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野妙睜開雙眼。她凝視著黑暗的虛空,記憶一片混亂。


    這裏是一間小木屋,陰沉沉的黑暗讓原本就很陳舊的房子更顯頹圮。從內部的擺設看來,小木屋應該許久未曾使用了;不過阿妙卻從四周的空氣察覺到有人來過的氣息,或許是因為地上隨意棄置的幾支全新空瓶使然,也或許是門口成堆的報紙讓她有這種感覺。不過現在小木屋裏麵就隻有阿妙一人,她完全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阿妙踉踉蹌蹌的起身,打開房門走到屋外。小木屋位於山路的盡頭,兩旁都是高聳入雲的欉樹林,不難想像是在深山裏麵。


    阿妙隨意打量著四周,不由得心中一驚。明月已被烏雲掩蔽,巨大的鐵塔卻在欉樹林的頂端閃閃發光,交錯複雜的骨架更是透露出一股詭異的氣氛,令人感到說不出的壓迫。


    阿妙不明白這個再平凡不過的鐵塔為什麽會讓自己如此畏懼,隻知道自己恨不得躲到一個看不見鐵塔的地方。於是她邁開腳步,沿著山路往下走去。


    既然看得見鐵塔,這裏應該是西山才對。腳下的山路是伐木的林道,那間小木屋應該就是林道附近常見的倉庫,然而阿妙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跑到這來,現在的她隻想回家。夜晚的山路格外恐怖,雖然四周的景物褪去了原有的鮮麗,卻還不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然而畏懼黑夜的原始本來還是讓阿妙感到心驚膽跳。


    (快點回家。)


    欉樹林覆蓋的山頭是死神的領域。


    阿妙不停的趕路。剛開始腳步還略顯不穩,走了一陣子之後,卻發現身子愈來愈輕,好像快飛起來了一樣。這種身輕如燕的感覺讓阿妙十分愉快,卻又感到說不出來的詭異,就好像沒穿內衣出門一樣。


    快步走了一陣子之後,阿妙離開林道進入村子。這裏剛好是西山與後山的交界處,小小的祠堂座落在田地之後。沿著後山繼續趕路,阿妙走上了國道,然後飛也似的衝到家門前。總算平安無事的回家了,阿妙不由得鬆了口氣。


    正打算走近玄關的時候,阿妙突然停下腳步。寂靜無聲的建築物看不見半點燈光,門窗緊閉,連擋雨板都放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麽,熟悉的家讓阿妙感到一絲不安,那種感覺就跟剛剛攪到鐵塔的時候一樣。現在要不是群魔出沒的晚,阿妙一點都不想靠近自己的家。


    (我到底是怎麽了?)


    那是自己的家,現在加奈美一定獨自睡在裏麵,沒什麽好怕的。可是說也奇怪,她就是無法控製內心的恐懼。


    阿妙遲疑了一會,再度鼓起勇氣走向家門。莫名的恐懼逐漸蛻變成不祥的預感,迫使阿妙不得不克製想要轉身而逃的念頭。屋子裏麵隻有加奈美一個人,難道加奈美出了什麽事?


    阿妙繞到屋後,來到女兒臥室的窗前。這扇窗戶沒有擋雨板,隻看得到緊緊拉上的窗簾。阿妙鼓起勇氣敲敲窗戶,莫名的恐懼再度湧上心頭,一想到自己即將進入屋內,就不由得雙腿發軟。然而阿妙並不退縮,不祥的預感愈是強,烈她就愈是想見加奈美一麵。


    廣澤高俊和大塚康幸埋了一具屍體之後,聯袂回到小木屋。


    “那個人是誰啊?”


    高俊詢問康幸。高俊對那個年輕女子並沒有印象,不過康幸應該認識她才對,否則也不會在埋葬屍體之後雙手合十。


    “九安家的媳婦,叫做淳子。”


    “哦?”高俊低聲說道。“真遺憾。”


    認認識的人沒能蘇醒的話,就要說這句話以表示內心的哀悼,這是同伴之間的基本禮儀。


    “我跟她並不熟,彼此之間隻有同行的情誼罷了。大塚家和丸安家都是從事木材加工業。”


    “說的也是。”


    高俊和康幸已經蘇醒好一段時間了,攻擊犧牲者的行為早已成為家常便飯,處理屍體也跟處理廢棄物沒什麽兩樣。他們已經不把犧者視為人類了,攻擊犧牲者就像屠宰家畜一樣的理所當然。可是生前的朋友就不一樣了,他們不把熟人當成家畜看待,不過這也是羔羊和龐物之間的差別罷了。


    “對了,日向子不錯吧?”


    高俊的問題讓康幸露出靦腆的微笑。


    “嗯。她很聽話,而且又很體貼。”


    康幸現在住在人稱三安的安森家。三安的媳婦日向子蘇醒了,於是兩人便住在一起。高俊目前住在上外場,跟生前的住所相去甚遠,附近沒有認識的人。那裏剛好有個年紀與母親相仿的女子蘇醒,高俊便與那名女子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山入已經趨近飽和了,經驗老到記錄良好的同伴逐一下山,居住在村子裏麵。這裏跟山入比較起來簡直就像天堂與地獄一般,人人都向往悠遊目得的居家生活,食物更是唾手可得。隻要把犧牲者藏在家中,連出門狩獵都可以免了,等到犧牲者死了之後,再叫葬儀社的速見代為處理即可。


    住在村子裏的同伴都有各自的工作,高俊任職於公所,康幸則是負責管理這一帶的小木屋。林道沿線設有多處作業小屋,康幸負責管理其中的五間,平時維護小木屋的屋況,同時照料被送過來的屍體。如果屍體蘇醒了,就從附近物色獵物,等到蘇醒的同伴獵殺第一隻羔羊之後,再將他送往山入;若屍體開始腐敗,就直接挖個洞埋掉,如同今晚埋葬那名女子。


    這項工作原本是在山入的某些特定的人家進行的,辰巳先行物色可能蘇醒的人選,再將屍體運到山入。可是最近的屍體實在太多了,辰巳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連事先篩選都沒辦法做到,隻好將所有的屍體一並運到山入觀察情況。小小的山入哪容納得下那麽多屍體,於是大屋的人決定將屍體運往各地的小木屋,由負責管理小木屋的同伴照料。


    “一個人管理五個地方,真是辛苦你了。”


    聽到高俊這麽說,康幸搖頭微笑。


    “也不會啦,我隻是按時巡邏罷了。有工作可做的感覺真的很好,生活變得有意義多了呢。閑來無事的時候,我還會刷刷油漆或是釘釘木板,最近愈做愈順手了喔。”


    “真的啊?”


    “不好意思。你來找我聊天,卻還得幫我做事。”


    “沒關係啦,又花不到什麽力氣。”


    “廣本那邊好像快空出來了。你家附近不是有間小型的木料廠嗎?廣澤木料廠。”


    “嗯,我知道那裏。”


    “等到那裏空出來之後,辰巳先生要我負責管理呢。那裏的木材剛好可以拿來改建小木屋。”


    “對哦,這本來就是你的老本行嘛,而且又沒多遠。”


    康幸點點頭。兩人走著走著,走到西山半山腰的一間小木屋。康幸推開門板踏進屋內,臉色立刻一變。


    “……怎麽啦?”


    “不見了。”


    高俊打量著屋內,還真的沒看到人。將那名少婦的屍體搬出去的時候,地上明明還躺著一具老太婆的屍體,現在卻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那個老太婆蘇醒了。”康幸自言自語,回過頭來看著高俊。“你離開的時候有沒有鎖門?”


    高俊搖搖頭。屍體是由康幸扛出去的,當時康幸要他關門,可是他隻依言把門板帶上而已,並沒有上鎖。


    “你隻要我關門,所以……”


    “光是把門帶上有什麽用?”


    說的也是,高俊感到一陣狼狽。


    “康幸兄,現在怎麽辦?”


    “我哪知道怎麽辦?這下可好了,辰巳先生一定會把我罵個狗血淋頭,搞不好還會把我帶回山入。”


    高俊心頭一涼,手中的鏟子掉落地麵。


    “出去找人。”


    “萬一找不到呢?”


    “非找到不可。被


    村子裏的人發現就糟了,我一定會被辰巳先生吊死。”


    “如果她在我們出去之後立刻蘇醒的話,現在早就不知道跑去哪裏了。搞不好正在山裏的某個角落徘徊呢。”


    “這麽說也有道理。”


    高俊全身顫抖不已。萬一被辰巳知道這件事,搞不好自己也要負起連帶負任。高傻不想接受辰巳的懲罰,更不想喪失居住在村子裏的資格,被帶回有如集中營一般的山入。


    “太陽出來之後,她就會被燒死了,燒得麵目全非,沒有人認得出來。到時隻要說老太婆沒有蘇醒,被我們埋起就好。”


    “可是……”


    “放心,我來替你作證。隻要事先串痛好,辰巳先生不可能發現的更何況他本來就不能確定老太婆會不會蘇醒。”


    或許吧,康幸心想。無論如何,康幸都不願讓這個小差錯毀了自己的前途。


    “還是出去找找好了,說不定人還在附近。”


    矢野加奈美被窗外的聲響吵醒。枕邊的台燈沒關,她坐起身子,看著牆上的時鍾。淩晨四點,有人在外麵敲著窗戶,玻璃窗都快被敲破了。


    (這種時間會是誰啊?)


    加奈美想像不出哪個人會在淩晨四點前來造訪,除了元子之外。聽說茂樹的情況不太樂觀,加奈美打了好幾通電話過去,元子表示這次她絕對不放手之後,就掛上了電話。加奈美覺得元子似乎築起了一麵牆,將自己隔絕了起來,連她這個閨中密友都無法窺視元子的內心世界。


    (難道茂樹出事了?)


    茂樹病,危元子連先打個電話的念頭也沒有,直接跑來求救。一定是這樣沒錯,加奈美心想。這的確很像元子會做的事情。


    加奈美從被窩中站了起來,伸手拉開窗簾,透過玻璃窗尋找元子的身影。當她看到阿妙站在外麵的時候,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阿妙不再敲擊窗戶,雙唇微微蠕動,似乎在呼喚加奈美的名字。


    “……為什麽?”


    母親已經死了。當時加奈美帶著錐心刺骨的傷痛,親自將棺木送進山裏。


    愕然不已的加奈美無意識的移動腳步衝向後門,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不知應該高興還是害怕。五味雜陳的情緒相互衝擊,讓她產生置身夢境的酩酊。一定是在做夢,一定是幻覺,即使打開後門,阿妙也不在那裏。加奈美已經失去母親,失去了生命的一部份,再也無法挽回;可是若這一切隻是個無心的錯誤,僥幸逃過一劫的阿妙真的回來的話,加奈美不知道會多麽的驚喜。


    (神啊!)


    帶著向天祝禱的心,加奈美打開後門。赤足衝進後院之後,看到悵然若失的阿妙就站在眼前。母親真的回來了,絕對不是在做。夢好一個既殘酷又令人欣喜若狂的夢境,自己一定會毫不保留的放聲大器,詛咒所有的自然法則。


    腦中思路峰回路轉的同時,加奈美噙著淚水迎向母親。握起母親的雙手,冰冷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然而母親斑駁的雙手就被自己緊緊握著,紮實的手感、沉甸甸的重量。


    “……媽!”


    阿妙也緊緊的握著加奈美的雙手。加奈美不由得哭了出來,接著母親朝著家門走去,同時在內心暗自發誓,再也不讓母親離開自己的身邊。手掌心的感觸十分真實,一點都不像是在做。


    拉著阿妙的手、摟著阿妙的肩膀,加奈美帶著母親走進家中。摸著母親瘦骨嶙峋的肩膀,加奈美知道自己並不是在做夢,阿妙真的回來了。一股寒意從背脊直竄腦門。


    加奈美放開阿妙,慌慌張張的關上後門,還不忘將門鎖鎖上。她不願意再度失去阿妙,同時也意識到必須盡快將阿妙與外界隔離。轉過身來的那一瞬間,加奈美很擔心阿妙的身影會不會消失不見,然而母親就站在眼前看著自己。加奈美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母親會站在這裏?


    “……為什麽?”


    阿妙搖搖頭,沒有回答,她比加奈美更想知道答案。


    不能讓母親穿著壽衣,否則左鄰右舍一定會以為母親複活了。一想到這裏,加奈美頓時醒悟了。


    阿妙複活了。加奈美的全身顫抖不已,她的恐懼不是針對阿妙,而是指向死後複活的事實。


    加奈美戰戰兢兢的伸手觸摸阿妙的臉頰。阿妙哭了,淚珠卻感受不到溫度,口鼻也不見呼氣。她的肌膚冰冷無比,沒有一絲溫暖。


    (死後複生的惡鬼。)


    這就是一連串怪事的真相。阿妙從土裏爬出來,潛入村子散播死亡,為的就是帶走加奈美。


    然而母親就站在眼前,叫人怎忍心將她轟出家門呢?加奈美實在狠不下心將母親趕回山裏。


    “身上都是泥巴,先進來換個衣服吧。”


    加奈美拉著母親的手,阿妙就像個孩子一樣乖乖的點點頭。加奈美帶著阿少到盥洗室洗臉,換上幹淨的衣物。當阿妙脫下白色的壽衣,換上平常的家居服時,看起來就跟生前沒什麽兩樣。梳洗完畢之後,阿妙坐在餐廳休息,更讓加奈美覺得母親的死不是真的。


    加奈美試著跟母親交談,想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阿妙卻拚命的搖頭,一句話也沒說。剛開始的表情有些呆滯,沒多久就顯得有些焦慮,加奈美這才明白母親發不出聲音。阿妙似乎也對口不能言的自己感到十分狼狽。


    “沒關係,你先休息吧,等到養足了精神之後再說。”


    阿妙點點頭。不知不覺間,東方的天空出現魚肚白,眼看著就要天亮了。


    “等我一下,我先進去鋪棉被。”


    丟下這句話的加奈美直奔阿妙的寢室,在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房間裏麵展開被褥。


    回到餐廳之後,阿妙整個人趴在暖桌之上。加奈美連忙跑到身邊察看,才發現母親似乎睡著了,外表看起來卻像失去意識—不,像死了一樣,沒有呼吸、沒有體溫,甚至還感覺不到心跳。


    這是不折不扣的屍體,阿妙真的死了。難道複活的母親回到家中的記憶隻是自己的幻覺?抑或是母親剛剛才真的咽下最後一口氣?說不定母親早就死了,隻是被失去理智的自己從墳墓裏麵挖出來而已。


    無數的念頭盤旋腦中,加奈美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母親的屍體就在自己的麵前,這是她唯一確定的事實。


    (先搬進臥室再說。)


    然後再找人商量對策。可是加奈美心想。能找誰談呢?


    加奈美將母親冰冷的身軀拖進臥室,輕輕的放在床上。母親看起來真的就像死人,真的就像剛剛才斷氣的屍體。


    頭暈目眩的感覺襲來,加奈美有點反胃。她打開窗子,將擋雨板推開一角,朝著庭院大吐特吐了起來。這到底是不是一場惡夢?加奈美到底身在何處?真實的世界到底在哪裏?


    加奈美趴在窗台不斷喘氣。庭院前端泛著白光,一如往常的景色,不如往常的黎明,一如往常的深秋,觸目所及全都是加奈美再熟悉不過的光景。既然如此,身後的被窩裏麵應該空無一人才對,可是回過頭一看,阿妙就躺在身後,聽不見熟悉的鼾聲,沒有心跳,也沒有脈博。


    (……我該怎麽辦?)


    自己到底該如何麵對這件事?束手無策的加奈美忍不住啜泣,刺眼的曙光從她身後射進屋內。夜弝遭到驅逐,微暗的晨光取而代之。


    異樣的聲響傳入耳中,加奈美反射性的抬起頭來。一直無法出聲的阿妙瞪大了雙眼,口中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媽?”


    雙手掩麵的阿妙發出痛苦的哀號。加奈美連忙湊上前,發現阿妙的隻手和臉孔開始朣起泡,每當水泡破裂的時候,阿妙就會發出慘叫聲。這是燒燙傷,加奈美心想。可是,為什麽?


    加奈美不明白為什麽,隻覺得發出陣陣哀號的阿妙十分恐怖,於是她連忙拉起擋雨板,關上窗子,想不到阿妙居然安靜了下來。遮住臉部的雙手頹然放下,手背和臉孔滿目瘡痍,令人不忍卒睹;奇怪的是阿妙不再發出慘叫聲,反而閉上雙眼沉沉睡去。


    “……難道是陽光的關係?”


    加奈美看看窗戶,再看看阿妙,不由分說的將擋雨板緊緊關上,還用膠帶將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細縫貼起。緊接著她拿了好幾張舊報紙貼在玻璃窗上,拉起窗簾,以針線將兩片窗簾之間的空隙縫起。加奈美在無意識之中打造山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封閉空間,她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阿妙的存在。


    2


    靜信正在辦公室沉思的時候,外麵傳來小小聲的“對不起”。剛開始靜信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走出辦公室之後,赫然發現門外站著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女。少女的長相不分陌生,靜信不知道她的身分。


    “請問你是……?”


    少女低垂著頭,不發一語。


    “找我有事嗎?”


    少女這才抬起頭來。


    “我……”話還沒說完,少女再度垂首。“副住持可能不記得我了,我以前跟您在小惠的葬禮碰過麵。”


    “清水惠嗎?”


    少女點點頭。自從入夏以來,靜信參加過無數的葬禮,見過的人數也數不清,眼前的少女雖然有些眼熟,卻怎麽也想不起她的名字。


    “外麵風大,進來再說吧。”


    話才剛說完,刺骨的冷風就肆無忌憚的吹了進來。少女猶豫了片刻,才點點頭脫下鞋子。靜信帶著少女進入辦公室,將暖氣的溫度調高,順便替垂首不語的少女倒了杯熱騰騰的麥茶。


    “這裏沒什麽好招待的,喝點熱茶暖暖身子吧。”


    “謝謝。”少女的聲音細若蚊鳴。


    “你是清水惠的朋友?”


    “嗯……我從小跟她一起長大……”


    欲言又止的說話方式十分熟悉。靜信想起小惠下葬的時候,也有個說話跟她一樣含糊的少女說要將禮物放進墓中。


    “怒我冒昧,你就是小惠下葬的時候,將禮物放入墓中的人吧?”


    雙手緊握茶杯的少女抬起頭來,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


    “是的。呃……我叫做田中薰。”


    少女似乎鬆了口氣。


    “有件事想請副住持幫忙,就是……呃……如果想請副住持取法名的話,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才好?”


    “有人往生了嗎?”


    少女的嘴唇蠕動,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


    “不是信眾的話,就不能取法名嗎……?”


    “沒那回事。不過若往生者皈依其他的佛寺,恐怕請其他佛寺代為取名會比較恰當。你家裏有人過世了嗎?”


    “我母親,不過我是想替自己討法名。”


    靜信一愣。


    “你的法名?”


    “嗯,反正我已經活不久了。副住持,不能替自己討法名嗎?”


    少女抬起頭來直盯著靜信的雙眼,看來不是在開玩笑。靜信想了一會,蹲在少女的身旁。


    “當然可以,許多信眾的法名都是生前就已經決定了;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碰到年紀輕輕就要求取法名的案例。你今年幾歲?”


    “……十五。”


    “還不到替自己準備後事的年紀吧?”


    少年聞言,頓時低頭不語。


    “你這麽做應該有自己的苦衷才對,我不便過問,也沒有理由拒絕你的要求;不過我實在不忍心見到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失去活下去的希望。令堂過世了嗎?”


    “……是的。”


    “其他的家人呢?”


    “我父親死了,弟弟也死了,隻剩下我還活著。我現在暫時住在鄰居家。”


    “真是難為你了,請節哀順變。”


    “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所以我想事先做好準備。”


    小薰抬起頭來,伸出占滿泥土的雙手。


    “我替自己挖了個墓穴,還模仿爸爸和媽媽的墳墓替自己寫好了墓碑,如果哪天我真的死了,隔壁的阿姨隻要把我埋進去就行了。可是我看爸爸和媽媽的墓碑上麵都有法名,我不知道自己的法名該怎麽取,所以才—”


    靜信凝視著少女蒼白的臉龐。這名少女打算埋葬自己,失去家人的她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替自己準備墳墓無疑是向自身訣別的一種儀式。


    “你的生命比你想像中的更有意義。”


    靜信的話讓小薰感到訝異。


    “失去家人的痛苦的確很難忍受,而且你才十五歲,想必對未來感到彷徨,對未來沒有希望,覺得自己的人生沒有意義。一旦對自己的人生失望,就會看清自己的生命,覺得生命沒什麽價值可言,可是我要告訴你,每一條生命都是無價之寶,都是有意義的。”


    “我……”


    “你的生命是上天賜予你的尊嚴。人遲早都會死,差別隻是在時間的長短罷了。沒有人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或許你跟我都活不了多久。這陣子村民的壽命都很短暫,身邊的親朋好友總是突然離開人世,讓人感到生命真的很脆弱。”


    “……嗯。”


    “可是隨時都會死跟活不了多久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態。隨時都會死是指領悟到生命的脆弱之後,更急於活出自我的心態;活不了多久則是對生命的脆弱徹底絕望,放棄一切準備迎接死亡的想法。可是脆弱不等於廉價,不等於沒有意義,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是不可取代的。”


    說到這裏,靜信不由得搖頭苦笑。這番話根本不該出自坐視村子毀滅的人,他覺得這真的是一大諷刺。


    “我不明白你現在的處境,也不明白你心裏有多難過,剛剛那番話或許會讓你覺得刺耳,覺得我很自以為是;可是看到一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竟然為自己準備墳墓,我真的感到十分心痛。如果你堅持的話,我願意替你取法名,可是我是抱著遺憾和心痛的心情才這麽做的,這點請你理解。”


    “可是……我……”小薰再度垂首。“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沒有人能改變這個事實。因為……因為小惠在生我的氣……”


    “清水惠生前不是你的朋友嗎?”


    “嗯,所以她才格外的生氣。爸爸死了,媽媽死了,小昭也死了,所以……”小薰緊握雙手。“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小薰看著靜信。靜信十分疑惑,不知該如何反應;小薰卻將靜信的沉默視為默許,視為催促她繼續說下去的暗示。


    “我不知道小惠在想什麽,隻知道她真的很生氣,所以爸爸和媽媽才會……連我弟弟小昭,他也……”


    “小惠一生氣,你的家人就會過世?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可是她—”


    話說到一半,小薰就閉上嘴巴。她不認為大人會接受這種說法,靜信一定會覺得她是個神經病。小薰以警弁的眼神看著靜信,靜信卻偏著頭露出微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副住持一定不會相信,一定會覺得我瘋了;可是那天晚上小惠說我爸爸死了,結果我衝下樓一看,爸爸真的已經死了。爸爸死了之後,媽媽和小昭也一個接一個的死去……”


    “你是說清水惠預言家人的死?”


    “不是預言,我覺得應該是一種挑釁,這就是小惠對我的複仇。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麽做,或許跟結城的死有關。”


    “結城夏野?”


    “嗯。小惠很喜歡結城,我明知結城有生命危險,卻還是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去,所以小惠才會生我的氣。或許她也知道把結城拖下水的人就是我


    吧?不管怎麽說,小惠她—”


    小薰說到這裏,才赫然發現自己說太多了。


    “……她變了。”


    靜信點點頭,既未嘲笑小薰,也未麵露嫌惡,臉上的表情十分認真。


    “所以你認為下一個就是自己?”


    “嗯。”


    “你以為小惠死後複活,再過不久就會直接對自己展開複仇?”


    “是的。”小薰凝視靜信。“或許副住持不相信,不過我真的這麽認為。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惠下的手,隻能確定下一個就是自己,因為我知道太多了。結城和小昭也是因為我發現小惠的秘密,才被他們殺人滅口。”


    “你是說夏野不是死於疾病?”


    “是的。”


    靜信輕撫前額。


    “不管副住持相不相信,事實就是如此。”


    “你誤會了,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這次輪到小薰麵露疑惑。


    “夏野察覺真相,你和你的弟弟也一樣。若早點讓我知道,我一定會設法協助你們。”


    小薰懷疑自己的耳朵。


    “察覺真相的人全都遭到肅清。除了你們之外,村子裏一定還有其他人發現一切,我卻不能為他們做些什麽……”


    結城夏野死於屍鬼的報複,這是不爭的事實。他發現了不該知道的事實。結果慘遭那些人的肅清,下手的人還是他的好朋友。無論是對被害人或加害者而言,這都是殘酷無比的報複手段。


    小薰的不幸遭遇或許也是如出一轍,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真相,代價就是失去了父母和弟弟。靜信將這名孤立無援的少女送出山門,看著她黯然離去的身影,才赫然發現孤立無援的人並不隻小薰而已。


    信明的失蹤、鶴見的死亡,再加上不告而別的池邊和阿角,寺院裏的人手明顯減少了許多。若非屍鬼對佛門聖地多少有些忌諱,難保小薰家的慘劇不會在這裏上演,到時偌大的寺院裏麵隻剩下靜信一人,搞不好連靜信都不在世上了。


    靜信輕押眉頭。信明已經死了,這是屍鬼的報複,隻因為靜信知道太多的真相。


    (沙子,非這麽做不可嗎?)


    靜信在內心呐喊,奇怪的是他一點都不生氣,反倒是對沙子充滿了憐憫,或許是因為他不認為這麽做是出自沙子的本意吧。


    阿徹的泣訴言猶在耳,沙子的感受一定也差不到哪去,否則就不會說出“見棄於神”這四個字了。肅清是沙子為了活命必須采取的手段,如果有其他的選項,靜信相信她一定不會選擇殺戳。


    想到這裏,靜信不由得搖頭苦笑。


    (我還在替自己開脫。)


    沙子是殺父凶手,憎恨她才是最自然的反應。靜信知道太多了,屍鬼為了封住他的嘴巴,不惜對他的家人下手。這種行為並不可取,即使將屍鬼視為邪惡的存在,也不會有人持反對的意見。


    屍鬼是殺手凶手,靜信是失去父親的被害人,應該大聲譴責屍鬼才對,如同他的鄰人譴責殺害弟弟的他。


    (他的罪行昭然若揭……)


    他被拖出審判場,鄰人紛紛唾棄他,咒罵他。


    沒有人對他表示惋惜。


    被流放荒野之後,他才突然想起。為了弟弟的死而咒罵他的鄰人之中,沒有人對他表示惋惜。


    既然他是個罪人,理應受到眾人的咒罵;然而站在荒野中的他回頭看著遙遠的山丘,心中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成為罪人,為什麽會受到大家的咒罵。


    對他而言,弟弟的死無疑是莫的悲劇,因為他沒有殺死弟弟的念頭。他比任何人都悲歎弟弟的死,也比任何人失去更多,這點卻很難讓旁人理解。事實上他在麵對智者、抑或是麵對神的時候,都選擇了噤口不言,將真感情藏在心底,因此鄰人才會將他視為罪人,視為妒火中燒的殺人凶手,視為意欲隱匿罪行的卑鄙小人,視為無視於神的權威、厚著臉皮登上高塔的叛逆之徒。可是他還是不懂,鄰人憑什麽咒罵自己?


    他並不認為自己犯下的罪行不該受到咒罵,在他的心中,慈悲的鄰人信奉至高無上的天神,是虔誠無比的信徒,更是處處為他人著想的善人。鄰人對獨居綠野一隅的他伸出友誼之手,害怕破壞一切的他婉拒好意的時候,鄰人的表情顯得十分受傷。是的,他們都是善良的人,至少在他心中如此。


    如今他被趕出秩序之外了,他們為什麽不再伸出援手?為什麽不憐憫忌妒弟弟的自己、不惜憤而行凶的自己?隱匿罪行的愚昧、褻瀆天神的不敬,他認為這些都是善良的鄰人所能寬恕的罪行。


    事實上他們對這些罪行感到憤怒,不但大聲咒罵他,還對他投石。為什麽生氣?為什麽咒罵?為什用石頭對罪人做出二度製裁?


    因為他是神之領域的公敵,他是罪人,他是良善秩序的破壞者。


    鄰人雖然對共享秩序的同胞抱持著慈悲的心,卻對敵人不假辭色。鄰人也會憎恨他人、讉責他人、咒罵他人,卻絕對不會將殘酷的一麵展現在同胞麵前。像這些區分彼此、表裏不一的鄰人,真的稱得上是善良的子民嗎?


    那些鄰人真的無罪嗎?他十分懷疑。


    他轉身看著山丘,看著一望無際的荒野之中自我封閉的世界。荒野並非圍繞著山丘,應該說山丘座落於荒野的一隅才對。山丘的子民拒絕與外界交流,藉著將罪人放逐荒野的行為,守護自以為是的樂園。


    3


    加奈美確定母親熟睡了之後,才小心翼翼的走出家門,離開之後還不忘將門窗鎖好。


    阿妙的出現是加奈美無法獨自承受的重擔,幾經思慮之後,她決定找元子商量對策。元子的家一樣是門窗緊閉,從外頭根本看不見裏麵的情況。無奈之餘,加奈美隻好按下門鈴,就在她開始懷疑元子是不是不在家的時候,家中傳出有人走動的聲響,元子打開大門探出半張臉。


    “是你啊。”元子看到加奈美之後說道。“對不起,我正在忘。”


    元子躲在門後不肯出來,兩隻眼睛不停的搜尋門外的動靜,彷佛外界藏著什麽危險。


    “……好吧。茂樹的情況怎樣?”


    “他正在睡覺。”


    還來不及回話。元子就把門關了起來。加奈美很想叫元子別那麽快進去,卻又不知道該跟說些什麽才好。若說死去的母親又回來了,元子會相信嗎?不如說阿妙的屍體在家裏麵,恐怕還有幾分可信。可是母親在淩晨的時候跟個活人沒兩樣,這點又該如何跟元子解釋?


    (入夜之後……)


    大概又會起來活動了吧?這雖然不失為一個解釋的方法,卻還是有某種程度的風險。萬一阿妙就這樣死了,到時又該如何解釋?


    加奈美壓壓自己的太陽穴,她覺得自己也快要精神錯亂了,根本分不清哪一邊是夢境、哪一邊是真實的世界。


    現在的自己無法冷靜麵對一切,元子大概也好不到哪去。寶貝兒子正在與死神博鬥,元子是不可能冷靜下來的。加奈美知道向元子求助是在浪費時間,然而除了元子之外,還真找不到其他可以商量的朋友。


    無助的加奈美拖著蹣跚的腳步走回家門口。遠處傳來陣陣的大鼓聲,應該是下部落的人正在為露月神樂進行預演,熱鬧非凡的鼓聲反而更增添了加奈美的孤寂。走進幽暗的家中,加奈美不時的在阿妙的寢室和餐廳之間來回穿梭,思考阿妙的複活到底是事實、抑或是夢境。阿妙死了,這個記憶是正確的嗎?抑或阿妙現在死在家中才是正確的記憶?加奈美獨自坐在餐廳,她確定自己的記憶是正確的,也就是說阿妙真的複活了。可是也不能排除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將阿妙的屍體挖出帶回的可能性,若加奈美真的這麽做了、而且又沒有半點


    記憶的話,之前的記憶恐怕也沒有幾分可信度。


    一想到這裏,加奈美就感到坐立難安,忍不住想去看看母親。阿妙還是跟死人一樣躺在床上,早晨的燒傷消退了許多。加奈美覺得母親真的死了,另一方麵卻又覺得母親是死後複活的惡鬼,兩種想法在腦中互相吞噬,理不出一個頭緒。


    直到太陽下山之後,加奈美還是不知該如何麵對眼前的阿妙。歎了口氣的加奈美離開餐廳前往寢室,發現神情恍惚的阿妙已經從被窩裏坐了起來。


    “……媽,你還好吧?”


    阿妙點點頭。她看看幾乎快要消失的燒傷,說出“有點痛”三個人。聲音雖然低沉,卻清晰可辨。


    加奈美撫摸手背的傷痕,確定複活的阿妙沒有體溫、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是個不折不扣的死人。


    (真的死了嗎?)


    死人不會動,會動的人一定有呼吸和心跳。眼看阿妙成為介於生死之間的存在,加奈美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事實。


    “需要什麽嗎?”


    聽到加奈美的問話,阿妙回答“肚子餓了”。加奈美點點頭,叫母親再睡一下之後,走出寢室來到廚房。她覺得阿妙的臉色不太好,像個病人一樣,所以熬了一鍋又濃又稠的粥。正在熬粥的時候,阿妙走出房間坐在餐廳看電視,就像往常一樣。


    熱騰騰的粥上桌之後,阿妙的表情雖然有些為難,還是跟加奈美說了聲謝謝。


    “……真奇怪,我到底是怎麽了。”


    阿妙喃喃自語。


    “今天是幾號?我昨天做了些什麽?”


    加奈美沒有回答。滿腹狐疑的阿妙啜了一口粥,直說沒有味道。


    “吃了跟沒吃一樣,而且這碗粥太燙了。”


    “我已經放放很久了呢,應該涼了吧?”


    “真的嗎?加奈美,有沒有白飯啊?吃這碗粥跟喝湯沒什麽兩樣。”


    “好,等我一下。”


    鍋子裏麵還有昨晚的剩菜。加奈美用碗盛了一些起來,連白飯一起端出去,結果阿妙兩三下就吃光了。不過她還是抱怨吃不過癮。


    “可是……”


    “隻是把東西塞進胃裏,一點都沒有吃飯的感覺。”


    加奈美隻得替阿妙煮了一碗泡麵。阿妙雖然嫌燙口,還是將泡麵吃得一幹二淨,然後連剛剛吃的飯菜一起吐了出來。


    “—媽!”


    阿妙發出呻吟,神情十分不安。她懷疑自己不生了。


    “……我看還是請院長過來看一下好了。”


    加奈美試著安撫急於就醫的阿妙,將地上的嘔吐物清理幹淨,淚水突然奪眶而出。


    “怎麽啦?真是對不住,你特地準備的東西都被我浪費了。”


    “沒關係。”


    “大概是胃不太舒服吧?可是我真的好餓、好想吃東西,怎麽會這樣呢?”


    “別吃了,否則又會吐出來。還是多休息吧。”


    “可是……”


    “一定是胃不舒服的關係。媽睡了那麽多天,不能一下子吃太多東西,我看還是先休息一陣子再說吧。”


    阿妙雖然不太甘願,也隻能點點頭。


    “奇怪,我的精神不錯呢。”


    自言自語的阿妙回頭看著加奈美。


    “我是不是怪怪的?連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到底是哪裏出問題了?”


    4


    千鶴正打算走下樓梯離開大屋,卻被正誌郎出聲叫住。


    “你去哪裏?”


    握著扶手的千鶴回頭看著正誌郎。


    “出去進食,不行嗎?”


    正誌郎苦著一張臉。在外人麵前,他是千鶴的丈夫,可是千鶴跟他並非同類。


    “聽說你帶著一個新人替大家添了不少麻煩。”


    “會嗎?我隻是照顧新人罷了。”


    “那個新人似乎不太守規矩,你為什麽要配給他一輛車?”


    “不為什麽,方便進食罷了。”


    正誌郎歎了口氣低聲說道。


    “沙子找你。”


    千鶴臉色一變,她猜得出來一定是為了篤誌的事情。篤誌的確不怎麽守規矩,自從殺了第一個犧牲者之後,他就愛上了殺戮的快感。雖然杹並不抗拒獵殺的行為,可是一旦發現對方沒有抵抗能力之後,蓄積已久的私怨就會為之爆發。隻要篤誌殺了犧牲者,千鶴就會將屍體丟給速見處理,如今速見似乎不願再替篤誌收拾善後了。那個靠不住的大嘴巴。


    千鶴冷眼看著正誌郎,神情充滿了驕縱。


    “我要出去,替我轉告沙子。”


    “不行,去見沙子。”


    “你該不會是在吃那個小子的飛醋吧?放心好了,篤誌雖然有趣,我還沒把他放在眼裏。”


    “沙子可不認為他的所作所為叫做有趣,勸你還是乖乖的去見她吧。”


    千鶴放開扶手站了起來。正誌郎指著二樓的方向,千鶴隻得乖乖的轉身回到二樓,走向沙子的房間。千鶴沒有反抗沙子的能力,沙子才是這間大屋的主人,她邀請辰巳成為同伴,同時也邀請千鶴加入。當初襲擊正誌郎的人其實是鶴,沙子卻透過某種契約關係,讓他以人類的身分加入。老實說千鶴並非沒有反抗沙子的念頭,不過想歸想,卻沒有付諸實行的計劃和膽量。就算有,也早就被漫長的時間磨耗殆盡。如今千鶴少不了沙子,沙子確保千鶴的安全,提供她的生活所需,這些都不是千鶴的聰明才智所能辦到的。


    心不甘情不願的走進沙子的房間,形如少女的“母親”正以銳利的眼神看著自己,千鶴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瞧你做出什麽好事。”


    千鶴低頭不語。


    “他叫做大川篤誌是吧?不能任由他繼續胡作非為,把他交給辰巳管理,知不知道?”


    “……你都已經決定了,我還能說不嗎?”


    倔強的千鶴看著沙子,臉上淨是不服之色。沙子見狀,不由得歎了口氣。


    “為什麽要把那種危險份子放在身邊,好像你也很享受似的。怎麽,你喜歡那種野蠻的場麵嗎?


    “不喜歡。”千鶴搖搖頭。“我隻是很無聊,想找點樂子罷了。這種鄉下地方什也沒有,除了襲擊獵物之外,什麽也沒得玩。”


    如果是在大城市裏麵,至少能混在人類女子當中享受五光十色的快感。


    “再忍耐一下就好了,你連這麽點時間也不能忍?”


    沙子向千鶴招招手。千鶴走近沙子的身邊坐了下來,臉頰貼在沙子的膝前。


    “這裏真的很無聊,除了吃就是睡,一點都不好玩。我想回到大城市。”


    沙子撫摸著千鶴的秀發。


    “再忍耐一會就好。你應該收斂一點,不要再做出那種荒唐事,否則我也隻好公事公辦了。現在曾加不少同伴,必須把規矩建立起來才行。”


    千鶴抬起頭來,臉上的神情十分哀怨。


    “要把我交給辰巳處置嗎?你好狠心。”


    “目前不會。可是你再不知反省的話,遲早有一天會咎由自取。”


    “別這樣嘛,我可是千鶴耶。”


    “我對你已經夠寬容了,畢竟在一起那麽久了;可是就因為我對你太過寬容,才會惹人非議。已經有好幾個同伴來向我告狀了,你又何必落人口實?”


    “……是不是小惠?一定是她。”


    “別管是誰告的狀,自己檢點就行了。我不想拿你開刀,可別逼我這麽做。”


    “可是這裏的生活真的好無聊,每天除了吃飯就是睡覺,一點都沒有活著的感覺。”


    “再忍耐一下,就快要結束了。等到計劃完成之後


    ,我第一個讓你回城裏去。”


    “你騙人。”千鶴嘀咕。


    “我是說真的。”


    “少來,你根本不會讓我離開。你想一直待在這裏對不對?明知我離不開你,還說這種話來騙人。”


    “誰叫你不肯乖乖聽話?我才一個沒注意,你就惹出那麽多的麻煩,這叫我怎能放得下心?既然要找伴侶,就該找個聰明一點的對象,這樣子我才能放心的把你托付給他,讓你們兩個一起回到城裏。”


    “真的嗎?”


    少女點點頭,臉上露出安撫小女兒的神情。


    “篤誌不行,他不是適當人選,我不能把你托付給他。你真的不喜歡正誌郎?”


    “他明明是個人類,卻心甘情願的成為敵人的奴仆,我才不是那種人呢。”


    沙子歎了口氣。


    “沙子,不能襲擊尾崎嗎?”


    “你是說尾崎院長?”


    “我對他很有興趣。”


    “他可是獵人喔。”


    “沒錯,所以才有意思。他已經察覺敵人的存在,而且準備展開反擊,找就是喜歡這種獵物。反正村子裏已經有江淵了,公所又成為我們的囊中物,他早就沒利用價值了吧?”


    “嗯……”


    “當初需要佛寺和醫院來替我們照料犧牲者,以避免外界察覺這裏的變化;如今計劃已經快要完成了,自然不再需要他們。若不趁早將醫院和佛寺處理掉,說不定反而會成為大麻煩呢。”


    沙子撫摸著千鶴的秀發,似乎正在思考什麽。千鶴整個人貼在沙子的膝前,不停的撒嬌耍賴。


    “求求你嘛,沙子。隻要你答應,我保證以後絕對不再去找篤誌。”


    “好吧。”沙子歎了口氣。“差不多是時候了。”


    躺在床上的敏夫輾轉難眠,內心充滿了焦慮。他無法說明廣澤,也無法說明其他人,或許是用錯了方法吧,敏夫心想。像廣澤這種理性的人反而不容易麵對現實,早知如此,應該選擇煽動大川或是孝江這一類容易感情用事的人才對。


    (接下來該怎麽辦?)


    時間所剩不多,搞不好過了一個新年之後,外場就不複存在了。政府機關會在新年度來臨之前將這一年的資料做個整理。那些人必須事先篡改記錄、將各方麵的資料做個統合,否則劫必會將資料的出入暴露在外界麵前。看來明年三月是最後的大限,過了三月之後,村子大概就會走入曆史。


    敏年知道自己必須加快腳步,卻又感到說不出的疲憊。即使再怎麽費盡唇舌的解釋,還是沒有人肯相信自己,敏夫真的覺得十分無力。若對方覺得自己瘋了也就罷了,敏夫感到最無法忍受的,還是對方的眼神所透露出的一絲憐憫。


    無奈的歎了口氣,敏夫又翻了個身,黑暗中卻傳來開門的聲音。他起先以為是靜信,卻又打消了這個想法。不可能是靜信,靜信不會偷偷摸摸的溜進自己的房間,會在三更半夜悄然造訪的人隻有一種,那就是—


    敏夫從床上跳了起來,這個動作似乎把不速之客嚇了一跳,隻見一條模糊的黑影往後倒退了好幾步。


    “……你還沒睡?”


    敏夫二話不說,立刻扭開枕邊的台燈。年輕女子的臉孔在昏暗的燈光之中浮現,看來十分陌生。


    “……你是誰?”


    “怪了,之前你不是邀我來喝茶嗎?怎麽還問我是誰?”


    女子露齒微笑。一定是辰巳,敏夫心想。之前見到辰巳的時候,敏夫的確邀他到家裏坐坐。


    “這種時間一太適合吧,你是怎麽進來的?”


    女子晃晃手中的鎖匙。


    “我請尊夫人打了一份備用鎖匙。”


    “……原來如此,想必你就是桐敷夫人吧?”


    “沒錯。”女子嫣然一笑。“我叫做千鶴,請多指教。”


    “應該在闖進來之前先自我介紹才對吧?很抱歉,現在不是招呼客人的時間,而且我對你也有些成見,邀約之事就當作沒發生過吧。請你以後別再踏進尾崎家一步,我不歡迎你的來訪。”


    “對不起,話說出口就無法取消了。”


    敏夫沉吟不語,一隻手握起放在枕邊的開關。


    “千鶴小姐,我想睡了,你請自便吧。”


    敏夫打開開關,床邊的投影機閃出亮光,在空蕩蕩的牆壁上投射出橫直交錯的放射性紅色線條,映在千鶴的臉上就像一條條血紅色的傷痕。千鶴往後退了一步,顯得有些畏懼。


    “聽說這種花紋有驅邪的效果。怎,不太喜歡是吧?”


    千鶴奪門而出,躲在陰暗的角落說話。


    “……沙子告訴我了。”


    “沙子?你女兒嗎?”


    “她說尊夫人的葬禮不對勁。”


    敏夫苦笑。


    “……不對勁?”


    “尊夫人不可能活那麽久,而且下手的人也說她早已在襲擊當中死亡。就算那個人搞錯了,尊夫人其實還活著,下葬的時間也太晚了一點。”


    “嗯,或許吧。恭子是個賢內助,直到最後一刻,還不忘助我一臂之力。討到這種老婆是我的福氣。”


    門後傳來銀鈴般的笑聲。


    “你倒是很沉得住氣。”


    “我本來就是冷血動物。”


    “……晚安。”


    敏夫隨口回應了一聲,看著牆上紅燈燈的幾何圖案。


    “終於輪到我了。”


    敏夫已經無路可退了。


    5


    信明的房間—應該說是病房—還是維持著老樣子沒變,就跟他失蹤之前一模一樣。美和子天天都會親自打掃,或許她相信丈夫一定會回來,也或許是藉著打掃的行為,拒絕麵對丈夫已經永遠離開她的事實。


    信明的床邊堆了一疊書籍以及幾本素描簿。素描簿是信明練習書法時的必備工具,他除了是靜信的父親之外,更是絕不向命運低頭的師父。


    靜信慢慢的坐在床邊,發現生活的必須物品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信明不願增加美和子的負擔,也不願向逐漸萎縮的四肢低頭,努力維持最後一絲尊嚴的父親向來是靜信最大的心靈支柱,也是仰慕的對象。


    如今父親王在了,恐怕早已不在人世。那些人將他強行擄走,在不知名的地方殺了他。


    (他又會對你造成什麽傷害……?)


    長年癱瘓在床的信明不可能對沙子構成威脅,放他一條生路也無傷大雅,根本沒有殺了他的必要。唯一的可能,就是對靜信的報複。


    (何必呢?)


    靜信早就將自己定位成旁觀者了。雖然他知道屍鬼存在的事實,可是屍鬼的存在早已不是秘密,村子裏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略知一二才對。現在封住靜信的嘴巴已經太遲了,更何況他根本沒有針對屍鬼采取行動的打算。靜信並不是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然而每當他捫心自問,問自己到底能做些什麽的時候,總是找不出令他滿意的答案。


    靜信歎了口氣,隨手拿起枕邊的書籍,讀了一段曆史小說之後,將書本插進床邊的書架,同時也將其他散落床上的書籍收好。這些看了一半的書可以收起來了,反正書籍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了。


    書架整理完畢之後,接著整理床頭櫃上的日記,隨筆以及信簽。床頭櫃的旁邊放著靜信送給父親的文字處理機,靜信隨手將機器放在腿上。


    信明留下為數眾多的文件,他對信眾的關照可說是無微不至,這麽多年來一直扮演著精神導師的角色。帶著獳慕的心情,靜信一一瀏覽信明留下來的文件,從書信的用字遣詞當中,尋求對父親的思念。


    瀏了一陣子之後,靜信的目光停留在一封信上。


    彼


    此素未謀麵,此信實屬冒昧,還請多多見諒。閣下新遷至此,身為本地東道,貧憎自當為閣下接風洗塵。


    地點不在拙莉的房間,也不在犬子的書齋,更不是辦公室以及起居間,還請閣下直接前往貧僧的住處作客。


    貧憎的住處位於寺院的偏房,如蒙應允,貧憎自當掃榻相迎,敬請光臨是幸。


    靜信反覆看著這段液晶文字,一時之間無法掌握信中的含意。


    (這是……)文字就隻有短短的一段,用不著卷動就結束了。(邀請函。)


    沒有抬頭,看不出是寄給誰的;然而從不厭其煩的強調自己的房間看來,收信人應該跟屍鬼脫不了關係。可是—


    檔案建立時間是十月十五日,最後修改日期則是十月十八日。靜信回溯過往的記憶,當時光男似乎表示信明請他代為寄一封信,收信人是桐敷正誌郎。光男在第一時間向靜信報告,之後靜信試著探詢那封信的用意,信明卻輕描淡寫的說隻是跟對方打個招呼罷了。


    “難道……”


    八九不離十,這就是那封信的內容。


    自從安森德次郎病倒之後,信明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十月十三日德次郎病倒,信明說什麽也要去安森家探病,靜信從未見過如此激動的父親。見到德次郎之後,信明帶著釋懷的神情回到寺院,從此陷入長思,變得十分沉默寡言。兩天之後,信明寫下這封信,寫完之後並未列印寄出,而是等到十八日的時候再度修改。那天正是德次郎過世的第二天。


    “為什麽?”


    信明應該發現桐敷家的真麵目,所以才會再三的強調自己的房間。父親明知對方的身份,卻還是將這封邀請函寄了出去,這無疑是自殺的行為。


    —為什麽犯下如此罪孽?


    —到底出了什麽事?


    (不為什麽……)


    不帶著殺意,就不算殺人。


    —這麽做的理由是什麽?


    (沒有理由。)


    “……父親,為什麽?”


    沒有這封方請函,他們就無法進入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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