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立智的聲音傳來,打破了寂靜:“丞相,吳醫官送湯藥來了。”月英聽了,準備起身。諸葛亮忙拉住她說:“沒事,你吃。”龔襲竹筷一擱,說:“我吃完了,我去。”諸葛亮點頭表示同意。


    龔襲出了內帳,走到外帳門口見到手捧用小燭暖著一盅湯藥的吳飛,作揖道:“吳醫官,丞相在用餐,讓我先把藥端進去。”


    “丞相今早胃口怎麽樣?”吳飛問道。


    “還不錯,饅頭,粥,蛋都吃了些。”龔襲接過藥盤


    “那麽多?”吳飛有些懷疑,但馬上用笑臉掩映了那一刹那的驚訝神色,:“丞相有所恢複就好,藥還請丞相趁熱喝,待會兒我再來替丞相問診。”


    “好,丞相需要問診的時候我差人來請你。”龔襲並沒有透露月英的到來,因為丞相沒說,那就是還未到可以透露的時候。


    吳飛心存疑問地離開,因為他已下了五天的藥,諸葛亮的病情應該是一天比一天重,怎麽還會有胃口吃那麽多的東西。他此時的推斷是,可能龔襲是說了謊的。想隱瞞的是事實隻有一個,那就是丞相病情沉屙,隻不過不能向外公布而已。所以除了在帳外守著的兩個親衛外,在中軍外帳,好像所有親衛隊的人都在。他對於自己的這個推論甚是滿意,嘴邊劃過一絲陰冷的笑。


    龔襲拿著藥碗進內帳,問:“丞相,現在要不要把藥喝了?”


    月英說:“把藥端來我看看。”


    “是。”龔襲把藥端給月英,月英打開藥碗蓋,聞了聞。她有些疑惑,又聞了一下,皺了雙眉,禁不住嚐了一口,緩緩咽下,心中大震,變了臉色。碗有些拿不住,“咣”的一聲擱在了床幾上,手卻按在了狂跳不止的心口上。


    “怎麽了,心口不舒服了嗎?”諸葛亮看著又急又慌,忙叫龔襲把床幾端開,自己上前扶住她,一手急急幫她撫著背問。翠萍見狀,也趕緊過來,擔心地問:“夫人,不舒服嗎?我去拿藥。”


    月英伸手拉住她說:“不用。”又推開諸葛亮幫他撫著胸口的手:“我沒事。”她長吸了口氣,看了看龔襲端在一旁的床幾,說:“龔襲,你把藥放在桌上,然後和翠萍一起收拾好碗筷,出去一下,我有話和丞相說。”


    “夫人。”翠萍不願離開看起來不太舒服的月英。


    “我沒事,你去吧。”月英聲音雖輕,但是命令。翠萍隻能和龔襲退出。


    諸葛亮依然摟著她,看他們都走了,他輕輕拍著她的肩膀說:“就算藥有什麽不對路的地方,你也不要太擔心了,我每天喝得不多。”諸葛亮看月英的神情,知道一定是藥出了什麽問題。


    月英輕輕拿開他摟著自己的手,慢慢扶他靠在床背上,看著諸葛亮的眼睛說:“不是不對路,而是……”她有些不忍說出口。


    “而是什麽?”諸葛亮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她看著他,“而是種慢性毒藥。”說完,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什麽?那你剛才還喝了下去?”諸葛亮雙手緊緊抓住她的雙肩。他的第一反應不是自己已經喝了幾次這種慢性毒藥,而是在乎剛才他明明看到月英咽下了一口那湯藥。


    “一口會有什麽關係,我隻是想確認一下。”月英輕挪開他抓著自己的手說:“倒是你那麽用力,抓得我好疼。”


    諸葛亮趕忙鬆開:“哪有拿自己做試驗的,你不知道自己身子弱嗎?萬一喝出問題來怎麽辦?”他心中著急,剛才吃下的東西感覺像塊石頭堵在了胸口,胃又開始脹痛起來。隻能一手輕輕錘著胸口,一手撫著胃。


    月英趕緊下床,從藥箱裏先拿出甘草,塞入他口中說:“快含著。”又拿出銀針,抓起他的手攤開,選了勞宮,胃腸,大陵幾個穴紮下去。她一邊輕輕撚著針,一邊說:“小時候,師傅常帶我入山林,所有草藥,都要我手觸,鼻聞,眼觀,但最終還是要口嚐,這樣才能最直觀地了解藥的四氣五味,了解萬物相生相克之道。神農不就嚐百草嗎?所以嚐一點不會有問題,況且這還是慢性毒藥,得在體內積攢到一定數量才會傷了五髒。”她收了針,用手拭了拭又禁不住流出來的眼淚,抬頭問孔明:“感覺好點了嗎?”


    “好多了。”諸葛亮歎了口氣,摟過她,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口上:“知道是毒,就不能嚐,一點也不可以。神農嚐百草,最後不也因斷腸草而亡嗎?你既然知道神農的故事,就更不能犯險。”他撫著她的頭發,又安慰說:“我沒你想的那麽嚴重,忙的時候,藥涼了,我也不願喝。有的時候,喝多了,會覺得脹得難受,也就不喝了。所以基本都是喝一小半,倒一大半,中毒不深。倒是離家時,你給的丸藥,生病後不曾落下過一頓。況且你現又知病之根源,不難醫治。”


    “病已成而後藥之,譬如渴而穿井。我怕它已灼傷你本就虛弱的胃體,所以才頻頻作痛,不思飲食。”月英將頭埋在他的懷中,不想讓眼淚再掉下來,讓孔明看見。


    諸葛亮拍著她說:“沒事的,隻要月英在,不就能為我穿井解渴嗎?沒有大礙的。”“不過……”他想了一下問:“所有送來的藥,龔襲他們都會用銀針試過,難道針試不出毒嗎?”


    “嗯,因為它取的是萬年青的莖部汁液。”月英抬起頭看著他說。


    “萬年青難道有毒嗎?”孔明實在沒有想到這種隨處可見的,生命力旺盛的植物會有毒。


    “萬年青本身沒毒,葉子還可入藥。可莖部汁液毒性卻很強,若入湯藥,無色無味,根本不能察覺,銀針也不能探出這種根莖汁液的毒性。隻是在入口時,若仔細感覺,會有微麻感,而入腑髒後,會有些灼熱的感覺。”月英解釋說。


    “恩,這樣說來,有時確實喝後會感到有些灼痛。”他慘然一笑。


    “那你還喝?”月英又氣,又傷心,不禁錘了他兩拳。


    “忙起來哪有時間去想這個。”他微微歎氣。


    月英離開他的懷抱,坐直了身體,仰頭問諸葛亮:“隻有你的主治醫官才能下這樣的毒手,他為什麽要害你?況且很少人知道萬年青的根莖有這樣的毒性,他一定是用毒高手,你身邊怎麽會被安插進這樣的人?”


    “咳。”他頭靠在床背上,看著帳頂,長長歎了一口氣,若有所思地說:“隻怕是有人權欲蒙心,為一己之私,不顧大局,用了這下等手段,想內外夾擊,至我於死地罷了。”


    “你說他是…”一個名字幾乎都要從月英的口中蹦了出來。


    諸葛亮抬手製止了她,隻說:“這個醫官隻不過是他手中隨時可以丟掉的一枚棋子而已。”


    “但你卻不得不還要留這枚危險的棄子在身邊,隱忍不發。”月英無奈搖頭。


    聽月英這樣說,諸葛亮倒是笑了,問她:“為何你認為我會這樣做?”


    “因為你怕禍起蕭牆,動搖國本。”月英回答。起身倒了杯熱水予他。


    諸葛亮接過,感歎道:“知我者,月英也。”然後講了一番對誰都沒講過的剖心置腹的話:“上次苟安事件他已設一局,主上竟也疑我有謀逆之心,星夜召回,致使錯過進兵大好時機,功敗垂成。”他喝了一口水,以平複舊事重提依舊能帶來的情緒衝擊。然後繼續說:“事後查清,是因苟安督糧不利,受我責罰而散播謠言,後又經宦官之口傳至主上,因而當時隻誅戮了妄奏的宦官。但想主上雖然年幼,但還不至於昏聵,怎能聽信一小小宦官之言,就命我回師,宣我回朝?定是有人在旁煽風點火,才至於此。公琰在我回朝路上,便差人告知這幕後主使。但念及同受先帝托孤之重,依舊想保全予他,隻願嗣君能明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磊磊忠心。那日事後,我曾找他懇談,明裏暗裏都告誡予他,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引宮廷內爭,動搖國之根本。我隻望他能與我戮力輔佐漢室,不負先帝托孤之重。之後,我又薦他典禮漢中事務。他也好似終能克服心魔,更名李嚴為李平,以表明自己的平和之心。可不想這次出兵,他又故技重施。當狐忠,成藩傳喻主上旨意,又叫我退軍時,”他拿杯子的手有些微顫,怕滴在被上,放在了床旁的矮幾上,月英握住了他還有些微顫的手。他看著月英繼續說:“月英,我當時真的冷徹心髓,萬念俱灰了。不明白自己天天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為的是什麽?拖累你日夜為我憂心,勞神勞力,一身絕世醫術卻治不好自己經年累月操勞落下的病根,我都做了些什麽?真想致仕而去,遠離這世間紛擾,剩下的日子,就守著你,帶著孩子們去過些靜心養身,山林泉下的日子,補償這一生對你的虧欠。”他的手緊緊抓著月英,好似怕一鬆手,月英就會離他而去。


    月英心中疼惜丈夫的萬種掙紮,心疲力竭,聽了他一番心酸無奈,又充滿對自己愧疚的話,自是感傷。但她克製住自己的悲傷,輕輕拍著他的手,依舊笑意盈盈:“沒有虧欠,你一直都守著我,即使不在身邊,可總在心上。領兵在外,再忙再煩,總是家書不斷,字字關切。平時在府,常常忙得幾天都沒時間回內宅,可哪天沒有幾片竹簡傳來,雖然隻言片語,卻是萬般關懷。跟著你,我一直是幸福的。”


    諸葛亮點頭,闔目微笑,眼淚卻順著眼角滑落下來,月英拿出手絹,輕輕替他擦去。她跟著孔明大半輩子了,很少看到他落淚,可今早已是第二次了。情難情困也會在不經意間脆弱了這顆有著龍驤虎視,苞括四海之誌,堅毅剛強的男兒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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