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大亮,隻從東麵溢出一絲鮮紅,掩著雲後的日頭,隻等時機成熟,就要一躍而出,普照天下。


    馮嘉靖早早起身,早飯也沒吃,板著臉,穿好朝服,拿了繃帶將自己昨天被鞭子抽到的左胳膊綁起來吊在脖子上,另一隻手拿上奏章,走出了他住的南柵軒。


    劍影蹲在南柵軒上房門口的滴水簷下,捧著一碗黍米肉粥吃得稀裏嘩啦,滿頭是汗。


    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劍影回頭一看,見是馮嘉靖出來了,忙一口將剩下的肉粥都吃盡了。


    他把碗擱在桐油清漆的座欄上,忙起身道:“三爺,您這就要去上朝?”


    馮嘉靖冷峻地橫他一眼,一句話都沒說,大步走了出去。


    劍影楞了一下,忙跟上去,斜眼瞥著馮嘉靖被吊起來的左胳膊,欲言又止。


    他明明記得昨天這胳膊還沒事,今兒怎麽就吊上了?


    馮嘉靖並沒有看他,但是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冷聲道:“昨夜我的胳膊疼了一夜,跌打藥放在哪?”


    “小的這就差人去找管事要去。“劍影忙弓著腰說道,又問:“您既然受了傷,不如今天就請假在家歇一天吧。”


    “歇?我哪有功夫歇?我忙著呢!今兒不整治那幾個畜生,我馮嘉靖也白做這個官兒。”馮嘉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袍袖一拂,肅著臉,快步往大門外去了。


    劍影明白三爺的心事不順。


    瞧!這黑沉沉的臉色有人要倒黴了。


    就是不知道誰那麽不長眼,會撞到三爺刀口上。


    來到馮家的大車前,趁著馮嘉靖上車的當口,劍影瞥了一眼他的臉色,忍不住打了寒顫。


    三爺的臉色——比他任何時候見過的都要陰沉冰寒。


    天上的雲霧漸漸散去,初升的太陽灑下萬千金光,將初秋的西昌國京城裝點得黃燦燦的。


    馮嘉靖在大車裏正襟危坐,麵無表情。


    劍影瞥了一眼,見三爺那俊美無儔的麵容連朝陽的光芒都壓製不下,卻肅著顏,一絲笑容都沒有。


    昨天的事讓三爺真的生這麽大氣。


    還是因為說到退親,三爺其實挺在乎李家的親事的。


    就在劍影的胡思亂想中,馮家的大車來到宮門前。


    這裏已經站了不少等著上朝的官員。


    見馮嘉靖過來了,都來給他打招呼。


    他不過點點頭,抱著奏章站到最前頭朱大丞相身後。


    看見他的胳膊綁了繃帶,吊在脖頸上,有昨天去過上官家赴宴的人忙關切問道:“馮大人,您的胳膊不礙事吧?”


    “不礙事,還沒斷。”馮嘉靖淡然說道,目光從縮在一旁訕笑的副相李培齊麵上掠過。


    “馮大人,下官認得一位國手神醫,最擅長跌打,不如舉薦給您瞧一瞧?”


    “要什麽國手神醫?馮大人,家父是太醫院醫正,特別擅長看骨科,不如下朝之後。您去我家坐一坐,或者我爹去您家坐一坐也行。”


    “你就胡吹吧!你爹明明最擅長內科。馮大人,我大伯父才最擅長骨科,是太醫院有名的一指禪,就是說,隻要用一根手指頭,就能正骨。”


    一些閑官見有機可乘,頓時圍了上去,紛紛向馮嘉靖討好賣乖。


    馮嘉靖隻把這些人扔給劍影料理:“各位,馮某公務在身,今兒不能陪大家敘談了,有事找馮某的小廝。改日再聊,改日再聊。”說著拱一拱手,見宮門大開,他跟在朱大丞相身後,走進了宮門。


    西昌國的大朝會十日一次,今日正是大朝會的日子。


    各位服朱佩紫的官員魚貫而入,迎著東升的朝陽,來到西昌國舉行大朝會的保和殿。


    順宏帝在太監宮女的簇擁下走上保和殿高高的寶座。


    寶座下方擺著兩隻青銅仙鶴香爐。


    淡淡的龍涎香從那仙鶴嘴裏嫋嫋升起,將君臣的界限隔開一道鴻溝。


    司禮太監唱和之後,朱大丞相帶著四位國公和百官一起大禮參拜順宏帝。


    馮嘉靖就站在四國公之後。


    他身形頎長,本來就很醒目,再加上赤帶紅邊的官袍映著白色的繃帶,更加打眼。


    果然官員行禮之後,順宏帝一眼就看見了馮嘉靖吊在胸前的胳膊,詫異問道:“馮愛卿,你的胳膊怎麽了?”


    站在國公位置的李培齊隻好硬著頭皮出列,搶在馮嘉靖前頭躬身道:“陛下,是下官管教不力,才讓馮大人受了傷。不過下官已經狠狠管教過犬子,罰他跪祠堂。”


    “李國公,不如我打斷你兒子的胳膊,然後我也在家跪祠堂,你說可行麽。”馮嘉靖這才上前一步,冷冷地說道,說完也不等李培齊回答,已經對著順宏帝頷首道:“多謝陛下垂詢,下官的傷勢不礙,還能上朝理事。”


    順宏帝聽了兩句,笑了笑,撚著胡須道:“這麽說,是小李愛卿的兒子傷了馮愛卿,小李愛卿啊,你這管教可是不力,把人打成這樣,隻用跪祠堂。”


    李培齊搶先說了已給兒子全懲罰,就是擔心馮嘉靖借題發揮,已經罰了,總不能再罰一遍吧。


    沒想到馮嘉靖根本不給他留臉麵。


    連順宏帝都偏袒馮嘉靖,李培齊就忍不住了,譏誚道:“陛下,您可不能拉偏架您怎麽不問問,馮大人為何被打嗎?”


    明明是馮嘉靖的小廝先動手。


    順宏帝含笑看了馮嘉靖一眼。


    馮嘉靖卻已經整了神色,對著李培齊溫和一笑,輕描淡寫地道:“李大人,咱們西昌國十日一次的大朝會,可不是讓我們如同碎嘴婆子一樣數落對方不是的。”


    “我知道小李大人隻有這一個兒子,寶貝一般。我若是要求一定打斷您獨子的胳膊,豈不是讓您懷恨在心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這個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弱書生一個,還想留著有用之身效忠陛下。沒那麽多功夫來應付這些明槍暗箭。”


    他步步緊逼,“不如這樣,趁著大家都在,就讓陛下做個見證。咱們這件事就此揭過,我這條胳膊就算折了也藏在袖子裏。以後我不找你兒子麻煩,小李大人也不要費盡心機來為難打擊在下,如何?”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做了好人,顯得自己寬正仁厚,不斤斤計較。又陰了張紹齊一把,堵了他的嘴,還把一頂“挾私報複”的帽子提前給他戴上了。


    李培齊是讚同也不是,反對也不是,被馮嘉靖氣得氣血上湧,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一陣紫。


    手指著馮嘉靖,一連串“你你你”說了半天,竟然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馮嘉靖單手拿著奏章,往旁邊讓了一步,淺淺笑道:“小李大人這是不肯了結?那怎麽辦?難不成您兒子打折了我的左胳膊,您還要打折我的右胳膊不成?”


    “你你你……胡說八道!”李培齊怒極,終於吼了出來,但是胸口一股大氣湧了上來,生生堵在喉嚨口,讓他一口氣上不來,整個人踉踉蹌蹌走了兩步,兩手向前探出。


    馮嘉靖卻已經讓開。


    李培齊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滿臉紫漲,動彈不得。


    大朝會上也有太醫隨侍。


    此時一見李培齊的樣子,當值的太醫忙衝過來,大聲道:“小李大人中風了,拿門板來,將小李大人平抬!出去千萬不可用力!”


    很快一群太監抬著門板進宮,將李培齊抬了出去。


    大朝會上的官兒們麵麵相覷,對馮嘉靖投去了敬畏的目光。


    這個看上去年紀輕輕、溫文爾雅的狀元郎,說話卻如同刀劍,隻一番話就罵得小李大人中風倒地。


    馮嘉靖眯著眼睛看著被太監抬走的李培齊,搖頭道:“唉,人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小李大人也做了十幾年的國公了,怎麽就這點氣量便說撐船,連穿根絲線都難。”


    這是在譏諷李培齊的心眼兒比針尖還小。


    李培齊的大哥李培洪也是國公之一。


    他弟弟李培齊這個國公之位,就是占的馮家的位置。


    如今馮嘉靖在大朝會上這一番做作,李培齊心裏門兒清,這是要開始跟他們搶位子了。


    馮嘉靖回身,不動聲色看了看李培洪,也在心裏道,算你們老家倒黴,撞小爺槍口上了。小爺心裏不舒坦,就管教你們心裏更不舒坦。


    馮嘉靖兩年前中了狀元,本來順宏帝說了三年之期,讓他先做禮部侍郎,等三年之後,再接手屬於馮家的國公位置。


    四國公之中,因馮家這十幾年沒有中科舉的進士,所以馮家的國公位置一直被李家占著。


    本來是四國公,這十幾年,卻隻有三個姓。


    李家就占了兩個國公的位置,李培齊正管著禮部這一攤子事。


    順宏帝卻把今年的科舉秋闈事務全權交給馮嘉靖打理,幾乎是架空了李培齊。


    李家當然不願白白將一個國公的位置拱手讓出,已經打算好了要跟馮嘉靖談條件。


    沒想到昨天是上官家一個桂花宴,居然就跟馮嘉靖在明麵上結了怨。


    這樣一來,他們李家能出的招兒就更少了。


    順宏帝似乎沒有覺察到殿內大臣們之間的明湧暗流,隻笑著道:“馮愛卿,秋闈的事,籌備得怎樣了。”


    馮嘉靖舉著奏章奉上,道:“臣都寫在這折子裏了。”


    “呈上來!”


    順宏帝身邊伺候的太監忙下來從馮嘉靖手中接過奏章,呈給元宏帝。


    順宏帝隻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忙不動聲色地闔上,又問了幾件朝事,就道:“今天就到這裏,還有事的,上奏章。朱愛卿,你和馮愛卿,跟朕去上書房,仔細商議一下今年的科舉取士。”


    大朝會散了,馮嘉靖在百官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和朱大丞相一起跟著順宏帝去了上書房。


    上書房內,順宏帝剛在紫檀木的書桌後坐下,就看見太監抬了兩個上了鎖的箱子進來。


    馮嘉靖指著那兩個箱子道:“陛下,臣這一次去江南貢院查到的東西,全在這裏麵了。”


    “打開。”


    馮嘉靖拿出鑰匙,交到太監手裏。


    太監將兩個箱子打開,露出裏麵碼得整整齊齊的兩堆冊子。


    “陛下,左麵的這個箱子,是臣從江南貢院抄來的孔方譜。而這右麵的箱子,就是這十年來蘇州城的取士名單。”馮嘉靖說著,指了自己的奏章,道:“臣的奏章裏摘抄的是兩年前春闈進士名次和孔方譜。您一看便知,兩者簡直對得嚴絲合縫,一個都不差。”


    孔方者,錢也。


    孔方譜,當然就是送錢的排行。


    誰送的錢多,誰就排在前麵。


    馮嘉靖為了不被人注意地將這兩箱證據帶出金陵城,沒有主動向蘇州城的知府要求提取證物,而是派了人悄悄把它們偷了出來。


    當然,馮嘉靖不會說,最開始那個把這兩箱證據從江南貢院頭兒的家裏偷出來的“賊”,也是他的人……


    順宏帝閉上眼,深深籲了一口氣,緩緩地道:“馮愛卿此舉乃是不得已為之,朕恕你無罪。”


    朱大丞相也道:“馮侍郎這一手確實是老成持重之舉。如果讓蘇州城那幫子人知道這東西被馮侍郎拿到了,他們拚死也會把馮侍郎永遠留在江南,再也不能回到京城,更別說整治科舉,揭穿這十來年的科舉黑幕!”


    “陛下,我西昌國科舉取士,是為了給國家選拔棟梁之材!可是在這幫貪官的糟踐下,四成官員都是靠著賄賂上台,這樣下去,西昌國還有何前途可言?更別說這四成當中又有六成是東臨派出來的蛀蟲!損西昌以肥東臨,實在是沒法忍!”


    馮嘉靖曆數科舉舞弊黑幕,希望順宏帝能意識到這樣放縱下去的嚴重後果。


    順宏帝起身,從書桌後麵走了出來,背著手在上書房裏轉了幾圈,伸出一根手指,道:“馮愛卿奏了兩件事,咱們一件一件解決。從西昌國國庫借銀的事,可以緩一緩。當務之急,是科舉。”說著,順宏帝抬頭看著馮嘉靖,“禮部這十來年是李培齊管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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