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英的手慢慢撫上了他的肩,柔聲勸道:“孔明的夙願不是就是報先主知遇之恩,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嗎?有用世之才,卻去從了那隱逸之道,豈不負了上蒼的美意?不亂於心,不困於情;不念過往,不畏將來,如此,憑孔明之才,有什麽過不去的?”


    一席話,勝過人間無數。諸葛亮內心感歎月英太了解自己,實際不用他多說一言半語,月英內心早已明了透亮。他回過神來,收起那一時的感傷,眼裏恢複了他往日洞若觀火的熠熠睿光,他向月英剖析道:“雖這次主上再命撤軍,但情況卻與上次有所不同。這次隻是狐忠,成藩傳的口諭,並無手詔。我懷疑這可能…”


    “是假詔?”月英大驚。


    諸葛亮微微點了點頭。


    月英又問:“你既執此懷疑,為何還是按令退軍?”


    “豈是我想退軍,實在是被逼無奈!”諸葛亮嗟歎道:“李平主督運事,負責糧草,可這次時隔月有餘,而糧不至。幾次書信催促,他總推說糧早已裝載上路,隻因大雪封山,劍閣道阻,才會有所遲緩,現已日夜疏通,不日便可到達軍營。可又一旬過去,依舊不見糧草蹤影。日久無糧,軍中必亂,就算無主上口諭,再等上幾日,我也隻得退回漢中。”


    “可前段日子雖下雪,但不至封道。大雪降溫隻不過是這些天的事。我來的路上,經過劍閣,見棧道依舊通暢。”月英說。


    “大雪封道?”諸葛亮冷笑一聲,“隻是個備用的後路罷了,萬一他謀事敗露,到時還可把責任推卸給督糧官,自己不過是一個偏信了下級誤報的長官而已,最多擔個查實不利這種無足輕重的小罪責。”他說得有些口幹,想拿起床邊的水再喝一口,被月英攔住說:“等一會兒,涼了,我去給你加點熱的。”說著,取了炭爐上熱著的水,一邊灌入杯中,一邊問:“難道陛下不知此事嗎?”


    “陛下年幼,不免貪玩,對政事並不上心,隻怕聽李正方說糧草已上路後,就不再關心詢問了。”諸葛亮哀其不爭地搖了搖頭。


    月英將水杯遞給他,他往月英麵前推了推說:“你喝一點水。”自己繼續往下講:“他一麵不給軍糧,一麵假傳陛下口諭,逼我速回成都。恐怕我人一到成都,他早就準備好一堆莫須有的罪名等君入甕了,其中必有一條陛下最忌諱的——軍權獨攬,擅自撤軍,不報主上。”月英喝了幾口水後,將水杯遞給了他問:“你認為陛下會信他?”


    諸葛亮喝了幾口水,頓了頓,說了一句讓月英都感到有些膽戰心驚的話:“權兼將相,主上忌憚。隻怕在陛下眼裏我這個相父始終是個隨時有威脅的權臣吧,他是始終不能理解我誓死報先帝知遇之恩的那份情感的。”他說的語氣很淡。可說完擱了杯子,手又緊緊按在了胃上,皺著眉頭,痛苦地唉了一聲。


    月英將手貼在他按胃的手上,擔憂得問:“是不是又疼了?”


    他抽開自己的手,拉住月英,讓她的手貼著自己胃的說:“沒事的,你替我暖暖就好了。”


    月英隻能點頭,說:“你病不好,不許回成都。”


    他倒說:“這次徹底病倒了,倒也是好事。一是真的沒力氣從祁山大寨直奔成都了,總不見得讓我奄奄一息躺在朝堂上與他們爭辯吧。”


    “你別胡說……”月英不讓他說不吉利的話。


    他無所謂地笑笑說:“不是沒奄奄一息嗎?而且今天月英還替我解了心中的困惑。我一直認為軍中一定有他安插的人手,但苦於不知是誰,今天算是揪了出來,便是他在暗,我在明。李平一定知道我病重這個消息不假,現在大概認為我喝了那麽多天的毒藥,差不多馬上就要去見先帝了,就會放鬆警惕。”


    “你怎麽還胡說!”月英急得微微咳了起來,諸葛亮忙微微起身,用手輕輕拍著她的背說:“我不好,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了。”月英將他手挪開,瞪著他說:“以後都不準說這個了。”可捂著他胃的手卻從未離開。


    諸葛亮笑著點頭:“知道了,夫人。”


    月英問:“你接下來準備怎麽辦?”


    “我已令人暗中控製了狐忠,成藩,其它的事…”他想了一會兒說:“等。”眼裏透出了一個政客不可缺少的陰冷,犀利的目光:“他不是因為知道我時犯胃疾,就按了吳飛這個不起眼的子在我身邊嗎?我若現在吃了這一子,就是公開宣戰,終落得個兩敗俱傷的殘局。隻能留一子,保全局。但我會封了這子,讓他寸步難行,斷了他主子的消息來源。讓李平去猜,去惶惶不安,過不了幾日,他就會忍不住,親自對我采取行動。到那時,事不經朝堂,隻是我和他一對一的博弈,便掀不起大浪,動不了國本。”說完,他忘了自己的手還在月英的手上,用力握了一下,隻聽得月英的手“咯噔”一下做響。頃刻,那陰冷,決絕的目光散了,隻剩下一個丈夫對妻子的憐愛和疼惜,他不停地用拇指摩挲著月英的手關節,滿臉懊悔地問:“疼嗎?我是病糊塗了。”


    月英抽出自己手,甩了兩下,一笑說:“不疼。沒有廢,還能替你紮針。”然後下床,扶他躺下說:“讓我先替你診脈,開藥,針灸。等你病好了,再放你去博!”


    他便躺下,看著她,感到她柔軟的指尖觸上自己的脈膊。諸葛亮感到的是遠離他許久的安寧,鬆弛。這麽多天憋在心裏,猶如巨石壓得自己都快喘不過來的事,他無處敘說,他隻能默默咽下所有的悲苦,無奈。那是一朝入仕,就必須學會的城府。可有一天,涉世愈深,愈深的城府就會變成心的桎梏,謹慎練達則成為了捆得自己透不過氣來的鎖鏈。今天在月英麵前他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一吐為快,便是給自己解了心鎖,鬆了捆鏈。


    他靜靜地看著月英,二十餘載夫妻,聚少離多,光陰如梭,他已少壯不再,鬢發已蒼。月英雖身虛體弱,但似若草本有靈,三十餘年相伴,護得她依舊有種脫俗的美,不曾老去,散發著清香。詩書更賦予了她雅然的氣質。諸葛亮想,就算在萬千人中,他也一定能尋得她,因為她是那樣的獨一無二,灼灼其華。隻是世事練得她太心如明鏡,事事了然,那不免就會像自己一樣——心累。想到這兒,他不禁伸出手,去撫月英的臉。月英將身子俯得更低些,問:“怎麽了?是不是嫌我診得時間太長了?”


    他笑著搖頭,說:“月英,別累著了自己。”


    月英臉上依舊笑著,說:“不會,放心。”手上三指還是不停在探著十二經脈,憑月英的醫術,她根本用不了那麽多時間,可脈象明明告訴她丈夫這次病得元氣大傷,五髒皆有損,要恢複到以前,那幾乎是師伯在世,都不可能的事。她能做得恐怕也隻能讓其恢複一二,護養得再好,恐怕也保不了十年。但按丈夫的脾性,又哪是肯好好調養的人,若再受什麽打擊,她不敢去想這樣的結局。她收了診脈手,另一隻手卻緊緊握住了剛才探脈的三指,想要鎮住那止不住的顫抖。


    諸葛亮看到了,他明白自己這次病得有多重,在回漢中的路上,他曾經被心痛,病痛折磨得都吐了血。可這事隻有他和龔襲知道,他是絕不會告訴月英的。他伸手握住月英的手說:“月英,沒事的,我會好起來的,我放不下你們。”


    月英的眼眶一下紅了,可她強忍住,不讓眼淚留下來,隻覺陣陣心痛。她強帶著笑,對他說:“會好的,我會治好你的,我們還要一起看果兒出嫁,瞻兒娶妻生子。”


    “好,到那時我就真的致仕,老頭子就陪著你一起給他們帶孩子去。”諸葛亮說這話時笑得很開心。雖然這個夢就彩泡一樣霎那便可被現實擊破,但它飄在空中的瞬間,是那麽的炫彩。


    “你要說到做到。”月英也終於噗地笑出了聲。


    夫妻倆就這樣明明噙著淚,卻都在笑。


    月英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說:“你歇一會兒再做事,我去把他們兩個叫進來。”


    他點點頭說:“好。”


    月英拉開簾子,見帳外所有親衛,老趙,恭襲,翠萍齊刷刷站在門口,都快編成一個旅了。看她出來,他們全都圍了過來,記住的喊黃醫師,一時改不過來的還叫著夫人。她讓恭襲和翠萍先進去,然後對其他人說:“你們今天都當班值守嗎?那麽多人都杵在這兒,別人還以為出什麽事了呢。”又囑道:“記住,一切如常。相府來了個家醫,沒什麽大不了的。”


    親衛隊忙諾諾應命。


    她又看這老趙說:“老趙,你也不要呆在這兒,有事我差人去叫你。”


    老趙嘴裏稱是,腳步卻不曾移動。


    月英看了他一眼,無可奈何搖搖頭,轉身進了內帳。


    進了帳,見恭襲已又幫諸葛亮支起了床幾,床旁也堆起了文書,諸葛亮已經靠在床上,批起了公文。


    她歎了一口氣,也不想再去說他。坐到桌旁,拿起筆,思忖了一會兒,寫下一個藥方。她擱了筆,將寫了方子的竹簡放入衣袖,對翠萍說:“翠萍,陪我去軍醫營拿藥。”


    “不準去,有事你讓龔襲去辦。”諸葛亮用筆繼續批複著公文,頭也不抬地說。


    “我開的藥別人取不來,有的得碾磨成粉,有的隻能取藥材的一部分,再說營庫裏的藥材質量怎麽樣我也不清楚,要看了,才知道能不能用,要不要換。”說著已拿了披風準備披上。


    諸葛亮擱了筆,叫月英到跟前,他知道自己說服不了她別去,說多了她還得和自己急。無奈隻能從她手上接過披風,幫她披上,緊了緊披風的帶子,說:“快去快回,隻能去藥營取了藥便回,決不能靠近軍醫官營。”


    月英在他耳邊輕輕說:“放心吧,我不會去碰你那個棋子的。“


    “你不惹他,他未必不惹你!萬事還是小心好。”諸葛亮說這話時,並不知會一語成讖,如果他真能未卜先知,那他絕不會放月英走向軍醫營半步。這時他覺得再怎麽樣吳飛也隻是一個暗子,最多隻能在暗地裏做些見不得陽光的事。憑一個軍醫官,還沒有膽量去動丞相身邊的人,公開和他叫板,因為他還沒這個份量和能力。


    於是他對龔襲說:“龔襲,你陪夫人一起去。亮明身份,就說是相府多年的家醫,我對他信賴有加,是仆也是友。”


    月英一聽那話,不禁笑了,喃喃自語道:“是仆也是友,這句話不錯。”


    諸葛亮也笑了,一邊又拿起筆做事,一邊重複道:“嗯,是友,是摯友。”


    龔襲領了命,便和翠萍一起陪月英去裏軍醫營。帳外的老趙看夫人出來,忙跟上。到了軍醫藥營,隻有幾個小軍醫在看守藥材,龔襲亮明身份,他們已是惶恐待命。龔襲說:“你們一切都聽黃醫師囑咐,丞相的藥不能有半點差池。”


    月英細細辨,精心選了藥材之後,對龔襲說:“董令史,處理藥材加上熬煮還要耗上一段時間,你先回吧。丞相那裏少不了你,不用在這裏陪我們了。”


    龔襲略顯為難,建議道:“黃醫師,我們一起回吧,藥材交給軍醫處理就好。”隨即,湊近月英,壓低了聲音說:“時間太久,丞相肯定會擔心您的。”


    月英莞爾一笑說:“藥材的加工,燒煮的火候對藥的療效都會有影響,今天我先在這兒看崔平把藥煮了,也好把把關。請董令史先回,告訴丞相請他再稍等片刻。”


    龔襲無奈,聽命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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