不敢下定決心的自己實在沒有責備敏夫的資格。


    然而靜信卻無法認同敏夫的做法。一想到這裏,靜信頓時覺得自己就是山丘上的異端者。


    (我知道……)


    靜信凝視著桌上的稿紙。


    (敏夫並沒有錯,錯的人是我。)


    敏夫獨自躲在準備室,回想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他很明白靜信的脾氣,對自己的失言深感悔意,同時也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自己感到十分厭惡。那些家夥顯然技高一籌,被將一軍的敏夫已經感到悔不當初了,想不到靜信竟然在這個時候毫不留情的譴責他的失敗,這反而讓他更加惱羞成怒。


    “人不能靠理想來吃飯。”


    靜信從小就是這樣。狠狠地吐出一句之後,敏夫離開準備室,沿著接替走進護士站,粗暴的將房門帶上。前陣子節子才住過的房間,如今變成恭子的病房。節子的死、恭子的發病,這兩件事證明了自己的無能,令敏夫感到心痛不已。


    順手收拾了一些東西,敏夫走進恢複室。熒幕的指數顯示脈象不穩,恭子的情況不太樂觀。


    她也會死嗎,敏夫心想。要不是自己的疏忽,恭子的病情也不會拖到現在才被發現,敏夫的內心充滿了身為醫生的自責,卻絲毫沒有半點喪妻之痛。


    (恭子即將離我而去,我卻一點也不難過。)


    沒錯,我就是這種冷血動物。事實上敏夫還真的想不出來當初為何會選恭子為妻。雖然他還記得從相識到結婚的過程,卻欠缺真實的感情,隻記得自己隻是不願意跟父母挑選的對象結婚罷了。敏夫很明白自己的處境,他必須回到村子繼承父親的醫院,延續尾崎家的血脈。所以在父母親逼迫自己成婚之前,敏夫就隨便找了個對象充數。沒錯,動機就是這麽單純。


    “我們兩個是彼此彼此。”


    敏夫坐在恭子的床邊,頻頻搖頭苦笑。當年的恭子一心一意想嫁給醫生。跟敏夫回到村子之後,卻又厭倦於一成不變的生活,結果自己跑到溝邊町租了個店麵,當起老板娘來了。


    這時心電圖開始出現變化,仿佛在責怪敏夫的疏忽。敏夫連忙進行緊急處置,卻不知道恭子的生命還能維持多久,看來是時候聯絡恭子的娘家了。


    敏夫歎了口氣,隨手將小桌子上麵的物品整理一下,凝視著虛空出神。


    恭子大概撐不過去吧?敏夫隻能暫時維持她的生命,卻無法治愈她的病情。死去的恭子會複活嗎?


    敏夫看著妻子緊閉的雙眼,在內心不斷的思考各種可能性。


    (我還真是個冷血動物。)


    永遠無法成為第二個靜信。


    猶豫片刻之後,敏夫將床邊的佛具收拾幹淨,然後取下掛在妻子手腕的佛珠。


    “恭子,拜托你了。”


    結婚至今,敏夫從未對恭子做出什麽要求,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請托。


    “……請你複活吧。”


    9


    躺在床上的夏野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清醒之後,就發現意識比之前清晰許多。如寒冰一般光滑的思緒逐漸溶解,高低起伏顯現表麵,開始捕捉過往即逝的感情。


    真可憐,夏野心想。這份憐憫雖然是針對小昭而來,另一方麵卻也代表了象征小昭某部分的自己。他很想站在國道前麵,看看那條讓自己逃離封閉村落的唯一出路。如果身體可以動彈的話,夏野現在一定毫不猶豫的沿著國道一路南下,因為這是他唯一的希望。可惜的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結城又進入房間了。夏野勉強撐起沉重的眼皮,看看這個最親近的陌生人,可是結城卻未察覺夏野的視線。


    “……爸爸。”當結城再度走進房間的時候,夏野閉著眼睛呼喚父親。“幫我把窗戶打開。”


    “可是……”父親有些遲疑。


    “我好悶,開一條縫透透氣就好。”


    夏野感到父親點點頭,緊接著聽到窗戶打開的聲音。外頭的冷風緩緩的吹了進來。


    “感覺怎樣?”


    “嗯……還是沒什麽力氣,不過感覺好多了。我想到了明天,應該就會比較舒服了才對。”


    “那就好。”父親的回答傳入耳中。


    夏野再度沉沉睡去。每次經過短暫的睡眠之後,意識就愈發清楚,夏野知道現在已經接近午夜時分了。意識的麻痹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消散,還來不及完全清醒的時候,下一波襲擊就會隨之而來,這是夏野在這幾天所得到的經驗。


    因此當阿徹出現的時候,夏野根本不用睜開眼睛,就知道他來了。四周一片寂靜,任何細微的聲響都逃不過夏野的耳朵,隻要在腦海中分辨聲音的來源,很容易就能捕捉到阿徹前來的訊息。


    阿徹站在窗戶外麵,打量著房間裏麵。猶豫了片刻,他將窗戶的縫隙拉大了些,涼颼颼的夜風立刻吹了進來。


    “……動作快點。”夏野低聲說道。“我父親隨時會進來。”


    窗外的人影楞了一下。


    “我很想走到窗戶邊,無奈身體不聽使喚。”


    夏野的手腳就像灌了鉛似的沉重不已,根本無從使力,就好像失去了四肢似的。雖然隱約感覺到手腳的存在,手腳卻好像萎縮了一般,癱在床上動也不動。


    寂靜了片刻之後,夏野感覺到窗外的人影爬了進來。阿徹站在房間裏麵豎耳傾聽,屋子裏麵雖然沒有半點聲響,大大方方的爬進來還是需要相當的勇氣。


    “抱歉。”阿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沒關係……反正……我這輩子注定逃不出這個鬼地方……”


    “嗯。”


    阿徹蹲了下來。水珠滴在夏野的臉上,冷冰冰的甚是難受。大概是眼淚吧,夏野心想。原來,吸血鬼也會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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