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前言


    在這個世界上,一聽到蟬叫聲眼前就能馬上浮現出蟬的模樣的人怕是沒有吧?就像沒有人一聽到雨聲就能聯想到雨水滴落與地麵相觸的那一瞬間一樣。


    對於大多數人而言,蟬的叫聲不過就是由無數個體發出的聲音相互混雜、交疊而產生的一種混濁而起伏的聲響。


    而我卻受不了那種聲音。


    我總覺得什麽地方有一些詭異,一點瘋狂。炎熱的季節來臨,每當聽到那種聲音,我心裏就不由得這麽想。盡快地走過綠意蔥蔥的公園,隔著窗戶凝視街道上一排排的槻樹,我就想大聲喊出來:請別再發出這種聲音了!


    事情發生的那個夏天,我還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當時我有一個三歲大的妹妹。時光流逝,我雖然已經成年,而妹妹卻始終沒能長大。那件事情發生之後一年,妹妹在度過四周歲生日後不久就死了。


    不過我總覺得比起在這樣的世界裏活上幾十年,或許還是妹妹比較幸福一些吧。有時我還想,我要是從未來到過這個世界多好。


    至今我還珍藏著妹妹的一部分遺骨,就盛在我當時用的一個深深的玻璃杯裏,蓋著保鮮膜,放在桌子上。每每看見它,我就會想起很多。精致纖巧,異常可愛的小手;橡膠人兒似的光滑的肚子;臨死前,躺在我膝蓋上全身抽搐著對我說別忘了我啊那一刻那美麗的圓眼睛……


    夏日裏,我把妹妹的遺骨放進了抽屜。


    耳邊蟬聲不斷,一旦陷入對妹妹的想念之中,我就又要崩潰了,這點我很清楚。第2節:教室(1)


    教室


    七月二十日。


    那風聲真恐怖。在我左側的玻璃窗外,那恐怖的風聲片刻不停。


    有生以來從未聽到過的聲音。好像混雜著許許多多外形詭異的怪物發出的聲音一般。


    "好啦好啦,不要說話了!你們都已經是四年級的學生了。田邊!不許回頭!好了,我再說一遍——"


    穿著藍色運動衫的岩村老師站在講台上,挑著他那兩道好像油性筆畫出來一般的眉毛,不停地講著暑假期間的注意事項。而我則用力地低著頭,死死地閉著嘴。似乎一不留神,強抑在喉嚨裏的慘叫就會透過牙縫一下子脫口而出……


    真可怕……


    或許是因為我的座位緊挨著窗子,所以我才會聽到那恐怖的聲音吧。想著,我回轉身,看向坐在後麵的隅田。可是她似乎對窗外的一切沒什麽興趣,隻是坐在那裏發呆。


    "幹什麽?"隅田懶洋洋地說。


    我不好意思起來,立即轉回身去。


    "這個,你們要轉達給爸爸媽媽。暑假期間有什麽事情,一定要和學校聯絡——"


    (我家電話停機啦!)(哈哈哈哈哈!)(真的!)(瞎說!你家又不是s家。)(s那家夥家裏可是真沒有啊!)


    "安靜安靜!現在還不是暑假!"


    窗外。雖然是白天,可是天色黯然。波濤洶湧的大海一般的雲朵向遠方伸展,在窗戶之間飛快地從左向右遊移。


    "聯係電話,就是印在這個材料最下邊的號碼,現在就發下去。就是大字的那個——"


    (是一二九四。)(啊?什麽?)(答案呀。)(什麽答案?)(呀,這不是減法啊?)


    "好啦好啦,這是電話號碼。不過,這倒挺有意思的,你還剛好算對了!"


    (嘻嘻嘻……)(嗬嗬嗬……)(你啊!)(呀,好疼!)


    不久,鈴聲響了。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走出教室了。而一旦走出教室,我就不得不一個人站在那恐怖的風中了。


    總該想點兒別的什麽事好讓自己平靜平靜。於是,我拿出自動鉛筆,開始在桌邊上畫畫,盡量集中精神。可是我的手指尖卻不聽使喚,畫出來的線條也全都是東倒西歪的。


    "喂,幹什麽呢?在書桌上瞎畫什麽?"坐在我旁邊的八岡低著頭說,"這是什麽啊?鱷魚?"


    "是什麽關你什麽事!"


    "啊啊,知道了,是蜥蜴!"


    "不是蜥蜴!"


    我下意識地大聲叫起來。一瞬間,周圍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那你畫的到底是什麽啊……"


    八岡無聊地哼了一聲,把頭縮了回去。


    "計劃去海邊玩兒的同學一定要特別當心。每年都會看到新聞裏說,一些在海邊遊玩的孩子被海浪卷走了——"


    (要是會遊泳不就好啦。)(可我不會遊泳呀。)(為什麽啊?)(海浪好大的!)(為什麽呀?)


    咚!大風吹在窗上,窗玻璃一陣明顯的狂震。一不留神,自動鉛筆從我的手中掉了下去,我也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於是——


    我看見了。


    一切都隻在一瞬間。s君在風中飄然經過教室的窗外。從左到右。這可是教學樓的二樓啊!s君穿著灰色的t恤衫,深茶色的短褲,那小身體好像是一張紙片,被風吹著在空中快速飛舞。經過教室窗子時,s君瞪大眼睛,緊盯著教室中的一切,滿臉的孤寂——


    可轉瞬間,s君就飛走了。


    我站起身來,臉貼著窗玻璃,凝視著s君飛去的方向。可是s君已經蹤跡全無,隻有狂風吹起校園的塵沙,寂寞地飛舞著。


    "有沒有人打算在暑假結束之前趕作業呀?"


    (有!)(有啊!有!)(每天都得寫呀,不那樣不行啊。)(你也是啊!)


    我轉過身望向s君的座位,就是我的座位後兩排,向右邊數第四個。


    隻有s君的座位是空著的。其餘的座位上都滿滿地坐著我的那些同學。唯有s君的座位那樣寂寞地空著,仿佛已經被人遺忘。第3節:教室(2)


    "等到最後才做作業,那可不行。不用每天都做,最起碼兩天做一回,一點點地做——"


    (是!好的!)(不行啊!)(為什麽非得那樣啊?)(我還要去我婆婆家玩兒呢!)(那你就把作業帶去唄。)


    "還有,今天s君請假沒來,誰能把這材料和作業送到s君家去?"


    對啊,s君今天沒來上學。s君本來身體就不太好,經常請假。我也沒有特別留意到這點。


    "安靜!好啦好啦,有沒有人認識s君家?"


    (老師,增川君認識!)(啊?我不認識!)(不是離你家挺近的嗎?)(討厭!)


    我又一次把臉頰貼近了窗玻璃。s君究竟飛到哪裏去了呢?


    ……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教室已經重新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岩村老師也挑著那對粗眉毛,站在講台上直瞪瞪地看著我的臉。所有的人都擺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道夫,你,你可以去嗎?"岩村老師對我說。


    本來教室一片嘈雜,岩村老師話音一落,瞬間靜了下來。


    這時我才注意到,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竟然已經舉起了手。說起來,剛才那一瞬間,我曾經想:不舉手的話……


    "你知道s君的家嗎?"


    我抬頭看著岩村老師的臉,點了點頭。岩村老師挑起的眉毛兩端一下子放鬆了下來,露出一種破涕為笑般的表情。


    "這樣啊,嗯,太好了。一會兒把s君的材料和作業交給你。嗯,太好了。"


    岩村老師一個人不住地連連點頭,接著又轉向全班同學,高聲說:"好了,道夫說由他來給s君送材料和作業。你們大家都應該像道夫那樣,在好朋友請假休息或者有困難的時候主動幫助,對不對?"


    (原來那家夥跟s關係很好啊?)(不知道哇。)(沒有臭味嗎?)(喂,他正


    看著你呢。)


    一和我目光相對,那兩個家夥就立即悻悻地移開了視線。其中一個裝作專注地看著岩村老師,而另一個則擺出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挑著眉毛往自己的鉛筆盒裏張望。


    "我說道夫,你在去s家的路上別被弄死了啊!"


    坐在前排的伊比澤擰著他那軟乎乎的身子回過頭來。本來就向上吊著的雙眼被兩頰的肉那麽一擠,基本上就成了一條縫兒。


    "你要是不當心,也會被弄折了腿,然後被扔到草叢裏的哦!"


    我知道伊比澤說的是怎麽一回事兒。最近一年左右,在n鎮不斷發現小貓和小狗的異狀屍骸。作為一種"惡性惡作劇",報紙上也曾經登載過。所以在這一帶也算引起了一些騷動。鎮邊的河畔、民宅的花園、小巷兩側的水溝,還有建築物之間的縫隙等等,在這些地點一共發現了八具屍體。四隻狗,四隻貓,有野生的也有家養的。最後一具的發現時間恰好就是五天前的七月十五日。事發的第二天,報紙上登出了這則新聞,在新聞旁邊還配有一個n鎮的地圖,每一個發現屍體的地點都作了圓形的標記。在那些標記的旁邊,標出了發現屍體的時間。其中既有死後立即被發現的,也有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成了一把枯骨的,所以那些發現時間也沒什麽意義。地圖上的那些標記散落在鎮內的各個角落,誰也不知道下一具屍體會在什麽地方被發現。我們這些住在這裏的人整天都這麽提心吊膽的。既然是變態的行為,那麽學校自然也會提醒學生們提防可疑之人。


    第4節:教室(3)


    "就是死了而已啊,說是什麽變態的行為,其實沒準隻是交通事故啊,河流汙染什麽的……"


    有一次課間活動的時候,岩村老師曾經這麽說過。


    "……不過,還是覺得……可能還是什麽人幹的……"


    這麽想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這些屍體有兩個共同的特征。一個是所有屍體的後足關節——如果是人就是膝蓋關節——全部都被扭向了與正常相反的方向。另一個就是這些死去的狗和貓的嘴裏都塞著一塊白色的香皂。


    "別忘了劇會!暑假結束後一周就是劇會了。暑假期間能練習就練習啊……"


    這時鈴聲響了。


    第5節:s君的家(1)


    s君的家


    要走到學校的大門口,必須橫穿周長百米左右的操場。


    在夏日陽光的灼燒之下,操場上的沙礫異常幹燥。我夾在放學的學生中間向校門口走去,左手拿著要給s君帶去的東西:兩張印著聯絡事項的材料,四本作業題集,一枚茶色的信封。


    信封裏的大概是作文吧。


    一周前國語課的作業自由作文今天剛好發了回來。所有作文的末尾都有岩村老師用紅筆寫的感想。我寫了今年三歲的妹妹美香出生時候的事情。那時候我和爸爸兩個人坐在醫院手術室門外的長椅上,焦慮萬分地等待著。岩村老師給我的批語是:"很好地表達了你的心情。"


    抬頭仰望天空,方才還在頭頂的低低的雲朵不知何時消失了。明晃晃的夏日驕陽陡然出現,而那陣強風也一下子停了下來。


    "喂,道夫!"


    岩村老師從後麵一路小跑追了上來,剛才還是一身運動服,現在已經換成了半袖的襯衫,胳膊底下夾著西服和公文包。


    "是要去s家吧?天氣熱,小心別中暑了啊!怎麽了你,臉上全是汗。手帕呢?"


    "沒帶。"


    "老師的借你,拿著。暑假結束以後再還給老師就行。擦擦汗!"


    岩村老師將一條藍底白紋的手帕放到我手中。


    "老師有事先走了。放假期間不要到人少的地方去啊!"


    岩村老師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後背,又是一路小跑著走了。看起來他是真有急事,等我走出校門的時候已經看不見他的蹤影了。


    驕陽似火,當頭灼燒著我的頭發。我一個人走在樹大道上。


    寬闊的樹大道從校門口一直延伸開去,兩側長滿了高大的樹。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叫"樹大道",不過我們都這麽叫它。順著樹大道一路走下去,放學回家的學生的身影一點點減少了。這是最平常的光景了。大家都漸漸地走向不同的方向,拐進不同的小街,循著離自己家最近的那條路走去。


    走過右手邊大概位於樹大道中部的兒童公園時,我的眼前已經沒有任何學生的身影了。看一眼公園的鍾塔,大大的指針正指向十二點二十分。


    我一邊走,一邊低頭看帶給s君的東西。因為手出了汗,所以在茶色的信封上印出了手指的痕跡。我擔心是不是把裏麵的東西也染上了汗漬,於是就從信封口往裏麵看了看。還好作文稿紙還是老樣子。


    《邪惡的國王》。


    我瞟到了稿紙上端作文的題目。


    走到樹大道的盡頭,是一個t字形的路口,我拐進了右麵的岔路。比起我回家通常走的向左的岔路,這條向右的岔路更加細窄。道路左右兩邊都是豚草瘋長的空地,還有鋪著沙礫的停車場,毫無人氣。


    從左邊的空地上吹過來一陣暖風。我從風中聞到一股令人厭惡的惡臭。


    我用手捂著鼻子,順著風看去。空地上有一輛被遺棄的轎車。看上去似乎已經遺棄在這裏好久了,灰色的車漆已經斑斑駁駁地剝落,車窗玻璃也已經粉碎,大概是什麽人的惡作劇吧。我來到車子近前,從已經沒有玻璃的後座窗向裏麵看去。那一瞬間,我好像臉頰被重重地打了一拳一般,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向後翻仰過去。


    有一隻貓死了。


    一隻胖胖的,成年的貓。已被風雨剝蝕得沙沙作響裂開了大縫的車座上,貓的屍體仰麵朝天僵在那裏。白色和淺茶色相間的毛已經斑駁脫落,隨處可見粉色的皮肉。貓的雙眼已經幹涸,仿佛埋著兩粒黑色的梅幹。半張的嘴的兩端向耳朵方向咧去,好像被切開了一般,那樣子就好像一邊想像著什麽一邊不出聲地笑著。螞蟻不停地從它鼻孔裏爬出爬進。


    那屍體一副詭異的模樣,好像是電視遊戲裏外星入侵者的姿勢。兩隻前爪高呼"萬歲"一般舉過頭頂,後爪也同樣被彎成了鉤子的形狀。整個身體呈現出一個"出"字形。貓的前爪似乎可以自然地擺出那種姿勢,可是後爪絕對不可能正常地彎曲成那種角度。顯然後爪的關節被扭曲到了與平時完全相反的方向。那也就是說——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完全不明白。貓的嘴裏好像有一塊白色的東西。我伸出手指,碰了碰——是肥皂。在貓那似乎在笑的嘴裏,塞著一塊幹燥、龜裂的白色香皂。


    "嗚……"


    我終於明白了。這就是那個詭異的行凶方式。


    "啊啊啊啊啊!"


    我下意識地拚命跑了起來。心在胸腔裏狂跳,好像要從喉嚨飛出來一般。眼前有一個深深的竹林,在那出現了一個岔路口。向左拐進去,大概不到五米,就有一條細窄的沙土小路伸向竹林深處。s君的家應該就在那條小路的盡頭。無數的綠竹好像牆壁一般佇立在小路的兩邊,我一口氣穿了過去。


    來到大門前,我累得兩手拄著膝蓋,彎下了腰。頭開始針刺一般地痛。無論怎樣深呼吸,深呼吸,都覺得透不過氣來。


    第6節:s君的家(2)


    抬頭一看,已經到了s君的家。


    沒有姓名標牌。右側有一塊長方形的剝落痕跡,似乎原來有個什麽東西被搬走了。滑動鐵門微微虛掩,露出恰好能容一個人通過的縫隙。


    門鈴在門邊上,我試著去按了一下。似乎是裏麵的彈簧壞了,按鈕碰到指尖,"噗"的一聲癟了下去,就這麽彈不回來了。也聽不到鈴聲響起。


    就在此時,身邊傳來了一些響動。玄關左邊的寵物房裏,大吉探出半個身子,把頭轉向我這邊。


    大吉是s君養的狗,是一條茶色和白色相間的、瘦瘦的雜種狗。一年級時我初次到s君家來玩兒的時候第一次遇見了大吉。那時大吉還是一隻幼仔,s君告訴我說,不知它從哪兒跑來的。一開始起的名字是lucky1,不過怎麽看都覺得不太合適,於是就改成了"大吉"。


    大吉匍匐著身子,從喉嚨的深處發出一陣陣低吠。


    我大吃一驚。大吉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我。我還記得前陣子遇見s君帶著大吉出去玩兒,大吉還向我搖尾巴,伸出舌頭舔我的臉。


    我剛向門邁出一步,大吉就衝出了寵物房,整個身子幾乎要撞到門上,鼻尖從欄杆中間探了出來,拚命地向我狂吠。雙眼死盯著我,露出凶光。


    "這,這是怎麽啦……"


    大吉的脖子上有一條繩索,拴在寵物房旁邊的柱子上。那繩索並不長,所以我想,如果我直接走過玄關的話,大吉應該不會撲上來。


    穿過大門的那道縫,我直接走向玄關。就在這時,大吉繃緊了繩索,拚命向我衝過來,嘴角掛著白沫,瘋了一樣地吠叫。


    門邊上有一個和剛才那個一模一樣的門鈴。伸手一按,這個門鈴倒是響了起來。


    等了一會兒,沒有人應答。再按一次,還是沒有人應答。我又試著敲了敲門。門沒有上鎖。


    "你好!"


    我輕輕地推開一道縫,打招呼說。


    "s君,在家嗎?"


    沒有人回答。光線黯淡的房間裏漂浮著s君從身邊經過時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味。


    玄關那裏放著s君的鞋——s君應該在家吧?


    我在院子裏來回走了走。關上門,循著右手邊的牆壁慢慢地向前走。


    s君家的院子裏種著數不清的樹。那些樹,與其說是種的,還不如說是自己隨隨便便長起來的。我的心裏總有這麽一種印象。沒人修理的無數的枝葉無邊無際地伸展著。無論高大還是矮小,這些樹木都瘋狂地向四麵八方生長著。


    院子外側是一片廣闊的柞樹林,外麵圍攏著低竹籬。


    蟬聲讓人心煩意亂。在蟬叫聲中,混雜著一種輕輕的"咯吱咯吱"的怪聲。好像是被逮住的老鼠發出來的聲音,高高的,細細的,讓人厭惡。


    v第7節:s君的家(3)


    那是什麽啊?我歪著頭,沿著麵向院子的回廊快步向前走去。


    咯吱、咯吱——


    麵向院子的窗戶全都關得死死的,隻有最裏麵的一扇窗似乎開著。土黃色的窗簾邊緣在窗框下麵搖曳。那扇窗子正對的院子裏,可以看到許許多多的向日葵正在盛開。


    咯吱、咯吱吱——


    越往深處走,那詭異的聲音就越清晰。


    究竟是什麽聲音啊?


    我終於站在了最深處的那扇窗前。往屋子裏看了一眼,s君就在屋子裏。


    在驕陽照耀下的明亮回廊與微微晦暗房間的交界線上,s君俯視著我。s君的眼睛斜視得厲害,因此並不是雙眼直視,而是隻用一隻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我。灰色的t恤衫,深茶色的短褲,那模樣和我從教室窗子看到的飄浮在空中的s君幾乎一模一樣。s君的身體正麵對著我,可是卻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搖擺著,仿佛在畫著一個小小的圓圈。


    "你在幹什麽呢?"


    我問道。s君沒有回答。紫色的嘴唇一動不動。他的脖子伸得長長的,看上去簡直不像人類。


    我的心仿佛從高處墜落一般,嘭的跳了一下。我的呼吸急促起來。牙縫之間,空氣發出尖銳的聲響。s君的雙腳並沒有站在地上。


    "啊——啊——"


    從短褲中露出來的s君的雙腿內側淌出泥水一樣的東西。那東西沿著s君又黑又瘦的雙腿一直流到他光著的腳尖,然後滴落到地上,在榻榻米和門檻之間留下一攤小小的、色彩複雜的水漬。


    我的呼吸忽深忽淺,呼氣的時候,從喉嚨深處不由自主地發出"啊、啊、啊"的震顫聲。高亢的蟬叫聲似乎死命地按著我的頭,將我釘在那個地方,一步也動彈不得。


    一把靠背椅在s君身後倒放著。


    s君脖子上的繩索懸掛在正上方的格窗上。繩索穿過格窗的柱子,然後斜著向下拉至屋內。拉得緊緊的繩索的另一頭就綁在一個大衣櫥的單扇門把手上。由於承擔著s君的重量,那個拴著繩索的大衣櫥的單扇門大大地敞開著,大衣櫥也稍稍離開了原位。正因為如此,s君的雙腳才差一點兒就要碰到地板了吧。如果大衣櫥再輕一點兒,或者那個單扇門再大一點兒,s君的雙腳怕是就能夠得著地板了。


    從腹腔到胸腔,一種莫名的情感攫住了我。我想靠近s君,可是剛剛要挪動一步,整個身體就開始麻痹起來。雙膝一陣無力,我摔倒在地上。


    膝蓋觸及的地麵一直被驕陽灼燒著,本應是滾燙的,可是卻異常冰冷。我雙手扒著回廊的邊緣,抬頭看向s君。一陣暖風從背後掠過我的頭頂,s君的身體又搖晃起來。咯吱咯吱的聲響好像一把利刃,從上方直直地紮進我的耳朵。


    s君的樣子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拚命地閉上雙眼,慢慢地仿佛將四肢拾起來一般站了起來。


    我動了起來,背對著s君,沿著回廊往回走,鼻孔不停地抽動、痙攣,牙齒不住地打戰。雙腿軟綿綿的,走得跌跌撞撞。那繩索咯吱咯吱的聲響仿佛在背後如影隨形般片刻不停地跟著我。


    走到回廊的中央,我回頭看了一眼。


    s君的身影被擋在牆壁的後麵,已經看不到了。


    滿眼都是向日葵。這些盛開著的碩大花朵全都朝向s君所在的那個房間。剛才,s君或許並不是在俯視著我,而是俯視著這些怒放的向日葵。


    想到此,突然淚珠一滴一滴流了出來。


    第8節:學校(1)


    學校


    教學樓一片寂靜。空無一人的走廊好像是別的建築物的一部分似的。


    我衝進一樓的走廊,推開了教師辦公室的門。


    "什麽事?"


    轉過身問我的是六年級的班主任西垣老師。西垣老師麵頰瘦削,戴著一副方框眼鏡。他站起身,皺著眉頭,走到我的身邊。


    "哭了嗎?出什麽事了?你……是四年級的那個——"


    "岩村老師在嗎?"


    我的聲音在發抖。說完,我感到自己的肺葉在不由自主地不停抽動。


    "噢,岩村老師不在。不過,必須找岩村老師嗎?到底出什麽事了?跟我說說。好了好了,別哭啦!"


    西垣老師一邊說,一邊輕輕拍著我的手臂。


    "道夫君,是不是打架了?"


    教音樂的富澤老師也一臉擔憂的樣子走到我身邊。


    "岩村老師今天不回來了。好像有什麽事。"


    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教師辦公室裏所有的老師都在看著我。我一時間不知所措。我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應該怎麽說才好啊!


    "哎?道夫,你在這兒幹什麽?"


    背後傳來一個聲音。我回頭一看,是岩村老師。


    "啊,岩村老師!辦完事了?"


    "沒有啊,我本來是跟人約好見麵的,人家好像有事不能來了,所以就回來了。而且,實際上,我還真是有工作沒做完。你可別說出去。"


    "今天你是開車來的吧?"


    "可不是嘛。本來打算和約好的人一起開車出去的。真是失算了!要是早知道這樣,我像往常一樣坐電車上班就好了!"


    說完,岩村老師轉向我。


    "對了,道夫,剛才不是在校園裏碰到你了嗎?你不是要去s家嗎?怎麽了?你怎麽哭了?"


    "老師,那個……"


    一開口,我卻結結巴巴說不出來了。如果在這兒就把s君的事情說出來,肯定會引起極大的騷動。我感到肺葉又抽動起來。岩村老師環視一下四周,撫著我的肩膀說:"要是你覺得在這兒不好說的話……好吧,咱們到那兒去,來,過來!"


    岩村老師把我領到了教師辦公室裏麵,打開一扇門牌上寫著"接待室"的門,和我一起進去。他讓我坐在皮沙發上,自己在我身邊坐下來。


    第9節:學校(2)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把剛才在s君家中看到的一切都對岩村老師講了出來。說著說著,眼淚又流了出來。


    "這,這都是真的嗎?"


    聽到一半兒,岩村老師就開始欠起身,等我說完了,他已經站了起來,用一種嚴肅的表情俯視著我。我咽了一口混雜著眼淚的唾液,點了一下頭。


    "天哪!這太嚴重了……這,這太嚴重了……"


    岩村老師就這麽一直看著我,用手擦了擦額頭。


    "老師現在就到s的家去一趟。你現在就回家。啊,不——等一下。我得找個老師送你回家。對,這樣比較好。"


    岩村老師走出接待室,和什麽人小聲說了幾句。此時,許許多多極力克製的聲音混在一起傳入我的耳中。那嘈雜聲時而大起來,但是馬上又低了下去,並且持續了一會。


    不久,一陣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接著傳來一陣敲門聲。


    是校長的聲音。剛才傳來的敲門聲就在這個接待室的對麵,應該是校長辦公室吧。


    岩村老師在門口探進半個身子,向我招了招手。我站起來,一走出接待室,就看見了校長嚴肅的麵容。自從去年有一個學生遭遇交通事故以來,這是第一次看到校長這副表情。其他的老師都聚集在校長的身邊。所有人都把視線落在了我身上。


    岩村老師夾著自己的皮包。


    "道夫,老師這就到s家去。富澤老師送你回家。你爸爸媽媽在家嗎?"


    我搖了搖頭。這個時候隻有美香在家。


    "三點以後,媽媽應該就能回來了。"


    "現在還不到一點啊——還有時間。你媽媽在上班嗎?"


    "在打工。在附近k車站前的意大利麵餐館。"


    "知道電話號碼嗎?"


    我又搖了搖頭。


    "餐館叫什麽名字?"


    我說出了意大利麵餐館的名字,岩村老師立即去查詢了電話號碼。岩村老師一邊夾著聽筒,一邊在備忘錄上記下電話號碼。電話一掛斷,他就馬上給那家餐館撥了過去。


    "——嗯,是的——啊,不,他本人在我們這裏——好的。是這樣啊,好的……"


    岩村老師和我媽媽說了幾句之後,就放下了電話,對我說:"你媽媽說她馬上就回家。好吧,讓富澤老師送你回家,在你媽媽回家之前,千萬不要出門。"


    岩村老師向校長微微點了點頭,一陣小跑奔向樓下。可是他又馬上停住,轉身回到房間裏,重新拿起身邊桌上的電話。


    "校長,警察方麵我來聯係吧。然後路上會合,一起去現場比較好吧?"


    校長略微點了點頭。岩村老師背對著我們,好像趴在桌子上一樣開始打電話。


    "喂喂,您好!我是n小學的岩村……"


    岩村老師用手掌遮著嘴,壓低聲音,好像說悄悄話一般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至於他具體是怎麽說的,很難聽得清。


    隨後,岩村老師掛斷電話,對校長行了一個禮,又跑出了教師辦公室。


    第10節:我的家(1)


    我的家


    "道夫君,真的沒事兒嗎?"富澤老師微微扭著頭,看著我的眼睛。"老師這就回學校去了,你自己沒關係吧?"


    站在玄關那裏,富澤老師雙手撐著膝蓋,彎下腰,挨到我的麵前問著。富澤老師剛剛工作兩年,她可比我媽媽年輕多了。


    "有妹妹在家,沒事!"


    不過,富澤老師還是說一定要陪我待到媽媽回家以後再走。可是我不喜歡外人來我家。這個家裏的一切,起居室、廚房,我都不願意讓別人看見。


    "道夫君有個小妹妹是吧?幾歲了呀?"富澤老師看到玄關門口有一雙粉紅色的小鞋子,於是問道。


    "今年……到今年七月,就三歲了。"


    "是嘛,那明年就要進幼兒園了呀。這麽小的妹妹,總是一個人在家嗎?"


    "嗯,是的。我們家——"


    我一邊躲開富澤老師的視線,一邊回答。


    "我們家就這樣,總是這樣。"


    我感到富澤老師的視線始終盯著我的側臉。明明是在自己家裏,可我卻覺得格外地不自在。


    "小孩子自己在家的時候要格外注意喲。一定要把門窗鎖好。你知道吧,最近的那些傳聞,那些小狗小貓的——"


    這時,美香在樓上喊我。那聲音可真像救星一般,我馬上向樓上回轉身,富澤老師也向樓上望去。


    "樓上就是道夫君和小妹妹的房間吧?"


    上樓梯的第一個門對麵,就是我和美香共用的兒童臥室。


    "我,我得照顧我妹妹吃飯了……"


    "道夫君會做飯嗎?"


    "不是的,是媽媽在上班前做好的。我隻是用微波爐熱一下……"


    美香在二樓又喊了我一聲。


    "老師,我真的沒事,而且我媽媽也很快就會回來了。"


    富澤老師以一種複雜的表情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歎了一口氣。


    "那好吧,千萬要當心。如果發生了什麽事,一定要馬上和學校聯係。過一會兒岩村老師可能會來,大概警察也會一起來,可能要問你一些問題……"


    接下來,富澤老師似乎也找不到更合適的話了,隻是用略顯悲傷的目光看了看我。


    富澤老師一走出玄關,我就依照她的叮囑緊緊地鎖上了門。上樓梯的時候才發覺,我的手裏還握著帶給s君的東西。這些東西一會兒應該還給岩村老師吧。


    "我回來啦!"


    推開門,迎麵是一股悶熱的氣息。隻消吸一口氣,就能感到屋子裏的熱度。


    我扭開窗鎖,打開窗子。一瞬間,屋外的聲響和氣息混在一股清爽宜人的風中撲麵而來。黃色的窗簾被吹得鼓脹起來。


    第11節:我的家(2)


    "你說為什麽媽媽總把窗子關得死死的啊?"


    躺在二層床下鋪的美香厭煩地說。媽媽出門把孩子留在家裏的時候總是把窗子關得嚴嚴實實,而且還要上鎖。媽媽還極為嚴厲地對我說:就是熱,也絕對不許開窗。所以,現在被我打開的這扇窗在媽媽回來的時候還得關上。冬天倒沒什麽,夏天可真難熬。


    "一定是因為很危險吧。"


    "怕我們從窗戶掉下去嗎?"


    "不是。不是擔心我們從窗戶掉下去。要是因為這個的話,就應該把一樓的窗子也關上啊。你知道吧,最近這一帶有很古怪的人——就是殺死小貓小狗的人——"


    "啊,我知道。一共殺死了八隻呢。"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對美香說,其實就在剛才,我發現了第九隻。


    我把雙肩書包掛在書桌側麵的掛鉤上。書架上放圖鑒那一層的右側空著,於是我就隨手把給s君帶的東西插在了那裏。


    "哥哥,今天好晚啊。"


    "嗯。是啊。有——有點兒事兒。"


    應不應該把s君的事情說出來呢?我一陣猶豫。


    "剛才那個人是誰呀?"


    "噢,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教音樂的富澤老師。"


    "一定是哥哥幹了什麽壞事了吧。"


    美香帶著點兒惡作劇的口氣,不過似乎又是真的在擔心我。近來的美香總是一副那樣的表情,簡直和以前的媽媽一模一樣。在美香出生之前,媽媽經常會在我麵前露出那樣的表情。


    看著那副表情的美香,我總是感到一陣心痛。緊接著,一直抑止著的緊張與不安陡然向我襲來。突然鼻子一酸,一種讓人難為情的想要懇求和依賴隻有三歲大的妹妹的情緒襲上心頭。


    "美香,實際上,今天……"


    我盤腿坐在地板上,麵向美香,把所見到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哎!"


    美香的反應比我預想的還要強烈。"s君是兩隻眼睛離得很遠的那個?"


    我略吃了一驚:"美香,你見過他嗎?"


    "他帶著狗出去玩兒,我們不是一起碰到過嘛。"


    說起來,那天s君帶著大吉出去散步,路上碰見我們,當時美香也在。


    "s君為什麽死了呀?"


    "不知道啊。不過——"


    "不過什麽?"


    美香緊追著問。美香的語速實際上比我們班的同學還要快。照這個樣子發展下去,到了九歲十歲的時候,美香會變成什麽樣子呢?沒準兒到了那個時候我的腦子就跟不上她了。


    "不過,不管怎麽說,我還是想像得出。"


    我把s君在學校裏和班上同學們相處得不好的事告訴了美香。


    聽完我的話,美香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我:"哥哥,你也幹過那樣的事兒嗎?"


    第12節:我的家(3)


    "那樣的事兒?"


    "欺負s君……"


    我一時語塞。我當然從來沒有像班裏的那幫家夥——尤其是伊比澤、八岡他們那樣故意欺負過s君。但是,在s君倍感寂寞的時候,我也似乎從未主動跟他說過話,也從未對他微笑過。


    "我覺得我跟s君還算相處得很好吧。"


    我避開美香的視線,這樣回答。


    "也可以說我們倆的關係不錯吧。我好像從來都沒見過s君跟班裏其他的同學說過話。"


    對於我這種曖昧的回答,美香一言不發。我轉過臉去,也沉默不語。


    沉默下來,關於s君的回憶就漸漸浮上心頭,讓我非常難受。我真的曾經和s君相處得很好嗎?僅僅是和其他人比起來才覺得似乎關係不錯而已吧?班裏的同學們如果知道了s君自殺的消息都會是什麽樣的表情呢?平時隻要一說起s君的事情,他們總是冷冷地笑著。難道說談論起s君的死,他們也會是那樣的表情嗎?是不是還會一邊開著髒話連篇的玩笑,一邊哄堂大笑?如果看到那樣的一幕,我又會作何感想呢——


    "哥哥,吃飯吧。"


    "啊?"


    每當我心煩意亂,或是倍感憂傷的時候,美香總是這樣突然說出一些完全不相幹的話來。好像這樣一來,就能夠將我從惡劣情緒中喚醒一般,所以美香的那些看似不著邊際的話卻恰好成了我的救星。


    "是啊,肚子都餓了。"


    我們倆一起下樓,來到餐廳。餐桌上放著兩碗炒飯,都用保鮮膜罩著。兩隻碗裏分別放著勺子。其中一支的塑料柄上印著頭部是音符形狀的嬰兒圖案,名叫"哆來咪寶貝"。媽媽說:"美香最喜歡哆來咪寶貝啦!"於是就總是買帶有這種圖案的東西。可是這隻不過是媽媽的一廂情願而已。


    把炒飯放進微波爐,調好時間後,我打開了麵向院子的窗戶。從雜草叢生的草坪那裏倏地飄來一陣雜草的氣味。混在一起的還有一股刺鼻的腐臭垃圾味,直衝鼻孔。這是因為許多裝著垃圾的塑料袋就堆在窗外。


    其實也並不是所有的垃圾都扔在院子裏。院子裏的垃圾是從房子裏溢出來的。在我家裏,從餐廳、廚房到起居室,到處都是垃圾。因為媽媽從來不扔垃圾。每到垃圾回收日我要把垃圾提到門外時媽媽都怒氣衝衝地說:不許隨便碰!爸爸有時候也想扔垃圾,但是同樣會遭到媽媽的斥責,於是也就放棄了。無論什麽事,爸爸總是很快就會放棄。


    我趿著拖鞋,來到院子裏,透過由於灌進了雨水而變得粘糊糊的半透明塑料袋往裏看,可以看到小小的蒼蠅在那裏嗡嗡亂飛。我蹲下來,剛把垃圾袋的口解開,背後就傳來了微波爐發出的"叮"的一聲。


    "哥哥,炒飯好啦!"


    美香叫我,於是我回到了房間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向日葵不開的夏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道尾秀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道尾秀介並收藏向日葵不開的夏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