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就在庫羅狄亞斯快要睡著前,半夢半醒之間他聽到聲響。


    「誰?」


    庫羅狄亞斯張開眼睛,在黑暗之中靜靜地問道。絕不能慌張失措。即使慌張失措,自己是無法有什麽行動的。


    「你是不是因為知道這裏是王子的寢室而狼狽不堪?如果膽敢再踏上我的床鋪一步,你會受到全國最頂尖魔法師的詛咒!」


    然而,來到這裏如果有犧牲生命的覺悟,要加害王子是輕而易舉的事。庫羅狄亞斯心髒怦然作響,凝視著黑暗。


    人影很小。


    「這麽晚才來打擾你,對不起喔,狄亞。」


    耳裏聽到的聲音微弱,仿佛是鈴聲作響。


    「……角角?是角角嗎?」


    庫羅狄亞斯瞠目問道,他感覺到對方點了點頭。


    「嗯,對不起。我現在白天都受到監視,不到深夜是來不了這裏的喲。」


    「你受到監視……?」


    「似乎是如此。不過,他們也沒有禁止我去任何地方,嗯,這裏的人也沒有阻攔我呀。」


    「這樣啊……」


    庫羅狄亞斯以複雜的心情做了回答。形形色色的人們所說的種種話語在他的心裏閃過。


    「角鴞……我一直在等你。」


    「嗯,謝謝你。」


    角鴞似乎點了點頭,並且,感覺她微微一笑。


    「安迪和歐莉葉特來過這裏,告訴我有關你的事了。我以為你不會再來這裏了呢。」


    「為什麽?」


    角鴞的臉隱藏在夜晚的黑暗和頂篷的布之中,因此庫羅狄亞斯無從知道角鴞在恢複記憶之前和之後,到底有什麽樣的轉變。


    庫羅狄亞斯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四周如此黑暗,無論是睜眼、閉眼,這世界的顏色都沒有什麽不同。


    「……今天國王陛下蒞臨此處。國王陛下對我說,明天要舉行消滅夜之王的最後儀式,還有,我必須參加儀式……他要我以下任國王的身分列席。」


    庫羅狄亞斯清楚知道那到底意味著什麽。


    在國王蒞臨的前一天,安?多克就已經來過了。庫羅狄亞斯不可能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安?多克告訴了他有關角鴞的事情;她額頭上刻印的意義,以及她手腳上為什麽會有那樣的痕跡。


    接著安?多克稟告庫羅狄亞斯:


    『庫羅狄亞斯,你會受邀參加兩天後的儀式吧。然後,你將會在那裏目睹我的行為。但是……如果可以的話,請你不要對角鴞提起這件事。』


    安?多克說著,臉上露出泫然欲泣的微笑。


    『不過,反正不久之後她就會發覺,然後討厭我吧。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庫羅狄亞斯問他,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進行下去?


    安?多克隻有對他報以微笑。他的微笑,是欲言又止的微笑。


    『狄亞,也許你的手腳有希望可以動起來。』


    像我這種人,會怎麽樣都無所謂吧。


    庫羅狄亞斯說。安?多克聽到之後,撫摸著庫羅狄亞斯的頭說:


    『不要說「像我這種人」這樣的話。國王希望藉由賦予你自由行動的手腳,讓狄亞對自己有自信啊!』


    對自己有自信。


    能夠行動的手腳會帶給自己信心嗎?隻要手腳能動起來,自己就能成為國王嗎?


    「呐,那個……庫羅狄亞斯。」


    角鴞怯生生的聲音傳了過來。庫羅狄亞斯豎起耳朵傾聽,唯恐漏聽了什麽。


    角鴞在黑暗處,瑟縮著身影說:


    「如果……」


    當庫羅狄亞斯想到自己的四肢將得以自由行動時,浮現在腦海裏的卻是角鴞的事。


    角角是不是會哭呢?他想。


    角鴞怯生生地發出了如同耳語般的聲音說:


    「如果我說請你幫我,你會怎麽做呢?」


    對於角鴞的話,庫羅狄亞斯不禁笑了;仿佛在說,你到現在還在問這種話。


    這個答案,在老早以前就應該了然於心的。


    三色鍾的鍾聲奏出絕妙的音階。安?多克聽著鍾聲,心想──這一切仿佛是已逝王妃的葬禮。


    那時,安?多克還不是聖騎士;他曾爬到自己宅邸庭院裏的樹上,茫然地望著綿延的黑衣送葬行列。


    他遠遠眺望,並無法看到葬禮行列的棺材內部。因為聽說王妃是個絕代美女,所以他當時還為此覺得很遺憾。


    然而──


    安?多克抬起臉龐,正麵麵對展開羽翼、仿佛自己創造出寶座般的貓頭鷹。


    從被捕的那一刻起,已經經過了兩個月的時間。從那個時候開始,魔物之王便被斷絕了一切的食物和飲水,猶如曝曬物一般被吊著,榨取他所擁有的魔力。


    但是──他的身影,閉上眼睛的身影即使憔悴而削瘦,卻依舊保有寒氣逼人的美麗。


    在鬼氣逼人的美麗之前,自己是否能揮舞聖劍呢?


    「巫女,獻上聖劍……!」


    國王丹德斯發出低沉的聲音;歐莉葉特以精確的動作,跪在安?多克的身旁。她垂下雙眼,然後將聖劍向自己的丈夫奉上。


    他沒有想到她願意出現在這裏。


    這是安?多克打從內心的真摯想法。自從聽說在這個最後的魔王討伐儀式中,安?多克將揮舞聖劍,歐莉葉特便不肯再和安?多克說任何話。


    然而,歐莉葉特在最後的關頭卻沒有拒絕。


    「……你不反對嗎?」


    安?多克在取劍的那一刹那,輕輕地向歐莉葉特耳語問道。


    歐莉葉特依舊垂著雙眼,輕聲說:


    「我是和此劍共存的巫女。」


    麵對歐莉葉特的回答,安?多克再度顯露出強忍心痛的表情。如果他能夠,這一生中他都不希望讓她說出這樣的話。


    他握住了劍柄,然後拔出了劍。


    映照出滿月光輝的魔力照明有兩處,聖劍反射了光芒,兀自朦朧地發光。其中最為輝煌燦爛的,是被魔法師們所包圍的巨大水晶。比人頭還要大上一圈的水晶裏,燃燒著藍色火焰,火光搖曳。


    夜之王早已失去了魔力。


    然而這依舊存在的壓迫感,是否隻因他身為魔物之王的身分呢?


    「將王子帶到此處……!」


    在丹德斯的號令之下,庫羅狄亞斯現身了。他被數名男丁支撐著,坐在比身體大了許多的轎子之中。少年王子隨著披掛有頂篷的椅子,被運送到這地下;他緊閉雙唇,先看了看國王,然後望向貓頭鷹。


    魔法師們進進出出,他們將使用魔王的魔力,展開號稱是這個國家有史以來最隆重的魔法。


    施魔法的目的,在於使庫羅狄亞斯的手腳蘇生;要讓他連指尖都能自在地行動。


    正當魔法師們準備好魔杖時──


    「請等一等。」


    庫羅狄亞斯高亢的聲音,劃過僅有靜謐的呼吸聲潛藏的空間。連安?多克也忍不住回頭望向庫羅狄亞斯。


    「國王陛下。」


    庫羅狄亞斯毫不猶豫地直視著灰發國王的雙眼,並說道:


    「我希望能以這雙眼睛好好地看清魔王的身影。」


    「……什麽?」


    丹德斯低聲沉吟。


    然而庫羅狄亞斯豪不畏懼,他埋沒在椅子中,再度揚起了聲音。


    「在聖騎士安?多克的聖劍刺入之前,我希望能用這雙眼睛將本王國魔力象征的存在仔細映入眼簾裏……!」


    灰發的國王緊緊地瞪視著自己年幼的兒子,但是庫羅狄亞斯並沒有因此別開視線。這孩子竟然能有這樣的表情──一瞬之間,這樣的念頭掠過丹德斯的腦海之中。他覺得眼前的少年,似乎不是平日畏畏縮縮仰望著自己的兒子。


    「……好吧。」


    國王點了點頭。


    「將庫羅狄亞斯帶到前麵來……!」


    王子所乘坐的轎子被抬到前方,轎子被靜靜地放置在筆直方向的紅色絨毯上。他緊緊地盯著離他還有一段距離的貓頭鷹身影。貓頭鷹那被透明的線所吊住的羽翼、身體,以及依舊不失其威嚴的身影。


    王子似乎恨不得能將貓頭鷹的身影烙印在自己的眼裏。


    就在丹德斯心想也差不多看夠了,要命令將王子帶開的那一瞬間──


    「角鴞,趁現在……!」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就在他們目瞪口呆的那一刹那,庫羅狄亞斯轎子下方的布突然裂開了。


    接著,有個身影一躍而出。


    「角鴞!」


    安?多克喊叫道。角鴞簡直如同剛見麵的時候──那個瘦骨嶙峋的時候一般,穿著一件單薄的上衣;她像一發子彈飛奔而出,跑了起來。


    「擋住她!擋住這個女孩!」


    丹德斯如大炮一般狂吼。魔法師們


    一驚,紛紛準備施以魔法。但是,這些魔法師們原本都準備好施魔法來促使庫羅狄亞斯的手腳重生;要施以下一個魔法,還需要一段時間。


    安?多克比任何人都快一步,要去捉拿角鴞。


    然而,他的手腕卻被緊緊地捉住了。


    「嗚!」


    他往一旁看過去,原來是自己的妻子;她的眼神堅定有力。


    「讓她去吧,安迪。」


    「她去了又能怎麽樣呢!」


    安?多克高聲說道。讓角鴞一個人奔向成為那副模樣的夜之王身邊,又能如何呢?


    「我們就是要看清楚,到底會發展成什麽樣子呀!」


    歐莉葉特的話強而有力;她抓住安?多克手腕的指尖亦然,讓他難以違抗。


    安?多克為焦躁所驅使,望向角鴞。


    角鴞奔跑著,她一心一意跑在紅色的絨毯上。她跑向貓頭鷹的身邊,那展開了羽翼的俊美夜之王身邊。


    「貓頭鷹!」


    她一心一意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她的胸前握著一把具有美麗銀柄的小劍。


    身穿巫女正式服裝的歐莉葉特,看到角鴞的樣子不禁佇立在入口。站在那裏的角鴞,撕破了衣服,身上隻剩一件白色的單薄衣裳。


    「角鴞……」


    「歐莉葉特,對不起。」


    角鴞如此說道。


    「我還是必須走。」


    「……你還是要走啊,角鴞。」


    歐莉葉特快要哭出來似的,微微一笑說道。看到她這副表情,角鴞也差點哭了出來。


    「呃……」


    角鴞的眼眶中浮出了淚水,無法繼續言語。歐莉葉特溫柔地抱住了她的身體。


    「……如果有女兒的話,也許就會是這種感覺吧。」


    她早已放棄生育自己的孩子,她曾經為此哭泣著向安?多克道歉。正因為他愛著她,而她也深愛著他,所以不得不哭泣著道歉。安?多克不會去責備歐莉葉特,正因為她知道這一點,所以更不能不為此致歉。


    他們之所以不曾向孤兒院認養孩童,是因為他們將這個國家視作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對不起,歐莉葉特。」


    「你不用為這件事道歉的。」


    角鴞用力地將手腕繞住她的背部,並且說道:


    「那個,我真的很高興能穿漂亮的衣服。飯菜都很好吃,棉被床鋪也都好柔軟,我真的很幸福。」


    這不是謊話,這絕不是謊話。


    「……這樣啊。」


    歐莉葉特的附和,仿佛充滿慈愛的聖母一般。


    角鴞心想,啊,就像媽媽一樣。


    雖然她不知道也不了解,但一定是這個樣子吧?世上的母親,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雖然如此──


    「雖然如此……我還是想回去。」


    我有自己的歸屬。


    「我想回到有貓頭鷹的森林……我是不是很傻?」


    對不起,對不起。你對我是那麽地溫柔。


    大家對我是那麽地溫柔。


    歐莉葉特聽到她的話,溫柔地撫摸著角鴞的頭,在她的耳邊稍稍惡作劇似地一笑,然後說道:


    「女孩子啊……一談起戀愛,每個人都會變成傻瓜喲。」


    角鴞為這句話眨了眨眼。


    「歐莉葉特也……曾經成為傻瓜嗎?」


    角鴞擦幹了眼淚問歐莉葉特,歐莉葉特則湊近了臉看了角鴞,噗嗤地笑了一聲。


    「如果不是這樣,我才不會嫁給那個窩囊廢為妻呢!」


    角鴞也被她的這句話逗得笑了出來。


    「這把小劍……」


    歐莉葉特說著,將一把小劍塞入角鴞手裏讓她握著。那是設計簡單樸素而優美的小劍,連角鴞也一眼便知道是貴重的物品。


    「歐莉葉特,這是……?」


    被放置在手中的小劍冰冷沉重,角鴞肩膀一震,向歐莉葉特問道。


    歐莉葉特溫柔地笑著。


    「拿去吧,我把它借給你。這是在我成為聖劍的巫女時,被賦予的小劍。這是神殿代代相傳的劍,雖然是這種形狀,但和那把聖劍的劍刃來源是相同的。要割斷束縛住夜之王的絲線……必定唯有這把劍才能辦到。」


    「真的可以嗎?」


    懷著種種心情,角鴞向歐莉葉特問道。


    可是歐莉葉特不是安?多克的妻子嗎?不是這個國家的巫女嗎?


    即使如此,歐莉葉特仍然溫柔地笑著說:


    「去吧,我摯愛的……角鴞。」


    角鴞就這樣取過那把小劍。


    虛構的痛楚撕裂了身體,感覺想要嘔吐。


    然而,她卻緊緊握住毫不鬆手。


    (我要戰鬥。)


    在這之前,總是聽從別人的吩咐,總是接受命令而活了下來。從來沒有自己想過要獲得什麽。


    (和你相遇後,才開始懂得。)


    和你相遇。


    因為,在角鴞的人生當中,這是她第一次自己做選擇。


    (我要讓你恢複過來,為此我要戰鬥。)


    如果是現在,我願意祈求神明──角鴞第一次在心裏這麽想。


    「貓頭鷹!」


    角鴞用小劍割斷了像絹絲一般,纏繞在貓頭鷹身上的細線。


    「貓頭鷹、貓頭鷹,睜開眼睛啊……!」


    她哭著呼喚他的名字,貓頭鷹似乎死去的臉龐俊美絕倫。角鴞隻覺得背脊發涼;不是為了他的俊美,而是角鴞怯懼於也許會失去的恐怖。


    已經有太多的事情讓角鴞感到害怕不已。


    貓頭鷹聽到角鴞的呼喚,微微地,僅隻微微地張開了眼睛。淡淡的月光,靜靜地從雙眸傾泄而出。


    「貓頭鷹!」


    貓頭鷹的身體獲得自由之後,第一件事便是用他的手,抓住角鴞的手腕。


    抓住角鴞握著小劍,纖細且色素沉澱的手腕。


    「痛!」


    貓頭鷹的手指極為纖細,雖然失去生氣,但是仍保有驚人的力量;角鴞手中的小劍掉落在地麵上。


    「角鴞!」


    安?多克以焦躁的聲音呼喚她的名字。


    歐莉葉特也吸了一口氣。


    小劍發出厚重的聲響從角鴞的手中掉落。


    貓頭鷹湊近臉龐看著角鴞說:


    「你不是說過……討厭刀子嗎?」


    一切都沒有改變,這是貓頭鷹的聲音。從相逢的那個時候起,就沒有任何的改變。


    聽到他說的話,角鴞笑了。


    那是前所未有的堅定笑容。她不顧從眼眶落下來的一滴淚水,放話道:


    「這才不算什麽呢!」


    角鴞說著,飛躍似地抱住了貓頭鷹的脖子。


    她緊緊地擁抱貓頭鷹,仿佛她纖瘦的手腕生來就是為了要擁抱他而存在似的。


    貓頭鷹稍稍地眯起了眼睛。


    然後,緊緊地、緊緊地回抱住角鴞的身軀。


    從月夜的邂逅開始,經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兩人終於將彼此擁抱入懷。


    「安迪!」


    丹德斯的額頭上青筋暴露,呼喊著聖騎士的名字。


    「聖騎士安?多克!給我將魔王斬了!這是國王的命令……!」


    魔法師們又開始準備施以新的魔法。丹德斯高聲呼喊,要安?多克先將聖劍刺入貓頭鷹的心髒。


    「不用有所顧忌,連同角鴞一起給斬了……!」


    聽到國王強而有力的語調命令,安?多克甩開了原本抓住自己手腕的妻子的手。


    歐莉葉特發出悲鳴一般的呼叫聲。


    然而,安?多克頭也不回,高高地舉起了聖劍。


    角鴞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即使就這樣死去也無所謂。


    她曾經好幾次想著同樣的話,即使和內心完全相反,她還是如此做想。


    「安迪!」


    呼喚名字的是庫羅狄亞斯。而安?多克手中的劍劈了下來。


    就在此時,傳來了更大的聲響,仿佛像是玻璃破裂似的。


    「!」


    突然有如旋風卷起似的,四周搖晃,在場的每個人一瞬間失去了平衡。


    「安?多克,你做什麽……!」


    四周發出有如瀑布奔流的聲音,周圍的空氣騷動不安。


    呼天喊地的狂熱漸漸退去,一切結束之後,站在地下室裏的隻剩安?多克與貓頭鷹,以及被抱在貓頭鷹懷裏的角鴞。


    安?多克的劍劈向的並不是貓頭鷹的心髒。


    貓頭鷹的羽翼仿佛在做深呼吸似地,晃動了好幾次;那是失去的魔力得到恢複的一瞬間。


    安?多克所劈裂的,是聚集了貓頭鷹魔力,燃燒藍色火焰的水晶。


    「安迪,你……!」


    丹德斯在退到一旁的魔法師支撐下立起身軀,以充滿憤怒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


    然而安?多克卻如往常一般,優哉遊哉地聳了聳肩,大剌剌地向國王說:


    「抱歉了,國王。如果被夫人棄而不顧,我就慘了


    。」


    他的口吻,就像是回答一個有數十年交情的老朋友。


    「貓頭鷹、貓頭鷹,你要不要緊?」


    角鴞跟不上突然發生的變化,隻有湊近臉龐直視著貓頭鷹,用擔心的口吻向他問道。


    貓頭鷹不理會她的話,隻將自己的視線對準了角鴞那帶有三白眼的眼睛,用低沉的聲音問她:


    「你為何來此?」


    麵對這句話,角鴞皺了皺眉頭。她微笑的表情好像快哭出來似的。


    「你為什麽覺得我不會來呢?」


    「你應該已經得到幸福了。」


    「我是得到了幸福。我得到了溫熱的飯菜、漂亮的洋裝、柔軟的毛巾、鬆軟的床鋪。但是……」


    角鴞麵對兩輪月亮說︰


    「但是,卻沒有你。」


    貓頭鷹眯起了月亮般的眼睛。


    「你真是愚蠢得無可救藥。」


    「我不了解你在說什麽。」


    角鴞撲簌簌地掉眼淚。


    「事到如今,不要說那麽難懂的話呀。不管怎麽樣都好,我們回去吧?回到那座森林去吧……!」


    「──……」


    貓頭鷹用長長指甲的指尖,拭去角鴞臉頰上的眼淚。


    「我以為你是不會哭的。」


    「我學會了怎麽哭泣。」


    角鴞流著淚,抬起了臉頰。


    「我也學會了怎麽笑,你會討厭變得這麽像人的我嗎?」


    「不……」


    貓頭鷹說著,用他的手指梳過角鴞的頭發。


    就隻為了讓角鴞額頭的刻印能看得清楚一些。


    「你是角鴞,而我……是貓頭鷹。」


    他做了回答。


    貓頭鷹的羽翼振起。整個地下室充滿魔力與風,席卷而上。然而對著擁抱幼小少女的夜之王,灰發的國王豪不畏懼地高聲呼喊:


    「怎麽了?魔法師們,利貝爾!快、還不快一點……!」


    但是,魔法師們都未能施以更高明的法術。


    在滿月的現在,充滿魔力的此刻,就近向魔物之王望去,他渾身滿溢著恰如其名的威嚴與力量。由於感受得到他的魔力,魔法師們為此顫抖不已。


    「你們在做什麽!快,將魔王……!」


    「請不要這樣!」


    對著催促魔法師們奮起的丹德斯,庫羅狄亞斯高聲喊道。


    「請不要這樣,父王。請不要這樣……!」


    角鴞被貓頭鷹以單手抱住,從他的懷裏看著庫羅狄亞斯。


    她看著當她對他說「幫幫我」時,報以微笑的他。


    『我會照你說的行動啊。』


    她看著如此回答而報以微笑的庫羅狄亞斯。


    庫羅狄亞斯此時垮下臉,似乎快要哭了出來;然而卻還是口口聲聲喊著「父王」並繼續哀求。


    「已經……已經夠了吧,父王……!如果是為了我,我真的不要緊,請不要這樣啊!」


    「庫羅狄亞斯……」


    丹德斯茫然地看著庫羅狄亞斯。


    「庫羅狄亞斯……你到底在想什麽……」


    「因為,角角是我的朋友啊!」


    眼淚滴在庫羅狄亞斯的臉頰上。在王妃過世後、丹德斯和庫羅狄亞斯分居以來,這是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淚。


    「角鴞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為了自己獲得自由行動的手腳,必須讓我的朋友哭泣!」


    「狄亞……」


    在貓頭鷹的懷抱中,角鴞呼喚著這個名字。


    但是,庫羅狄亞斯向著丹德斯喊叫道:


    「如果這樣的身體不能成為國王的話,就請您去找別的繼承人,我是不會在乎的!但是……但是父王,請讓我……求您請讓我──雖然我的身體如此,但是,但是我依舊是您的兒子,父王……!」


    一邊哭泣,庫羅狄亞斯一邊哭泣著,口中還是呼喚著父親。安?多克和歐莉葉特佇立著,將這樣的光景深深地映在眼裏。


    「庫羅狄亞斯……」


    丹德斯帶著困惑的語氣呼喚著他的名字。


    「狄亞!」


    從貓頭鷹的懷抱中,角鴞呼喚庫羅狄亞斯的名字。


    「狄亞,呃,狄亞……!」


    庫羅狄亞斯流著眼淚注視角鴞;並且,向擁抱著角鴞的貓頭鷹看去。


    「狄亞,對不起、對不起。」


    角鴞知道自己說了強人所難的話,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很過分。


    她很高興即使如此,他還是願意聽她的要求。


    「對不起,謝謝……!」


    「這沒什麽,角角。」


    庫羅狄亞斯不去擦幹眼淚,然後笑了。


    「因為我從你的身上得到了許多,學到了許多。所以,真的不要緊的。」


    他的微笑看起來很溫柔。


    他微笑起來很像如今已經過世的王妃。


    這時,突然聽見低沉的聲音說道:


    「小王子啊……」


    到底是誰的聲音?在瞬間的迷惑之後,庫羅狄亞斯吸了一口氣,抬頭看了聲音的主人。


    「夜之……王……」


    擁抱角鴞的夜之王,正用他金色的眼睛看著庫羅狄亞斯。


    「擁有毫無用處四肢的人類王子啊,你以這副身體,還想要坐上國王的寶座嗎?」


    聽到貓頭鷹這麽說,角鴞訝異地抬起頭來看他。庫羅狄亞斯則緊閉雙唇,點了點頭。


    「如果父王允許我……不,如果我有那份才幹;即使我的四肢如此,我也要成為這個國家的國王。」


    聽到如此果決的回答,貓頭鷹輕輕地將兩翼拍翅數下,然後降落在庫羅狄亞斯的身邊。


    「魔王,你要做什麽!」


    國王甩開魔法師們,挺身而出。


    「不要碰我的兒子,你要對他做什麽……!」


    安?多克也立刻在一旁握住小劍擺起了陣勢。在這當中,一度放下了角鴞的貓頭鷹用他修長指尖上的指甲,靜靜地劃過庫羅狄亞斯的兩臂以及雙腳。


    「!」


    庫羅狄亞斯吸了一口氣。在他的雙臂、雙腳上有奇妙的圖紋圍繞,並發出淡淡的光芒。


    在這樣的光芒滅去時,庫羅狄亞斯的身體發生了變化。


    緩緩地,真的非常微弱地顫抖著──


    即使是這樣,庫羅狄亞斯仍然慢慢地抬起了他的右臂。


    「啊……」


    丹德斯也佇立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安?多克愣住了,歐莉葉特則泛著眼淚,用手掩住了嘴。


    魔法師們因為事出突然,都說不出話來。


    然後,緩緩地,仿佛剛出生的小鹿要站起來一般花了些時間,庫羅狄亞斯用他的雙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夜、夜之王,這、這是……!」


    庫羅狄亞斯站立起來抬頭看著貓頭鷹,茫然地問道。


    他曾經覺得夜之王是那麽地可怕,然而現在卻絲毫不覺得恐怖。


    「也許人家會蔑視受詛咒的王子呢。」


    貓頭鷹用低沉而平淡的聲音說道。


    「如果你能接受別人蔑視你的雙手雙腳,認為這是魔王的詛咒;那麽就用這副手腳……活下去吧,人類的王子。」


    庫羅狄亞斯握了好幾次自己的雙手,然後又鬆開。


    夢寐以求的,可以活動的四肢。


    雖然鮮麗的圖紋,乍看之下確實會驚嚇到別人,然而──


    「狄亞!」


    角鴞閃爍著她的眼睛,向庫羅狄亞斯伸出雙手,擁抱住他說:


    「狄亞的雙手和雙腳好漂亮!」


    因為角鴞會開心地笑著說──


    「好漂亮喔,成對呢!」


    是啊,因為她會這麽說──


    「……謝謝你,角鴞。」


    庫羅狄亞斯也打從心底笑了,用得到自由的雙臂,就這麽一次將角鴞抱緊。


    「也謝謝……夜之王。」


    然而,貓頭鷹似乎沒有在注意庫羅狄亞斯的道謝。


    他仿佛失去興致一般忽地別過臉龐,然後再度升至空中。每個人都能察覺到,啊,接下來他要回到屬於自己的森林裏。


    「啊!啊──!貓頭鷹!」


    角鴞慌慌張張地伸出雙手,仿佛要去抓住貓頭鷹。


    「我也要!我也要一起回去!」


    「…………」


    貓頭鷹保持沉默,仿佛瞪著眼似地俯瞰角鴞。


    「反正你要回去,那就帶我一起走吧!你留我一個人在這裏也沒用,我會自己走!從這裏到森林是很近的,逃走也沒有用喲!」


    因為角鴞雙手叉腰做出這樣的宣言,所以──


    「…………」


    貓頭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又輕飄飄地將角鴞用手臂抱了上來。


    哇──!角鴞似乎很幸福地高聲尖叫。


    「角鴞!」


    安?多克此時對著角鴞喊了一聲。


    「啊……安迪、歐莉葉特……!」


    角鴞像是行李一般,被貓頭鷹單手抱住;她探出了身軀。


    「呃、那個、那個……!」


    她感到有許多話非說不可──謝謝、


    對不起。謝謝你們。


    角鴞心想,這些話是不是足以代表她想說的呢?


    到底是為什麽呢?明明他們教了我那麽多話啊……


    語言──似乎是學得愈多,愈發覺得不夠用。


    「呃、那個……!」


    角鴞的眼淚滲了出來。為什麽呢?角鴞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悲傷,還是感到抱歉。


    歐莉葉特看著角鴞這副模樣,悄悄地微笑。


    「……隨時都歡迎你再來呀!」


    歐莉葉特若無其事地告訴角鴞這句話,不顧眼眶中泛出的淚水。


    「我等你喲。」


    就像平常一般,溫柔地微笑著說。


    安?多克在一旁笑了。


    「隻要你厭倦了森林的生活,就馬上過來喔!我們再一起去市場玩啊!」


    聽了他們的話,角鴞的臉感動得皺成了一團,頻頻點頭。


    擁有過溫暖幸福的生活,遇到過溫柔善良的人們。但是如果還是要選擇其一的話──


    角鴞不會再猶豫不決。


    「……夜之王啊。」


    接下來開口的,是不知何時站在庫羅狄亞斯背後的丹德斯。


    灰發的國王像平常一樣皺著眉頭,用肅穆的神情,以他低沉的聲音緩緩地說:


    「……不求你的原諒,夜之王啊。但是──」


    丹德斯說到這裏,頓了一頓。


    然後,他告訴貓頭鷹:


    「……打從心底……感謝你。」


    「父王……」


    庫羅狄亞斯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父親,呼了一口氣。


    貓頭鷹似乎也對這個回答並不特別感到興趣。用力地拍振羽翼,就要消失在黑暗之前,貓頭鷹和丹德斯相對。


    「……如果你是選擇國家的國王,就用你的雙手,試著建設出一個美好的國家吧。」


    這時,角鴞唐突地發覺到一件事。


    (啊,對了。貓頭鷹也是──)


    貓頭鷹說不定,原本也會登基成為人類的國王啊!


    想到這裏,角鴞似乎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受,緊緊地貼近貓頭鷹,抱住了他的脖子。


    啊,原來在言語無法傳達的時候,這樣做就對了。


    就像歐莉葉特對待她一樣。角鴞感覺到,自己第一次明白了如何運用自己的四肢。


    麵對突然纏抱的角鴞,貓頭鷹顯露出深感麻煩的表情,然而他卻輕巧地吐了一口氣,靜靜地撫摸著角鴞的頭。


    看到他的動作,安?多克和歐莉葉特兩人相視,輕聲地笑了。


    就這樣,角鴞和貓頭鷹仿佛溶化在黑暗之中一般,消逝而去。


    一陣風輕輕拂過,在下一個瞬間,他們倆不留蹤跡地消失不見。


    王城的地下室簡直就像剛走了一場強烈的暴風雨。


    「他們走了……」


    安?多克喘了一口氣。「是啊。」歐莉葉特微笑著,輕輕地向安?多克奉上劍鞘。


    安?多克以優美的動作將聖劍收回劍鞘之中,交給歐莉葉特保管。


    「好了,這樣一來,要收拾善後可就得大費周章了喲。」


    「正是。」


    對著輕描淡寫的安?多克低聲附和的是丹德斯,這位灰發的國王保持著一貫不愉快的表情說:


    「安迪,你必須負起責任,我要你工作個沒完。」


    「什麽!等等啊!國王,到底是哪門子的責任?我嗎?」


    「當然了。偶爾也該工作吧,你這個懶惰鬼!」


    安?多克沮喪地念著怎麽會這樣,歐莉葉特則在一旁嗤嗤地笑著。


    「……國王……」


    庫羅狄亞斯怯生生地抬頭看了丹德斯說:


    「那個……」


    庫羅狄亞斯知道,背叛國王,必須受罰的人,首先就是自己。


    「狄亞。」


    「是、是的!」


    聽到對方呼喚自己的名字,庫羅狄亞斯搖晃著肩膀做了回應。自己的父親正用灰色的眼睛望向這裏;他的表情嚴肅,眼光銳利。但是,庫羅狄亞斯並沒有把視線從他身上別開;並沒有像往常般做出俯首的動作。他緊緊閉起雙唇,從正麵看著自己的父親──丹德斯。


    無論是賞是罰,他都打算心甘情願地接受;他並不感到絲毫的後悔。他也不認為自己被父親嫌棄,隻覺得自己隻不過是為了自己,並且為了這個國家做了該做的事。


    丹德斯俯瞰著庫羅狄亞斯,張口似乎要說什麽;卻又閉上了嘴,眯起眼睛。


    他向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庫羅狄亞斯的身軀。


    對於他突然的擁抱,庫羅狄亞斯睜大了翡翠般的綠眼睛。


    「國……王……?」


    丹德斯沉默不語。他隻將自己的兒子緊緊抱住,用力地閉上眼睛,微微地震了震肩膀。


    強力的擁抱讓人感到疼痛;這對笨拙的父子,連如何溫柔地相擁都不曾明白。


    然而庫羅狄亞斯卻閉上了雙眼。


    ──原來,自己一直渴望父親的擁抱。


    擁抱隻是一瞬間的事。在放開庫羅狄亞斯之後,丹德斯的表情又恢複為嚴峻的國王。並且,他俯瞰庫羅狄亞斯,以低沉而莊嚴的聲音說道:


    「……從現在起,我要教你許多事。如果你有成為國王的氣魄,即使是千辛萬苦也必須跟上來。」


    聽到國王這麽說,庫羅狄亞斯的眼睛為之一亮。


    「……是的,父王!」


    而他,正是後來被稱為具有異形四肢的偉大國王,列德亞克的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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