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逐漸增強。天空一片火紅,來自四麵八方的瘴癘之氣吞噬了整個村子,放眼望去掙是黝黑的陰影,黯淡無光的未來籠罩著整個世界。


    沙子蘇醒的那一刻,世界正處於滅亡的前夕。爬出行李箱的她透過枝葉交錯的間隙遙望天色,內心不由得一驚。


    危險的白天過去了,重拾自我的沙子再度品味感情、意識。以及行動自如的軀體。


    擺在眼前的事實讓沙子不知是喜是悲,她雖然平安的渡過失去意識的半天,接下來的半天卻很有可能讓她恨不得從未醒轉。


    沙子爬出草叢,附近半個人也沒有。靜信到哪去了,為什麽自己會跑到這種荒山野嶺?


    “室井先生……?”


    北風吹走了沙子的聲音,呼喚著靜信的自己更令沙子感到羞恥。


    沙子襲擊了靜信,如果靜信死了,沙子就是凶手,天底下哪有凶手依賴被害人而活的道理?可是說也奇怪,靜信的不在身邊卻反而讓沙子感到無比的孤獨與無助。


    “室井先生……”


    沙子再度呼喚靜信,起身搜尋四周。斜坡上方的血腥味吸引沙子爬上陡坡,找了好一陣子之後,才發現靜信俯臥在樹下的草叢中。


    “室井先生!”


    沙子伸手搖晃肩膀,靜信沒有反應。藉著斜坡的地形將靜信翻轉過來,才發現腹部一片血紅。雜草和泥土都吸飽了鮮血,呈現出亮油油的黑色光澤。


    沙子吸了口氣。顫抖著雙手碰觸靜信的傷口。染滿鮮血的衣物沉甸甸的。十根手指頓時占上黏答答的液體。


    “室井先生……?”


    沙子搖晃靜信的身體。觸手生溫。胸口依然看得出緩緩的起伏,也感受得到皮膚之下的跳動。他還沒死。


    “謝天謝地……”


    可是搖了許久,靜信既沒睜開眼睛,也沒開口說話,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腹部的傷口很深,除非立刻送醫院急救,否則靜信恐怕隻有死路一條;偏偏沙子現在哪裏都能去,就是不能出現在村民的麵前。


    “不要……本要這樣。”


    沙子緊緊壓住腹部的傷口。若靜信傷重不治,勢必會成為一具冰冷的屍體。永遠不會蘇醒。


    “不要死,求求你!”


    不要拋下我獨自死去,沙子仿佛聽到自己說的話。沙子是個自私的人,她不願失去靜信,更害怕孤獨一人的感覺。


    “室井先生,求求你!”


    快點起來,睜開眼睛!壓著傷口的沙子突然聽見若有似無的怒罵。聲音乘著呼嘯的北風,從斜坡上方順勢而下,內容清晰可聞,仿佛說話的人就在附近。


    聽見聲音了。


    聲音。


    女孩子的聲音。


    找到了,就在附近。


    沙子縮起身子四處張望,找不到防身的武器。從村民談話的內容聽來。他們似乎已經掌握了沙子的位置。


    沙子看看斜坡、再看看靜信,毅然決然的站起了身子。傷害靜信的人應該就是這群人,他們不可能帶靜信就醫。


    (快去找人幫忙。)


    率先浮現腦海的念頭就是盡快逃離這裏,然後找人過來幫忙;可是轉念一想。沙子不由得啼笑皆非了起來。下令切斷電話的人是沙子。外場已經被徹底的孤立了,即使平安下山坐上車子到附近的市鎮求救,沙子也很懷疑靜信的傷勢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


    孤立無援、背負著滿身的罪惡,獵人即將前來製裁沙子。


    獵人的身影出現在斜坡之上。沙子看得見他們,他們卻看不見沙子。她猶豫了許久,最後還是起身往下移動。走下斜坡的村民手上都拿著一把木樁,沙子說什麽都想逃離那種恐怖的凶器。


    貪生怕死的家夥,沙子在內心暗罵自己。你打算拋下救命恩人獨自逃走嗎?——可是,沙子真的不想死,她無法違抗不想喪失自我的衝動。沙子不願受到傷害,不願受到迫害,無論是何種形式的生物,都對“生命”有著一份源自本能的執著。


    沙子走下斜坡。期盼呼嘯而過的北風卷走她撥開草叢的聲響。


    2


    山入隱沒在夜色之中。手電筒帶來些許光明,相較於一望無際的黑夜,黯淡的燈光卻顯得微不足道。人們聚集在部落最下方以及最接近小徑的建築物。他們燃起了火堆,占據視野最好的有利位置。


    大約十幾個村民肩並肩的走了出去。不能再拖下去了,外界遲早會察覺異樣。如今村子裏屍橫遍野,深怕事情曝光的,不是屍鬼。反而是人類。無論如何都要揪出屍鬼的首領。盡快讓村子恢複常態。即使太陽早已下山。搜捕行動還是持續進行。村民的疲憊和緊張已經超出負荷。大家都想早日結束這場惡夢般的殺戮:然而隻要屍鬼尚未全部消滅,殺戮永遠也不會停止。隻要漏掉了一人,汙染就會再度擴大。因此疲憊不已的村民需要一個句點。一個足以證明屍鬼已被連根拔除的句點。那就是找出桐敷家的少女、屍鬼的首領。


    十幾個村民肩並著肩,戰戰兢兢的離開安全地帶,約莫一小時之後才又走了回來。有些人的肩上扛著屍體,絕大多數的村民都是空手而還。


    “外頭太黑了。”男子疲憊不堪的坐倒在地。“連自己的腳邊都看不清楚,更別說是搜捕敵人了。聽說那些家夥在夜裏也看得一清二楚,說不定我們摸黑搜索的時候,他們就跟在身邊呢。”


    “可是剛剛什麽都找不到,說不足他們早就離開山入了。而且所有的建築物都被我們破壞了,即使他們逃往山裏,等到太陽出來也是必死無疑。”


    村民紛紛點頭讚同,這表示他們真的已經累壞了。現場鴉雀無聲,大家都在等待有人提出就此打住的建議。


    元子感受得到現場的厭戰氣氛。她明白搜索行動遲早會停止。可是——元子心想,她還是沒發現岩佬的下落。


    元子凝視著位於穀地的小部落,她相信岩佬一定還躲在山入。強勁的山風吹得火光忽明忽暗,這已經是村民所能生起最大的火堆了。


    絕大多數的建築物都已經搜查過了,不過大家還是漏掉了一些死角。比如說地板和屋頂所做的遮光措施,這些地方乍看之下好像沒什麽問題,卻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設有出入口,裏麵赫然就是供屍鬼躲藏的秘密空間。屍鬼的數量急速增加。為了讓每個同伴擁有一個安全的棲身之處,山入的建築物裏麵處處可見類似的巧思。


    周圍的道路都被封鎖了,屍鬼不可能逃出山入。唯一的可能就是離開建築物往山裏避難。即使逃往山裏。也一定得在日出之前回到棲身之處。因此他們一定就得躲在附近。靜靜的等候失去耐心的獵人離去。


    倦怠的空氣彌漫四周,大家都不說話,也不再成群結隊的外出搜索。元子悄悄的離開人群,躲進暗處。


    她不能獨自進入建築物搜尋岩佬,否則岩佬一定會喜孜孜的殺了元子,帶著兩個孩子逃離此地。


    “絕不讓你稱心如意。”


    岩佬非死不可。元子仰望夜空,聽著冷冽的北風呼嘯而過。


    幹燥的空氣、幹枯的山頭,如果這時放上一把火。岩佬勢必會連人帶屋一起被燒威焦炭。反正村子裏靠山吃飯的村民也沒幾個,隻要能燒死逃進山裏的敵人,就算整座山頭都化成了灰也值得。


    元子不知道嚴佬到底躲在建築物裏麵,抑或躲進了深山,也不知道兩個孩子身在何處。她隻知道現在一定要消滅敵人。否則孩子就會永遠的離開自己。一切都是岩佬造成的,如果不采取行動,岩老勢必會嘲笑元子的無能,以戰勝者的姿態帶走兩個孩子。


    元子測量風向之後,從懷裏掏出撿來的小瓶子和打火機。瓶子裏麵裝滿了用來點燃火把的汽油,打火機則是趁村民不


    注意的時候偷來的。今天白天的時候,元子將這兩樣東西塞進口袋,說不定她那時就起了在山入放火的念頭。


    元子走向位於上風處的建築物。她偷偷摸摸的壓低身子,在屋子向風處的外廊邊上堆積幹草和枯枝,然後脫下毛衣吸飽了汽油塞進幹草堆,再將剩下的汽油灑在附近的拉門之上。準備就緒之後。元子點燃了草堆。


    拉門在一瞬間被火舌吞噬。破舊的建築物很快的陷入一片火海。


    岩佬再也不能為所欲為了。


    元子露出一抹冷笑。


    元子贏了。傲慢的岩佬遭到製裁,再也無法淩虐元子。


    元子心中的“岩佬”在不知不覺當中成為“命運”的代名詞。之前的她渾然不知,往後也將無從知曉。


    火勢肆無忌憚的蔓延在廢屋的外廊,紅澄澄的火光照亮了元子,也照亮了元子身後的人影。


    竄起於部落一角的亮光讓大夥吃了一驚。


    少了街燈的夜晚格外漆黑,更突顯出光線的刺眼。


    “怎麽回事?”


    在場的村民議論紛紛。村迫宗貴踏出了一步,打算前往現場一探究竟。


    “該不會失火了吧?”


    “別開這種玩笑。”


    嘴巴上故做輕鬆,卻在無意識中加快了腳步。沿著林道往上走了一段路之後。才赫然發現那真的是火光沒錯。宗貴不禁冷汗直冒。


    藏青色的夜空襯托著黝黑的山頭,在北風的強力吹拂之下。覆蓋山頭的樅樹林沙沙作響。幹燥的夜晚、猛烈的山風,在這個節骨眼上失火,絕對是一發不可收拾。


    宗貴轉身大叫。


    “大家快來幫忙。大事不妙了!”


    幾個人跟在宗貴身後快步跑向起火的屋子。火舌沿著外廊蔓延開來,在火光的襯托之下,宗貴清楚的看見屋前的兩條人影。


    “是誰在那裏!”


    其中一條黑影轉過身來,女子的身體從他的手臂滑落在地。火光照亮了黑影的長相,大夥一眼就認出對方的身分。葬儀社的速見,宗貴輕噫。速見手上拿著一把短刀,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格外的刺眼。女子一動也不動,呈大字形躺在地上。


    “是你放的火?”


    村民大聲嚇斥,速見連忙搖頭。他看看火勢、又看看宗貴,眼神流露出一絲恐懼,轉身拔腿就跑。宗貴怒罵一聲,立刻追了上去,最後追上速見的人是丸安木料廠的安森和也。和也撲向速見,將他拉倒在地,其他的村民也在這個時候趕到。不知道是誰搶下速見手上的凶器,現場一片混亂。緊接著一陣淒厲的慘叫聲響起,掩沒了眾人的叫罵。


    宗貴目睹了這一切之後,連忙跑向女子的身邊。女子的胸口裂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無神的雙眼凝視著處空的一點,早就沒了氣息。宗責同情之餘。也納悶於她怎麽會獨自跑到這裏。這時一股濃烈的汽油味從女子身上飄散出來,眼前的火勢卻讓宗貴不及細思。


    廢屋被火舌吞噬,開始往稻草屋頂蔓延而去。


    “快過來幫忙,情況不妙!”


    村民聽見宗貴的叫喚,這才慌了手腳。幾個人跑到水管旁邊,水龍頭卻連半滴水也沒出來。


    “停水嗎?”


    宗責大叫。


    “慘了,山入沒有自來水。”


    沒錯。山入的居民隻有三名老者。他們所居住的兩間屋子全都是用地下水。電動馬達將地下水打上來。如今全村大停電,當然無法汲水。


    “大家分頭找找!”宗責大喊。“找看看有沒有水井。或是裝設手動幫浦的人家!”


    眾人麵麵相齟,幾秒鍾之後才各自散去。有人表示要到溪邊打水。有的說要去尋找手動幫浦。這時火舌已經吞噬了屋頂,耀眼的火光照亮了夜空,在風勢的助長下更顯猛烈。稻草屋頂的一端塌陷,火星四散。


    “快叫消防車!”一名女子踏熄掉在腳邊的火星,燃燒的稻草杆飄落在地。


    電話不通,無線電也不能用,甚至連電力都沒恢複。消防團的車庫裏麵停著一輛消防車。通往山入的唯一道路卻被崩塌的土石封住,即使勉強越過土堆開進山入。恐怕也是為時已晚。


    下風處人家的屋頂已經出現點點火苗,漫天亂舞的火星更是烤得庭樹的枯葉為之卷曲。


    “沒救了……”宗貴呻吟。“別管水源了。快把剩下的屍體丟進屋子裏!”


    “可是……”村民有些遲疑。宗貴見狀,立刻大喝一聲。


    “動作快!沒時間挖洞了,直接把車上的屍體倒進去!”


    宗貴望著火焰之中的建築物。


    “現在隻能祈禱這把火站在我們這一邊了。


    3


    躲在暗處迂回前進的小惠終於來到大塚木料廠的木材堆積場。


    小惠醒轉的時候,山入已經成為人間煉獄。逃得出來算她運氣好,如果藏身之處在熟睡的時候被村民發現。小惠早已死於非命。


    好不容易翻越山頭倉皇逃到這裏,村道和產業道路卻早已無法通行。不過村子裏還有其他的路,隻要沿著下外場的田中小徑一路走去,就可以接到國道。


    沒錯,接到國道。


    小惠打算離開這裏,這個村子已經無法束縛她了。佳枝不在了,桐敷家的人恐怕也凶多吉少,失去主人的奴隸終於重獲自由。


    沿著國道南下。先逃到熱鬧的城鎮。然後再想辦法前往紙醉金迷的大城市定居。都市的冷漠提供絕佳的庇護,定居在不夜城更不必擔心找不到獵物。


    (然後呢?)


    未來該如何存活。小惠一點概念也沒有。成為屍鬼之前,小惠一心一意隻想離家出走,缺乏執行力的她卻無法化夢想為行動,注定離不開這個村子。如今成為屍鬼的小惠失去了依靠,內心一樣充滿了恐懼與不安,可是她現在別無選擇,非離開這個村子不可,否則難逃一死。


    (……我不想死。)


    小惠不想死在這個無趣的地方。她還沒享受人生,也相信世界上的某個角落或許是在大都市的某個角落——有著一群跟她年紀相仿、歌頌青春的少女。她們盡情的享受人生。過著幸福而充實的生活,不像小惠得在這個寧靜的山村。渡過一天又一天的悲慘人生。小惠有自己的夢想要去實現。她的人生充滿了無限的可能,不應該毀在無情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早點離開村子。小惠以前總是以輕蔑的眼神旁觀那些欠缺思慮的天真少女。在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當中迷失了旨我。她既豔羨於她們的勇氣。同時又對她們的墮落嗤之以鼻;然而跟現在的自己比較起來,小惠還寧願當個迷失在五光十色之中的墮落少女。應該要早一點離開村子,至少在入夏以前離開。悔不當初的感覺一次就夠了,小惠這次下定了決心。非離開村子不可。


    小徑看不到半個人影。幾個村民站在國道上監視著田中小徑,不過人數並不多。隻要躲過他們的視線。就可以在夜色的掩護之下逃往南方。


    小惠壓低身子,小心翼翼的接近國道。隻要穿越國道躲進對麵的陰暗處,就可以放心的沿著國道邊上往南走去。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搭便車呢。到時不但可以襲擊駕駛、命令對方開往大都市。搴零下來之前還可以充當戰備糧,需要用錢的時候,犧牲者更是絕佳的金豐,


    讓我走吧,小惠在內心祈禱。她沒有沙子的遠大誌向,不過是想躲在城市的陰暗處苟延殘喘罷了。讓一個胸無大誌的屍鬼混進燈紅酒綠的大都市。又會造成什麽傷害?車禍、仇殺、械鬥,大都市的社會事件比比皆是,小惠所能傷害的人命實在很有限。


    (讓我走,放我一馬吧。)


    左右張望了好一會,小惠才鼓起勇氣離開小徑。她一口氣橫越國道


    ,縱身跳進對麵的農田。這時耳中突然聽見村民的騷動,看來自己的行蹤似乎被發現了。你們晚了一步。小惠心想。在夜色的庇護之下,無法適應黑暗的人類根本不構成威脅。


    就在這個時候。刺眼的燈光亮起,在身前拉出一條長長的黑影。


    小惠心中一驚,連忙回過頭來,這才發現汽車的大燈不偏不倚的照在自己身上。


    “找到了,在那裏!”


    小惠慘叫一聲,拚命的往田裏跑去。她滿心以為車子開不進來,卻清楚的聽見引擎聲從身後響起。寒毛倒豎的她回頭望去,看到一輛。越野機車正從國道騎下農田。


    小惠發出絕望的哀號。她必須盡快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放眼望去卻找不到適合的地點。四周不是收割完畢的稻田,就是棄置已久的田地。稻梗早已不堪稻穗的負荷平躺在地,無法提供任何的掩護。


    引擎聲逐漸逼近,就在快要超越小惠的時候。機車騎士一把抓住小惠的頭發。失去重心的小惠重重的摔了一跤。滾進田邊的排水溝。


    驚慌失措的小惠急著想起身。卻卡在狹窄的排水溝中動彈不得。


    好不容易掙紮的坐起身子,小惠突然覺得胸前一痛。好像被人用某種尖銳的物體頂住了胸口。該來的還是躲不掉。小惠感到心中一涼。


    手電筒的燈光照亮了小惠。


    “這不是小惠嗎?”


    從聲音聽來。說話的人應該是田中。原來你沒死,小惠多希望聽到田中說出這句話。


    “……我見過她。”


    “這孩子我認識,她沒問題。”


    然後頂住胸口的物體緩緩離開,有人扶起自己。好心的詢問自己有沒有受傷。


    “隻是個孩子而已。”


    “她到底是敵是友?”


    (我不是敵人……)


    “既然她想逃走,八成跟那些怪物是一夥的。”


    小惠急著想出聲分辯,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上下排牙齒咯咯打顫。根本不聽使喚。不要用這個東西頂著我,不要刺穿我的身體——


    “不要妄下斷語。”


    這句話讓小惠看見希望的曙光。男子蹲在排水溝旁邊,小惠仔細一看,原來是鬆尾誠二。誠二伸出他的大手,小惠以為他想扶起自己,卻冷不防的被誠二抓住了後頸。


    “……你是清水家的小惠吧?”


    小惠點點頭,淚水奪眶而出。是的,我是小惠,你們不都是看著我長大的嗎?我認識伯母,平肯也都跟鬆尾家的孩子玩在一起,請你不要傷害我。放我一馬吧。


    誠二搖搖頭。


    “她是屍鬼。”


    不,小惠大叫。太過分了。為什麽要昧著良心說話?我到底做了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子對我?


    木樁的尖端伴隨著錐心的痛楚刺進胸口,小惠疼得頻頻咳嗽。吸進肺部的空氣還來不及吐出。就被隨之揮落的鐵槌擠了出去。強大的衝擊、胸骨碎裂的痛楚,小惠覺得自己的肉體正被無情的撕裂。


    (我不相信……)


    小惠張大了嘴巴,慘叫聲淹沒於從喉嚨深處滾滾而出的鮮血。刻骨銘心的痛,這是她最後的意識。頻頻揮下的鐵槌帶來一次又一次的劇烈衝擊,搖搖晃晃的木樁壓斷了她的骨頭、刺穿了她的血肉。鮮血沿著地麵流進排水溝。仿佛一條條蜿蜒的血河。慘無人道的屠殺總共持續了十分鍾,小惠的身體才完全靜止了下來。


    誠二打量著死在排水溝裏麵的屍體。


    “真的是屍鬼嗎?她一直否認呢。”


    在場的村民提出質疑。誠二搖搖頭。


    “錯不了,她是清水家的女兒。當初就是我替她辦的喪事。”


    現場傳出一陣唏噓。


    “而且她沒有脈搏,絕對是屍鬼沒錯。”


    話雖如此。大家的心裏卻很不舒服。認識的人就死在眼前,而且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屍體的死狀愈是淒慘。愈是讓眾人感到無比的空虛。類似的情況到底要持續到什麽時候。大家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喂。”


    誠二被旁邊的人用手肘頂了一下。轉過身一看。隻見一名白發霍鑠的老者正凝視著大川。


    “怎麽啦?”


    “北山一帶的天空好像特別亮。”


    4


    沙子沿著斜坡爬上爬下,她已經迷失山中,完全不知道身在何處。


    ——不過就是座小小的山頭。


    仗著對北山的熟悉,沙子滿以為一定走得出去,如今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原本以為隻要一路往上爬,就一定能翻越山頭,看來似乎沒有想像中的簡單。


    就算走不出去,應該也甩掉了追兵吧?然而事與願違。出現在斜坡下麵的獵人讓沙子停下了腳步。獵人仰望斜坡。發現了沙子的蹤跡。


    “找到了!”


    沒記錯的話,他就是清水,小惠的父親。失去愛女的悲憤似乎化成強大的憎恨,他看起來一點也沒有畏懼沙子的模樣。


    “找到了。在這裏!”


    清水大聲叫喊,滿腔的怨恨讓他漲紅了臉。大感不妙的沙子連忙改變行進方向,夜視能力成為唯一的救星。隻見她排開茂密的草叢,在樹林裏麵沒命的爬上爬下。屍鬼不必呼吸。劇烈的動作卻讓沙子覺得好喘。或許這是身為人類的肉體所遺留下來的反射行為。也或許是現場的氣氛讓她緊張得喘不過氣。


    獵人呼喚彼此的聲音從斜坡下方、以及身後響起,他們掌握了沙子的行蹤,正緊緊的跟在後麵。雖然距離尚遠。卻怎麽甩也甩不掉。


    為了躲避追兵,沙子隻好再度爬上斜坡。以不會疲憊的雙腳和不需換氣的肉體。來換取獵人的疲勞。拖延追蹤的速度。拋棄了靜信、拋棄了庇護者,沙子爬上了斜坡,內心充滿了罪惡感。


    聲音逐漸遠去。人數卻反而增加了不少。獵人正在集結,慢慢的。


    “管家呢?”


    “不知道。他開著車衝出屋子,在村子裏麵繞了好幾圈之後,連人帶車從三之橋摔進河中。車子直接撞上沙洲,不一會工夫就沉入水底。我們沒有餘力將車子打撈起來。確認駕駛的生死。”


    “嗯……”


    “總之。”敏夫抬起頭來。“外麵的人就快趕到了,一定要盡快將堆積如山的屍體處理掉。”


    “不先撤離村民嗎?”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處理屍體。先別管撤不撤離的問題。想要回家收拾細軟可以。不過千萬別讓大家開車離開村子,對外道路一定要全部封鎖。鬆尾兄在哪裏?”


    “敏夫,這樣子不好吧?”


    宗責抓住敏夫的手臂,卻被敏夫一把掙脫。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沒錯。如果山入失火的話,火勢很有可能波及全村,照理說應該讓老弱婦孺先行撤離才對。不過現在是非常時期,恕難照辦。”


    “為什麽?”


    “因為車子不夠。”


    宗貴為之語塞。


    “那些家夥破壞了不少車子,我不知道剩下的車子夠不夠分配給每一戶人家。而且載運屍體得用到車輛,現在又是正需人手的時候,如果不想辦法處理屍體,然後阻止大火越過北山,我們之前的犧牲豈不全都白費了?”


    “嗯…”


    “盡量讓村民留下來幫忙,包括女性在內。千萬別讓老弱婦孺開著車子先行撤離,調不到車輛搬運屍體事小,萬一火勢遍及全村的時候,我可不希望看到留下來幫忙的人找不到車輛逃離火海。”


    宗責沉默不語。


    “外麵的人一旦看到堆積如山的死屍,我們可就百口莫辯了,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優先處理屍體。先讓傷患和兒童帶著值錢的物品在國


    道邊上待命,除了照料的人手之外,叫其他人全都到神社集合。”


    鬆尾誠二正好從神社裏麵跑了出來。他抬頭看著北山,臉上血色盡失。敏夫重複先前的指示,誠二點點頭。


    “不如將傷患集合在休息站好了,然後留幾個老人家在照料。如果有人想逃出去的話,就把他拖出車外,暫時保管鑰匙。”


    “這個主意不錯。到時若非撤離不可,集中在一個地方也比較好處理。”


    “我等一下找幾個人到村子裏麵走上一圈,看看還有沒有棄置路旁的屍體。”


    “路上的血跡也得設法清除。”


    誠二點點頭。


    “還有屋子被破壞的地方。消防車進入村子的時候,如果發現好幾處人家的門窗都有被破壞的痕跡,反而容易起疑。我看幾個比較醒目的點,還是稍微修複一下比較好。”


    “你覺得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不清楚。不過晚上看不到黑煙。而且起火點在北山的另一側,從溝邊町的角度應該看不到火光才對。如果火勢越過山頭延燒到這一側,恐怕就很難說了。”


    “這樣子時間根本不夠。”


    “盡力而為。”


    宗貴凝視著敏夫。欲言又止。


    “……難道你有其他的方法?”


    “……沒有。”


    這時身旁的男子開口了。


    “桐敷家的女兒怎麽辦?她可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敏夫苦著一張臉。


    “隻能將希望寄托在大川老板身上了,現在謄不出多餘的人手。”


    6


    咳嗽不止的沙子試圖走下斜坡。卻被濃煙逼了回來。喉頭被嗆得疼痛不堪,沙子隻好沿著斜坡另尋路徑。


    就在這個時候。頭頂傳來獵人的說話聲。沙子抬頭一看。身材魁梧的中年壯漢從黑煙之後現身。周圍還不時傳來其他村民彼此呼喚的呐喊。看來沙子根本沒有擺脫追兵的糾纏。


    “看你還能逃到哪去。”


    男子出言恫嚇,沙子轉身跑下斜坡。一陣濃煙襲來,沙子什麽也看不見。隻覺得喉頭刺痛不已。她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驚慌失措的沙子隻好往左右移動。沙子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現在的她隻想遠離身後的男子、運離男子手上的可怕凶器。落荒而逃的自己讓沙子感到十分悲哀。


    這是報應,殺戮的懲罰;可是沙子卻拚命的撥開幹枯的草叢,試圖在濃煙密布的山坡上尋求生路。這種生命不要也罷,為了自己的安寧,也為了他人的平靜。


    (世界才會因此調和……)


    邪惡的殺戮者遭到排除,神的秩序因此得到修複。


    (為什麽?)


    滑落斜坡的沙子捫心自問。跌進草叢的她撥開枯枝,沒命的逃往樅樹林。樹林裏的視野雖然比較好,沙子還是看不到一絲光線。嗆鼻的濃煙淡了許多,距離山人大概已經有一段路了;可是追兵乘風而來的聲響,卻還是不即不離的跟在身後,甚至連其他的方向也聽得見人聲。追兵就像是嗜血的狼群緊緊的跟在身後,如同總是伴隨著罪惡而來的懲罰,揮之不去驅之又來。


    (為什麽?)


    分開茂密的草叢,寬闊的場所出現在眼前,沙子這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宛如異形的黑色建築物,正無言的展示它的殘骸。


    為什麽?


    沙子衝進建築物。滄茫的黑暗、堆砌的沉默與絕望,高聳的天窗象征著信仰與決心,它所睥睨的空間卻看不到半個信徒。空無一物的祭壇更不見信仰的對象。徒然頹圯於時間的洪流之中。


    沙子衝到祭壇前麵。


    “為何現我如仇寇!”


    這裏沒有伸出援手的神,因為沙子就是敵對神的存在。


    “可是……我並不想與任何人為敵。”


    神並未拯救瀕死的沙子,也未阻止沙子的複活;他不曾讓沙子遠離罪孽,也從不寬恕沙子。


    為何如此憎恨於我?


    “為什麽?”


    一聲悶響從身後傳來。跪倒在祭澶麵前的沙子轉頭望去。手電筒的燈光劃破黑暗,身材魁梧的男子就擋在門口。


    “看你還能跑到哪去,你已經無路可逃了。”


    大川俯視著畏畏縮縮的少女。氣喘籲籲的地側腹一陣疼痛。逮到獵物的亢奮卻讓他忘了側腹的不適。少女翻身而起,發出小動物般的驚呼,試圖逃往廢屋的一隅。模樣雖然令人憐惜。可是一想到她窖死了那麽多村民。大川就止不住內心的熊熊怒火。即使如此,沙子驚慌失措的神情還是讓他感到一陣痛快。


    大川舉步向前,享受著甕中捉鱉的樂趣。這棟建築物看起來隨時都會崩塌,天花板的一角甚至看得到外頭的星空,不過四麵的牆壁倒還十分牢靠。眼前的少女已經無路可逃了。一想到自己可以將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大川的嘴角頓時浮現出一抹殘忍的淺笑。少女突然停下了腳步,仿佛感受到大川內心的得意。旋即慌慌張張的躲進暗處,可憐兮兮的模樣讓大川忍不住內心的笑意。


    少女摔倒在地,立刻掙紮的爬了起來。大川擋在少女和門口中間,一步步的縮短距離。雖然聽不見同伴的聲音,不過對方隻是個孩子而已,大川一個人就綽綽有餘了。雙方的距離又拉近了一點,兩人之間隻夾著一張長椅。大川踩著長椅一躍而起,落地的時候順勢將少女撲倒,滾了一圈之後逮住了敵人。


    “被我抓到了吧,小鬼!”


    手中的少女尖叫不已,惹得大川發出一陣狂笑。一切都結束了,敵人已經落入大川的掌握。


    少女的身形纖細,一隻手就箍了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大川發現少女打算抓住自己的頸子,連忙以另一隻手頂住少女的額頭,直接撞向後麵的墒壁。


    “勸你還是早點死心,別再做無謂的掙紮了。”


    粗重的喘息伴隨著得意的笑聲,大川再也忍不住內心的笑意。他捏住少女的喉頭,貼著牆壁將少女的身體硬生生的舉了起來。少女纖細的手腳不斷掙紮,大川絲毫不以為意。這種花拳繡腿打在身上根本就是不痛不癢。


    事實上大川頗為享受獵物在手中掙紮的快感,踐踏獵物為求生存而付出的努力。更帶給他莫大的樂趣。一想到這就是殺人魔王的結局,大川就忍不住狂笑了起來。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將獵物撂倒在地騎了上去,然後掏出掛在腰間的木樁。木樁抵住胸口的那一瞬間,少女嚇得拚命大叫。


    “害怕嗎?你怕這個嗎?”


    大川放聲大笑。真是個識相的小女孩。


    狂笑不已的大川突然放下木樁,拿起腰問的刀子砍向身旁的長椅,得到一根細長尖銳的木片。


    “瞧你嚇成這樣,我看了也是於心不忍。不如這樣吧,這根小小的木片應該就不怕了吧?”


    大川所指的木片大約有十五公分長,隻見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臂,將少女推到牆邊。


    “不要!求求你!”


    “那怎麽行。小妹妹,你這個殺人魔王不應該求饒吧?嗯?”


    “不要用木樁,拜托!”


    大川露齒微笑,膝蓋頂在少女的腹部,拿起木片對準白暫的小手,然後以自己的身體將少女固定在牆上,另一隻手拿起鐵槌。少女睜開雙眼。發出淒厲的慘叫。木片輕鬆的穿透薄薄的手掌,牢牢的釘在牆上,大川又發出一陣狂笑。


    “好玩的還在後頭昵。”大川睥睨著痛苦掙紮的身軀。“我要把犧牲者的家人全都叫到這來,讓他們拿著小小的木樁釘遍你的全身。


    少女的喘息逐漸化為嗚咽。


    “你這個怪物到底害死了多少人,殺人之前難道連一點憐憫


    之心都沒有?到底有沒有替犧牲者的家人想過?”


    少女沒有回答,大川卻認為是錐心的痛楚令她無法開口。或許她連大川的問話也沒聽進去。


    “你還沒死,可是大家都死了。全都死在你的手上。別以為我這樣就會饒過你。”


    大川又從長椅削下木片。為了將木片的前瑞削尖,大川不得不鬆開頊住腹部的膝蓋。少女立刻滑落了下來。隻剩下一隻釘在牆上的手掌支撐著全身的重量。狂笑不已的大川慢慢的將木片削成木樁。這時少女的手掌撕裂出一道長長的傷口,身子也跟著跌落在地。


    受傷的手掌抱在胸前,蹲在地上的少女哀鳴不已。大川俯視著少女的背影,臉上帶著一絲冷笑,旋即拍起腳踩住少女的後腰。好不容易才抓到這隻獵物。可不能讓她輕易的跑掉。


    大川一點也不覺得殘忍,他是在伸張正義。匍訇在地的是殘暴的怪物,不是惹人憐愛的孩子,即使將她淩遲處死,也不會有人責怪大川的不是。


    忙著削木片的大川完全沒注意到驀然出現的人影。屋外呼嘯而過的風聲掩蓋了身後的氣息。


    蜷曲在地的沙子也沒發現人影的出現。大川踏在後腰上的那隻腳力道稍減。沙子才勉強得以抬頭上望。隻見大川單手按住頭頂。一臉驚恐的轉過身子,溫熱的鮮血如雨點般撤在沙子的臉上。


    突如其來的劇痛讓大川眼冒金星。看不清楚身後的人影。亮晃晃的刀子落在大川的後腦,隻見他蹣跚的往前走了幾步,兩隻手撐著跟前的長椅。這時身後的人影又舉起刀子朝著他的後腦揮下。


    大川的身體重重的摔落地麵,揚起一陳灰塵。


    沙子蜷曲著身子。奇跡不可能降臨,神不會伸出援手;可是無可否認的,的確有人救了她。


    沙子茫然的凝視人影。


    “……室井先生。”


    7


    靜信俯視沙子。清楚的看到她驚疑不定的眼神流露出無言的悲歎。


    右手一鬆,開山刀筆直的插入地板。男子的後腦猶如海藻附著其上的岩礁。汨汨流出的鮮血染濕了頭發。仿佛交纏的海草盤據傷口,眼看是沒氣了。從體型來看。俯臥的男子應該就是大川富雄沒錯。


    吹過樅樹林的冷風發出海浪般的沙沙聲,伴隨著刺鼻的焦臭。附近沒有光源,視野卻一片明亮。周圍失去了色彩,仿佛濾光鏡之後的景物;然而靜信卻看得十分清楚。甚至連大川的傷口都清晰可見。眼前應該是令人不忍卒睹的畫麵。事實上靜信也無法直視那道血腥的創傷;可是說也奇怪,鮮血淋漓的傷痕也同時牽動了某種說不出來的情緒。前所未有的感覺浮上意識,靜信卻在潛意識中拒絕承認。


    良久,靜信才將視線投向蹲坐地上的沙子。異常清晰的視野。沙子百感交集的神情也格外的清晰。靜信凝視著占滿泥灰的白皙臉孔,這次輪到沙子別過頭去。


    “室井先生,我……”


    呼嘯而過的風聲掩蓋不了沙子的啜泣。腰間維心刺骨的疼痛早已麻痹,衣物依然吸飽了鮮血,靜信卻不再感到液體汨汨而出的感覺。


    靜信複蘇了,美和子若不是死於村民之手,應該也會跟著複活。


    靜信並未對肉體的變化感到吃驚,至少他現在覺得自己淡然處之,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或許這個結果早在靜信的預料之中也說不定。


    “沙子。”語氣十分平淡。“有沒有受傷?”


    粉頸低垂的沙子雙手掩麵,緩緩的搖搖頭。右手的傷勢看來十分嚴重,沙子卻沒有理會的意思,大概已經開始愈合了。


    “那就快點站起來,火勢就快延燒到這裏了。”


    沙子再度搖頭。靜信單膝跪地,拭去沙子發際的桔葉,輕撫著淩亂的秀發。沙子抬起頭來。凝視著眼前的人。


    “我不想走。室井先生,請你也留下來。”


    “沙子。”


    “我要留在這裏,讓這一切劃上句點。這裏就是我的葬身之處。“


    沙子技著靜信的衣袖。“還是說你不想跟我死在一起?”


    “站起來。”


    靜信抓住沙子的手臂。沙子的身體變得格外的輕盈。輕輕一提就抱了起來。


    “逃到哪裏都一樣,室井先生。”


    沙子奮力掙脫靜信的束縛。往教堂深處跑去。


    “還不明白嗎?室井先生。你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了。”


    靜信默然不語。他很明白自己的變化。沙子當然也沒有看不出來的道理。無言的靜信往前踏出一步,沙子法生生的往後退。仿佛受驚的小動物。


    “即使逃得了一時,也永遠逃不過自己。”沙子指著倒臥在長椅之間的屍體。“你所犯下的罪行將永遠跟著你。你的生命將會成為一種罪惡。隻要活在世上一天,就會一次又一次的犯下同樣的罪行,永遠無法解脫。”


    靜信點點頭。“或許吧。”


    “你逃不了的。前有獵人、後有大火。或許現在的你一心一意隻想逃離眼前的威脅。也或許真的能讓你僥幸逃過一劫。可是就算逃得了獵人和大火,也逃不過宿命。到時候你一定會後悔的。現在還來得及。你的生命尚未被悔恨填滿。就當是腰間的刀傷奪走了自己的生命,在草叢中靜靜的死去就好。”


    “過來。”


    靜信緊握沙子的手臂,將她拖向門口。屋外的天際一片火紅,火場特有的焦臭味乘著風勢飄了進來。獵人應該發現山人失火了,即使還沒發現。也是時間的問題。隻要越過北山進入上外場的部落,說不定可以趁著大家陷入混亂的時候弄到一輛車子。


    “我不要!”沙子拚命掙紮。“求求你讓我留下來,我不想離開這裏!”


    靜信不發一語,拉著沙子往門口走去。沙子的雙腳踩得地板略咯作響。


    “我想要結束一切,可是隻要你活了下來,我的罪孽就無法終結。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決心,請你成全我吧。”


    “你這是在自暴自棄。”


    “沒錯。我就是自暴自棄。不管是一時起意也好、鬼迷了心竅也罷,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要留在這裏,到時就算臨時反悔。也不能改變什麽。求求你,跟我一起留下來吧。”


    靜信回頭看著沙子。沙子緊抓著半倒的祭壇。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


    “沙子,我的確是你所犯下的罪孽。隻要我活著的一天,你的罪孽就無法消失。以我為起點的汙染也將傳承你罪孽深重的血脈。”


    “所以——”


    靜信蹲了下來。


    “我想我知道你為什麽畏懼十字架、為什麽沒受到邀請就不敢潛入人家的原因了。”


    沙子瞪大了雙眼。


    “真的嗎?”


    靜信點點頭。


    “生理上的原因我不知道,不過心理上的原因大概略知一二。”


    “為什麽?”


    “因為這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此言一出,沙子頓時一驚。“因為這個完整的世界將你們屏除在外。”


    “……我不明白。”


    “少了你們,世界才堪稱完整。因此你們永遠也無法融入這個世界。當人們拿起十字架的時候,你心裏有什麽念頭?”


    “念頭……”


    “十字架讓你意識到自己是壓倒性的少數、例外、被秩序或者是世界屏除在外的存在。”


    靜信仰望空無一物的祭壇,仰望默默的俯視兩人的殉教者。


    信仰讓人們團結起來,讓毫無血緣關係的鄰人成為水乳交融的同儕。信仰倡導慈悲、宣揚博愛,以同種生物的緊密結合為最終的目標。這種結合起源自小家庭,擴展為血緣、以及地緣關係,最後融合成壓倒性多數的無意識神性,藉以創造出廣為大家接


    受的道德、法律和常識,讓每一個人在秩序之中都能找到立足點。


    “屍鬼不屬於這個世界,你們不受秩序的歡迎。我認為你不是害怕十字架。而是藉由十字架看到人類無懈可擊的團結,同時意識到被徹底孤立的自己。”


    “我們……”


    “你先聽我說。再也沒有比孤立更可怕的了。你沒有保護自己的法律、秩序、常識甚至是道德,沒有提供救贖的神,沒有憐憫自己、同情自己的鄰人。更沒有為自己義憤填膺的同誌。世界雖大,你卻是孤獨一人,必須獨自麵對已知的過去、未知的命運。”


    “你說的沒錯。可是——”


    沙子緊抓不放的祭壇空無一物,沒有神、也沒有信仰的象征。


    “屍鬼象征著孤獨。不能繁殖、不能延續血緣、沒有家庭的構成,更無法與獵物建立掠食者與被掠食者的關係。”


    “我知道。不過——”


    “無法與其他生物建立宛如血緣的關係。這就是屍鬼的宿命。你們都是單一的個體,即使勉強集結在一起。彼此之間也沒有關係。你計劃在這裏建立屍鬼的社會,我並不認為這個計劃能獲得成功,因為你們是流浪的民族。不可能享有社會的結構。如果捕食者的數量多過獵物,勢必會破壞生態的平衡;相反的如果在同一塊區域裏麵,獵人的數量遠高於屍鬼。獵物就會注意到屍鬼的存在。”


    沙子仰望靜信,眼神充滿了畏懼。


    “這是我的錯嗎?難道我沒有做夢的權利?”


    “當然不是。屍鬼是異端者,你更是異端當中的異端,頸部早已被做了記號,這個無法抹滅的記號將你們歸類為黑暗的存在。屍鬼是被逐出秩序的生物,你們永遠無法踏入整合於神諭之下的世界。”


    “好殘忍的說法。”


    “沙子。”靜信凝視著少女哭幹的雙眸。“我很同倩你們的遭遇,屍鬼的存在絕對是一場悲劇。然而你們已經被逐出神的範疇,卻無法舍棄對神的信仰與思墓,這才是令我感到可悲的地方。”


    “……信仰……”


    “你曾經說過能夠體會見棄於神的感覺。事實上當屍鬼顛覆死人不能複生的自然法則時,就已經被神遺棄了。你化身為獵人。靠著獵殺人類而活,同時認為殺人不容辯駁的罪惡。這是誰規定的?”


    沙子睜大了雙眼。


    “這是拋棄你們的神所製定的規矩。事實上除了屍鬼之外,所有的生物都在獵殺其他的生命,人類抑或生物為了生存,勢必有所犧牲。天底下沒有不必犧牲其他生命就能存活的生物。人類藉著將有害的生物視為有害的威脅、將無害的生物視為無益的存在。將犧牲的行為予以合理化,人類的生存根本就是建立在其他生物的犧牲之上。沒錯。理應如此,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罪人的流放之地。”


    靜信抓住沙子的手,輕輕的將她從祭壇分開。


    “即使如此,你還是拘泥於神的理論。陷入其中無法自拔。被神屏除在外的人無法享受神的恩典、不適用於神所指定的罪惡,你卻堅持信仰、渴望回到神的秩序,因此才會將自己悖離秩序的行為視為一種罪惡。”


    “我……”


    “你們孺慕秩序,憎恨脫離秩序的自我。為了重回秩序。你們試圖建立能夠接納自己的秩序;然而隻要是師法於神的秩序。就無法對你們提供保護。在你們打算重現神之秩序的那一刻開始,就等於是將自己視為罪人,試圖創造出排斥、懲罰自己的係統。”


    沙子再度掩麵。


    “殺人是神所定下的罪惡。從蘇醒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自神的掌中跌落,喪失遭到審判、甚至是定罪的資格。這就是所謂的異端。”


    “這種結論更加殘忍……”


    靜信點點頭。


    “你的蘇醒本身就是個悲劇。”


    靜信從身後抱住沙子。


    “你”


    靜信撫摸早已幹涸的腰間。


    “——我們要活下去。”


    “我不想要這種生命。”


    “既然我們不會死,就必須勇敢的活下去。不會死跟活下去當然是兩碼子事。不想死跟想活下去的意義也截然不同。”


    “是的,我並不認為自己想活下去。我隻是不想死而已,為什麽要對生命如此執著?”


    “活下去是為了存續而做出的努力,我們的存在也隻是為了種族的存續,即使空虛,也不容放棄。”


    “苟延殘喘……?”


    靜信點點頭。


    “是的。”


    8


    山入的大火跨越北山的棱線。


    敏夫帶著絕望的神情看著眼前的一切。北風從山頭殺奔山腳,漫天飛舞的火星早已籠罩全村。


    “沒救了。”


    敏夫喃喃自語。外界的介入隻是時間的問題。火勢已經越過北山的棱線,衝天的火光就連溝邊町也清晰可見。消防車遲早會開進外場。


    “尾崎院長……”


    一旁的結城出聲,敏夫點點頭。大量的屍體散布全村,根本來不及收拾。


    “隻好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這場大火了。把所有屍體丟人火中。什麽都不要說。”


    在大火的蹂躪之下,一切的一切都將葬送在業火之中。村民四處離散,外場就此消失。隻要大家的口風夠緊,即使殘餘的屍體被人找到,外界也無從得知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渾身無力的敏夫坐倒在地,勉強以虛脫的大腦思考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他試圖拯救村子,卻讓外場步上滅亡。


    “……到頭來。我們還是輸了。”


    敏夫喃喃自語。身旁的結城一臉訝異的俯視坐在地上的敏夫。


    “輸了?輸給誰?”


    “你說呢?我想拯救村子,最後卻以失敗收場……”


    “拯救村子的意思是指阻止村子的毀滅、抑或讓村子恢複正常?”


    敏夫抬頭望著結城,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真的不知道答案。


    “……阻止屍鬼的侵略吧?如果就這個意義而言,我們該做的全都已經做了,屍鬼也幾乎全軍覆沒,可是……”


    如果行動的目的在於維係外場的存續,敏夫絕對是個失敗者。村子即將消失。而且是敏夫的行為促成了這個結果,現在更不可能讓陷入火海的村子恢複常態。敏夫已經失去了他所捍衛的東西。


    可是,敏夫心想。他真的有本事讓村子恢複原狀嗎?


    敏夫已經累了。該處理的問題卻堆積如山,沒有人知道這場屠殺要持續到何時,就連敏夫自己也感到厭倦。到底還得消滅多少屍鬼,才能讓大夥安心?這種全民皆兵的非常時期到底何時才能解除?為了隱瞞事情的真相,大家還得付出多少的力?公所的職員已經全軍覆沒,日後該透過誰提出報告?孝江的死又該如何向外界說明?


    敏夫試圖拯救村子,這個計劃卻在實際展開之前就注定失敗。他所做的隻是垂死的掙紮罷了,目的在於不讓屍鬼如願以償、維護人類最後的尊嚴。


    “……這樣也好。”


    身旁的結城點頭附和。


    “早知如此。還不如一開始的時候就疏散村民,然後一把火燒光全村。”


    “說的也是。”


    “前前後後死了那麽多人,我們根本不可能讓村子恢複受到侵略前的狀態,最後的反擊不過是毫無意義的抵抗罷了,抑或是無謂的報複。”


    “或許吧。”


    “就算殺光了屍鬼,我們又能得到什麽?曆經了這場殘酷的殺戮。還有幾個人願意定居於此、願意與共犯為鄰?”


    “……嗯。”


    “留下來的人絕對忘不了這個血淋淋的記憶。不過隻要村子還在,我想人


    也會跟著留下來才對。不要小看地緣的力量。隻要兒子還留在這裏,我就不會離開外場。”


    “或許吧,留下來的人都將生活在惡夢的威脅之中。這種恐怖的記憶將深深的刻劃腦海,多年之後被我們帶進棺材,即使村子幸存了下來,也不可能恢複原來的模樣。外場已經變了,變成我們所不認識的村子。”


    “這才是真正的死後複活。”


    “嗯……”


    為了村民著想,火葬絕對是最好的選擇。可惜敏夫未能堅持這一點。是的,敏夫早就失去了扭轉幹坤的關鍵,這一切在某個時間點就進入了不可逆的階段。敏夫當然很清楚,他隻是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才對。


    “原來如此……”敏夫喃喃自語。


    他想為這個村子盡一份心力。身為村子裏唯一的醫生,敏夫總以村民健康的把關者自許,偏偏村民的生命早就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失去存在意義的醫院、失去存在意義的醫生、以及失去存在意義的尾崎家。


    “……他說的沒錯。”


    正如兒時玩件所言,自己隻是想掌握一切罷了。敏夫對村子的一切感到倦怠。對生命感到空虛,試圖從對抗這場疾病、抑或是對抗敵人的過程當中,找尋自己存在的意義。他渴望藉著改變這個世界。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絕對不是毫無意義的泡沫。


    成功了嗎?或許成功了。也或許失敗了,然而這絕對不會是一切的結束。隻要活著的一天。敏夫就會不斷與一介泡沫的自己展開對抗。一想到自己所背負的宿命,敏夫不禁抬頭看著北山的山頭。然後向同樣凝視著北山的眾人開口。


    “叫所有人到‘幹草’集合。準備撤離。”


    “可是……”


    “大家身上都是血,請他們先自行換上幹淨的衣物。如果有人要回家拿行李,就找幾個人開車送他們回去。傷患和兒童分乘幾輛車。盡量讓他們優先離開村子。”


    周圍的人點點頭。敏夫再度凝視北山。大火已經延燒到山上的佛寺,即將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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