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荒謬的體外脫離實驗


    7月13號,星期四。這天也是陰天。由香裏想,什麽時候梅雨期才能過去呢?


    但是,氣溫已經跟夏天一樣,一過10點就迅速上升。晨光中學校園裏的銀杏樹上,今年第一批知了也開始了令人心煩的大合唱。


    野村浩子還是那副疲倦的樣子,但比起三天前來精神多了。當由香裏把高野彌生已經在地震中死亡的消息告訴她時,她感到有些吃驚。


    “是嗎?高野彌生死了?……剛才,收音機裏廣播說,在阪神大地震中死亡的人數超了六千。”浩子一邊往一架新的全自動磨咖啡機裏放咖啡豆,一邊對由香裏說,“我對那個人沒有好感。但一聽說她死了,不知怎麽的,還是覺得她很可憐。”


    浩子打開機器開關,咖啡機就像建築工地的機器似地叫喚起來。由香裏真擔心影響了正在上課的學生們。


    “你去見高野,出於什麽目的呢?”


    “沒有什麽特別的目的。心裏亂得很,加上聽到那麽多流言蜚語,想起高野曾經對千尋的臨死體驗感興趣,我想也許會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


    “傻瓜!你也相信那些流言蜚語嗎?”浩子沉下臉來,但馬上又緩和了,“對不起……叫你碰上了,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想問問你,前天你看了那張畫以後,有什麽看法?”


    由香裏搖搖頭,“我不知道怎麽解釋。那是‘磯良’畫的吧?”


    “是。不過在接觸中浮出表麵的基本上是‘明子’。”


    “您能告訴我那時候都發生了些什麽事情嗎?”由香裏認為,最後一次心理輔導是揭開謎底的關鍵。


    咖啡機停了,浩子給由香裏倒了一杯,由香裏品了一口說:“……真好喝!”


    “最近精神壓力太大,喝點兒好咖啡,緩解一下。”浩子說完拉開抽屜,取出一台小型錄音機,“最後一次心理輔導的錄音還沒有抹掉,你聽聽嗎?”


    由香裏點頭表示同意。浩子按下放音鍵,千尋熟悉的聲音立刻響了起來。滔滔不絕的說話方式,清晰的發音,一聽就知道是“明子”。


    “……1月17日,正好是千尋的生日。她在二樓自己的房間裏睡覺。淩晨,房子突然咕呼咕呼地上下搖晃起來。她被搖醒了。


    “明子”說的是大地震當天的事。“明子”即使是在不浮出表麵的時候,也保持著清醒,冷靜地觀察著一切。


    下麵是“明子”的聲音。


    “開始,人格們還以為是煤氣爆炸呢,緊接著就是有生以來沒有經曆過的橫向搖晃。這時才意識到是地震。我清楚地感覺到是東西方向的搖晃。黑咕籠咚的屋子裏,書架在跳,衣櫃也在跳,就像是在做惡夢……5歲上那次事故以來,第一次感到生命受到威脅。我覺得地震持續了1分鍾以上,後來聽說隻持續了十幾秒。大自然居然具有如此可怕的‘惡意’,真令人毛骨驚然。人格們都感到恐慌,‘陽子’、‘殊理’、‘小滿’,紛紛浮出表麵。”


    聽到這裏,由香裏想起了體育老師前園毆打千尋時的情景。如果地震時有人看見由香裏的表情,肯定會嚇破苦膽的。


    “後來,天花板上發出令人討厭的聲音。突然,書架倒了下來,正好砸在我的腦袋上,砸得我頭昏眼花,兩眼直冒金星,是這麽說吧?真的是眼冒金星。當時支配我的意識的是忍耐力極強的‘小忍’。‘小忍’掙紮著站起來,走下一樓。一樓漆黑一片,家具亂七八糟地躺倒在地上。那個男人,我叔叔,正在歇斯底裏衝著嬸嬸大喊大叫,好像是被打碎的玻璃紮破了腳。這時‘小忍’覺得太陽穴熱乎乎的,伸手一摸,是血!‘小忍’雖然能忍受痛苦,可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應該求誰幫忙。於是我又浮了上來。我知道求叔叔嬸嬸幫忙沒用,就裹著一條毛毯出了大門。外邊還挺安靜的,大麵積停電,到處是倒塌的房屋,我知道不會有人來幫我,就搖搖晃晃地朝南走,走來走去終於走到了綜合醫院。醫院像戰場似的,到處是被砸傷的人。我截住一個護士,告訴她我被砸傷了,求她無論如何救救我。天快亮時,我沉下去,‘小忍’浮了上來。護士幫我把血止住,讓我排隊等著就診。‘小忍’一低頭,看見長椅上和地上有很多血,都凝固了。那時候才意識到自己遇上了特大慘事。‘小忍’在長椅上坐著坐著就昏過去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病床上了。叔叔和嬸嬸知道了是我自己走到醫院來的,大吃一驚。嬸嬸給我送醫療保險證和換洗衣服來的時候,好像不認識我似的,用奇異的眼光看著我,當著護士的麵,她沒有罵我。我在嬸嬸來之前請護士打電話告訴她把我爸爸留給我的書帶來,嬸嬸滿足了我的要求。那個晚上,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


    “明子”說累了,說到這裏喝了幾口茶,休息起來。


    “那個晚上?”由香裏不解地問。


    “1月23日,‘磯良’產生的那個晚上。”浩子說。


    “明子”的錄音又響了起來,“……那時候浮出表麵的是‘悠子’。記得好像是在做一個關於地震的夢,夢見睡著覺的時候,突然受到很大的震驚。至於是為什麽受到震驚,已經記不得了。當時,放在胸口上的書掉到了地上,‘悠子’把書撿了起來。那是可以讓我想起父親的書—《雨月物語》。說實話,這本書講的故事太可怕,我不太想看。‘悠子’把書撿起來,隨意翻了翻,翻到《吉備津的鍋》那個故事的時候,一種不協調的感覺襲上心頭。我們這些人格都感覺到了,那是從來沒有過的不協調,好像被別人看透了心思似的。在意識的底層休眠的人格們醒了過來,吵吵嚷嚷地蠢蠢欲動。這是從未有過的反常事態。這時,左手朝著意識相反的方向抽動了一下,不由地吸了一口氣,一個新的人格潛藏在意識的旁邊,默不做聲地蹲在那裏。‘你是誰?’‘悠子’在心裏問。新的人格好像要說什麽,但又像缺乏語言能力似的,什麽也沒說出來。‘陽子’出來嘲笑說‘這孩子不會說話吧?跟小瞳一樣,發育遲緩。’‘小瞳’不高興了,帶著哭腔反駁道‘我才不是發育遲緩呢!’在所有的人格裏,確實有像‘範子’那樣從一開始就沒有語言能力的,但這個新的人格跟‘範子’不一樣,好像是被什麽東西擊中頭部以後喪失了記憶。‘這家夥,是個怪人,跟我們完全不一樣!’這話好像是‘小滿’說的,但代表了大家的意見。究竟為什麽現在一定要產生一個新的人格呢?誰也搞不清楚。新人格經過再三努力,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代替語言的,是左手的再次抽動。我說,是不是想寫什麽,快拿筆來。我代替‘悠子’浮出表麵,找來了筆和紙。隻見她拿起圓珠筆的左手動了起來,寫下5個大寫的英文字母:is。誰也不知道這5個大寫英文字母的意思,念出聲音來以後,我突然想起了什麽,連忙翻開《雨月物語》,翻到《吉備津的鍋》,看見了‘磯良’這個名字,那是一個依靠生膠冤魂殺死了丈夫的情婦,依靠死後冤魂殺死了丈夫的女人的名字。你叫‘磯良’?我又問了一遍,結果什麽反應都沒有。新人格已經遠離意識,跑到潛意識的最底層去了……”


    “為什麽‘磯良’這個名字是英文字母呢?”浩子剛關掉微型錄音機,由香裏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不但是使用了英文字母,而且也沒有按照日語發音的拚寫習慣寫成isora。按照日本文部省的有關規定,應該是is。*——


    *“磯良”的日語發音是is,通常的寫法是isora。(譯者注)——


    “大概是還不怎麽會說話的原因吧。”浩子對自己的解答也缺乏自信。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由香裏和浩子討論了“磯良”誕生以後的去向問題,謎底是越解越解不開了。


    考慮到浩子工作太忙,快中午的時候由香裏起身告辭。離開浩子的房間的時候,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如果不是由香裏想起了這個問題,謎底也許永遠都解不開了。


    “老師,硫酸鎂這種藥,您知道嗎?”接著,由香裏把高野彌生的屍體上粘著白色結晶體的硫酸鎂的事講了一遍。


    “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你等等!剛才你說高野死的時候是全裸?”浩子眼睛裏放射出奇異的光芒。


    “是啊,這有什麽蹊蹺嗎?”關於高野的事,由香裏隻不過是隨便問問,並沒有抱什麽希望。浩子非同一般的反應,讓由香裏大吃一驚。


    “高野彌生對臨死體驗的研究感興趣……一定做過實驗。嗯,對了,想起來了!已經是10年以前的事情了。曾經一度成為新聞媒體的熱門話題,我也讀過這方麵的報道。硫酸鎂這種物質,可以使水的比重增大。”


    “水的比重?”由香裏莫名其妙。


    “對!水罐。叫什麽水罐來著……”


    由香裏聽著浩子後來說的話,多次打斷她,反複問她是什麽意思。許多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名詞,以各種說不上來的形狀進入由香裏的大腦。而所有這些怪模怪樣的形狀,隻用一根線串聯著。


    簡直令人不敢相信。但是,隻要認真分析一下,所有的謎底就都可以揭開了。


    高野彌生深更半夜跑到實驗室,到底是去幹什麽?她跟真部到底在研究什麽?為什麽高野彌生對千尋那麽感興趣?


    是的,最初,千尋內心的人格們都認為is就是《雨月物語》裏的磯良,這是所有誤解的開始。“磯良”這個人格是在誤解的基礎上產生的。到現在為止,浩子也好,由香裏也好,根本沒有對這個名字的由來產生任何懷疑。


    但是,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名字!


    由香裏坐在教室外邊的長椅上,以極大的耐性,一直等到真部上完下午的課。真部走出教室,一眼看見由香裏,驚得張大了嘴巴。但他馬上溫柔的笑著,一邊快步走過來一邊說:


    “由香裏!來之前打個電話多好。今天是怎麽回事?我的課上完了,從現在開始,有的是時間。一起去喝杯茶吧,不去校園裏的咖啡館,我們走遠一點兒……”


    “我有話跟您說。”由香裏竭盡全力,總算露出一絲笑容,“能在老師的研究室裏談談嗎?”


    “啊……這個……當然可以。”真部一邊帶著由香裏往研究室走,一邊滔滔不絕地談著大學生們最近的學習情況。


    來到研究室門口,真部掏出鑰匙打開房門,“請進!整個兒一個倉庫。”


    真部的話還真不是謙虛。小桌子,小椅子,髒兮兮的沙發,還有勉勉強強擠進來的三個大書架,把研究室占得滿滿的。書架上擺滿了外語原文書和各種各樣的資料。


    “喝杯咖啡怎麽樣?我這裏隻有速溶咖啡。”真部說。


    由香裏在好像是從垃圾站撿來的沙發上坐下,搖了搖頭。


    “不喝呀?那,我自己喝。”真部打開一個大瓶的雀巢咖啡的蓋子,往杯子裏倒了一點兒,然後又在一個古老的鋁質電熱水器裏倒進一杯水,接通電源,水很快就冒起了熱氣。


    “你要跟我說什麽?我希望最好是一個羅曼蒂克的故事!”真部一邊把開水往杯子裏倒,一邊打趣地說。


    “老師!昨天晚上,您撒謊了!”


    “撒謊?撒謊可不好。到底是怎麽回事?還有,不要叫老師好不好?”真部端著杯子,用勺子攪動著咖啡,勺子碰杯子的聲音越來越大。


    “老師說,實驗室裏沒有硫酸鎂!”


    “這事兒啊。”真部慢條斯理地喝著咖啡說,“你問過我高野的遺體上粘著硫酸鎂的事對吧?我確實不清楚。高野放在實驗室裏的藥品我不可能都知道……”


    “不!老師您是知道的!”


    真部驚異地看著由香裏。


    “老師和高野彌生共同研究體外脫離問題,沒錯兒吧?”


    沉默。真部閉上眼睛歎了一口氣:“你聽誰說的?”


    “沒聽誰說。隻要知道高野對臨死體驗特別感興趣,隻要知道硫酸鎂的結晶粘在高野身上,隻要知道高野的遺體是全裸著被送到醫務所的,自然會得出結論。那天,高野進了絕緣水槽,對不對?”


    由香裏想起了自己在聽了浩子的說明之後吃驚的樣子。關於絕緣水槽,由香裏以前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絕緣水槽是美國的精神醫學研究者喬治?瑞裏博士發明的一種裝置。在與外界的聲音和光線完全隔絕的絕緣水槽裏,注人跟人的體溫相同溫度的比重較大的液體,全裸的人進人絕緣水槽,漂浮在液體裏,使皮膚的感覺、聽覺、視覺全部消失。這以後,人的意識就會進人一種異常的狀態。參加瑞裏博士這項實驗的人們,個個精神恍惚,眼前出現幻覺。據說是一種非常神秘的體驗。瑞裏博士本人也進人絕緣水槽,得到了跟臨死體驗相同的體外脫離的感覺,並據此寫出了研究報告。


    絕緣水槽作為一種精神放鬆的工具,著實火過一陣。泡沫經濟時代,絕緣水槽作為一種商品,冠以“醒悟水罐”的名稱,從美國進口了很多。當時為了增加液體的比重,使用的就是硫酸鎂。


    “確實是……在實驗室裏,安裝了絕緣水罐。我們共同研究的課題是所謂的outofbodyeperience(oobe),即體外脫離。這都是事實。”真部放下咖啡,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我們研究的課題,超越了綜合人類學係的研究範圍。具體研究方法是把心理學和藥理學結合起來,弄清體外脫離實際上是否真的會發生,或者隻是腦內現象而已。最初,我們的研究是落後於別人的,但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我們搞到了體外脫離現象確實在現實中存在的數據。”


    真部避開由香裏的目光,右手支撐下巴,“實驗必須在夜深人靜的情況下進行。那天,高野住在實驗室,我想就是為了得到關於體外脫離的更確切的數據吧……”


    “老師是個怯懦的人!”由香裏打斷了真部。


    真部的臉眼看著就紅了,“我?怯懦……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您那麽說,隻能說明您是個怯懦的人。那時候,老師也在場。”


    “什麽?……你有什麽理由這樣認為?”


    “稍微想一想就會明白。”由香裏直視著真部的眼睛說,


    “如果是一個人進入絕緣水槽,萬一發生體外脫離,就會釀成大事故。您想想,肉體要是沒有了意識,稍微失去平衡就會被淹死在絕緣水槽裏的!”


    “這……”真部沒話說了。


    “所以,實驗中必須有人在一旁監護。當時的情況大概是不把絕緣水槽的蓋子蓋上,而是把實驗室裏的燈全關掉!”


    真部茫然若失。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真實一件一件地被揭出來,使他的精神受到強烈衝擊。他那堅硬的自製力的外殼開始破碎,從破裂的縫隙裏,可以看到他那顆拚命求救的脆弱的心。


    由香裏看著他那悲慘的樣子,比自己陷人這種悲慘的境地還要痛苦。但是,由香裏沒有就此停止對真部的追究。不能就此打住!


    “高野進人絕緣水槽以後不久就發生了大地震……老師撇下高野自己逃命去了!”由香裏覺得自己的眼淚就要從眼睛深處湧出來,因為她已經聽見了真部心裏的回答。


    真部沉默良久,終於說話了,“……你說得對。”


    “我現在要從事的研究,可能要被人們誹謗為對神的不敬。讓人們誹謗去吧。我不怕神。絕大多數屬於無神論者的日本人,卻對科學的飛速發展和進步感到惴惴不安,總是用老一套的說法把神抬出來,隻能讓人覺得滑稽。


    “稍加考慮就會明白,在人類知識領域裏,每一次大的飛躍一定有先驅者引路。哥白尼,牛頓,達爾文,愛因斯坦……”


    “把自己比作這些偉大的先驅者,不是太不遜了嗎?”


    夏日的陽光變得柔和起來。從六甲山吹過來的山風掠過額頭,讓人覺得非常舒服。


    西宮大學校園裏被震塌的建築物還沒有被清理掉,周圍還拉著繩子。但是,對於那些有說有笑,年齡跟由香裏差不多的年輕大學生們來說,大地震似乎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發生的事。


    由香裏坐在校園裏的長椅上,正在閱讀真部交給她的高野彌生的日記。日記總共三大本,是高野死後被發現的。裏邊記錄著一個為科學研究貢獻了青春的女性的各種想法,以及她和真部一起為進行體外脫離遭到的種種失敗。端端正正的小字把三個筆記本寫得滿滿的。


    日記記述了高野彌生全身心投人體外脫離研究的原因和開端。


    彌生從小就對自己的容貌抱著強烈的自卑感。長大以後,她以一個科學工作者的眼光,客觀而率直地寫下了這樣的內容。


    “個子矮矮的,皮膚黑黑的,粗眉毛,小眼睛。雖然這隻不過是一個人的外部特征而已,但在日本這個社會裏,這意味著打上了醜女人的烙印,一輩子都不會被異性理睬。這就是我。


    上小學的時候,為了能得到大家的承認,我拚命學習。沒有美麗的容顏,沒有特殊的技能,要想實現自己的理想,我隻有努力學習這一條路。


    所以,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可是,全班同學沒有一個人朝我看過一眼。


    沒有一個人。


    我的優秀成績,惟一的用處就是引起他們的忌妒。


    對於我的長相,他們不隻是在背地裏悄悄議論,而且還經常當麵挖苦。黑板上幾乎每天都畫著諷刺我的漫畫,班主任老師就是看見了,也是跟同學們一起哄笑一陣,而決不會去批評他們。”


    進人青春期以後,彌生跟別的女孩子一樣,也有了戀愛的願望。但是,沒有一個男生看她一眼。


    “我上初一的時候,班裏有一個叫m的女同學。現在,也許我在m的記憶裏早就消失了,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m。


    那時候我對一個叫k的男同學產生了單戀。我從來沒有想過對他表白,隻遠遠地看他一眼,我就感到十分幸福了。


    m像所有那些心眼兒不好的人一樣,特別敏感,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於是,單單為了羞辱我,她開始接近k。


    m內心空虛,心理變態,卻長著一副漂亮的臉蛋兒。走在大街上,誰都會回過頭去看她一眼。據說她被好幾家演出公司看中過。


    k呢,有這樣的一個m來接近他,樂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天早晨,我剛走進教室,k就來到我身邊,用全班都聽得見的聲音喊道:怎麽回事?這兒怎麽這麽臭啊?醜女人的奧味兒!


    我精神上受到很大打擊。一抬頭,看見m正故意躲在稍遠處嘲笑我。我知道,一定是m慫恿k對我這樣的。”


    彌生為了掩蓋容貌上的缺陷,盡可能穿漂亮可愛的衣服,竭力對所有的人彬彬有禮。但這樣做的結果適得其反,她越是努力,周圍的人越是嘲笑她。


    其結果,彌生變得極端憎恨自己的容貌,甚至厭惡自己的肉體。


    就在這時,她經曆了一次臨死體驗。


    彌生14歲的時候,患盲腸炎腹膜炎並發症,達到了瀕死狀態。那個時候,她確確實實地看見了手術台上的自己和等候在手術室外邊的家人。


    最後,她被搶救過來了。在臨死體驗中得到的奇異的滿足感,是她永遠難忘的。拋棄那令人厭惡的醜陋的肉體,自由地飛翔,對她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


    彌生考人大學心理學係,走上研究者之路的動機,就是來自那種誘惑。


    最初她是通過坐禪、瑜伽等冥想法進行實驗的。後來,她知道遮斷感覺更有效,於是又開始使用絕緣水槽。


    彌生主觀上認為多次進人了體外脫離狀態,但客觀上的驗證一次也沒有成功過,她無法解答自己主觀上的成功可能是一種幻覺的疑問。


    置母校對她的期望於不顧,彌生調到新建的私立西宮大學綜合人類學係,而且隻是作為一名助教調過來的,因為她覺得在這裏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研究課題。母校是國立大學,所有研究課題都是由教授決定,決不允許下邊的講師助教隨便多嘴。


    在西宮大學,她認識了真部。


    “真部跟我認識的其他學者有很大的不同。高高的個子,精力充沛,對研究工作充滿熱情。雖然埋頭自己的研究,也認真地傾聽我的想法。真部是藥學係畢業的,專攻精神藥理學,但跟我的研究有重合的部分,所以一討論起來就很熱烈。”


    吸引真部的是所謂的“至高體驗”現象。


    坐禪和瑜伽等冥想達到極致的時候,會得到一種在瞬間領悟了宇宙的真諦的恍惚感,即所謂的解脫。“至高體驗”指的就是這種狀態。


    還有,自古以來就有人大肆宣傳所謂可以跟神相會的強烈的宗教感情。英法百年戰爭末期法國女民族英雄貞德的故事就屬於這種情況。這是刺激大腦兩側皮層的結果。這些知識很早就被人們了解了。


    真部的研究課題是通過服用藥物達到所謂的“至高體驗”。在研究的過程中,他對“至高體驗”之一的臨死體驗也發生了興趣。


    高野和真部在西宮大學認識以後,一拍即合,馬上開始了合作研究。


    叫人感到意外的是,最早提出使用藥物的是高野彌生。她把自己當作試驗品進行人體實驗。真部被她拉著一起染指了這種非法的實驗。


    恰好在這時,真部搞到一些作為精神藥理學研究用於動物實驗的幻覺劑。其中引起了二人興趣的是被稱為最厲害的幻覺劑的lsd25,以及因為可以引起體外脫離幻想而稱為“天使之塵”的pcp。


    高野冒著生命危險用自己的身體做試驗,隻是因為對研究工作的一腔熱情嗎?由香裏不由得提出了這個疑問。雖然在日記裏沒有明說,但字裏行間不時流露出作為一個女人對真部的愛慕之情。


    “研究上早日出成果,是我最大的願望。但是最近,我經常考慮研究工作結束以後的事。就我現在的狀態而言,至少可以說是我迄今為止的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埋頭於研究課題,跟我攜手並進,上帝送給我一個最好的合作夥伴……可能的話,我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都不結束。


    真部確實是一個天才的研究者,要是不提醒他,他會睡在研究室裏一個月不洗澡。說他是個傻學者,還真覺得有點兒對不起他。有時候,他真像個孩子。真拿他沒辦法!”


    難道不可以說她是愛真部的嗎?


    由香裏抬起頭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但是,他們犯了方向性的錯誤!


    如果真的想再現臨死體驗中的體外脫離,至少應該用科學的方法進行實驗。這樣的話,無論用多長時間,總有得出正確結論的那一天。可是,他們拋棄科學,使用了“魔術”。企圖以服用幻覺劑這種簡單易行的方法,走捷徑。


    使用“魔術”,早晚落人自己為自己挖掘的陷阱裏。但那個時候的彌生,看見的隻是光明的前途,根本不會注意到有什麽陷阱。


    實驗進展得很順利。把lsd和pcp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在一起服用,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彌生讓真部把這種混合物為她做靜脈注射,比躺在絕緣水槽裏效果還要好,很容易地就能進人體外脫離狀態。


    藥物使彌生多次失敗的實驗得以成功。進人體外脫離狀態以


    後,她可以準確無誤地說出隔壁房間裏的桌子上放著的eps卡片(又叫“塞納卡”,畫著○+口☆等圖案)的順序。


    在這裏,他們證明了體外脫離是一種客觀事實。這將成為本世紀的最大發現,真部和彌生狂喜不已。


    在接下來的實驗裏,意識脫離肉體的時問以及到達的距離逐步增加,進展十分順利。


    但是……必須說明的是,這種體外脫離,跟彌生所期望的體驗完全不一樣。14歲那年的臨死體驗,是一種歡喜的、安逸的感覺,可是,利用藥物達到的體外脫離,經常伴隨著極度的不快感和不協調感,有時甚至是恐怖感。


    第二本日記的最後記述道,真部開始為彌生擔心了。由於彌生的意識長時間與內體脫離,喪失作為一個正常人的感覺與感情的危險性越來越大。


    彌生每次做完體外脫離實驗以後,真部都給她做tpi(東京大學標準的精神檢查)。檢查發現,彌生的破瓜型精神分裂症的指數經常超標。


    “體外脫離實驗的第二天,真部又要為我做tpi。說實話,真部總是構泥於此的理由,我是不能理解的。一直珠聯璧合的研究,開始出現裂痕。


    我們的體外脫離實驗還在受到各種各樣的製約,無論如何要保證實驗不被取消,是我們的當務之急。在這種情況下,真部居然提出暫時中止實驗。我呢,跟他正好相反,提出了增加實驗次數的建議。最後總算決定維持現狀,我底了。合作夥伴性情變化無常,使我感到前途多艱。”


    哪怕隻讀這一段,也能感覺到彌生對於真部的警告毫不在意,達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這表明她的精神異常已經很明顯了。


    還有,在行文上也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在第一本日記裏,即便是記錄實驗的文字,使用的也是詩化的語言,處處透露出彌生的細膩情感。而到了第三本,就完全是機械的、枯燥無味的語言了。其差別之大,對文章心理學一竅不通的由香裏也能感覺出來。


    最後一天的日記是1月16號的。隻有未加任何修飾的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預定明日淩晨進行體外脫離實驗。在到達距離和時間上,力爭更新記錄。”


    “你鄙視我了吧?”真部緊握著斟滿了雞尾酒的杯子對由香裏說,就像一個沒有背熟台詞的演員。但是,由香裏並沒有鄙視真部,而且對自己仍然深深地愛著他,沒有絲毫反感。


    “這是理所當然的。”真部接著說,“我扔下高野,自己一個人逃命,完全陷人了恐俱狀態。那時候……我怕極了。等我回過神來,正蹲在操場上發抖。回頭一看,綜合人類學係的大樓的第五層被壓垮了,我真不敢相信那是現實。不可能回到實驗室去了。她肯定已經死了。實際上,她確實是當場死亡的。所以……不,這不能成為理由。”


    由香裏心想,我該說些什麽呢?說你不必自責,反正當時你也幫不了高野?說這是天災,誰也沒辦法?說這些是應該的嗎?


    酒吧的鋼琴手正在演奏《歌劇裏的怪人》中的一段曲子。


    由香裏沒有說任何安慰真部的話。真部扔下高野彌生自己一個人逃命,不管怎麽說也是一個男人的恥辱。


    由香裏看見了真部內心映出的真部幼時的情景。真部好像是被封閉在一個不透氣的箱子裏,有人在外邊拚命地搖晃那個箱子,真部在裏邊嚎哭著。看來那是一次使真部受到強烈精神刺激的事件。


    由香裏想,如果是這樣的話,也許是往事的回閃造成的恐懼,使他扔下高野逃跑的。


    但是,真部沒有言及幼時那次事件的意思。的確,站在大人的角度看待那次事件,也許是非常可笑的,特意說給由香裏聽,又有為自己的逃跑找借口之嫌。


    “我是一個怯懦的人。”


    “好了,別再……”由香裏端起酒杯搖了搖頭。


    “可是……”


    “誰都有害怕的時候,更不用說碰上那樣的大地震了。好了,別再說了。”


    真部自暴自棄似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由香裏對黑人酒吧侍者做了一個手勢,讓他給真部倒酒。由香裏運用自己的感情移人功能,早就知道那個黑人酒吧侍者不懂日語。


    由香裏合著鋼琴優美的旋律,想起了“withonelook,ibreakyourheart。”(隻要看上一眼,我就能粉碎你的心)這句英文歌詞,不由地打了一個寒戰。


    跟“磯良”發出的信息完全是一致的。


    就這樣坐在這裏不緊不慢地喝酒,說得過去嗎?


    由香裏感到,不安的情緒像一股冷氣,從自己腳下爬了上來。


    僅目前掌握的情況,已經知道“磯良”殺死了體育老師前園和另外兩個同學,並宣布將於近期殺死大村茜。


    現在回想起來,千尋的叔叔龍郎,很可能也是“磯良”殺死的。“磯良”殺人沒有任何禁忌。她的記憶完全恢複以後,肯定要來殺掉真部的。


    但是,為了說服真部接受危險正在來臨的現實,由香裏必須把自己具有特異功能的事實告訴他。這樣做有可能使由香裏失去一切。


    “……不過,彌生並不恨我。她為了做實驗,精神有些失常,但她是愛我的。”真部自言自語地說。


    聽了這話,由香裏吃了一驚,“這一點我也知道。”


    真部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


    “彌生在您麵前脫光衣服,把整個身體暴露在您麵前,就算是在關了燈的黑暗的房間裏,就算是為了進人絕緣水槽做實驗,如果不是因為愛您的話,也是做不到的。”


    “你說得對。可是……我背叛了她。”真部無力地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我明天到她的墓地去,向她謝罪。”


    “墓地裏,誰也不在呀。”由香裏一字一頓地說。


    “這我知道。不過,向已經亡故的人謝罪,除此以外……”


    “她真的死了嗎?”


    真部看了由香裏一眼。她在說什麽呢?我怎麽聽不懂呢?


    “她的遺體,是我親自確認的。”


    “的確,肉體的確已經死了。但是,彌生在肉體死亡以前,她的意識不是已經體外脫離了嗎?”


    真部呆呆地看著由香裏。這樣的想法,他一次也沒有過。也許他是在下意識地抑製自己不去這樣想。“這……可是,肉體已經消失了呀。”


    “靈魂也升天了嗎?”


    “不,這麽長時間脫離肉體的情況沒有過。就算能夠做到體外脫離,但脫離肉體以後不可能長期生存的。”


    “您這個結論經過實驗了嗎?”


    “沒有……但,但是……”脫離了肉體的靈魂,可以生存多長時間呢?


    真部剛剛端起酒杯的手僵住不動了,他看著由香裏的臉,“等等!這麽說,你認為她還活著?”


    “至少有這種可能性。”


    真部就像醉過去又醒過來似的,臉色驟變。反之他的意識卻完全醉了。在酒精的麻醉下,複活的可怕的形象,在他的腦子裏走馬燈似地轉著。


    鋼琴曲還在演奏,相應的歌詞應該是,withonelook,i"lligniteaze.i"llreturntomyglorydays.(隻要看上一眼,我就能把火焰點燃。我要返回我的光榮時代。)


    “真是這樣的話……不!這不可能!可是,萬一她真的還活著,我該怎麽辦?”真部突然站起來,用手捂住了嘴巴。


    恢複了感情移人功能的由香裏,聽見了真部心中的嗚咽,“如果她的意識一直活著的話……我真不該進行那種該死的實驗!我要是不給她服藥的話……”


    “真部老師!您不要緊吧?”


    真部點點頭,向洗手間走去。他走路的姿勢就像失去了腳下踩著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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