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高野彌生死亡之謎


    交通管製盡管嚴格得很,國道43號線還是堵得要命。兩側擠滿了拉救援物資和瓦礫的卡車,由香裏乘坐的公共汽車,蝸牛似地向前爬行。


    由香裏坐在車上,回憶著剛才跟“明子”的對話。“明子”確實隱瞞了什麽,而且是完全隱瞞了。由香裏的感情移人功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強過,公共汽車裏沒有一個人說話,可她覺得自己就像在一個熱鬧的晚會上。


    盡管如此,由香裏居然沒聽到千尋心裏的一點兒聲音,隻能說明她內心的人格們提高了警惕,大家齊心合力把秘密掩蓋了起來。


    由香裏扭過臉去,看著窗外的景象。地震雖然已經過去半年多了,但許多建築物上還蓋著苫布。頭頂上的阪神高速公路,僅僅被一排柱子支撐著。看見過倒塌的那一段高架公路的人經過這裏,都會感到沉重的威脅。


    由香裏後邊一個老太太一直在心裏叨叨著什麽,吵得由香裏心煩意亂。現在,老太太在心裏大叫起來。


    “家裏的房子塌了,誰也不來幫一把。政府部門什麽都不管,連受災的孩子都不管!”


    這時的由香裏已經很長時間不吃藥了,感情移人功能非常之強,安安靜靜的公共汽車裏,隻有由香裏一個人感到吵鬧。由於堵車,從司機到每個乘客情緒都不好,但內心的感情並沒有激動得不得了。盡管如此,由香裏覺得既像呆在正在開飯的學生食堂裏,又像坐在在巨浪中顛簸的船上,頭痛,惡心。


    昨晚經曆的恐怖,今天看到的浩子和千尋的變化,都在精神上給了她很大的打擊,都是使她頭痛惡心的原因。


    她覺得再也忍受不了,隻能吃藥了,於是打開手包,取出3粒粉色的藥片。沒想到剛把藥片拿出來,手一抖,藥片掉到了地板上。


    不行,得趕快找!今天早上從旅館出來時就帶了這麽3片藥!由香裏從座位上滑下來,跪在地上到處找藥片。可是怎麽找也找不到。


    前邊一位男士站起來,慢慢走到由香裏身邊。


    “這個人,怎麽了?”那位男士在心裏嘀咕著,嘴上卻問道:“掉東西啦?”


    “啊,藥。”


    “什麽藥啊?值得這麽找嗎?什麽藥啊?值得這麽找嗎?什麽藥啊?值得這麽找嗎?什麽藥啊?值得這麽找嗎?什麽藥啊?值得這麽找嗎?”


    由香裏痛苦地抱著頭蹲坐在地板上,眼前的景物在旋轉,他人心裏的聲音漸強,變調,已經分不清說的是什麽了。


    眼前伸過來一隻男士的手,手指長長的,手掌大大的,手心裏托著兩粒粉色的藥片,另一粒恐怕是找不到了。男士好像說了句什麽,由香裏已經理解不了了。趕緊說聲謝謝,接過藥片吞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周圍的世界恢複了正常,不知道什麽,公共汽車也開動起來了。那位男士還在由香裏麵前站著呢。男士個子很高,大概有一米八吧。由香裏再次向他表示感謝,男士什麽都沒說,搖了搖頭而已。


    抬頭看了看那位男士的臉,由香裏吃了一驚。男士三十五六歲,像一尊雕塑。寬大的額頭,眼睛閃著智慧的光芒。


    但是,男士那月牙形的眉毛微微皺了一下。這個人知道那是什麽藥!即使沒有感情移人功能,也能明白這一點。由香裏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第二天早晨由香裏在旅館裏睡到10點才起來。粉色藥片的副作用讓她困得要命,昨晚吃完晚飯就睡了,一直睡了15個小時,奇怪的是還沒睡夠,要想從床上起來,是需要很強的毅力的。


    由香裏刷著牙,逐漸醒過味兒來了。直到剛才為此,她一直認為做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惡夢,可是那印象就像一塊方糖放進了滾燙的咖啡裏,馬上就化了。大腦的檢視活動隨著她起床已經開始,但夢的殘渣已經沉到黑暗的意識深處去了。


    衝了個熱水澡,感覺好多了。先給服務台打了個電話叫他們把早餐送到房間裏來,又播104查號台,查西宮市高野彌生的電話號碼,但高野彌生沒有登錄,於是又查了西宮大學綜合人類學係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通了,響了10聲也沒人接,她繼續等,響到20聲的時候,剛要掛斷,一位女職員接了電話。由香裏對她說,找心理學教室的高野彌生。


    由香裏喜歡打電話。不需要緊張,也不會陷人對方那令人恐怖的感情泥沼。


    對方的回答非常生硬,“高野彌生早就死了!”


    “什麽?什麽時候?”由香裏感到胃部受到強烈一擊。


    “地震的時候嘛!”那口氣好像是說,連這個你都不知道啊!


    由香裏謝過對方,掛上了聽筒,撲通撲通地心跳了好一陣。


    高野彌生死了?跟千尋有關聯的人物已經死了四五個了!難道高野彌生也是“磯良”殺死的嗎?一般人聽說是地震的時候死的,都會認為是房子倒了砸死的,但由香裏沒那麽想。


    早飯送到房間裏來了,可由香裏一點兒食欲都沒有。火腿煎雞蛋一口沒動,烤麵包隻咬了一小口,咖啡倒是全喝光了。


    由香裏決定到西宮大學去看看。


    由香裏為什麽要打聽高野彌生的情況呢?因為她知道高野彌生曾對千尋的臨死體驗感興趣。如果高野彌生是專門研究臨


    死體驗的,就會了解被成為體外脫離的現象是否會產生,也會了解從身體分離出去的靈魂是否能殺人。


    但是,連高野彌生都死了,問題就複雜了,不過至少應該先弄清楚高野彌生的死因。


    由香裏從電話簿上查出私立西宮大學在黃林寺叮,又查了,一下地圖,大學的具體位置在北郊的被稱為西宮市象征的六甲山的西側。


    倒車看來是很麻煩的,由香裏就叫了一輛出租車。從司機那裏,第一次知道了鷲林寺的讀法。出租車先向西奔夙川,然後沿著大澤至西宮的公路北上。爬上一個陡坡之後,公路被分成兩半,中間夾著一座草木茂盛的小山,好像中麵隔離帶患了癌症,反常地膨脹了起來,嚴重地影響著交通。


    “那是一座古墳嗎?”由香裏問。


    “不,那是夫婦岩。”又矮又胖的紅臉膛司機說。


    “夫婦岩?”


    司機為了讓由香裏看得清楚一些,特意放慢了速度,但由於草木茂密,並沒有看見什麽岩石。


    “這種地方有塊岩石,不方便吧?”由香裏說。


    “不方便著呢。而且還很危險,這一帶是交通事故常發地帶。”


    “那為什麽不把它平了呢?”


    “好幾次都要把它平了,可每次剛要開始施工,建築單位的負責人不是暴病身亡就是出交通事故。彌先生作祟。”


    “彌先生?”


    “傳說以前這裏是蛇神住的地方。”


    由香裏又一次感到自己對現實的認識含糊起來。在即將進入21世紀的現在,居然還相信這一套,讓所謂夫婦岩占去大半邊路。但是不管怎麽說,如果站在那些人的立場上來看問題的話,停止施工就是合乎情理的了。這樣一想,晨光中學的學生們相信所謂“詛咒”,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過了夫婦岩不久,就是鷲林寺公共汽車站,從車站往右一拐就是西宮大學。大學前邊是一個裝飾漂亮的環島,大門附近顯得非常清靜。從出租車上下來,立刻感到山上的空氣新鮮清爽。校園被綠色包圍著,這裏好像一個泡沫經濟破滅之後停建的主題公園或鄉間遊樂園,跟晨光中學厚重氛圍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跟晨光中學形成鮮明對照的還有受災程度。晨光中學幾乎看不出受災的痕跡,而西宮大學至少有三座建築物受到了毀滅性的破壞。掛著綜合人類學係牌子的9層高的大樓是受災最


    嚴重的一座。


    大樓的第5層被壓垮,從正麵看隻剩下8層,但從後麵看,第5層還存在,6層以上整個向前傾斜,好像時刻都有倒下來的危險。大樓周圍拉起了繩子,警告人們不要靠近。根據告示欄上的通知,由香裏在一座臨時建築物裏找到了綜合人類學係。


    早上接電話的那個女職員告訴由香裏,高野彌生是在實驗室裏被砸死的。她用懷疑目光看著由香裏,心說你問這個幹什麽。


    由香裏問:“可是,地震前一天是休息日,而地震發生在淩晨,高野老師為什麽那個時間在實驗室裏呢?”


    “你問我,我問誰去呀?”女職員對由香裏的提問很反感。


    由香裏昨天吃了藥,感情移入功能還沒有恢複,必要的信息都得依靠口問耳聽,“那麽,高野老師的同事,有沒有清楚這件事的呢?”


    “這個嘛……真部老師比較清楚。”


    “真部老師現在在哪兒?”


    “在上課。”


    “我能見真部老師一麵嗎?”


    女職員雖然滿臉不高興,還是把真部老師的臨時研究室告訴了由香裏。這位女職員好像對年輕漂亮的女性很反感。


    真部老師的臨時研究室在法學係,研究室門上的小牌子上有手寫的“真部和彥”四個字,字寫得不怎麽樣。


    上午下課的鈴聲響了,走廊上走過來一個穿著毛衣,腋下夾著教科書的高個子男人。靠牆站著的由香裏憑直感確認那就是真部老師,趕緊站直了身子。


    走到距由香裏3米遠的地方,那個高個子男人站住了。


    “您是真部老師嗎?”


    “是的,您是?”


    “我叫賀茂由香裏,認識已經去世的高野彌生老師。”


    由香裏覺得自己因為興奮嗓門兒都變尖了。真部老師就是昨天在公共汽車裏幫她撿藥片的那位男士。


    “在這裏請你吃飯,真是對不起!”真部有些心神不定環視了一下西宮大學的學生食堂,“外邊有像樣兒一點兒的餐館兒,可是我下午還有課,來不及去了。”


    “看您說的,這兒的飯挺好吃的!”


    由香裏一邊吃飯,一邊想真部為什麽要請自己吃飯。一般年輕男人總是喜歡請漂亮女人吃飯的,但要說這是真部請自己吃飯的全部理由,由香裏還沒有自我陶醉到這種程度。


    請初次見麵的由香裏吃飯,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難道真部的心裏有什麽感到內疚的事嗎?


    “……您說您是高野彌生的朋友,可我覺得您比她年輕得多。”真部盯著由香裏的臉說。


    “哎呀,您這樣說話,高野該不高興了。”由香裏玩笑似地說著,心裏卻一個勁兒地發毛。她連高野彌生的麵都沒見過,隻從浩子那兒大概知道高野彌生是個30左右的女性,就貿然過來了。


    幸虧真部認為詳細打聽女性的年齡是不禮貌的,沒有再提這個話題。


    “我為高野老師感到遺憾。她是關東人,老家好像是湘南的藤澤。她是因為覺得關東的地震太可怕,才跑到關西來的,誰知道來到這邊以後倒趕上了這次大地震。”


    “真是的。這隻能說是命運的安排了。”由香裏早上沒怎麽吃飯,不知不覺地把一個份兒飯全吃完了,“可是,高野為什麽那個時間到研究室去呢?大地震發生的時候,不是淩晨5點46分嗎?”


    對於由香裏的提問,真部的麵部表情第一次有了反應。那是一種很狼狽的神色。由香裏後悔昨天吃了藥,不然現在正是弄清楚真部的心理的最好機會。


    真部說:“高野是一個對工作非常熱心的女性。因為已經決定提升為講師了,工作熱情就更高了,經常不休息,甚至住在實驗室。那天也是。”


    “高野是怎麽被發現的呢?”


    “地震以後,跟她聯係不上了。後來想到說不定的在實驗室裏。等營救隊員發現她的時候,已經晚了。”


    不知道為什麽,由香裏對真部的回答感到有些不信服,


    “實驗室是在綜合人類學係的大樓裏嗎?”


    “是,在5層。可能你也看到了,5層前邊那一半被壓垮了。”


    綜合人類學係大樓的慘狀浮現在由香裏眼前。人趕上倒黴,是躲不過去的。


    “當時高野正在進行什麽實驗?”


    “這個嘛,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真部站起來,走到旁邊的咖啡自動售貨機前,把硬幣塞進去,“賀茂小姐,喝杯咖啡嗎?”


    “好的,我要一杯不加糖的。”


    “您在減肥嗎?看不出您需要減肥嘛。”真部端來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恭恭敬敬地放在由香裏麵前。


    “謝謝!”由香裏覺得心情愉快起來。


    “說到這兒,我想問一句,賀茂小姐對心理學很熟悉嗎?”


    由香裏自學過很多心理學專著,但她覺得在這裏最好自認外行,於是說:“不熟悉。”


    “眾所周知,在日本,心理學大多屬於文科係,而在歐美都屬於理科係。本來是研究人的心理的科學,卻劃分到語言藝術或曆史一類去,是非常不合理的。打著心理學的旗號,把半個世紀之前的心理學著作從書箱最底層翻出來研究的大有人在。說到這裏,我想起了一項迄今為止最可笑的研究。它研究的是心理學家的名字和學說之間的關係。比如說,弗洛伊德在德語裏是快樂的意思,於是就把快樂跟性心理學聯係在一起了。研究劣等感和對權利的重視的阿朵拉,是‘我’的意思,揚格是年輕的意思……不一而足。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我已經忘了。”


    這些認真地研究名字和學說之間的關係的人,確實很可笑。但是,由香裏想到千尋的人格的名字和性格的關係,沒有笑出來。


    真部接著說:“綜合人類學係,是對人進行綜合性研究的學科。我的主攻方向是精神藥理學。我上大學讀的是藥學係。”


    由香裏深深地點了點頭,表示很感興趣。但她知道,真部突然變得健談起來,是想回避不愉快的話題,緩和氣氛。


    “高野的主攻方向是認知心理學,跟我的主攻方向不一樣。但是從大的方麵來講,藥物也是可以影響人的精神,特別是人的認知功能的。”


    “影響人的精神?”


    真部明白了由香裏的意思,解釋道:“當然不可能用人做實驗。一般都是用老鼠。”


    由香裏心想,既然如此,高野彌生為什麽對森穀千尋感興趣呢?千尋跟藥物根本就沒有關係嘛。


    “那麽……關於多重人格,沒有研究嗎?”


    “啊?沒有。那不屬於精神醫學。為什麽問我這個問題?”真部呆然地看著由香裏,好像沒有受到任何觸動。由香裏看到的是真部表示自己沒有撒謊的表情。


    “沒有別的意思,隻因為聽高野說起過這個話題。”


    “是嗎?這麽說,她也對超自然現象感興趣了?”真部盯著由香裏,低聲笑了。


    由香裏不由地心跳加快,“說到超自然現象,我記得高野說她對臨死體驗感興趣。”


    真部正在往咖啡裏放糖的手停住了,“是嗎?那也許是一項有意思的……研究。”真部雖然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但說話的時機分明晚了將近一秒鍾。很明顯,他在有意隱瞞著什麽。


    高野彌生被發現以後,馬上就被送到了校醫務所。但被發現時候,已經被坍塌的天花板和櫃子什麽的壓迫胸部窒息而死亡。


    但是,聯係到晨光中學死去的3個人,假設是“磯良”殺死的,並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所以不能否認“磯良”在大地震發生之前就殺死了高野彌生的可能性。高野彌生被“磯良”殺死以後,發生了數百年一次的大地震,是


    偶然中的偶然。


    由香裏希望見見當時確認高野彌生死亡的校醫務所的醫生。


    真部對由香裏這種過分的探求心感到吃驚,但還是趕在下午上課之前把由香裏帶到了校醫務所。不巧那位醫生不在,真部隻好把她介紹給當時在場的一位護士。


    那位護士身高一米七〇以上,燙著短發。以前大概是排球隊的一名主力隊員。屋裏隻剩下由香裏和護士兩個人時,由香裏開始問問題了。


    “高野被搬送到這裏的時候,已經死了是嗎?”


    “是的,屍體都硬梆梆的了。”


    “死因是窒息,當時是這麽斷定的嗎?”


    “嗯,當時被搬送過來的還有其他死屍,加上傷員太多,醫生也沒顧上細看,有什麽值得懷疑的地方嗎?”


    由香裏由於吃了藥,感情移人功能還沒有恢複,但也能感到護士心裏充滿了好奇,“不,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想知道高野最後是什麽樣子。”


    “那時候啊,就像一座地獄。”護士回憶著當時的情景,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警察檢驗過了嗎?”


    “啊,在那種情況下,檢驗也是走過場啊。”護士說。


    可不是嘛,一下子死了五千五百多人呢。一個一個地認真檢驗,事實上是不可能的。


    護士接著說:“不過,該調查的都調查了,頭發上粘著的東西也化驗了……”


    “頭發上粘著的東西?”


    “高野的頭發上粘著一些白色的糊狀的東西。為了節省時間,委托我們大學的化學實驗室化驗了一下。”回憶起使人感到惡心的屍體的樣子來,護士皺起了眉頭。大學醫務所裏的護士,一般是見不到死人的。


    一具人體模型似的全裸的屍體浮現在由香裏的腦海裏。那屍體的頭發上粘著一些漿糊似的東西。“頭發上粘著的是什麽東西呢?”


    “不知道。大概是化驗以後認為沒什麽大不了的吧,所以警察也沒有深究。”


    那護士的腦子裏浮現出那東西的名稱,但她不認為這有什麽重要意義,就沒有說出來。由香裏的感情移人功能還不能使用,心裏急得不得了,“沒什麽大不了的嗎?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呢?”


    “這個……好像是什麽碳酸鎂。”


    “防滑用的?”連高中都沒上幾天的由香裏,化學知識是幾乎等於零,隻記得體操運動員上單杠之前往手上抹的東西叫碳酸鎂。


    “不,不是,我記錯了。硫……硫什麽來著?對了,是硫酸鎂。沒錯兒,硫酸鎂。”


    “硫酸鎂?”由香裏根本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化學物質。


    “不是什麽劇毒之類的物質。大概是房子塌了以後把實驗室裏的什麽瓶子砸碎了吧。”


    由香裏又問了那護士幾個問題,沒有什麽新收獲。這時,來醫務室看病的師生多了起來,由香裏謝過護士,離開了醫務室。


    由香裏順便去西宮大學圖書館查了一下關於硫酸鎂的資料。


    百科全書上說,硫酸鎂通常指其中的七水化合物,又叫做瀉鹽……製作方法……


    根本看不懂。由香裏跳過它的製作方法繼續往下看。


    白色晶體,味苦,有清涼味和鹽味,可溶於水,可用作造紙的充填劑和印染的媒染劑。醫療上口服用作瀉藥,治療便秘,注射對治療癲癇和心率不齊有一定療效。


    雖然沒弄明白什麽,由香裏還是認真地做了筆記。


    由香裏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疑點反而越來越多。


    由香裏坐在燈光柔和的高檔餐館兒裏,目不轉睛地看著燃得隻剩下很短的一段蠟燭。那蠟燭中含有香料,一邊燃燒一邊發出輕微的爆烈聲。


    今晚由香裏喝了不少紅葡萄酒,有點兒飄飄然。


    我這樣做好嗎?由香裏眼前浮現出受災者和誌願者們的身影,覺得有幾分內疚。是啊,“磯良”的事怎麽辦?我到西宮大學是幹什麽來了?


    但是,好久沒有體會過的幸福感,使她輕易地原諒了自己。歡快的對話,對自己抱有好感的異性……


    真部又給由香裏的高腳杯裏倒滿了酒,“今天中午讓你吃食堂,委屈你了。下午要是沒課,肯定帶你到一個像樣的地方吃晚飯。”


    “看您說的,我連個招呼都沒打就隨隨便便地跑到您的研究室打攪您,還在這麽高級的餐館兒招待我。”


    “哪裏哪裏,是我勉強把你約出來吃飯的。不過,偶然在圖書館前邊碰上,也算是我們有緣分。看你吃得這麽香,連大師傅都會高興的。”


    “真不好意思,吃了這麽多。”由香裏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光線比較暗,希望對方沒看見。


    “這牛舌魚還挺好吃的。跟你說實話,我沒怎麽到這樣的餐館兒吃過飯。”


    “工作太忙,是吧?”


    “不是因為工作太忙。大學老師嘛,又不坐班,時間還是有的。隻是西裝革履地出來吃飯,總覺得有點兒那個。”


    “也是。”由香裏笑了。


    “今天覺得感覺很好,以後還想來。”


    “真羨慕您。”


    “別說這種見外的話嘛。我的意思是跟你一起來。”


    由香裏不由地看了真部一眼,真部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昨天因服藥失去的感情移人功能已經有一半恢複了。真部內心暖暖,隨著蠟燭的火苗一起傳達到由香裏心裏。


    由香裏想,就像這樣一直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下去該多好啊!隻要堅持天天吃藥,就能把那該詛咒的功能一直控製住。直到現在,除了感情移人功能以外,還沒有什麽東西能夠證明自己的存在。如果能像正常人那樣,戀愛,結婚,就是永遠把那該死的功能扔掉我也心甘情願!有了那該死的功能,我的人生全都被打亂了。本來什麽都不希望聽到,可周圍的人那些可怕的情感總是湧人我的心裏。這種該死的功能,我不要!


    “還沒顧上問你呢,賀茂小姐,高野跟你是怎樣一種朋友關係呢?”


    麵對真部突然提出來的問題,由香裏感到心虛。正在這時,侍者來送餐後咖啡,暫時為由香裏解了圍。


    由香裏在心裏罵自己,撒了那麽大謊,看你怎麽收場!以前她總是一邊聽取對方心裏的聲音,一邊編造謊言,走鋼絲似地跟對方周旋,根本用不著預先準備好一套謊話。她的感情移人功能被藥物控製住的時候,往往一籌莫展,現在就是這種狀況。


    侍者把一塊方糖放在一把勺子裏,再倒上幾滴法國白蘭地,一點火,立刻燃起了美妙的藍色火苗。


    “對不起,其實,我不是高野彌生的朋友。”


    真部愣了一下,“這是怎麽回事?”


    “高野她……曾經關心過……我表妹。”一著急,又順暢地撒起謊來。由香裏在心裏又罵了自己一句:你算什麽人啊!到時候看你怎麽收場!可眼下隻能這麽對付一下了。“我表妹是西宮市一個中學的高中一年級學生。考高中的時候學習過度,精神壓力太大,神經有點兒不正常,一直在學校的心理谘詢醫生那裏接受心理輔導。”


    真部並沒有表現吃驚,他頻頻點著頭,認真地聽由香裏繼續往下說。


    “表妹小時候,父母雙亡,是在親戚家長大的。表妹願意跟我說知心話,所以我也到學校跟心理谘詢醫生見過幾次麵。高野對我表妹的病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也到學校去過,所以就認識了。”


    “高野?為什麽……”真部臉上露出懷疑的神情,忽然想到了什麽似地說,“這麽說,賀茂小姐不是問過我關於多重人格的事嗎?你表妹莫非是……”


    真部的敏銳,讓由香裏感到驚奇。“啊,我表妹……心理谘詢醫生的診斷結果是多重人格


    障礙。”


    “多重人格……離解性同一性障礙吧?在日本是很少見的。”


    “對表妹的病持這種看法的,現在隻有那位心理谘詢醫生一個人。我一直跟表妹談話,認為這診斷沒錯。”


    真部深思著,“不過,多重人格,跟我和高野的研究課題沒任何聯係啊。高野為什麽對你表妹的病感興趣呢?這一點我搞不懂。”


    “是嗎?”由香裏認為真部沒有撒謊。已經有恢複的感情移人功能,覺得出真部內心有太大的混亂。對了,還有一個關鍵詞,“臨死體驗……”


    “什麽?”


    “高野的一個研究課題,臨死體驗,跟我表妹的病沒有關係嗎?”


    真部的表情發生了細微的變化,“不能說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研究表明,臨死體驗是腦內麻藥類物質作用的結果,這跟高野研究的認知心理學,我研究的精神藥理學都可以說是有關係的。但是……”


    真部說到這裏,用餐巾擦了擦嘴。人在企圖隱瞞什麽的時候,大多是用手碰碰嘴巴的。


    “你表妹有過臨死體驗嗎?”


    “有過。小時候,表妹一家三口坐的車摔進了山穀裏,父母當場死亡,表妹也昏迷過去,叫什麽體外脫離?”


    真部端起高腳杯,把杯裏的殘酒喝幹。倆人都不說話了,場麵有些尷尬。


    由香裏突然感覺到從真部心裏發出一種特殊的波動,那是一種隻有由香裏才能感覺到的波動。因為由香裏具有感情移入功能,而且她在作為一名誌願者去各個避難所巡回時,經常感覺到這種波動。


    “我對剛才的談話很感興趣。賀茂小姐,現在談談你自己怎麽樣?”真部不動聲色地把話題換了。


    “……可以啊。不過,你別老是賀茂賀茂。*叫我由香裏好了。我從小就被人叫做野鴨子,我對我的姓有自卑感。”


    真部笑了,那笑好像某個外國電影演員。“我看這是一個有來由的好姓。這個姓的來源是‘神’,你知道嗎?”


    “……不知道。”


    “我在一本書裏見到過,賀茂是日本最古老的姓氏之一,原意是古代的神官。不過,我更高興叫你的名字。好,由香裏,談談你自己的事吧。”


    “我自己的事……談什麽呢?”由香裏微笑著,心裏卻有些緊張——


    *在日語裏,“賀茂”和“野鴨子”發音是一樣的(譯者注)——


    實話實說?當然不行!我住過精神病醫院,現在做的是見不得人的工作,能說嗎?


    到現在為止,由香裏對自己的工作沒有感到過特別的羞恥。但是,要讓她告訴眼前這個可以成為自己戀人的人,是另外一回事。還有,我能告訴他我是個具有感情移入功能的人嗎?如果公開了這個秘密,恐怕我周圍方圓一公裏以內,沒有一個男人敢於靠近。什麽樣的男人能喜歡我這樣的女人呢?


    由香裏從內心深處湧出一種絕望感。剛才那種愉快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要是關於你的事,我什麽都想聽。”真部認真地說。一直呆在象牙塔裏的真部,眼睛裏還保留著童真。


    由香裏不想再說謊了,“我……因為某種說不清的理由,離家出走……確切地說,已經跟家庭脫離關係了。


    真部內心受到強烈的衝擊。”


    “所以……我一直是一個人生活。”由香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真部老師是藥學係畢業的,我掉在車裏的藥片是什麽藥,你一定知道得很清楚吧?我雖然很不願意觸及這件事,但我不能不坦白地告訴您,我得經常到醫院裏去取那種藥,定期服用。我……”


    “好了,別說了!不要再說下去了。”真部打斷由香裏的話,一把握住由香裏放在桌子上的手,由香裏茫然地一動不動地被真部握著。


    “對不起!我沒輕沒重地問起你個人的事情來了。誰都有不想說給別人聽的事,我也一樣。我……一看見你就喜歡上你了。你有什麽樣的過去,跟我沒關係。”


    由香裏滿臉通紅地低下了頭。


    “我們出去走走吧。晚風一吹,肯定會很舒服的。”真部站起來走到由香裏身後,幫她拉出椅子。


    二人走出餐館兒,沿著蘆屋川散步。由香裏心情漸漸平靜下來,自然而然地挽住了真部伸過來的胳膊。


    “地震的時候,這一帶震級是7級。”真部指著聳立在江邊的建築物說,“那邊災情較輕,因為大樓蓋得結實,好多店鋪早就開始營業了。我們大學災情可就嚴重多了……一塌糊塗。”


    由香裏眼前立刻浮現出5層被壓垮了的綜合人類學係大樓的景象。


    “真部老師!?”


    “由香裏,不叫老師不行嗎?”


    “你跟高野彌生關係很好嗎?”


    “關係很好?什麽意思?”


    “比如說……是不是戀人關係?”


    真部站在逆光的位置,由香裏看不清他的表情。


    “想不到被你誤解了,那我就說詳細點兒吧。作為一個合作者,高野是非常優秀的,也是很熱心的。由於性格的關係,周圍沒什麽人說她的好話,但我覺得她是個好人。作為私交,我們多次在一起吃過飯。不過,我從來沒想到過跟她建立戀愛關係。即便她沒在地震時死去,我也不會想到那裏去。”真部停下來,轉向由香裏,“你可就不一樣了。”


    真部說完,慢慢向由香裏靠過來,兩隻大手搭在了由香裏的肩上。


    由香裏沒有躲避。見麵時間不長,由香裏就從心底裏愛上了真部。她身子一軟,靠在真部身上。


    真部擁抱的動作有些笨拙,好像不會擁抱似的。他抓著由香裏的雙肩,把嘴唇壓在了由香裏的嘴唇上。


    這是由香裏的初吻,由香裏還是處女,還沒有被男人擁抱過。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長長的初吻結束了。真部一直把由香裏送到蘆屋車站,叫了一輛出租汽車。由香裏心情好極了,就像在做一個甜美的夢。


    “還能再見到你嗎?”分手的時候,真部戀戀不舍地問。


    由香裏微笑著點點頭。


    真部也微笑著,含情脈脈地看著由香裏。


    這時,由香裏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真部,我忘了問了,發現高野的遺體的那個實驗室裏.放著硫酸鎂來著嗎?”


    剛剛轉身轉了一半的真部呆住了,雖然隻是一瞬間,卻好像經過了很長時間。


    “啊……高野死的時候,身體上確實粘著一些硫酸鎂。我也問過帶察,警察說沒有什麽特別需要注意的,雖然實驗室裏並沒有放著硫酸鎂。


    “是嗎?”


    真部內心產生了動搖,被由香裏十分清晰地感覺到了。由香裏強裝笑臉,說:“今天太謝謝您了!請我吃那麽好吃的東西,我好高興。


    “我也很高興。再見!”


    “再見!”


    出租車門關上了。車子開動以後,由香裏從後窗看去,真部正在走進蘆屋站。


    由香裏坐在昏暗的出租車裏,手緊緊抓著手絹。當由香裏唐突地問到高野是不是真部的戀人的時候,真部為什麽沒有生疑呢了


    由香裏在自我抑製力很強的真部的感情裏,感到了許多受災者共有的“幸存者罪惡感”,而且其強烈程度是至今沒有遇到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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