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乙女小妹,不好意思,能拜托你去跑個腿嗎?」


    我在昭和偵探事務所工作的第三天,所長首次交代我除了掃除、倒茶與整理資料以外的工作。


    「好的,所長,請交給我吧。」


    「麻煩你了。」


    現在是午餐時間。我吃著自己做的便當,所長則是享用著愛妻便當。之所以會出現上述午餐形式,我是基於經濟方麵的理由,所長則是為了維持夫妻之間的婚姻圓滿。


    昭和偶造,他是「昭和偵探事務所」的所長。我自兩天前起在這裏工作,因此他既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雇主。聽說他已年屆花甲,頭上的白發與白胡子十分醒目,是個氣質穩重的男性。因為他待人客氣又慈眉善目,所以與他交談時,給我的感覺與其說是上司,反而更像親戚中的叔叔。說得更極端點,就像一位活菩薩。


    「謝謝你啊,早乙女小妹,因為目前剛好沒人有空。」


    「……與其說是沒人有空,不如說是根本沒有其他人在吧。」


    我輕輕歎了口氣,扭頭環顧室內。


    這間事務所位在麵朝大馬路的住商大樓二樓,空間頗為寬敞。包含所長的辦公桌在內,桌子一共有五張。除了招待訪客專用的座位以外,還有一間密談用的會議室,另外還有簡易廚房與淋浴間。大樓本身有些老舊,但內部裝潢還算漂亮,整體空間看起來挺新潮的。


    不過,如此氣派的事務所,目前隻有我跟所長在此。


    正確說來,不光隻有目前而已。


    我在這裏工作的兩天,除了所長以外,未曾見過其他同事。


    「因為本事務所的特色,是采彈性工時製或說是接案製,總之沒有硬性規定出勤時間。雖然對我來說,是更希望能跟大家開心又和樂融融地一起工作……不過,大家最近似乎都忙於自己的本業。」


    據所長表示,登記在這間偵探事務所名下的偵探們,絕大多數隻是兼職。他們皆有各自的正職工作,隻是把偵探當成副業。


    至於昭和所長,或說「昭和偵探事務所」,會將工作介紹給這群兼職的偵探們。原則上會依照委托內容,交付適合的偵探去處理。


    因此,雖然這裏名義上是事務所,實際上卻更貼近中介公司或工作介紹所。


    「拜此所賜,這間事務所最近都隻有我一個人而已。」


    「一個人待在這裏,總是會寂寞吧。」


    「對呀,因為我想要有個聊天的對象,才會明明沒什麽要緊的工作,仍聘雇早乙女小妹加入事務所。」


    原來是因為這種理由嗎?盡管我很想如此吐槽,但最終仍將這句話留在心中。對於在求職路上,受挫到令人啞然失笑的我來說,隻要有地方願意聘雇我,我就該心存感激了。無論要我做何種雜務,我都甘之如飴。


    「所長,您要我去跑腿,實際上是需要做什麽?」


    「其實是想拜托你去幫忙收取酬金。」


    「收取酬金……嗎?」


    「該委托原本是由事務所內名叫戀泉的女性偵探負責的。委托本身是已完成,但直到現在仍未收到報酬,因此才想拜托你去幫忙收取酬金。」


    「這樣啊。但如今這種年代,一般都會用匯款的吧……」


    「這是因為有一些內情。」


    內情……難道是對方不肯支付酬金,所以決定派人去強製收取嗎?到時會像電視劇演的那樣,上演黑道討債的戲碼?不行不行,這對我來說太勉強了。我可是大家公認的室內派,根本沒辦法做出如此激烈的舉動!


    我不禁感到慌張,不過事實證明是我想太多了。


    「當初接下的那項委托,就是一般所說的外遇調查,因此對方不想在任何地方留下紀錄。」所長接著解釋。


    原來如此,雖然現今是一支手機在手,就能夠轉帳的時代,不過反過來說,十分容易留下紀錄。為了徹底避免被配偶發現自己請人調查外遇的事實,委托人才會希望不要透過轉帳,而是直接支付現金。這也並非難以理解。


    「其實,原先是預定讓戀泉小妹前去收款,但她的正職工作那邊似乎臨時有急事找她,所以希望你能代替她跑一趟。」


    「我知道了。」


    因此,我為了收取酬金離開事務所,前往委托人的住處。同時,這也是我第一次出外跑腿(工作)。


    即使是前去收款,但是兩手空空前往,令我莫名有些猶豫,因此在備妥基本的伴手禮後,我才搭乘計程車前往目的地。


    我要前往的地方是名叫「保土原診所」的私人診所。


    根據所長的描述,身為該診所所長的保土原長生,就是此次的委托人(已完成委托)。


    他是一名已婚者,委托內容應該就是調查妻子的外遇,既然他拚死想隱瞞這件事,表示妻子很可能是無辜的。假如罪證確鑿,應該會光明正大地去逼問對方吧。


    在我反複思索時,不知不覺間已抵達目的地,付完計程車費後,依照所長的吩咐,拜托司機先生開一張抬頭為「昭和偵探事務所」的收據。嗯,總覺得自己很有一名社會人士的感覺呢!


    名為保土原診所的醫療機構,建築構造上是住處與診所相接的設計。


    今天似乎是休診日,停車場內隻有少少幾輛車,隔著自動門,能看見診所裏空蕩蕩的。


    我依照所長的指示,從診所的正門前往辦公室。另外所長有特地叮嚀,切勿前往保土原妻子所在的住處。


    途中——我忽然有種想法。


    真的是突然冒出的想法。


    總覺得自己的工作,比想象中更加無趣。


    當然,我並非是對於工作內容有意見。即使我是個十分優秀的人,也沒有厚顏無恥到隻工作三天,就敢對自己的工作挑三揀四。


    但是,當初確定在偵探事務所任職時,由於心中曾冒出「我會卷入怎樣的困難事件」的不安,再加上「無論碰上多麽困難的事件,我都會堅持追查到底」的正義感,因此像現在這樣完成平凡無奇的跑腿工作,令我產生一股近似於安心感或失落感,堪稱是輕鬆自在的心情。


    說來真令人汗顏,或是自己不知進取,類似歪打正著般加入事務所的我,其實到現在還沒有搞懂「偵探」是怎樣的職業。盡管對它抱有一絲憧憬,但是具體來說,我尚未找到確切的立足點——不對,不僅是立足點,感覺上更接近雙腳都還沒著地。


    我接下來會變成怎樣呢?


    我接下來想做什麽呢?


    對未來感到不安與焦躁,對現實感到挫折與氣餒……我就這樣心懷社會新鮮人常有的糾葛,敲了敲辦公室的門之後,推開房門走進去——


    接著,眼前震撼的光景,將我這些無聊的糾葛全都吹到九霄雲外。


    屍體。


    那塊純紅色的地毯上,躺著一名成年男子的——屍體。


    打從出生到現在,我第一次直視屍體。不知道為什麽,我微微聞到一股酸甜的氣味。


    2


    憧憬主角的主角——我曾覺得這是一種製式化的題材。


    如果製式化題材這個名詞太過艱澀,也能說是常見題材;假如連這樣都覺得饒舌,也可以替換成「老套」二字。


    以憧憬警匪劇主角而成為警察的男子為主角的警匪劇。


    以憧憬醫療劇主角而成為護士的女子為主角的醫療劇。


    還有其他例子,比方說憧憬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推理小說主角等等。


    無論是漫畫、小說、電影、影集、動畫,在虛構作品極度泛濫的現代,像這樣以某種二次創作所孕育出來的主角特質——所謂「憧憬主角的主角」,絕非是十分罕


    見的題材。


    假如依這種當代潮流來形容——我就是憧憬律師劇裏的主角,而想成為律師的女子。


    我因為國中時代看過的一出法庭劇,對這份工作產生憧憬,進而想成為律師。想跟那部作品中的主角一樣,成為一名懲奸除惡、濟弱扶貧的帥氣律師。


    我想成為法律的守門人、正義的代言人。


    希望能從事這種可以為世人而戰的工作。


    說穿了,是非常老套的動機,稱之為屢見不鮮也可以。


    如果目前正在播放一出以我為主角的法庭劇,觀眾或許會嘲諷地說「又是這種老套的角色設定」吧。


    基於老套的動機,決心成為律師的我——這樣的我卻擁有某段經曆,讓我從「老套」二字跳脫出來。


    那就是……我在司法考試中落榜了。


    落榜了。


    如常人那樣落榜了。


    如常人那樣,極其普通地落榜了。


    並非因為考試當天身體不適,並非因為撞見即將臨盆的孕婦,並非因為去拯救差點被車撞的孩子,並非因為被卡車輾過而前往異世界。


    單純是我實力不足,純粹是我學力不足。


    就隻是自己的才能不足。換句話說,隻是自己的努力不足。


    想要通過司法考試,根本是超級困難的事,簡直不是蓋的。我現在完全能理解,有人重考十次以上都無法通過。決定參加司法考試的人,全是一群瘋子。


    因此,我想成為律師的夢想,被這個極其單純又致命的理由給粉碎了。縱使我懷有老套主角的那類動機,決心成為一名律師,不過遺憾的是,一切主角威能都沒有出現在我身上。以我為主角的法庭劇,將會有「主角根本沒有能力成為律師」這種嶄新到前所未聞的前情提要。


    說句老實話,根本沒人想看見這種超展開。


    題材創新未必就是好事。


    學生時代仰賴獎學金的我,根本沒辦法當個司法考試重考生。真要說來,是老家不允許我這麽做,因此我急忙展開求職活動。


    求職過程中充滿挫折與絕望,妥協與消去法如同千層酥般不斷堆疊,形同四處流浪般所抵達的終點——就是我現在的這份工作,成為偵探事務所裏的一名行政人員。


    「救命啊,所長!」


    『就算你這麽拜托我,我也束手無策啊。』


    「我是第一發現者喔!命案的第一發現者!在推理小說裏,最可疑的人恐怕就是我!」


    『你冷靜點,早乙女小妹,反正人不是你殺的吧。』


    「那當然!」


    『既然如此,你隻要照實回答就好。』


    「但、但是,但是……有可能會被冤枉成犯人吧!腐敗的日本司法係統,可是造成冤罪的溫床!日本刑事案件判決的有罪率,可是高達百分之九十九!我在漫畫中看過這些內容!」


    『……你的誌願是成為律師,知識來源卻是漫畫呀?』


    「我應該不要緊吧!我有確實依照先叫救護車、再聯絡警方的順序撥打電話,應該不會被警方以『你早就知道被害者已經死了吧』這種老套的理由,視為殺人犯吧!」


    『明明突然發現屍體,你卻深思熟慮到這種地步,感覺上反而更可疑喔。』


    「所長……我該怎麽辦才好……」


    『啊~你別哭,早乙女小妹,要不然你先回事務所吧?對警方來說,光憑第一發現者這種理由,是沒辦法長期拘留一般市民的。』


    「我也想趕快回去啊……但我現在回去的話,不會顯得十分可疑嗎?很像因為我是犯人,所以想趕緊逃走不是嗎?」


    『既然如此,你想怎麽做?』


    「請所長幫我想想辦法!」


    『唉……我明白了。畢竟是事務所的可愛新人陷入危機,我就鼎力相助吧。』


    「咦!所長您要親自過來嗎!」


    『不是的。我都這把年紀了,已經不適合親自前往命案現場。取而代之,我會派一名可靠的幫手過去。』


    「幫手……?」


    『在我們事務所,有一位很適合負責今天這種案件的偵探。』


    總之,距離現在三十分鍾前,驚慌失措到極點的我,徹底將羞恥心與麵子拋諸腦後,使盡全力向所長發出求救訊號。


    電話中提到的幫手至今仍未現身,不過都已經過了三十分鍾,我的心情也稍稍平複下來。我也真是的,就算再如何動搖,都不該對所長說出那些失禮的發言,之後再好好向他道歉吧。


    事情的經過是——


    我在診所辦公室發現一名仰躺倒地的男性。盡管腦中一片混亂,我仍有打電話叫救護車,並且確認該名男子是否有反應,盡到一名成年人最低限度的義務……換言之,那個人被我發現時,很遺憾地已經氣絕身亡。


    我此刻的心情與心跳已經平靜下來,不過對於周圍一切卻看得十分清晰,感覺上跟宿醉沒兩樣。


    雖然我已在腦中粗略規劃出自己的未來,就是先累積身為行政人員的資曆,逐步提升相關技能,日後成為一名優秀的偵探,但像這樣立刻碰上殺人事件,難度未免太高了。對我這種還不習慣此類事情的人,殺人事件與屍體著實令人吃不消。


    話說回來,如今已將殺人事件視為家常便飯的小蘭姐姐,在第一話時也是好一會兒無法承受事件帶來的震撼。


    殺人事件。


    沒錯,這是殺人事件……大概吧。


    我報警後,案發現場的保土原診所已擠滿警察。根據從旁聽來的消息,他殺的機率很高。


    受害者的名字是保土原長生。性別男。年齡五十一歲。


    我要收取酬金的對象,同時是這間診所的所長,就是受害者本人。


    身為第一發現者的我,被急救人員與警方找去問了很多事。根據他們的說法,受害者很可能是被下藥毒死的。


    「……」


    沉默。不光是我,連在場的其他三人,都不約而同陷入沉默。我原本已從撞見屍體的打擊中逐漸振作起來,現在又被這股沉重的氣氛壓得欲振乏力。


    案發現場的診所——旁邊那棟與之相連的平房。包含我在內的四個人,如今待在該棟平房的客廳裏。


    稍微統整一下在場所有人的資料:


    插圖p026


    ——大致如上。


    附帶一提,年齡與性別是我親眼觀察後判定的,所以出錯的可能性——應該沒有,但或許會有所出入。畢竟女性的年齡,隨著年紀增長會越來越難推測。


    至於性別,我相信應該不會搞錯才對。


    發現遺體當時,保土原長生的妻子(夏樹),與其友人(繭香)在客廳喝茶聊天,兩人似乎因彼此皆為家庭主婦而結識。


    名叫秋家莊子的這位小姐,好像是與長生先生約好下午見麵,在警方與急救人員抵達後才來到診所,接著便留在這裏。


    包含我在內的四個人,都已經接受過警方簡單的問話。


    除了住在此處的夏樹女士,其餘三人都沒有義務留下來,但大家都反射性地待在客廳裏。或許她們跟我一樣,都抱有「立刻離開現場會遭人懷疑」的想法。


    「那個……」


    忽然有人開口了。


    打破眼下尷尬沉默的人是秋家莊子小姐。她留著一頭微卷的茶色頭發,嘴唇塗著深色口紅,身上穿戴的全是名牌,是個裝扮有些招搖的女性。她瞪著我說:


    「我從剛才就一直很在意,你拿的那個是什麽?」


    語畢,她的視線從我臉上移向放在我腳邊的紙袋。


    「啊,那個,這是……我原本打算送給保土原先生的伴


    手禮……裏、裏麵是葡萄柚……」


    我連忙解釋,同時打開紙袋展示內容物。一共有四顆葡萄柚,沒有包裝地放在袋子裏。


    這是我鄉下老家寄來的大量「蔬果組合」之一。父母當初是要我拿來送給偵探事務所的同事,但我隻有見到所長,導致蔬果還剩下很多。


    因此,我想說不如拿來有效利用,當成送給委托人的伴手禮。


    挑選葡萄柚的理由是……消去法。與其贈送一整包馬鈴薯或白蘿卜,葡萄柚總是比較體麵。


    「葡萄柚……外子他……不吃這類水果。」


    夏樹女士輕聲說出這句話。她看起來十分溫柔,感覺上很有氣質。對於已經往生的丈夫,她顯得不知該以過去式或現在式來說明。


    「啊……對、對不起,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請問他是不敢吃葡萄柚嗎?」


    「不是的,他並非不敢吃——而是不能吃。」


    不能吃?


    並非不敢吃?


    難道他對葡萄柚過敏嗎?


    「記得你說過,你家老公不能吃葡萄柚吧?」


    「嗯……是啊,但這件事已經不重要了。」


    坐在旁邊,戴著眼鏡的女性——繭香女士出聲確認後,夏樹女士難過地開口回答。能夠看見她的眼角,還留有哭泣過的痕跡。


    「話說回來……你是誰?」


    莊子小姐再次瞪著我。


    「就算你這樣問……」


    「聽說你是第一發現者……為何你會在休診日當天,直接跑進辦公室?瞧你也不像是保土原醫生的朋友吧?」


    「這、這個嘛……我隻方便透露是有事要找保土原先生。」


    「你找醫生有什麽事?」


    被人進一步追問,我感到一陣語塞。


    自己是來收取外遇調查的酬金——這種話是要我怎麽說得出口?感覺上應該會違反保密義務……隻是委托人已經過世,這樣還算是違反嗎?到職才三天的我,根本沒見過如何應對這種異常狀況的教學手冊。


    就算沒有保密義務的問題,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不想說。當場對妻子說「你老公委托我們進行外遇調查」,未免太過殘酷。


    經過一番煩惱後——


    「我、我不能說……」


    我如此回答。明明已經過一番深思,卻給出這麽爛的答複,不出所料,另外三人都以充滿質疑的眼神看著我。誰叫我表現得這麽可疑。


    嗚嗚……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麵對這非比尋常的尷尬氣氛,我感到胃部隱隱作痛,無法開口解釋或反駁,隻能低著頭保持沉默。此時——


    啪。


    啪啪,啪啪,咚。


    客廳內出現一陣缺乏緊張感的聲音。我看向發聲處,這才明白是有人光腳走在木質地板上的腳步聲。


    ——一名男子站在客廳的入口處。


    他的年紀看來比我稍大一點,長相還算帥氣,眼神卻顯得很凶狠。頭發亂糟糟的,說好聽點是走自然風,說難聽點就是剛睡醒的鳥窩頭。


    男子穿著一件純黑的連帽皮外套,外套的拉鏈拉至最頂端。倘若單看上半身,勉強像是時尚雜誌裏的個性派男模,不過此人的下半身,明顯是穿著家居褲;至於雙腳則如同先前所說,是打著赤腳。


    也不知算是休閑風還是邋遢?總之是一副「家居服外麵加上一件外套」的打扮,可說是相當突兀。


    那身輕便的模樣,像是大半夜臨時要去超商購物。


    隻是稍微出門晃晃。


    極為稀鬆平常。


    這名男子——出現在我的麵前。


    「啊~那個,坐在那邊的——」


    男子睡眼惺忪地望著我,疲倦地開口說:


    「那個頭發梳理得十分整齊,穿著窮酸味很重的廉價套裝,渾身散發社會新鮮人的乳臭味,隻是站著就冒出遲鈍的味道,整體土氣很重的女人。」


    「我這個人是有多臭啊!」


    我不禁大叫出聲,即使明白這麽做,等於承認話中所指之人就是自己,仍無法壓抑大喊的衝動。


    窮酸味、乳臭味、遲鈍的味道以及土氣……雖然這些詞匯都會對我造成打擊,不過其中「土氣」這個形容,深深刺入我心。整體土氣很重……這算什麽?不覺得這句話很過分嗎?難道從福島鄉下來東京住了四年的我,到現在還沒能融入大城市?


    「你就是我們事務所的新人嗎?」


    男子無視內心受到重創的我,徑自繼續提問。


    「對、對啦!你說的人應該是我!我是兩天前加入昭和偵探事務所的早乙女桃色!」


    「哼~那個老頭還是這麽異於常人,雇用這種家夥是想幹嘛?」


    男子露出一抹淺笑說道。盡管他很明顯瞧不起人,但相較於火大的心情,因為見到幫手抵達而鬆一口氣的心情還更強烈。


    「……請問你是——南先生嗎?」


    我從所長口中聽過他的事,在事務所整理資料時,也多次看過他的照片與名字。


    此人就是偵探編號03,「極惡偵探」南陽。


    醒目的稱號,讓人不禁會多看一眼。


    同時也是所長提到——適合今天這種案件的偵探。


    這名男子給人的感覺,與他充滿溫暖的名字恰恰相反,表現出來的態度莫名冷淡,並且露出近似冷笑的表情。


    「是南老師才對。」


    「咦?」


    「不是南先生,是南老師。你若是稱呼我一聲『老師』,我會比較開心啦。基本上,我也是擁有這類身份的人。」


    南先生並非以洋洋得意的態度,而是以不經意開口提醒的方式,說出這番話。話說「老師」這個稱呼,當真適合用來稱呼身為偵探的人嗎?


    當我冒出上述疑問時,南先生對著另外三人說:


    「大家好,我是前來協助搜查這起事件的人,敝姓南。雖然我隸屬於偵探事務所,不過本職是在文壇混口飯吃……簡單說來,就是所謂的作家。」


    聽完這段自我介紹,我心中的疑問立刻煙消雲散。


    他居然是一名作家。原來如此,一般確實會尊稱作家為「老師」。他看起來與我年紀相仿,還真厲害呢。


    「那麽,坐在那邊的新人。」


    「啊,是。」


    「麻煩你解釋一下狀況,因為我沒能從老頭那裏掌握到多少情報。」


    在南先生的催促下,我大略說明一下這起事件——應該說,我也隻能大略說明,畢竟除了受害者的名字與死因以外,我一概不知。


    在我傳達完手邊所有情報後,南先生提出質疑:


    「毒殺啊。明明尚未進行司法解剖,警方就已經明確知道死因了嗎?」


    「我確實有聽見在場刑警們提到此事。雖然隻是目前的推測……不過,依照現場與遺體狀況來看,應該錯不了。」


    根據聽到的內容,辦公桌上放著咖啡還沒喝完的馬克杯,警方從殘留的咖啡中驗出毒物反應,再加上於室內找到保存毒藥的瓶子——該瓶子上的標簽,還有注明毒藥的名稱。


    另外從遺體的嘴裏,也能聞到毒藥的特有氣味。


    因此幾乎能完全肯定,受害者是喝下那個毒藥死亡。


    「保土原長生先生——是吃下氰化鉀而毒發身亡。」


    「……」


    南先生聽完,先是睜大雙眼,接著嘴角卻逐漸上揚。發出「……噗!」的一聲後——


    「噗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開始大笑。


    愉悅地大笑。


    極盡誇張地放聲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糟糕,戳中我的笑點了!氰化鉀……居然是氰化鉀,不管怎麽說——這也未免太老套!在這個年代,當真有人會被那種東西毒死嗎?現在是怎樣?難道靠近遺體的刑警或急救人員,甚至說出『這股杏仁氣味……難道是氰化鉀嗎』這類台詞?噗噗……啊哈哈哈!」


    犯人使用的毒藥是氰化鉀。


    確實如南先生所言,這個手法算是相當老套。在推理小說或警匪劇裏,更是給人一種了無新意的感覺。即便是缺乏理科知識的我,也聽過此毒藥的名稱。


    當我聽見警方提到致死的毒藥是氰化鉀時,也隨即心想:「啊,就是有杏仁氣味的那個吧。」


    不過——


    隻因為這樣就放聲大笑,反而令人覺得他少根筋。明明受害者的妻子也在現場,這個人究竟在想什麽——不對,我看他根本什麽都沒在想。


    在場四名女性大感尷尬的同時,南先生像是難以自製般地繼續大笑。


    「啊哈哈……嘻嘻嘻。死者讓人無言,凶手也令人傻眼,偏偏還挑選氰化鉀……真是個腦筋不靈光的犯人。根本是個慘遭虛構作品荼毒,無藥可救的笨蛋。真是的,我聽說是發生了殺人事件,才興高采烈地自告奮勇跑來現場,但一想到要麵對這種笨蛋,就讓人覺得真沒勁。」


    「給、給我等一下!你這個人是在想什麽啊!」


    莊子小姐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厲聲大罵。


    「明明都已經鬧出人命,你還在那邊大笑……我看你根本是腦袋有問題吧!至少顧慮一下死者妻子的心情!」


    對於所有發言都像是失言的南先生,莊子小姐這番話是極為妥當的斥責,南先生卻扭頭看向莊子小姐問道:


    「怎麽?難道你是犯人嗎?」


    如此脫序的發言,甚至可能會被對方控告侮辱罪。


    「啥!」


    「瞧你這麽激動……真是太可疑了,難道是被我嫌腦袋不好,所以你才抓狂?」


    「別、別開玩笑了!我隻是質疑你缺乏常識而已!」


    情緒激動的莊子小姐,以及故意激怒對方、露出竊笑的南先生。由於現場氣氛緊張到莊子小姐隨時會一巴掌搧過去,堪稱是一觸即發的狀態,為此感到坐立難安的我,一把握住南先生的手,強行將他拉出客廳


    「南、南先生!請、請先跟我到旁邊一下!」


    來到走廊後,我關上客廳的門,深深地歎一口氣。


    「你幹嘛啦?明明好戲才正要上演。」


    南先生鬱悶地瞪著我。哪裏叫做好戲才正要上演?真是的。


    「那個~你叫做早乙女……土色子對吧?」


    「誰叫做土色子啊!我才不叫那種仿佛遣隋使般的名字!我名叫桃色。而且土色子這個名字,你根本隻說對一個字而已。」


    「啊~抱歉抱歉,誰叫你這麽土氣,我才忍不住叫錯啦。」


    瞧他那副模樣,根本沒在反省。


    「話說土色。」


    「我叫做桃色!」


    「我隻說錯一個字啊,你別那麽斤斤計較嘛。」


    「當然要計較!你快向替我取名的奶奶道歉!」


    別逼我哭給你看喔,這個混蛋……


    為何我得被這個初次見麵的人,一直嫌棄自己渾身土氣?不,真要說來我一點都不土氣……大概吧。根本不土氣……沒錯吧?難道我就讀大學的那四年,隻是完全沒有自覺,其實周遭人一直都對我抱持「這女人真土氣,明明是個鄉下土包子,為了融入大都市還想打腫臉充胖子」這類想法嗎……


    我一度萌生想跳樓自殺的衝動,但最終仍勉強壓抑下來。


    「南先生。」


    我重新打起精神。實在不想稱呼他為「南老師」。我也有自己的骨氣,對於一個如此取笑我名字的人,豈能尊稱他為「老師」?


    「你到底在想什麽?明明都已經鬧出人命,你剛才卻那樣放聲大笑……甚至還隨口說糾正自己的人是凶手……」


    我試著說出心中的不滿,但南先生無視我的抱怨,反問:


    「你知道現實中,最容易成為殺人動機的理由是什麽嗎?」


    「最容易成為殺人動機的理由……我想想喔,怨恨嗎?」


    「不對,答案是『一時衝動』。」


    南先生回答。


    盡管答案非常籠統,卻能讓人接受。


    「怨恨、憤怒、忌妒、悲傷、憎恨與絕望……雖然促使人犯罪的情感有千百種,不過到頭來,絕大多數都是腦中陷入一片空白的瞬間——就是『一時衝動』的瞬間犯下罪行。」


    南先生繼續解釋。


    「像這種膚淺的家夥,隻要再一次受到刺激,就會自行露出馬腳。」


    「所、所以……你剛才是故意的?嘲笑犯人使用氰化鉀,數落這種手法太過拙劣……」


    「算是啦,不過有七成是發自內心。竟然真有人使用氰化鉀犯案,我能不笑嗎?」


    原來發自內心的比例這麽高。


    「氰化鉀在如今的推理小說裏,幾乎都快絕跡了。即使是我,也很猶豫是否要讓它在自己的作品登場。感覺會被責編阻止啊。」


    看來南先生是個推理小說作家。


    算了,這種事無關緊要。


    「既然如此……被你激怒的莊子小姐很可疑嗎?」


    「還不清楚。憑那點程度的反應,一切都還說不準。」


    這麽說也對。


    若是光憑那點反應就能查出凶手,根本是遠超越名偵探的天才。


    「南先生,如果是重擊致死或刺殺,我相信確實大多是衝動殺人——但保土原先生是被毒殺喔?」


    毒殺,不是鈍器或刀械所犯下的暴行,而是下毒讓人一口喝下,徹底令人感受到這是一場預謀許久的犯罪。


    「既然是下毒殺人,就應該是預謀殺人,或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決定犯案……」


    「這倒未必吧?」


    「咦?」


    「這世上說不定也存在因為一時衝動而下毒殺害對方的犯罪行為。」


    南先生這麽說。縱然口氣上聽起來像是突發奇想,卻又是莫名肯定的語調,讓人難以揣摩他的真意。


    「氰化鉀……這在前一個世代的推理小說裏,就像笨蛋學會新花樣般,遭人大量使用,但現實中想取得這樣東西,其實挺麻煩的。即使身為醫生的受害者並不是無法取得……不過現場的四名嫌犯,基本上都不是從事醫療相關的工作。」


    說起客廳裏的四名嫌犯,其中兩位是家庭主婦,一位是酒店公關小姐,最後一位則是偵探事務所的行政人員——咦?


    「你說四名嫌犯……所以我也是嫌犯之一嗎!」


    「那還用說。就現狀來看,你是最可疑的。」


    「不、不是我做的啦!」


    「每個凶手都這麽說。」


    「不是凶手的人也會這麽說啊!」


    「更何況你是第一發現者,那不就是凶手?屍體的第一發現者便是凶手,這在推理小說中可是常見的模式。」


    「不是我啦!『經常有第一發現者就是犯人的情況』、『那隻存在於推理小說裏吧』這樣的對話,才是近代推理小說常有的模式喔!」


    「哼哼,說得也是,近代推理小說與後設(注1)題材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我在自己的作品裏也曾寫過這種提及『推理小說原則』的對話。」


    南先生似乎挺滿意我拚死提出的反駁,顯得一臉愉悅。


    「隻不過,現階段想刪減嫌犯人數,實在是有些勉強。因為犯人或許不在現場——受害者自殺的可能性也並非完


    全沒有。」


    「自殺……嗎?」


    「就像我剛才說的,依照正常情況判斷,最容易取得氰化鉀的人,應該是身為醫生的受害者。」


    「但警方說過『他殺的可能性很高』喔……」


    「嗯~先聽聽那群刑警怎麽說吧~」


    南先生以隨興的口吻喃喃自語後,赤腳從走廊步向玄關。


    「你、你要去哪裏?南先生。」


    「案發現場啊,我去隨手翻找一下。」


    「什麽隨手翻找……這、這麽做不要緊嗎?不會挨罵嗎?」


    「隻要搬出我們事務所的名號,絕大多數的案發現場都能夠自由進出。就連那些警察,都跟我的仆人沒兩樣。」


    「……」


    是這樣嗎!


    咦?咦咦?是這樣嗎!


    昭和偵探事務所……竟是這麽厲害的地方嗎!


    類似諜報機構嗎!或是超法規機構!


    由於像我這種求職四處碰壁的人,光憑一個漏洞百出的麵試就輕易錄取了,因此我擅自以為那是即將倒閉的小型事務所……啊,這麽說來,之前在接受警方盤問時,當我說出事務所的名稱,刑警先生忽然驚訝地說了一句:「您、您是昭和偵探事務所的成員嗎!」感覺在那之後,就變得莫名禮遇我……


    盡管我被這個衝擊的事實嚇得瞠目結舌,不過南先生無視我這種可悲的新人,徑自步出玄關,朝案發現場走去。


    附帶一提,他的鞋子是一般拖鞋。全身的打扮當真是無比隨興,根本是半夜前往超商購物的穿著。


    「……咦~咦~~」


    這畫麵有太多令我想吐槽的點,結果卻無法順利轉換成語言。我呆愣一段時間後,取出自己的手機。


    報告、聯絡、商量——聽說這是社會人士的基本常識「報、聯、商」。總之,我忽然有股衝動,很想大肆依賴這一點。


    『……警察是我家事務所的仆人?早乙女小妹,對於這種玩笑話,你可千萬別當真喔。不過,你真是個坦率的好孩子呢~真是的,南小弟也很讓人傷腦筋,老是隨口亂開玩笑。如此捉弄你這個來自鄉下的純樸小姑娘,太糟糕了。』


    我簡略解釋完現狀後,電話另一頭的昭和所長以無奈的語氣如此回答。


    話說回來,我又被人順口說是「鄉下來的姑娘」。難道我當真給人這種感覺?是個根深蒂固的鄉下土包子嗎?虧我還自以為已經努力改掉鄉下的口音。


    『隻是因為我以前曾當過警察,其他人基於這層關係才比較照顧我們。與其說是彼此互惠的對等關係,反倒更接近是我們去拜托警方,麻煩對方同意讓我們在工作方麵提供幫助。』


    看來我們事務所,並非類似暗地裏操縱警方的特務機構。這讓我鬆了一口氣,但又感到些許失落。


    以比例來說,九成是安心,失落則占了一成。


    「不過所長,南先生卻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走進案發現場……而且裝扮隨便到了極點。」


    『哈哈哈,他這個人就是這樣。』


    「南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不對,是個什麽樣的偵探呢?」


    『你覺得呢?早乙女小妹。』


    「……我覺得很不妙。」


    『哈哈哈,你真老實。』


    昭和所長笑出聲來,我卻完全笑不出來。即使我隻跟南先生小聊過幾句,但他在我心中差不多已被歸類為危險人物。而且是超過「不明」的層級,已達到「不可接近」的地步。


    若是可以,我不想跟他扯上任何關係。


    話雖如此——以現況而言,目前我隻能仰賴他。


    『南小弟對於偵探這份工作滿隨興的,他是個率性而為的性情中人。盡管他解決了很多事件,但因為嫌麻煩而中途放棄的事件也不少。隻不過他對於作家這個老本行,倒是十分認真看待。』


    「我有聽說他是一位作家,他還要我尊稱他為『老師』。」


    『果然是個怪人呢。大半身為作家的人,都不喜歡被稱為「老師」喔。』


    「是這樣嗎?」


    『特別是年輕一輩的作家,正因為年輕,更容易有自卑情結與嚴苛的自我要求,覺得自己尚未留下優秀的實績,因而排斥受人吹捧。這種年輕作家出乎意料地還挺多的喔。以這點來說,南小弟倒是有「為了被稱為老師才決定成為作家」的傾向。畢竟他不是「想寫小說」而成為作家,是「想成為作家」才成為作家。』


    想寫小說。


    想成為作家。


    「兩者有什麽不一樣呢?」


    『可說是天壤之別。』


    原來是天壤之別。


    對於毫無創作經驗,且閱讀經驗與常人無異的我來說,不是很清楚這兩種動機的差異。


    在目前這個時間點,我隻覺得是文字遊戲。


    而我明白其中的差異——徹徹底底理解「想寫小說」與「想成為作家」兩者的決定性差異——是在更久之後的事。


    是在更久之後,我麵臨其他事件的另一段故事。


    『總而言之——南小弟這個人比較特殊。』


    昭和所長粗略地做出總結。


    『他就是個輕浮到令人難以捉摸,同時想讓周遭人認為他「輕浮到令人難以捉摸」的人。自以為是怪人的怪人,這種說法應該更容易理解吧。』


    「……換言之,他根本是個可悲的人吧?」


    『或許吧,不過——他擁有令人害怕的才華。』


    所長這麽說。


    因為隔著電話的關係,所長的音調顯得有些低沉,我不禁倒吸一口氣。


    『不對……精確說來,南小弟的情況是他太有才華而令人害怕。依他那樣的個性、那樣的工作態度,其才華卻足以讓他成為一位優秀的偵探。這件事有時令我害怕得不得了。』


    看來——南先生果然不是普通人。


    他似乎當真擁有足夠的實力,得以支撐那般狂妄無禮的態度。


    我想起所長曾說過,此人是很適合今天這種案件的偵探。


    昭和所長的這句發言,果然是他對於南陽這名男子,在偵探方麵的表現有著絕對的信賴——


    『咦?完全沒這回事喔。』


    但是當我一問,所長卻以令人脫力的口吻這樣回答。


    『是因為平日白天能臨時叫來的人,隻有南小弟而已。』


    「……」


    真是個讓人提不起勁的理由。


    3


    該怎麽說?如果依照推理小說的原則,這時候我應該死黏著南先生,前往案發現場。


    緊跟在名偵探的身後,將他在命案現場展現的超群搜查能力——或是荒誕無稽、一反常態的淒慘搜查能力,巨細靡遺地描述出來,或許是身為一名助手兼旁白的我,應該完成的使命也說不定。


    但我最終並沒有前往命案現場,而是回到客廳。


    因為……人家會怕嘛。


    那可是命案現場喔!


    有人死在那裏喔!


    不想前往那種地方,反倒才是人之常情。就算遺體大概已經被移走,身為就近看過遺體的人,基本上仍不太想接近現場。


    搜查現場一事,就交給興致勃勃的南先生吧。


    話雖如此,無所事事地待著也挺讓人良心不安,因此,為了多少對破案有些貢獻,我決定試著盤問客廳裏的三位女性。


    說好聽點是盤問,實際上就隻是閑聊罷了。


    起初被其他人視為可疑分子的我,自從南陽現身後,眾人都把疑惑與嫌惡的矛頭指向他,我甚至博得「那個人是上司嗎?你也真辛苦呢」諸如此類的同情。感覺上,與另


    外三人拉近了些許距離。看來人類隻要找到共通的敵人,感情就會變好。


    「外子即使在休診日也經常待在診所裏。說句老實話,與其跟他兩人假日整天都待在家裏,這樣反而對彼此都輕鬆點……外子昨晚隻跟我說,他今天會跟幾個人碰麵。」


    以上是保土原夏樹女士的證詞。至於預定見麵的對象,應該隻有我跟秋家莊子小姐兩人吧。當我再進一步打聽——夏樹女士表示,他們夫妻倆從今天一早起床後,就沒有見過彼此。


    保土原長生是獨自一人起床,獨自一人吃早餐,獨自一人前往隔壁的診所工作(?)。


    夏樹女士說,他們經常這樣。


    這個嘛,該怎麽說呢?這世上也存在以這種模式相處的夫妻呢。


    「我老公在藥局工作,從大學時代便是長生先生的朋友,兩人現在也經常一起去喝酒,記得他們挺常光顧莊子小姐工作的那間酒店……」


    這是狩野繭香女士的證詞。她的老公是藥劑師,任職的藥局與這間診所有來往。


    話說在聊起這件事沒多久後——


    「……啊,不好意思,我老公打電話找我。」


    語畢,繭香女士為了接電話暫時離席。她表示自己先前傳給老公的簡訊裏,提到保土原長生先生的死訊,因此,雖然正值工作時間,她老公仍主動回撥電話給她。


    「無論是著涼感冒,或是宿醉到快死掉,我經常會來這邊打點滴。今天之所以會來,是想將長生先生忘在我們店裏的手表送還給他。那個……總之我把手表交給太太好嗎?」


    這是秋家莊子小姐的證詞。至於送還的手表,經夏樹女士確認後,確實是長生先生的手表無誤。附帶一提,是勞力士的某款昂貴名表。


    「我……算是偵探事務所的行政人員。剛才那位男子,可以說是我的上司,不過我也是今天才首次見到他……」


    以上是早乙女桃色的證詞——也就是我的證詞。


    老是向人打聽消息總是挺尷尬的,因此我稍微進行自我介紹。由於我是來收取外遇調查的酬金,真要說來,我是想隱瞞偵探事務所的事,但既然南先生已經表明身份,我再如何掩飾也毫無意義。


    「請問……」


    我重新自我介紹後,夏樹女士膽戰心驚地出聲提問。


    「早乙女小姐是昭和偵探事務所的人嗎?」


    「啊,是的。」


    「你來找外子,是有什麽事嗎……?」


    「那個,該說是保密義務嗎……不好意思,我不確定能否依自己的判斷透露這一點,因此請您再稍等一下……」


    現在的我,隻能說出這種把問題延後的發言。擺出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肯定會令夏樹女士不舒服——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不過她接下來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你是真的有事來找外子嗎?」


    夏樹女士直視我的雙眼問道。聽起來像是在逼問,或是想再三確認。


    「……咦?這、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啊~對不起,當我沒說……」


    夏樹女士將臉撇開後,便緊閉嘴巴不再開口。


    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當我陷入不安與困惑時,莊子小姐忽然向我提問:


    「喂,你是第一發現者對吧?」


    「是的。」


    「哼~那你有聞到杏仁的氣味嗎?」


    「咦……」


    「電視劇裏不是經常出現嗎?就是根據現場的杏仁氣味,確認死者是被氰化鉀毒殺的戲碼,那全是真的嗎?現場真的有聞到杏仁的氣味嗎?」


    說起氰化鉀,就會讓人聯想到杏仁的氣味。


    說起杏仁的氣味,就會讓人聯想到氰化鉀。


    這幾乎已是眾所皆知的聯想遊戲。縱使我隻是一知半解,不過被氰化鉀毒死的人,嘴裏似乎會有一股杏仁氣味。


    「我是有聞到氣味啦……」


    在發現遺體時,我確實有聞到一股氣味。


    是一股相當細微,但確實會刺激鼻腔的味道。


    由於聞到異味時,我出自於本能地萌生一股危機意識,連忙用手帕遮住口鼻,極力減少呼吸次數,因此不是很有把握,不過那股氣味,我想應該是來自於遺體的口腔。


    隻是——


    「隻是那股氣味不太像是杏仁味,真要說來,感覺還更加酸甜……」


    沒錯,傳聞中的杏仁氣味,並沒有像作品中所形容的那樣貼近杏仁味。


    感覺上與常人印象中的杏仁氣味,有著非常明顯的落差。


    實際聞過之後,令我不得不對那種形容產生質疑。


    話雖如此,針對這種形容逐一吐槽,感覺上也有些不解風情。


    比方說,把明顯是綠色的東西形容成「黑板」或「綠燈」;至於「羚羊般的腿」與「魚肚白般的手」等比喻,跟實物也並非十分相似。


    像這種修辭與實物有所落差的情況,在現實中是屢見不鮮。


    「嗯~這樣啊。」


    明明是自己開啟的話題,莊子小姐的反應卻很幹脆。假如不是很感興趣,就別刻意提出來嘛。對我來說,那可是生平首次看見遺體時聞到的氣味,一點都不願回想起來。感覺上將會成為我永生難忘的氣味。


    此時,離席接手機的繭香女士,重新回到客廳裏。


    隻是她的表情充滿疑問與困惑的神色。


    「……大致的情況,我已經跟老公說了,也告訴他長生先生是因氰化鉀而死,結果……他顯得相當動搖,甚至還慌亂地說出『豈有此理』、『簡直跟我動手殺死他沒兩樣』這種話。」繭香女士說。


    這個衝擊的新事實,足以顛覆整起事件的根本。


    「照此看來,將氰化鉀交給保土原長生先生的人——應該就是我老公。他說是長生先生在數個星期前,親自向他索取的。」


    準備氰化鉀的人——是受害者自己。


    是當事人出於自主意誌,準備一份足以致人於死地的藥劑。


    自殺——這兩個字,自然而然浮現在我的腦海裏。難道這並非他殺,而是自殺嗎?與其說最終會得出這個結論,倒不如說除此之外的死因,都無法解釋這起事件。


    但是……


    既然如此,警方為何會得出「很可能是他殺」的推論?


    盡管這樣的形容十分常見,不過謎團之中又衍生出其他謎團,大概就是指這種情況——此時我的腦中,冒出這個不合時宜的感想。


    4


    警方之所以會推斷「他殺的可能性很高」,是基於很多理由。


    比方說打算自殺的人,不會與人相約見麵。


    即使打算服毒自殺,選擇氰化鉀的可能性也很低。既然死者是醫療相關人士,應該知道很多更輕鬆的死法。


    再加上主要的原因是——


    「找不到受害者的手機……?」


    「無論是受害者身上、桌子、書架以及地板……警方找遍命案現場的辦公室,始終找不到受害者的手機;即使撥打手機號碼,也因為手機沒有開機而無法撥通。」


    「換句話說,手機被犯人偷走了嗎?南先生。」


    「當然遺失的可能性也很高。不過根據死者妻子保土原夏樹的說法,受害者在昨晚深夜還有使用手機聊公事。受害者從一早前往診所,直到死後被你發現之間,都沒有前往診所以外地點的跡象,因此——想成是受害者死後,手機才被犯人奪走會比較妥當。」


    無論是何種類型的手機,對現代人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工具。


    對於超過一定年齡的人而言,這是任誰都會隨身攜帶的物品。


    手機


    理所當然會帶在身邊,未隨身攜帶反倒罕見。


    因此,假如一個人過世後,持有物裏缺少手機等通訊器具,警方就會推測可能是他殺案件。


    「……既然手機被帶走,表示那支手機若被發現,對犯人會很不利吧?」


    「隻要依此推理,或許能找到與犯人有關的線索。但是……最關鍵的警方,為了徹底根除『遺失』的可能性,打算大動作搜查手機的下落。不光是診所內,住處與鄰近地點都包含在搜索區域內,範圍還不斷向外擴張。明明已預測手機十之八九是被犯人偷走了,為了避免『遺失』的可能性,遲遲不肯讓搜查與推理進入下個階段,根本是慎重到令人發笑的地步。」


    「謹慎行事乃是天經地義,畢竟警察可是不容許一絲失誤的工作喔。」


    「說得也是。倘若出現失誤,警方將會遭受世人非比尋常的抨擊。所以那些條子,各個都怕得要命。為了推卸責任、為了找個好借口,他們都會以極其萬全的方式,戒慎恐懼地處理案件。就跟外科醫生在動手術前,為了避免手術失敗遭人控訴,總會先讓病患簽下切結書。」


    ……那個,我可沒說過直白到這種地步的意見。拜托你別以「說得也是」這種話來同意我,若是別人把我和你當成同類該怎麽辦?


    「相較於警方,偵探就輕鬆多了。」


    南先生吊兒郎當地說。


    「假如犯下不是很嚴重的過失,完全不必背負任何責任。」


    這起事件可是關乎他人的生死,以一名關係者而言,這句話實在太過隨便——不對,要說他認真,其實也挺認真的。


    這個人是認真地麵對這起事件。


    從他的態度,多少能感受到這一點。


    不過他的認真——是基於享受樂趣而生。


    滿足自我是首要因素,心中根本不存在專業人士應有的責任感。


    找理由讓自己參與遊戲的那種感覺——盡管如此,他又毫不掩飾這個部分。


    該說他是偽惡者,還是刻意當個惡人呢?


    也可能單純是他十分惡毒吧。


    「……」


    聽完繭香女士的證詞後,我前往案發現場。如果可以,我是不想接近這裏,隻是我認為得立刻向南先生報告此事。原因是我個人認為,此證詞就是那麽重要。


    途中與結束現場勘驗的南先生會合後,我們來到診所外的停車場交換情報。


    「南先生,我明白警方將此案件視為他殺的原因了……但是這麽一來,繭香女士的證詞又該怎麽辦?假若她所言屬實,就是受害者主動準備了害死自己的藥品……」


    「就算這樣,認定死者是自殺也太過草率,有可能隻是死者打算正確使用氰化鉀。」


    「正確使用氰化鉀?這麽說恰當嗎?」


    「喂喂,難道你以為氰化鉀隻是哪來的殺人配方嗎?」


    我尷尬到說不出話來。


    事實上在我心中,確實是把氰化鉀當成毒藥的代名詞。對它的認知,隻停留在經常出現於推理小說或警匪劇中的毒藥,除此之外的使用方法一概不知。


    「氰化鉀的用途很多,最具代表性的是鍍金……在鍍膜時會使用。使用氰化鉀——又名山埃鉀的『電鍍浴』,是一種電鍍方式,也是最廣為人知的鍍膜方法。」


    「喔~」


    「除了鍍膜以外,也會用於製作昆蟲標本或氰版攝影的照片顯像技術。另外還有……真要舉例的話,就是把十圓硬幣磨亮。把肮髒的十圓硬幣放入氰化鉀溶液裏,經過氧化還原反應,十圓硬幣就會變得亮晶晶。」


    「喔~」


    對於隻能像這樣發出讚歎的自己,我莫名覺得有點可悲。雖然我知道氰化鉀能讓十圓硬幣變幹淨,但是除此之外什麽都不知道。


    「總之,受害者準備氰化鉀的理由仍無法推斷。畢竟,無論是製作昆蟲標本、氰版攝影或收集十圓硬幣,其中哪一項剛好是受害者的興趣的可能性都不是零。」


    「……夏樹女士倒是沒說死者有這種興趣。她提過死者沒有什麽興趣,最多隻喜歡邊喝酒邊散步。」


    「嗯~搞不懂,真是太神秘了。」


    南先生坦率地說出這句話。瞧他一副桀驁不馴又目中無人的模樣,沒想到是個對於不明白的事,能夠坦率承認「不懂」的人。


    我認為世人口中的名偵探,或多或少有一部分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才決定解開謎團。


    求知欲和好奇心——換個說法,就是對於「不懂」的對抗意識。


    因為無法原諒自己「不懂」,因為不能接受謎團仍是模糊不清的謎團,名偵探才會挺身麵對事件。


    但以南先生的狀況來看,這種動機卻顯得很薄弱。


    不懂的事物、無法解開謎團的狀況,他都沒有放在眼裏。


    至少他是給我這種感覺。


    「話說回來。」


    南先生忽然話鋒一轉。


    「你說是老頭拜托你來見受害者,具體而言是交代你來做什麽?」


    「所長拜托我來收取酬金。聽說我們事務所承接受害者委托的外遇調查,戀泉小姐已經完成這項委托,但由於受害者希望直接交付酬金,才由我前來收錢。」


    我覺得無須對南先生隱瞞這件事,所以全盤托出。


    「基於受害者不願留下付款紀錄的考量,我猜測妻子是清白的。」


    「不對,答案應該恰恰相反。」


    「相反?」


    「委托很可能不是調查妻子的外遇,而是調查丈夫的外遇行為。懷疑丈夫外遇——懷疑保土原長生外遇的保土原夏樹,才是我們事務所的委托人。」


    「……咦?這、這是怎麽回事?委托人是保土原長生先生喔。」


    「這是戀泉的慣用手法。她在接受外遇調查的委托時,掌握十分確信的證據後,會與出軌的配偶接觸,並與對方進行『隻要你願意支付兩倍的委托金,我可以毀掉這個證據,幫忙證明你是清白的喔~』之類的交涉。」


    「這、這麽做沒問題嗎?」


    這種手法不是交涉,而是威脅吧。


    感覺上已經超越灰色地帶,實屬犯罪了。


    「依照戀泉的個性,她應該會表示:『一方因為外遇沒被揭穿而得到幸福,另一方因為誤信配偶沒有外遇而得到幸福,至於我則因為海撈一票而得到幸福,這不是能讓大家都得到幸福的好方法嗎?』」


    真是驚人的主張,說是詭辯也行。盡管勉強算是有點道理,但是扭曲真相的這種做法,我認為以一名偵探來說,實在有待商榷。


    「嗬嗬,或許受害者被氰化鉀毒死,這種結局出乎意料地還比較幸福也說不定。因為被戀泉盯上的男人,絕大多數都會被壓榨到猶若置身地獄。」


    「……」


    難道我們的事務所裏,沒有一個正常的偵探嗎?


    不過——


    假如外遇調查的委托人並非丈夫,而是妻子——很多地方就能解釋得通。


    保土原長生先生會要求直接交付酬金,可說是理所當然。因為我前來收取的並不是正規酬金,而是幫忙隱蔽真相的封口費。


    夏樹女士問我「你是真的有事來找外子嗎」這句話,也能獲得解釋。接下外遇調查的該事務所行政人員,居然前來與丈夫見麵,她會感到不可思議也在所難免。


    「……換言之,原本的委托人是妻子,外遇的人則是受害者。」


    我不願批評死者,隻是對於這種已有妻室卻對配偶不貞的男性,身為一名女性,心中總會產生類似打抱不平的情感。


    「過世的保土原長生先生,不僅背著妻子外遇,被人


    發現後還打算隱瞞真相。該怎麽說呢……若是早知道他是這種人,我就不帶伴手禮來了。」


    「伴手禮……就是你一直拿在手上的袋子嗎?」


    「是的,這是我老家寄來的葡萄柚。」


    南先生看完紙袋裏之後,皺起眉頭說:


    「一袋未包裝過的葡萄柚……拿這種東西送給初次見麵的人,真不知道你腦袋裏在想什麽?」


    「咦……不、不妥嗎?」


    「所以我才受不了鄉下人。」


    唔,說穿了就是瞧不起我嘛。


    其實我也多少覺得「這樣會給對方添麻煩吧」,隻是在我十八歲以前的生活圈,鄰居婆婆都會拿著不小心做太多的鹵味互相贈送,因此鄉下特有的送禮文化,早已深植在我的體內。


    「感覺上你去約會時,還會隨身攜帶裝有麥茶的水壺。」


    「那有什麽關係!這樣很省錢呀!」


    「……居然還真的這麽做過。」


    南先生露出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樣。盡管不是在約會時,但我曾有帶著裝了麥茶的水壺前往大學,被同學們大肆嘲笑的經驗。當時真是丟臉到好想死。隻是我到現在仍然無法接受,嘲笑我帶麥茶水壺的女生們,卻又理所當然地隨身攜帶保溫杯。


    為什麽!保溫杯明明看起來跟水壺差不多啊!


    水壺裝麥茶就很老土,為何保溫杯裝星巴克就很時尚呢!


    「話說回來——你還偏偏帶葡萄柚來當伴手禮。就算受害者當時還活著,也會對你送的禮物感到困擾吧。」


    南先生無心說出的這句話,令我稍稍感到訝異。


    「為何你會知道呢?南先生,聽說身為受害者的保土原長生先生沒辦法吃葡萄柚……」


    並非不愛吃,而是不能吃。


    長生先生的妻子曾這麽說過。


    「我在他辦公室的辦公桌內,找到鈣離子通道阻滯劑。這是血管擴張用藥,用來治療高血壓與心絞痛。受害者似乎有高血壓,經常要服用這種藥。有在服用鈣離子通道阻滯劑的人,是嚴禁食用葡萄柚的。」


    「嚴禁……」


    「會產生所謂的交互作用。同時攝取複數藥物與食物的情況下,藥劑會產生與單獨攝取時不一樣的效果。葡萄柚、柚子、文旦等水果富含呋喃香豆素,這會影響人體代謝異物的酵素cyp3a4發揮作用,導致原本能分解的藥劑殘留在血液中,令濃度上升——」


    「……」


    「唉,以笨蛋也聽得懂的方式來解釋,就是鈣離子通道阻滯劑與葡萄柚一起食用時,將會導致藥效變得太強,造成血壓過低的危險。」


    麵對一臉茫然的我,南先生似乎再也看不下去,以淺顯易懂的方式解釋。


    南先生剛才在說明氰化鉀時,我就覺得他還真是博學多聞。該說不愧是作家嗎?還是不愧身為一名偵探呢?


    「嗯……等等。」


    此時,南先生一手摸住自己的嘴巴,陷入沉思。


    感覺上他隻沉默了短短幾秒鍾,下一瞬間——


    「啊~對喔,還有這種手法。」


    他忽然說出這句話。


    南先生張開嘴,露出猙獰的笑容。這表情凶惡到令人毛骨悚然,不過其中又充滿無可動搖的確信之意。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還真是有意思……」


    他一個人喃喃自語,同時邁出步伐向前走去,看起來好像準備前往其他地方,我連忙抓住他的手。


    「幹嘛啦?土色。」


    「我叫桃色!請、請等一下,南先生,你要去哪裏?瞧你露出一副想通的樣子……難道說,你已經解開這起事件的謎團?」


    「事件的謎團……?」


    南先生反問的表情,當真像是感到十分不可思議的樣子,感覺上並沒有要諷刺人或轉移焦點,單純是聽不懂我這句話的意思。


    接著他噴笑出聲。


    「噗、哈哈哈!事件的謎團嗎?那種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南先生大笑地說。


    不久——我便切身明白這句話的真意。


    其實整件事並沒有多麽複雜。


    就隻是極惡偵探,自始至終維持他一貫的風格罷了。


    南先生並非想要解決這起事件,或是挑戰事件的謎團。他對於事實根本不感興趣,對於真相完全漠不關心,對於遺族沒有絲毫同情心,對於死者更是連一絲哀悼之意都沒有。


    他的目標隻有一個。


    極惡偵探從頭到尾,近乎執著地隻把目標——鎖定在犯人身上。


    5


    由於南先生前去其他地方,因此我再次回到受害者住處的客廳,畢竟我也無處可去。


    為了尋找受害者的手機——為了徹底粉碎「手機遺失」的可能性,刑警與鑒識人員目前全都來到這棟房子裏,夏樹女士則前去應對。


    目前已搜索過寢室、廁所、洗手台等受害者起床後可能會經過的所有地方,但仍未發現手機。搜查是否到此告一段落,或是仍要繼續翻遍住處的每一個角落,都交由負責案件的刑警來決定。


    於是——


    「這是別人送的,各位如果不嫌棄的話,請拿去吃吧。」


    夏樹女士端了一盤點心過來,每個點心都有單獨包裝。聽說是在尋找手機的過程中,翻出了這盒點心。


    「哇~是餅幹,我剛好有點肚子餓了。」


    莊子小姐率先開始享用,我也跟著伸手拿了一塊。這是某知名點心廠牌的商品,內含大量杏仁的餅幹。


    我拆開包裝、將餅幹放進嘴裏後,餅幹的甜味,以及杏仁的口感與香氣在嘴裏化開來。


    真美味。


    沒錯沒錯,就是這個味道。


    這股香濃的氣味——才是我熟悉的杏仁味道。


    與我在命案現場聞到的杏仁氣味略有不同。


    「我來幫各位泡紅茶吧。」


    「啊,我也來幫忙,夏樹女士。」


    看著擺放在餐桌上的昂貴茶杯,感覺上有點像是一場下午茶聚會。我跟莊子小姐拿起第二片餅幹,夏樹女士與繭香女士也將手伸向桌上的餅幹。


    我咀嚼著嘴裏的餅幹,一口咽下。


    明明發生殺人事件的現場就在隔壁,警方與鑒識人員目前也在屋內的客廳進進出出,我們卻在這裏享受餅幹與紅茶。


    盡管此舉有點不合時宜又顯得不夠莊重——想必在座的人都抱持這種心情,但不知為什麽,現場氣氛並未凝重到讓大家想哀悼故人。


    我忽然覺得,原因應該出在南先生身上。


    正因為突然現身的他,針對氰化鉀一事捧腹大笑,露出極不莊重的態度,反而化解現場的緊張。當然我也不知道此舉是好是壞。


    打個比方,就像是參加葬禮時,所有人不得不采正坐的坐姿,但隻要有一人率先改為盤腿放鬆,就會宛如潰堤般,大家紛紛跟著改成輕鬆的坐姿。


    有人過世,非得感到哀傷不可——這種做人的基本禮儀,或是「不願讓人以為,自己是對於他人過世無動於衷的人」這類害怕丟臉的心情,都被南陽徹底摧毀了。


    這是偶然嗎?還是……


    當我心不在焉地冒出以上感想,拿起第四塊杏仁餅幹時——


    「喂,新人。」


    呼喚聲傳來。


    先前不知上哪去的南先生,出現在客廳裏。


    「立刻跟我過來,有事情要你幫忙。」


    「好、好的!」


    我連忙咬碎嘴裏的餅幹,將紅茶一飲而盡,從座位上起身。


    「請問有什麽事嗎?話說……你別再叫我土色或新人,請好好


    叫我的名字——」


    話說到一半,我不禁倒吸一口氣。


    因為看著我的南先生,神情嚴肅到十分凝重的地步。


    他瞪大雙眼、揚起劍眉,以仿佛能射穿人般的目光瞪著我。先前吊兒郎當的笑容猶如假象,此刻他露出既肅殺又僵硬的表情。


    「……喂,你在吃什麽?」


    「咦?」


    「我問你正在吃什麽!」


    聽聞這激動的大喝,我嚇得渾身一顫。


    簡直是莫名其妙。為什麽?為何南先生這麽凶?確實我的行徑有點散漫,明明身為前輩的他一直在工作,我這個後輩卻悠哉地吃著餅幹,或許很不知好歹,但也不必大聲斥責我到這種地步吧——為什麽?


    在我大感混亂,腦中冒出以上感想的同時,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南先生的眼神認真到讓人害怕——隻是他表現出來的情感,卻與憤怒略有不同。


    也不知是焦慮,還是恐懼。


    他臉上滿是這類迫切的情緒。


    「對、對不起……」


    「我問你在吃什麽啊!快回答我!」


    南先生的嗓音近乎破音,神色急迫地重複同一句話。


    雖然日常生活中,偶爾會出現「你怎麽來這裏?」「我走路來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是問你怎麽有臉跑來這裏。」諸如此類的對話,但是這次的情況似乎恰恰相反。


    他那句「你在吃什麽」,感覺上並非是責備我偷吃零食,而是單純想確認我吃進嘴裏的東西是什麽。


    「是……餅幹,保土原太太準備的……那個餅幹有添加杏仁,吃起來酥脆又美味……很、很適合配紅茶……」


    我被南先生的魄力嚇得不知所措,勉強擠出聲音回答。南先生聞言,氣得眉頭緊皺,像是打從心底火大般啐了一聲——


    啪!


    他一把抓住我的頭。


    「唔!」


    南先生無視大感動搖的我,直接展開行動。他抓住我的頭,另一隻手伸到我麵前,在我正以為他要撫摸我那遵循社會人士習慣,擦上淡淡口紅的唇瓣時——他卻毫不遲疑、毫不客氣地將手指伸進我的嘴裏。


    「~~~~!」


    宛若蹂躪般——


    猶如侵略般——


    骨感又修長的男性手指,強行進入我的口腔裏。沒錯——就是強行侵入,這樣的形容極為貼切。強行伸進來的食指與中指,碰到舌頭也沒有停下來,仍不斷向深處入侵,將整根手指插進我的口腔內,簡直像是要我吞下他的手掌。


    男性的手指——伸進了我的口腔。


    想當然耳,我的嘴巴尺寸與常人無異,根本無法含住男性的手掌。隻是問題不在這裏,當指尖深入舌根、抵達咽喉,就會引發為了排出異物的生理反應。


    「——唔、唔、嗚嘔嘔嘔嘔嘔嘔嘔嘔!」


    嘔吐反應。


    在指尖刺激咽喉的情況下,我開始嘔吐。老實說,我很慶幸自己沒有嘔出穢物,但仍令我非常難受。


    「嗚嘔嘔嘔!嗚嘔嘔嘔……咿、以、以嗨或啥麽啦……?」


    「快給我吐!立刻把剛才吃的東西全吐出來!」


    南先生放聲大喊,繼續將手指塞進我的嘴裏。因為他的動作太粗暴,害我發出「咿咕」、「咿哈」這類奇怪的呻吟。


    「灰、灰……啥麽……?」


    在命案現場吃餅幹,是如此嚴重的忌諱嗎?對偵探來說,是不可原諒的禁忌行為嗎?難道非得將吃下肚的東西全吐出來,才足以謝罪嗎?


    麵對一臉痛苦的我——


    「交互作用。」


    南先生如此說道。


    交互作用。


    記得是食物與藥物一起吃下後,會產生其他效果。


    「氰化鉀跟杏仁,兩者是絕對不能一起食用的!」


    「……咦?」


    「氰化鉀進入體內,與胃液產生化學反應後,會出現帶有劇毒的氰基離子。我們常說的『杏仁氣味』就是氰基離子的味道。既然你是第一發現者,應該有聞到這股氣味吧?」


    我確實有聞到遺體嘴裏散發出來的酸甜氣味。


    「你聞到氣味——表示你也把劇毒的氰基離子攝取至體內了。」


    「!」


    「一丁點的話是不成問題……隻是,體內仍有氰基離子殘留的狀態下吃了杏仁,情況就不一樣。杏仁含有的酵素抑製物質,會阻礙體內讓氰基離子無害化的酵素發揮作用——最後,在未能分解氰基離子的情況下,有毒物質將會活性化。」


    交互作用。


    就跟吃了葡萄柚,導致鈣離子通道阻滯劑的藥效過強的道理一樣。


    如果吃了杏仁,氰基離子的效果就會過強。


    「所謂的『杏仁氣味』,並不是指那股氣味近似杏仁,而是一旦聞過那股氣味,就絕對不可食用杏仁的意思!」


    對耶,常聽人說的「杏仁氣味」,實際上是與杏仁香氣略有差異的味道。我並沒有深思過命名的由來,但既然有人這麽形容,想必有其含意——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雙膝不斷顫抖,最終再也支撐不住地跪了下來,南先生的手指也因此離開我的嘴裏。


    「南、南、南先生……我、我該、我、我該怎、怎、怎麽辦……」


    「若是你不想死,就把吃下肚的東西全吐出來!」


    「啊,是!」


    我立刻點頭,這次是自己將手指伸進咽喉裏,但是不愛喝酒的我,催吐技巧十分生疏,一直無法順利把東西吐出來。結果我滿臉淚水、口水與鼻水,最關鍵的杏仁卻偏偏吐不出來。


    南先生繞到我身後,擺出類似從後方環抱住我的姿勢,單手壓在我的腹部上——精確說來是壓在胃的位置。


    然後,他用另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腕,毫不猶豫地將我的手指塞進咽喉裏。他的動作十分粗暴,卻能從中感受到他是真的在擔心我,帶有無論如何都想拯救我,十分激動卻又非常溫暖的真摯心意。


    「偶、偶乎想死……偶乎想死啊……」


    「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即使我們是初次見麵,你也是我可愛的後輩。」


    「……南、南先生……」


    隨後,一股像是要壓斷肋骨的力道襲向我的腹部。深入口腔的指頭用力撐開咽喉後,有種胃被人提起來的感覺——


    「唔、唔、唔、嘔、嘔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我吐了。


    穢物從嘴裏溢出。剛才吃進肚裏的杏仁餅幹與紅茶,搞不好甚至連我做的午餐便當,都跟著胃液一起從食道逆流出來。


    我目前身穿從求職期間就十分喜愛的套裝。縱使這件套裝沾滿自己的嘔吐物,但畢竟事關自己的小命,我實在沒有餘力擔心身上衣物。


    當嘔吐的衝動平息後,我再次把自己的手指伸進嘴裏。我得繼續吐、繼續吐,將杏仁全吐出來。我不想死,不想死在這種地方,不想年紀輕輕就死於非命。真要說來,我不想在保有處女之身的情況下死掉!至少要交個男朋友!想體驗一下類似少女漫畫那種令人臉紅心跳的戀愛!我想交往的對象,是基本上很溫柔,但偶爾喜歡捉弄人,不過本性十分溫柔,在床上卻挺鬼畜的王子型眼鏡男!我豈能在沒有男友的時間=實際年齡的情況下就死掉!


    「嘔呃呃!嘔呃!嘔、嘔呃呃呃呃呃呃!」


    總之我拚了命,不顧一切、像是失去理智般不斷嘔吐。看在旁人眼裏,這畫麵肯定不堪入目,但我決定暫時將僅存的羞恥心全都拋諸腦後。


    現在不是在意他人眼光的時候。


    即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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