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媽媽(1)


    媽媽


    "那他們還來嗎?"


    美香一邊嚼著東西一邊問。我盡量不讓炒飯從嘴裏掉出來,反問道:"什麽?"


    "那個老師,叫岩什麽的……"


    "岩村老師?差不多會來吧。剛才富澤老師也說了,警察局的人可能也要一起來。"


    我瞥了一眼地板。地板上粘著許多已經風幹了的黃色飯粒。一想到家裏這副樣子就要被別人看到了,我不禁歎了一口氣。


    "能不能說點兒什麽,讓他們直接到我們的房間裏來?最好一進玄關就上樓。"


    這個家裏能夠堂堂正正展示給外人看的恐怕隻有我們倆的兒童房間了。


    "媽媽也肯定會這麽想。"


    "媽媽才不在意這個呢。"


    我們倆就要吃完飯的時候,玄關那裏傳來開門的聲音。我慌忙把朝向院子的窗戶關上了。


    "哥哥,還有二樓的窗子!"


    美香迅速地說。我不禁"啊"地叫了一聲,可是這個時候媽媽已經站在廚房的入口向這邊張望了,幾綹汗濕的長發像海草一樣貼在臉頰上。


    "你幹什麽呢?"媽媽的聲音異常冷漠刺耳,那聲音讓我的心仿佛被一把揪住了一樣難受。


    "有蒼蠅。"我回答說。


    "窗玻璃外麵落著蒼蠅,覺得惡心,所以我想趕走它……"


    "覺得蒼蠅惡心?"


    媽媽站在那裏俯視著我,嘴唇的兩端向上挑著,雙眼也不懷好意地吊起來,像螳螂一樣。我以為會這樣沉默一會兒,可媽媽還是把"惡心人的是你"這句我已經聽過無數次並且近來已經不在意它的含義了的話說出了口。


    我沒有說話,隻是低著頭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小美香,媽媽回來嘍!"


    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從同一張嘴裏發出來的聲音,這聲音高亢而甜美,就像某一首歌裏的一個段落。


    "哎呀呀,小裙子怎麽皺皺巴巴的呀?小美香是個小姑娘呀,得幹幹淨淨的喲。"


    媽媽彎下腰,雙手像撣灰一樣抻著美香裙子的邊緣,然後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向我轉過臉,依舊用那沒有抑揚頓挫、冷漠的聲音問:"是真的嗎?"


    "啊?"


    "s君的事情。是真的嗎?他們說是你看到的。"媽媽瞪著我。似乎比起s君的死,媽媽覺得更加嚴重的是這件事是被我發現的。


    "我……我去s君家裏給他送學校發的東西,在玄關沒有人應門,然後,我就到院子裏去……"


    "傻啊你!"媽媽打斷了我的話,"要是沒人應門,把帶去的東西放在鞋櫃上麵或者玄關前不就行了?你怎麽總幹那麽蠢的事情?媽媽本來工作得好好的,就是因為你才被叫回來了!而且,老師和警察還要到家裏來——我說你,就是為了讓我難堪是不?你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第14節:媽媽(2)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不知道s君死了……"


    "你的話我可不信!"


    媽媽想說的我心裏全明白。就是那個謊話。很久以前,媽媽開始厭惡我的那一天我說的那個謊話。從那一天起,媽媽就再也不相信我了。可是從那一天開始,我就再也沒有說過謊。從那一天開始,我就在不停地反省。


    喉中哽咽著,什麽也說不出來,我隻能低頭看著餐桌。


    "你可真陰險!"


    說完,媽媽又好像吐出一塊土渣似的加了一句:"蠢貨!"這個詞我每天都要聽無數次。如果不是每天時刻提醒自己注意,一邊確信"我不是蠢貨"一邊活下去的話,我就肯定會不知不覺也開始覺得自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蠢貨"了。但是現在我很清楚,我絕對不是一個"蠢貨"。


    "小美香呀……"


    媽媽的聲音馬上又變了。


    "小美香可是個乖寶寶,千萬不要像哥哥那樣哦。懂了嗎?"


    我把最後一口炒飯吃完,從餐桌上站起身。


    "我吃完了——美香,我們上樓吧。"


    話音未落,媽媽就喊破了嗓子般叫了起來:"不許你叫她美香!"


    "為什麽?"


    我並沒有看媽媽的臉,低聲嘟囔了一句。


    "我為什麽不能管美香叫美香?媽媽不也是這麽叫嗎?"


    媽媽還想大聲地叫嚷什麽,最後還是咽了回去。


    結果我還是和美香一起上了樓。媽媽低低的聲音從後麵傳過來:"一會兒老師來了就下樓,我可沒什麽可說的!"


    第15節:s君的身體(1)


    s君的身體


    "二樓的窗子打開了沒被發現可真是太好啦!"


    美香的口氣很明顯是在為我擔心,卻故意裝作若無其事。


    "嗯。既然媽媽已經回來了,那就這麽開著吧。"


    "老師他們要是來了,怎麽讓他們上樓呢。"


    "要是想讓他們一進玄關就馬上到咱們的房間裏來,我最好還是在樓下等著。可是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來啊——還是先待在這兒吧。"


    不過,看來是沒有什麽等的必要了。不到十分鍾,玄關那裏就傳來了門鈴聲。接著,岩村老師的聲音和媽媽的聲音,還有陌生男人的聲音也飄進了耳朵裏。似乎媽媽沒有多說什麽,很快那些人就上樓來了。


    有人敲門,從門縫裏可以看到是岩村老師。


    "道夫,打擾啦。"


    岩村老師的表情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樣。我當然覺得岩村老師應該是一副沉重、悲傷的表情。可是那一刻我看到的卻是一種近似於困惑、生氣的——反正是一種很難形容,令人捉摸不定的表情。


    "警察先生也一起進來吧。"


    岩村老師回頭看了一眼。似乎躲藏在老師龐大身軀後麵的那兩個西裝革履的人也走進了我的房間。其中一位看上去好像和爸爸的年齡差不多,清瘦,弓著背,向上翻著眼朝我這邊看著,曬黑了的額頭上有許多橫紋。另一位看上去像個大學生,或者更年輕一點兒。可是到近前一看,這個人的臉上似乎皺紋更多,估計這兩位的年紀應該差不多。


    三個人盤腿坐在絨毯上,麵對著我。岩村老師就坐在我的麵前,兩位警察坐在比老師稍微往後一點兒的地方。


    "——我在這沒關係吧?"


    美香輕聲對我說。那聲音略微帶著緊張。我也不知道是否合適,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可能很快就會結束。"


    岩村老師看了看我們倆,麵露難色。


    警察開始自我介紹。看上去不太年輕的那位叫穀尾,而看上去比較年輕的好像叫竹梨。跟他的年齡一樣,這名字也是模棱兩可。


    "怎麽辦呢?要不我先來——"


    岩村老師回轉身詢問兩位警察。穀尾警官微微點了點頭,回答說:"是啊是啊,那樣比較合適。我們倆過後再——對吧?"


    "好的,那就先請岩村老師來做一下說明吧。"


    他們交換了一下目光,岩村老師便轉回身對我說:"我說道夫啊——"


    岩村老師一邊摩挲著他那一臉的胡子,一邊靠近了我。


    "首先,我得問你一個問題。是關於s的事兒。你在s家,嗯,那個——親眼看到s吊死了,是吧?"


    我點了點頭。岩村老師又問。


    "在走廊的內側,s脖子上套著繩子吊在那兒,是吧?"


    "是的。從格窗吊下來的繩子套在s君的脖子上,在他身後,有一把靠背椅倒著……"


    這些事情在學校已經全都講過了。或許是因為有警察在,所以還得


    讓我再說一遍吧。


    "我還是單刀直入地說吧——單刀直入,這意思你懂吧?"


    岩村老師半天也不進入正題,一會兒咳嗽幾聲,一會兒坐立不安地晃著大腿,似乎不太想繼續剛才的話題而故意拖延時間似的。終於,岩村老師開口說話了——可是他卻說出了我全然不解的話。


    "什麽都沒有啊。"


    我歪著頭,疑惑不解地看著岩村老師。


    "沒有……"


    "是啊。老師和警察先生一起趕到s的家裏——可是,那兒根本沒有s的屍體,哪兒都沒有。"


    岩村老師背後那兩位警察似乎是想確認一下我的反應,不約而同地伸長了脖子。


    "沒有……s君的屍體……"


    "不隻是屍體。什麽繩子啊,倒著的椅子啊,都沒有。從格窗垂下來的東西老師也沒看見。而且椅子也好好地擺在廚房裏。在和室裏的那個——"


    岩村老師頓了一下,回身轉向兩位警察。穀尾警官說"排泄物",然後轉向我。


    "發現了排泄物。準確地說是有擦拭過的痕跡。就在格窗正下方,榻榻米和門檻之間那地方。"


    "那個大衣櫃呢?半邊門開著,整個大衣櫃也向前挪了,因為s君的體重——"


    穀尾警官搖了搖頭。


    "我們也親自察看過了。大衣櫃沒有任何異樣。"


    樓下的電話響了。上樓的腳步聲一點點逼近,隻聽見媽媽說:"警察先生,您的電話。"穀尾警官使了個眼色,竹梨警官立即走出了房間。


    第16節:s君的身體(2)


    "總之想確認的一件事兒是——"岩村老師又開了口,"你真的看見s吊死了?"


    岩村老師究竟在說些什麽啊!


    "現在,警察正在s家裏搜查,地板上的排泄物痕跡啊,格窗上是不是還有什麽痕跡啊——總而言之,就是想看看s是否真的在那吊死了。不過,如果是你看錯了,那麽警察就沒有必要做這些搜查了。"


    我呆住了,一動不動地盯著岩村老師的臉。他是想聽我說是我看錯了嗎?可是,那怎麽可能看錯呢!我還能清晰地記得那繩子晃動的聲音。而s君那搖晃的身體也深深印在我的腦海。


    "s君真的吊死了!繩子從格窗掛下來套在他的脖子上——s君身子底下滴滴答答流下來的東西我也看見了啊!"


    "是這樣啊……"


    岩村老師歪著嘴,用食指撓著耳後。


    竹梨警官回來了,又坐在剛才的地方,在岩村老師的背後和穀尾警官低聲耳語了幾句。穀尾警官"哦"了一聲,抬頭看了一會兒天花板,然後緩緩地把視線落到岩村老師身上。


    "是不是發現什麽了?"


    麵對岩村老師的疑問,穀尾警官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和在花卉市場工作的s君的母親聯係上了,她好像已經回到家裏了。"


    "就這些嗎?"


    "是啊。唔,還有……"


    穀尾警官稍微沉默了一會兒,含混不清地說:"好像真的有點什麽。在格窗上,好像有繩子那麽粗的東西被用力向下拉動的痕跡。此外,大衣櫥前麵的榻榻米上也有一些痕跡,似乎大衣櫥向前挪動過。"


    聽完這些,岩村老師竟然一臉意外的表情。這讓我很生氣。


    接著竹梨警官開口了。


    "對於那個排泄物的痕跡還沒有開始具體的化驗分析,不過可以判定那裏麵混雜著一些西瓜籽。"


    "西瓜籽……"岩村老師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句。穀尾警官馬上做了進一步的說明。


    "已經和s君的母親確認過了,昨天晚上,s君確實吃了一片西瓜。"


    岩村老師的喉嚨裏發出"唔唔唔"的聲音,兩手按在盤膝而坐的雙腿上,似乎是想要奮力站起來似的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地板。而我則有點受不了了。格窗上當然會有繩子的痕跡了!地板上的排泄物也當然是s君的了!一開始我不是就已經說過了嘛!


    "——哥哥從來都不說謊。"


    美香輕聲說。我則故意極為誇張地點了點頭。


    "當然了!好朋友都吊死了……我還怎麽可能說出那種謊話呢!"


    岩村老師急忙仰起臉,兩手伸向我,緊著搖頭。


    "不,道夫,不是這個意思。不是懷疑你——隻是……實在太突然了,所以有點兒亂——或者說是不願意相信……"


    岩村老師說得曖昧不清,然後又重新坐了下去。


    第17節:s君的身體(3)


    接下來,穀尾警官又問了我一些問題。我去s君家的時間,我究竟看到了什麽,等等。我都一一做了回答。從富澤老師對我說警察有可能要到我家來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預想將會被問到什麽問題,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其中隻有兩個問題是我沒有預料到的。一個是,我所看到的s君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另一個是,當時在s君的家中和周圍還有沒有其他人。


    "我覺得s君已經死了。看上去整個身子都軟綿綿的,而且脖子也伸得好長……"


    聽了我的回答,穀尾警官緊抿嘴唇,竹梨警官聳了聳肩,岩村老師則歎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當時還有沒有別人在場。不過我沒有看見。"


    "那你也沒聽到什麽聲音嗎?"


    "沒聽見。因為當時蟬鳴聲太吵了,所以我也不能肯定。"


    穀尾警官重複了一句"蟬鳴聲",撓了撓鼻子。


    "——我看就到這兒吧。"


    之前一直用圓珠筆不停地作記錄的竹梨警官啪啦啪啦地前後翻著筆記本,一邊確認一邊說。穀尾警官揚了揚眉毛,也點了頭。兩個人起身後,岩村老師也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謝謝你給我們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線索。"


    穀尾警官的魚尾紋顯得更深了。


    "如果以後你想起了什麽,注意到了什麽,請隨時跟我們聯係。"


    說著,他從西服的裏兜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名片上的名字旁邊印著"刑事部第一搜查課"。我把名片放進了自己的錢包裏。


    "老師您接下來打算——"穀尾警官轉向岩村老師。


    "我必須得返回學校商量一下對策什麽的。"


    "那我們一起走一段路吧。我們回案發現場去。得盡快召集人手對周圍那一帶進行搜查。估計已經有一些警察開始搜查了。好像從這一區域出去的車道上也已經開始盤查了。"


    "盤查?啊,對,s的……"


    岩村老師瞟了我一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第18節:媽媽的話


    媽媽的話


    把警察和岩村老師送到玄關,我跟在他們三個人後麵也走出了屋子。不經意發現媽媽正站在左手邊的陰暗處,靠著牆壁一動不動,死死地盯著我。


    "啊呀,太太,您在這兒啊。今天打擾了。"


    已經走下台階的岩村老師又轉回身對我媽媽寒暄了一句。穀尾警官好像要摔倒似的一個急刹車,回身敬了個禮。


    "謝謝,謝謝。給您添麻煩了。我們這就回去了——您的兒子肯定很難過。您跟他說點兒什麽,讓他高興一下吧。"


    媽媽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嘴角微微向上挑了挑。穀尾警官一歪頭,和竹梨警官交換了一下眼神。三個人走出了玄關。我站在台階上目送他們離去。


    "你又撒謊了吧。"


    仍舊是那種毫無抑揚頓挫的冷漠的聲音。我疑惑不解地抬頭看著媽媽。


    "我在這兒都聽見了。什麽s君吊死了之類的,都是謊話吧。你又在編瞎話欺騙媽媽


    。"


    "不是,真的不是!s君的身體真的消失了!"


    如果媽媽真的聽到了我們剛才的對話就應該明白啊。


    "在現場真的發現了排泄物還有繩子的痕跡——警察先生不是也這麽說嘛!"


    "那些事兒都是你幹的吧?你為了讓別人認為s君確實是吊死了故意弄的吧!"


    "我怎麽會幹那種事兒?我為什麽要那麽做呢?我真的——"


    "你根本就不值得相信!"


    媽媽高高地舉起了右手,我感到渾身僵硬。媽媽的手掌啪的一聲重重地砸在牆壁上。


    "媽媽無論如何也不會再相信你說的話了!"


    媽媽的聲音顫抖著。


    "你什麽時候都是謊話連篇。謊話連篇,總是給別人找麻煩……"


    說到這裏,媽媽突然沉默了。少頃,又壓低聲音接著說:"要我說實話嗎?媽媽從老師那裏聽說s君的事情的時候就想,其實,你□□□□吧?"


    媽媽最後的那句話在我的耳中瘋狂地震動,隨即又散裂成碎片。這句話對於我來說衝擊力實在是太大了。我從心裏狠狠地拒絕它。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已把這種拒絕當成了自我保護的方法。並非有意為之,而是我已經變得能夠主動地拒絕那些會傷害我的話語。如果沒有這個本領,在這個家裏,恐怕我早已經毀掉了。


    媽媽終於緩緩地走下了台階。


    恍惚地看著媽媽的背影,我想,這個世界一定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這念頭始終留存在我的心裏。


    所婆婆


    "究竟是怎麽回事啊!為什麽屍體會消失呢?"


    我倚著床棱坐下來,抱著雙肘說。


    "是被什麽人搬走了吧?"


    美香在一旁說。是啊,隻能這麽想了。既然已經死去的s君不會自己動,那麽就一定是別的什麽人把他搬走了。


    "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那行動可真夠快的啊。我看到s君的屍體之後馬上就回到學校去報告了,而且我發現s君屍體的時候,周圍也沒有別人。院子裏沒有,房子附近也沒有。整個屋子裏都靜悄悄的,玄關那兒就隻有s君的鞋。要說有就隻有大吉了。"


    "還是不明白啊——也許有什麽人藏起來了?"


    "為什麽?"


    "因為他想搬走s君的屍體?"


    我抬起頭,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天花板。然後重新麵向美香,又問了一遍。


    "為什麽?"


    美香小聲歎了口氣。


    "我也不明白啊。隻是隨便說說的。"


    我們倆都不約而同"唔"了一聲,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美香突然間大聲說:"我有個好主意!"


    我"哦"了一聲,看著美香。美香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肯定是真的有好主意了。


    "我們去找所婆婆商量一下吧!"


    "對呀!"我不由得拍起手來。


    所婆婆是住在附近的一位老婆婆,和我們非常親。老婆婆的名字叫"トコ",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寫成"所",不過一旦我們遇到什麽為難的事情,總是第一個想到去找所婆婆商量。所婆婆也很喜歡我們,總是像親婆婆一樣傾聽我們的煩惱。


    "呀,我怎麽沒想到呢!對啊,所婆婆肯定能解開這個謎!要是怎麽都解不開的話——就求婆婆用"那種力量"來解決!"


    我和美香決定馬上就去。走下樓梯,在玄關穿鞋時,在敞開的門的那一邊,正在客廳看電視的媽媽的背影出現在我的視線中。雖然我盡量不弄出聲響,可是當我轉動門把手的時候,背後還是傳來了媽媽的聲音。


    "到哪兒去?"


    "到所婆婆家去一下……"


    媽媽皺了一下眉頭,接著"哦"了一聲,撇了撇嘴。


    "那個瘋瘋癲癲的地方!"


    我什麽也沒說,走出了家門。


    天氣酷熱,我們一邊聽著蟬叫聲,一邊向所婆婆家走去。時不時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擦汗。


    "哥哥,你有那樣的手帕嗎?"


    "這是岩村老師借我的——哎呀,剛才還給他就好了。"


    走出小區,沿著大道向與學校相反的方向走五分鍾左右,就是一條商業街。商業街的入口處,有一棟建築上掛著個招牌,上麵寫著"大池麵粉廠"。那格局是工廠和民宅連在一起,前麵的一座鋼筋混凝土的四角建築是所婆婆的兒子還有其他員工工作的地方,對麵木質結構的部分則是他們家人住的地方。住所的門邊上掛著一個古老的木牌,上麵用水墨寫著"軍荼利明王禦祈禱所"。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所婆婆告訴我說,"軍荼利"讀作"グンダリ",在以前的印度語中,是"盤成一團"的意思。那時媽媽也在我身邊。在美香出生之前,媽媽總是和我一起出去。


    "哎呀,好久不見!"


    叔叔正好站在工廠的門口。我們總是把所婆婆的獨生子叫做"麵粉叔叔"。他"嘿喲"一聲兩手抱起一個堆放在地上的扁箱子,然後用下巴指了指住宅的方向。


    "最近你們也不來了,我們家的老太太可寂寞了。"


    麵粉叔叔在說一些詞的時候總是愛把舌頭卷起來,我特別喜歡。


    "婆婆在嗎?"


    "還在老地方待著呢吧。"


    我們來到了住宅的窗邊,在敞開的窗子裏麵可以看到所婆婆的側臉。所婆婆總是呆在那裏,幾乎沒見過她出門——


    透過那扇窗子看外麵的風景可是婆婆的一大愛好。


    第20節:所婆婆(2)


    記得麵粉叔叔什麽時候好像這麽說過——


    沒有比不需要花錢的愛好更好的了——


    "婆婆,您好!"


    我隔著窗欞向所婆婆問了聲好,婆婆的聲音裏充滿喜悅:"哎呀呀,是道夫君來了啊!婆婆最近可是很寂寞呀。"


    所婆婆像電視裏出現的人妖那樣翻著眼珠看著我。


    "前陣子的那件事情已經解決了嗎?那個"線路聲音"的問題……"


    我使勁兒點了點頭。


    "是鐵會收縮的緣故!"


    所婆婆慈愛地笑了笑,說:"正確!"


    坐電車的時候聽到的線路的聲音隨著季節的不同會發生變化,這是我很長一段時間裏感到非常困惑的一個疑問。大概一個月前,我和美香一起到所婆婆這兒來詢問。那個時候,所婆婆說:"道夫君,天冷的時候,你會怎麽做?"


    這是所婆婆一貫的方式。隻給我一個提示,並不說出真正的答案。對於這種方式,我雖然有些不滿,不過卻更能從中體會到樂趣。


    所婆婆的那句話一直在我腦海裏翻來覆去,無論在家裏還是在學校。就在前不久,我終於想明白了。


    "因為鐵在夏天膨脹,在冬天收縮,所以,鐵軌連接時就要留出縫隙。而那個縫隙在冬天會變大,所以那種"哢噠哢噠"的聲音也就變大了。對不對啊,婆婆?"


    "真聰明呀,道夫君!"


    所婆婆帶著一種欣慰的表情看著我的臉。接著,她不經意地往下一看,突然大聲地說:"哎喲喲,小美香也來了呀!"


    "來啦。婆婆您好!"


    "好像長大了點呢。"


    "怎麽會呢,才一個月不見呀。"


    我插了一句。所婆婆還是一直盯著美香:"是嗎?"


    "先不說那個。婆婆,我們今天還是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


    "什麽事兒啊?"


    所婆婆的話音裏似乎帶著一種惡作劇般的意味,隱隱地含著一絲笑意。不過,馬上婆婆


    就發現了今天我臉上的表情和往常不太一樣。於是婆婆壓低了聲音說:"好像很嚴重啊。"


    "嗯,非常嚴重。"


    我把s君死了的事情全都告訴了所婆婆。所婆婆雖然不認識s君,但是因為是我的朋友死了,所以她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就悲傷地歎氣說:"天哪,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呢……"


    所婆婆一邊說一邊盯著自己的指甲看。接著,就用一種旁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開始自言自語。看著婆婆的樣子,我也感到眼睛裏一陣痛楚,淚水湧了上來。


    "哥哥!"


    美香小聲在一旁鼓勵我。於是,我克製了一下,努力地仰起了臉。


    我還把s君的屍體消失了的事情告訴了所婆婆。


    "不見了……"


    "嗯。屍體、繩子,都不見了。椅子還是好好擺在廚房,大衣櫃好像也搬回原位去了。可是我看見的時候s君真的已經死了啊!所以,一定是有什麽人搬走了s君的屍體,把繩子藏起來,把椅子和大衣櫃搬回了原位。而且把排泄物擦幹淨的肯定也是那個人!"


    第21節:所婆婆(3)


    "擦排泄物的痕跡有嗎?"


    "嗯,有。那排泄物就是s君的。警察是這麽說的。"


    所婆婆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緩緩地從我身上移開了視線。


    "最好從最初開始考慮……"


    "最初?"


    "是啊——從最開始。從s君死的時候開始。"


    "從死的時候開始?就是說,不是從屍體消失的時候開始?"


    對於我的反問,所婆婆什麽也沒說。


    就這樣過了約有一分鍾。大概是覺得美香、所婆婆和我三個人同時沉默是很奇怪的事情吧,商業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都不時地向我們這邊張望。


    "婆婆,能不能用一下"那種力量"啊?"


    聽了美香的建議,所婆婆為難地說:"哎呀,最近很少用了呀。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好了呢。"


    "試一下嘛。我們真的很迷惑啊。"


    我又請求了一次,所婆婆仿佛陷入沉思般閉上了眼睛。


    我看了一眼所婆婆的背後,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裏有一個大約一米半高的木雕佛像,那就是軍荼利明王。那瞪視著前方的麵容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恐怖。佛像的基座看上去好像是岩石製成,但實際上也有一部分是木製的。軍荼利明王有三隻眼,八隻手,每隻手裏都舉著戟和火焰等等許多東西。所有的手臂和腳上都纏繞著無數的蛇。這些蛇就象征著轉世。


    "哦嗯,阿密哩體……"


    突然,所婆婆開口了。我鬆了口氣,看著她。那種語言聽起來很熟悉,也就是說,所婆婆開始運用"那種力量"了。


    "哦嗯,阿密哩體,唔嗯,啪嗒……哦嗯,阿密哩體,唔嗯,啪嗒……哦嗯,阿密哩體,唔嗯,啪嗒……"


    一次又一次,所婆婆念著同樣的經文,雙眼緊閉,認真地,低聲地。我感到心髒在胸腔裏咚咚地跳動,仿佛是一個別的什麽生物。


    突然,所婆婆停了下來。


    我屏住呼吸注視著所婆婆的臉。


    所婆婆用一種微弱的,宛如晚風掠過一般的聲音說:"氣味——"


    隻有這麽兩個字。


    "氣味?那是什麽意思?"


    但是所婆婆沒有任何回答。接下來,無論我們問什麽,所婆婆都不再開口,隻是一臉倦容、茫然若失地盯著某個地方。


    第22節:那一些感覺(1)


    那一些感覺


    那天晚上,爸爸難得地很早就下了班,八點左右就回到了家中。關於s君的事情,媽媽對爸爸隻字未提。看上去對媽媽來說,別說是s君的屍體消失,就是s君的死這件事也是那麽的微不足道。想到這裏,我感到十分懊惱。可是如果在媽媽麵前提起s君的事情,我恐怕又要被說成撒謊騙人了。所以,我也什麽都沒說。


    晚餐是咖喱飯。剛開始吃飯,媽媽就下了桌,餐桌邊隻留下美香、爸爸和我。看準這個時機,我打算把s君的事情告訴爸爸。但是很遺憾,媽媽很快就回來了。


    "小美香,媽媽今天給你買了哆來咪寶貝的杯子喲。"


    媽媽在四處堆放著垃圾的地板中間輕盈地走來走去,像唱歌一樣說著。


    "你看,可愛吧?"


    媽媽把一隻白色的馬克杯放在和我相對的桌麵上。杯子的表麵上印著一個蹦蹦跳跳的哆來咪寶貝。現在這個家裏到處都是哆來咪寶貝的茶碗、筷子、湯匙、叉子等等等等,眼看著幾乎所有的餐具都是哆來咪寶貝圖案的了。每次吃飯的時候,我的眼前晃動的全都是哆來咪寶貝的身影。


    "用這個杯子喝什麽呢?果汁?大麥茶?"——


    總是果汁。


    美香悄悄地說。媽媽好像踩著舞步似的從冰箱裏取出蘋果汁倒進馬克杯。我也把自己的玻璃杯放在了旁邊,結果果然被媽媽推到了一邊。


    "你就喝水吧。"


    我站起來,到水龍頭那裏接了一杯水。回到餐桌旁邊的時候,爸爸透過眼鏡向我投來一瞥。嘴角微揚,帶著一種無奈的笑意,似乎在說:"真夠嗆啊",然後馬上就移開了視線。爸爸總是認為平穩安寧比什麽都重要。


    看著爸爸,我總會想到烏龜。睡眼惺忪,麵帶倦容,就像在沙子和水之間發呆的草龜。而且就連上唇略微向前突出的模樣都很像。爸爸也總是動作悠閑遲緩,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都從未見過他慌張失措。


    一邊吃著咖喱飯,我一邊越發覺得坐立不安。看樣子是沒有機會跟爸爸說s君的事情了。總有一天爸爸會從別的什麽渠道得知這件事情吧,也會知道我和這件事有著怎樣的關聯。到那時爸爸該會多震驚啊。而且我沒有親口對爸爸講這件事會給爸爸帶來多大的打擊啊。我不想被爸爸厭棄。


    "嗯,爸爸。"


    猶豫再三,我還是試著開了口。


    "人死了之後會怎麽樣呢?"


    我這樣說的話,媽媽估計不會有什麽過分的反應,爸爸如果以後知道了s君的事情,估計也會明白我為什麽這麽說了。弄不好爸爸還會想:"朋友突然死亡,兒子受到了打擊。感受力很強的孩子很難直接把事實說出來。"真是個好主意,我不禁得意起來。


    "人死了之後?是啊,根據我聽說的,人死了之後,好像會轉世。在日本有這種說法。爺爺的葬禮上,廟裏的法師就是這麽說的。對了,葬禮你不是也去了嗎?"


    "嗯。可是,記不清了。"


    我隻記得的確有人說過關於轉世的事。印象中後麵似乎還有很多複雜難懂的話。


    "那時候你四歲?五歲?"


    鏡片後麵,爸爸的目光惺忪而倦怠。然後,爸爸接著說:"——人死了之後,靈魂就會從肉體中脫離出來,那個靈魂就在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之間猶豫,徘徊。靈魂徘徊的這個過程,叫什麽來著……對了,好像叫七七。就是說這個期間,靈魂就在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之間徘徊。"


    第23節:那一些感覺(2)


    詭異的風吹過,像紙片一樣在空中飛舞的s君的模樣浮現在我的腦海中。這麽說來那就是s君的靈魂吧。


    "在七七的狀態下,每隔七天靈魂就有一次轉世的機會。最開始的七天沒有轉成,那就等下一個七天,還不行,就再等下一個……"


    "哦,一個星期啊。"


    "對,一星期。在這許多機會中,有人轉世了,也有人沒有。"


    "那麽,也有人一直都不轉世?"


    "那倒不是。究竟是在第幾個七天轉世因人而異。但是,到了七


    七,也就是第四十九天的時候,所有人都一定會轉世成什麽,不過這個嘛,宗派不同,說法也不一樣。"


    說完,爸爸瞥了媽媽一眼。媽媽一臉怒容,一言不發地吃著咖喱飯。我總算是長出了一口氣,重新開始埋頭吃飯。


    一邊吃飯,我一邊呆呆地想,s君如果轉世的話,會變成什麽呢?爸爸應該變成烏龜吧;媽媽呢,一定會變成螳螂。


    就在這時,爸爸突然做出了一個十分異常的舉動。


    "哎?"


    爸爸向敞開著的餐廳門外望去,皺著眉,略微伸長了脖子,直勾勾地盯著沒有燈光的黑暗走廊,拿在手裏的湯匙也停在半空。


    "怎麽了?爸爸?"我詢問道。


    "嗯,也沒什麽。"但是爸爸的目光還停留在走廊裏。


    "究竟是什麽啊!"


    媽媽不耐煩地看看爸爸的臉,又看看視線所及的那個黑暗的走廊。走廊裏什麽也沒有。走廊的暗處,牆上的時鍾正指向八點十五分。


    "最近沒去給爺爺掃墓啊……"


    爸爸一邊說,一邊又重新開始吃飯。我又問了一遍"怎麽了?"可是爸爸隻是緩緩地眨了眨眼,聳了聳肩。從那以後,一直到吃完飯,爸爸都是一言不發,也沒有再往走廊看上一眼。我望著爸爸的側影,感覺他似乎是在一直思考著什麽,又似乎是什麽也沒有想,隻是怔怔地發呆。爸爸究竟看到了什麽呢?我滿腦子都纏繞著這個疑問。


    吃完咖喱飯,我突然想上廁所。


    "我去一下廁所。"


    真髒啊。美香厭惡地說。


    往廁所走的途中,我無意中看了看走廊的暗處和樓梯內側。但是除了暗影和灰塵之外什麽也沒有。關上廁所的門,坐在座便上的時候——


    走廊裏傳來了腳步聲。那是比平常人更加緩慢的腳步聲。腳步聲一點點逼近,我以為那或許是爸爸或媽媽忘了我正在用衛生間。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了。


    "我在裏麵!"我說。


    可是對方卻沒有回答,好像始終站在那裏。衝完水,我打開門,可走廊裏一個人影也沒有。


    我困惑地回到了餐桌旁。


    "剛才誰去廁所了嗎?"


    爸爸搖了搖頭,媽媽沉默地繼續吃著飯,隻是厭煩地哼了一聲。再問估計媽媽又要大發雷霆,於是我把自己用的餐具放到水槽裏,和美香一起上了樓。第24節:那一些感覺(3)


    我在房間門口突然站住了。


    "不進去嗎?"美香不解地問。


    "不,進去。不過——"


    不知道為什麽,我遲遲沒有去開房門。我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麽緣故。隻是在那一瞬間我就是不想去開門。


    但是也不能就這麽在門口站著。我握住了門把手,但是還是不想一把把門打開。於是,我把門開了一道縫,向前一步,靠近門縫向屋裏看。沒有電燈的房間裏一片昏暗。


    一瞬間,我突然間感覺眼前仿佛有一麵鏡子。


    就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張臉。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張嘴仿佛在大叫一般咧開,裏麵的牙齒上上下下七扭八歪,像鋸齒一樣。


    我慢慢地關上了門。


    "怎麽了?為什麽又關上了?"


    美香問道。可是我什麽也說不出來。


    "哥哥,怎麽了?"


    "不好了,美香……"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開了口。


    "好像,s君來了……"


    "s君?在哪兒?"


    我沒有回答,隻是舉起一隻手,指了指房間裏麵。


    "說什麽胡話啊!"


    美香堅決地說。


    確實是s君的臉。瞪得大大的眼睛死盯著我。雖然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能感覺到他在向我大聲喊著什麽。


    "啊,不會的,根本不可能。"


    我搖了搖頭。肯定是因為剛才聽了爸爸說的靈魂啊什麽這個那個的所以才會有這種幻覺。我對自己這麽說。然後我重新握住了門把手,可是我的手還是在發抖。


    "美香,我要開門了……"


    "嗯!"


    扭了扭門把手,深吸一口氣,我猛地打開了房門。房間裏的空氣撲麵而來,似乎聽得見那空氣流動的聲響。我努力站穩,拚命注視著房門內的一切。


    屋子裏什麽也沒有。


    我伸手擰開燈。天花板上的熒光燈閃了兩三下後終於亮了,照得滿室通明。我仍然站在門口,仔細巡視著房間裏的幾乎每一個角落。果然,哪裏都沒有s君的身影。


    "我說沒有吧。"


    "恐怕已經……"


    第25節:s君的作文(1)


    s君的作文


    那天夜裏,我正坐在桌旁想著這件事的時候,美香在窗邊隔著欄杆向外望著說:"總覺得有點理解所婆婆的心情了。"


    我把椅子調過來,麵向美香。耳邊不知從哪傳來微弱的,蟋蟀的叫聲。


    "你現在就開始跟所婆婆有同樣的愛好啊,太早了吧?"


    "哥哥,你也過來呀,可好玩了。"


    我站起來,和美香一起向窗外望去。從那裏可以看到鄰居家的陽台和小小的庭院,剩下的就隻有那深深淺淺,一望無際的黑暗的夜空了。


    "這有什麽好玩的?"


    "好玩啊!你看,像不像馬蹄蟹1?"


    "什麽?——噢,鄰居家的柿子樹?馬蹄蟹?美香你淨知道這些怪詞兒。"


    "不是一起在電視上看的嘛。"


    "是嗎……"


    "你看你看,天空也好神奇呀,那麽多星星浮著,也不掉下來。"


    "噢,那個呀,那是因為沒有重力。"


    我這樣回答。可是美香根本沒有看我,隻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沒有夢想的人"。我不明白星星不掉下來怎麽就有夢想了。我把椅子拉回原位,抱著靠背坐下來。


    "對了,那個"氣味"到底指的是什麽呢?"


    "所婆婆說的那個?"


    "是啊,還有"從最初開始考慮"也是不知道究竟指的是什麽。"


    所婆婆當時的那口氣好像就是在說"如果隻從s君屍體的消失開始考慮,是肯定不會知道真相的"。


    "我說美香,所婆婆說的"氣味",會不會指的就是s君的排泄物啊?聽說那裏麵混著西瓜籽。"


    "有什麽氣味嗎?哥哥發現的時候聞到了嗎?"


    我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從格窗垂下的繩索的盡頭,s君搖擺著。在那身體下麵是一灘排泄物的水漬。


    "嗯,好像真的有味道。那時候倒是沒注意。不過這和s君屍體的消失有什麽關聯呢……"


    真是摸不著頭腦。這時,一個茶色的東西映入眼簾。是書架上圖鑒右邊插著的要帶給s君的東西。我伸手把它取了出來。


    "哥哥,那是什麽啊?"


    "s君的作文。今天本來是叫我給s君帶去的。"


    從信封中拿出裏麵的作文,s君雜亂無章的字跡一下子躍到眼前。這篇名為《邪惡的國王》的作文,雖說是作文,但是好像並不是s君的親身體驗,而是更像一篇小說。


    在第一張稿紙上能看見淺淺的、小小的x形記號。把稿紙舉起來借著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看,那個記號還不止一個,而是遍布在稿紙的各個角落。被打上x形記號的文字分別是"ん、靴、い、物、で、ど、せ"。


    "這是什麽啊?"


    "暗號?"


    美香的聲音裏透著一股喜悅。我笑了笑說"怎麽會呢",把稿紙在熒光燈下來回變換著各種角


    度。x形記號看樣子並不是直接寫上去的,而是留下的微微凹陷的痕跡。感覺就好像是先在空白的稿紙上用鉛筆描出x形的記號,用橡皮擦掉後才在上麵寫的作文。


    "這是草紙嗎……"


    美香讓我趕快給她讀一讀作文,雖然我沒有多大興趣,但還是讀了起來。


    "很久以前,有一個邪惡的國王。"


    美香依舊望著窗外,聽著我結結巴巴地讀。


    "……那個國王每隔三個月就從自己領土中的某個地方抓來一個人,然後把這些人關在城附近的一座高塔的塔頂。被抓來的人什麽樣的都有,賣鞋的、老師、哲學家、新兵等等。他們都沒有任何應該被抓的理由。


    第26節:s君的作文(2)


    "實際上就是誰都可以。國王抓這些人是因為國王想要他們所擁有的一樣可以吃的東西,而這樣東西實際上任何人都有。


    "這些人被關押的塔頂是一個用紅磚砌的小房間,隻有馬車的貨架那麽大,連躺下來睡覺都不能。沒有窗子,裏麵一片漆黑。紅磚牆上插著兩根竹筒,就像是雙筒望遠鏡一樣,這兩根竹筒的直徑正好和人的眼睛一致。漆黑的房間裏,隻有通過這兩根竹筒才能透過來一點點光亮。


    "被抓來的人雖然被孤獨和不安籠罩著,可是還是會一邊想著"這是什麽啊?"一邊通過這兩根竹筒向外看。而且這房間裏麵除了兩根竹筒之外什麽也沒有,所以他們就每天都向外看。他們隻能靠著很少的麵包和水維持生命,因此,日複一日地通過竹筒向外看就構成了他們的生活。


    "透過竹筒能看到城頂。城頂的一端總是飄揚著三角形的國旗。被抓起來的人每天就眺望著城頂與國旗。他們在這僅有的風景之中一直等待著有那麽一刻,會有什麽人能夠幫助自己逃脫。他們就這樣一直等待著。無論風雨,總是眺望著竹筒另一端的風景,等待著機會的來臨,以日漸瘦弱的身軀頑強地生存著。


    "就這樣,他們被關押了三個月。每天早晨一醒過來,他們就馬上通過竹筒向外張望,可是看到的還是和前一天沒有任何變化的風景。他們不禁流下了悲傷的淚水。


    "三個月到了,國王就要從他們這裏取走國王想要的那種吃的東西了。


    "滿三個月的那天早晨,那些一無所知的人們一如既往抱著希望順著兩根竹筒向外張望。這時他們一定會發出"啊"的一聲。


    "城頂上,一麵旗迎風招展。可是那並不是以往他們看到的國旗。被抓來的人們驚異的雙眼貼著那兩根竹筒,重新去看那麵旗。他們都感到萬分震驚。


    "取代國旗的那麵旗上寫著"等著!馬上就去救你們!"


    "看到這些,那些被抓來的人們激動得渾身發抖。終於來了!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他們的雙眼閃動著希望的光芒。


    "就在此時,國王已經坐在了餐桌旁。看準時間,國王按下了桌上的按鈕。機械開始工作了。


    "所謂的機械,是一個巨大的吸塵器。吸塵器的管道連接到塔頂。管道的一端剛好和那兩根竹筒相連。


    "不一會兒,國王麵前的盤子裏就骨碌骨碌滾落下了兩粒圓圓的東西。那就是塔頂上被關起來的人們的眼球。


    "國王用叉子叉起眼球,一口吞了下去,然後說:"噢,希望。我最喜歡吃這個了!"


    "國王愛吃的東西就是希望。國王把那東西吃下去,將國家變得更加強大。可是據說沒過多久,這個國家就滅亡了。"


    七月二十日早上七點五十分。


    第27節:s君的作文(3)


    古瀨泰造像一隻蝦一樣弓著身子,踩著褐色的落葉,一步步向前走去。他身上穿著一身灰色的工作服,左手拿著一個小小的記事本和一支鉛筆。


    "今天這是怎麽了,腰疼得這麽厲害……"


    泰造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指不住地撫著腰。


    "要不是為了這工作,可真懶得往外走啊。"


    這份工作其實是一份兼職。每天早上八點整,泰造都要準時去看一看放置在柞樹林深處的百葉箱。百葉箱裏放著一支溫度計和一支幹濕計,泰造要分別把它們的刻度記錄在記事本裏。這份工作也眼看就快幹了整整一年了。


    歧阜縣一所農業大學的研究室要在全國的幾處柞樹林搜集一年中的溫度和濕度數據,好像要做一項什麽研究。所以才在報紙的地區欄內登載了招募數據記錄人員的廣告。泰造看到廣告後去應聘,得到了這份工作。其實本來還有一些其他應聘者,不過因為泰造的家離柞樹林最近,所以就被選中了。實際上泰造的家就在柞樹林的旁邊。而研究室就將百葉箱設置在泰造家後門外的柞樹林裏,沿著林中的小路要走上大約二十分鍾。


    每過一個月,泰造就要把記錄下來的溫度和濕度數據整理一下,寄給農業大學。同時泰造也會收到八千日元的現金支付單。


    其實泰造也並不是為了錢。


    大約十年前,泰造從自己二十歲起就工作的公司退休了。因為在上班的時候並沒有亂花錢,所以現在泰造手頭有足夠的養老存款,此外還能領到滿額的厚生年金1;妻子已經過世,獨生女也已經出嫁,甚至可以說泰造已經想不出該把錢花在哪兒。


    或許就是想以某種方式和其他人保持一種關聯吧。


    "我可從來沒那樣想過……"


    泰造自言自語道。自從兩年前妻子死了以後,泰造就發現自己自言自語的時候越發多了起來。想到此,泰造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風從頭頂的樹梢吹過,樹葉一片沙沙響。


    清晨的柞樹林,有一種使人微微出汗的潤澤空氣,讓人感覺很舒服。被柞樹的龐大樹冠遮住了的太陽,在落葉堆積的地麵上投下馬賽克形狀的光斑。


    不大一會兒工夫,泰造就到了目的地。在林間小路的旁邊,百葉箱被孤零零地設置在那裏。


    這個百葉箱雖然好像是學生們親手做的,手藝卻真不錯。四個支架離地大約有一米來高,百葉箱體大概有六十平方厘米左右。設計得非常好,幾乎沒見過它漏雨或是被風吹得搖晃之類的情況。百葉箱通體都塗著白色的油漆,看上去簡直像是小人國的別墅似的。箱體四麵都是羽板,其中一麵是一個左右對開的小門,將這個小門設計在北麵,估計是為了防止日光直射。


    第28節:s君的作文(4)


    泰造從長褲口袋裏掏出一把小鑰匙,熟練地打開了垂在對開小門邊上的鎖頭,向百葉箱裏麵看了看,把溫度計和幹濕計的刻度記錄在記事本上。


    "一切正常。"


    雖然並不是為了發現異常情況才來的,可是每次記錄完畢,泰造還是會這樣自言自語地嘟囔一句。


    關上對開小門,按原樣鎖好,泰造一如既往地想順著來路返回,正要邁步的時候——


    ……我……


    一個孩子的聲音。


    哎呀。泰造轉過身側耳傾聽。這時一陣風卻不合時宜地刮了起來,吹得柞樹的葉子雜聲四起。雜聲響了一會兒就停了下來,可孩子的聲音也消失了。


    泰造緊緊抿著皺紋遍布的嘴唇,向林間小路望去。大概再有十米遠就是柞樹林的盡頭了,可以看到左右兩邊的低竹圍欄從那裏一直向遠處延伸。


    "剛才是s君的聲音吧。"


    膚色黝黑,清瘦,黑頭發長短不齊,總是亂蓬蓬的,短褲底下孤零零地露出兩條o形的細腿,可能是因為羅圈腿的緣故,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晃晃的,而且雙眼還嚴重斜視,這就是那個男孩給人的印象。每次看到那孩子,泰造總是覺得他格外可憐。


    s君的家和泰造家的方向相反,百葉箱就在這兩家之間。竹圍


    欄的另一側就是s君家的庭院了。s君就在那裏和母親兩個人一起生活。好像他的父親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泰造伸長了脖子,凝視著竹圍欄的那一端。


    透過樹葉的縫隙可以看到s君家的後廊。對著後廊的一排可以出入的大窗子都關得死死的,唯有最右邊的那一扇大開著。正方形的窗戶中出現了s君的身影。從泰造的位置看過去就像是電視裏的畫麵一樣。


    "那孩子在幹什麽啊……"


    當時s君究竟在幹什麽泰造也沒有多想。後來泰造為此後悔不已。他總是在想,如果當時再多走幾步,仔細看看s房間裏的情形的話,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啊啊,好疼……"


    由於伸長了脖子眯縫著眼睛看,泰造感到腰部一陣鈍痛,他皺了皺眉,又像蝦那樣弓起了身子。


    "早上還是偶爾煮點兒蕎麥麵吃吧……"


    回轉身,泰造沿著林間小道返回了。


    透過樹冠的縫隙露出的夏日天空中,不知何時已經遍布灰色的陰雲。


    同一天的下午三點十五分。


    泰造一隻手提著超市的購物袋,步履蹣跚地往家走。太陽炙烤著柏油路,前麵的路麵上可以看到路麵反射的陽光。


    前年,泰造迎來了七十周歲的生日,和他一起走過大半生的妻子也因為胰髒癌過世了。那之後,泰造突然也覺得身體有什麽地方開始不適了。心律不齊、眩暈、偏頭痛,最嚴重的就是腰痛。從每天早上起床開始一直到晚上睡覺前,腰部周圍一種好像塗了一層粘土一般難受的重感就始終這麽纏繞著。有時候還會毫無征兆地襲來一陣像是被釘進木楔子一般的劇痛。泰造也曾去在電話薄上查到的醫院看過,醫生說這是變形性腰椎病,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產生的疾病,還說這是椎間板和腰部關節的韌帶老化的緣故。泰造接受了四次診療,費用雖然很高,但是卻並不奏效,之後泰造索性就不再去了。


    第29節:s君的作文(5)——


    是不是,也有些精神作用呢?


    最後一次治療的時候,年輕的主治醫生說了這麽一句。那不過是因為沒有治療效果而找的借口吧,或者也有可能是作為專業醫生的正確判斷呢?


    "可是,這麽把背彎成像蝦米一樣就感覺很舒服。這又是為什麽呢……"


    果然,隻要盡量弓起身子維持著那個蝦一樣的姿勢,疼痛就緩解不少。這可不是醫生的建議,而是泰造自己摸索出來的。這個姿勢肯定是修正了椎間板和關節之間那微妙的錯位,而那正是疼痛的根源所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泰造就總是看起來像搞怪一般地弓著腰走路。泰造的身體已經不是僅僅彎成了"く"字形,而是幾乎彎成了一個"つ"字形。


    到了家,進了門,穿過起居室,拉開位於廚房的冰箱門,泰造伸直身子,把購物袋裏的竹輪1取出來,放進冰箱。這些東西都是給那隻常到泰造家院子裏來的雌貓買的。


    那隻貓剛好是泰造的妻子剛剛過世的時候出現的,是一隻有點胖的短尾巴三色貓。在有一次泰造把吃剩下的烤魚放在那裏之後,那隻貓就幾乎天天都來覓食。泰造總覺得那隻貓是死去妻子的轉世。所以現在隻要去超市,泰造就總會給那隻貓買點兒吃的回來。


    泰造向窗外望去,庭院裏沒有花壇,隻有一個小小的儲物架,真是煞風景。就在那裏,那隻雌貓慢吞吞地搖著尾巴出現了。泰造拿出剛放進冰箱裏的竹輪,扔過去一條。雌貓立即咬住了竹輪,連點兒感謝的意思都沒有就立即跑出了庭院,蹤影全無。那副對人愛搭不理的樣子也和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樣。


    可千萬別被殺了啊——


    泰造的目光依舊停在庭院裏,心中不禁自言自語道。


    這時玄關的門鈴響了。


    "誰呀?真稀奇……"


    門前站著兩個身著西服的陌生男子。是父子倆?泰造尋思著。像父親的那個臉頰瘦削,翻著眼睛看人的那副表情看上去有點兒謙卑。像兒子的那個額頭很寬,麵頰光滑。


    "對不起,打擾您了。實在是太冒昧了。"


    年長的那一位自來熟地說著,同時,兩個人都從西服口袋裏掏出了黑色的證件,也幾乎是同時打開,出示給泰造看。


    "警察啊……"


    "是的。這附近發生了一樁案件。我們現在正在挨家挨戶地調查。"


    一邊說話一邊點頭的好像叫穀尾。另一位似乎叫竹梨。


    "案件?什麽事兒啊?"


    泰造試探著詢問道。


    "這裏麵,柞樹林的另一頭,有一戶人家吧?"


    穀尾警官回答道。那一瞬間,泰造的腦海裏一下子掠過了那個場景。四方窗戶裏,小小的,宛如電視畫麵的那個場景。還有畫麵中的那個黝黑瘦弱的少年。


    第30節:s君的作文(6)


    "您認識那家的孩子嗎?那孩子,失蹤了。"


    "不見了?"


    "是的。不見了。嗯,古瀨先生……"


    穀尾警官擰過身子,重新確認了一下門邊郵筒上的姓名。


    "古瀨先生今天有沒有看到過什麽?怎麽說呢,就是說,您有沒有看到過什麽古怪的事?"


    謹慎地選擇用語的語氣。


    "沒有什麽古怪的東西,我今天早上還看到s君了啊。"


    泰造的回答讓兩位警官全都揚起了眉毛。


    "啊,是嗎!什麽時候?在哪裏?"


    竹梨警官第一次開口,聲音令人意外地非常低沉。再仔細看看,臉也稍顯老成。泰造開始覺得這兩個人恐怕該是差不多年紀吧。


    "今天早上八點。絕對不會錯。"


    隨即,泰造就把自己每天早上八點到柞樹林深處去看百葉箱的事情對兩位警官作了說明。


    "那地方離s君家很近,幾乎挨著。竹圍欄的另一邊就是他們家的院子了。"


    "哦,原來如此。"


    看來兩位警官已經想像出百葉箱的位置了。


    "所以我就看見了。他們家朝著院子最右邊的那扇窗,s君剛好就在那兒。"


    "那時候,s君什麽樣子?"


    穀尾警官追問。


    "什麽樣子——哎呀,我也沒有認真看,不過,沒什麽不一樣的。一個人在屋裏,在幹著什麽。"


    "幹著什麽?"


    泰造用指尖抹了抹幹燥的嘴唇,回答說:"具體幹什麽我就不知道了。"


    不過兩個警官也並沒有露出特別失望的神色。穀尾警官隨即又問道:"那您今天有沒有在附近看到過搬運大件貨物的人?"


    泰造搖了搖頭。穀尾警官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說了句"這樣啊"。


    "那就這樣吧,以後如果有什麽情況,請允許我們再來打擾。"


    穀尾警官舉起手行了個禮,眼角的皺紋愈發深了。然後他又催促了一下竹梨警官,兩人一同離開了泰造家。目送著兩人消失在陽光下的身影,泰造怔怔地呆立著。


    此時,泰造的腦海裏清晰地再現出了那個情景。


    今天早晨,背向s家的院子步履蹣跚地向自己家走去的時候,在林間小路上,也就是大概在s家和自己家之間的中間地帶,背後傳來了似乎非常慌亂、急促的腳步聲。泰造停下腳步轉身看去,那個身影正好從眼前掠過。


    "該不該說出來呢……"


    好不容易有機會和警察麵對麵。


    總有一天必須要說出來。


    泰造咽了一口粘粘的唾沫,小聲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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