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找到的證據


    我之所以注意到這件事情,是因為我要找那支四天以前用過的紅筆。


    “道夫君,你從剛才就叮叮咣咣地幹什麽呢?”s君在被放到地板上的瓶子裏疑惑不解地問道。我不停地拉開和關上書桌的抽屜,也顧不上回頭,隻說了一句“不幹什麽。”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我不能很自如地和s君交談。不僅僅是s君。今天早晨一睜眼,發現自己睡在和平時不一樣的地方開始我就沉默不語,和美香也什麽都沒有說。


    “奇怪啊,本來應該放在這裏的。”


    我故意讓他們倆聽到我的自言自語,就是為了讓他們感覺到我和平常沒有什麽兩樣。


    “上次我們在資料的背麵寫所婆婆的指示——然後就把那張紙扔進了垃圾桶——啊。對了,明白了。”


    那天。我很有可能把紅筆還有寫著“大吉英語”的那張紙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對!肯定是那麽回事。”


    我把塞滿了紙巾和廢紙團的垃圾桶一下子倒翻在地板上。垃圾桶裏麵發出咕咚一聲,似乎有什麽硬的東西滾落了出來。我伸手去摸索,的確是那支紅筆。我用手指尖捏住紅筆,把它從垃圾裏撿了回來。


    “哎呀呀……”


    紅筆找到了,可是其他垃圾卻都滾落在了地板上。我隻好坐在那裏把這些垃圾重新塞回去。


    可是——


    那一刻,有一樣東西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是那張作文稿紙。是s君的作文。因為當時他說要我把作文扔掉,所以我把它扔進了垃圾桶。不知道為什麽,我把作文撿了回來。背對著s君,偷偷地藏在手裏。《邪惡的國王》。字跡潦草,內容詭異的故事。第一頁稿紙上,隱約可見小小的x形記號。“は、ん、靴、い、物、で、ど、せ”,一共有八個。


    ——我說,這是暗號嗎——


    我想起了美香的話。當時我也有同樣的感覺。雖然我說了一句“怎麽會呢”,還無所謂地笑了笑,可我還是覺得這或許就是一種暗號。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我見過。


    不知道為什麽,看著稿紙上的x形記號,我的腦子裏充滿了這種感覺。宛如星座一般散落在稿紙上的x形記號並不是直接寫在紙麵上的,而是印下的一種微微的凹痕。我絕對見過那些記號的布局形狀。可是,是在哪裏見過呢?我究竟是在哪裏見過呢?“道夫君,你怎麽了?”s君在背後叫我。那聲音似乎並不是毫無察覺的簡單詢問,而是更像一種深入的探詢。


    “沒什麽。”


    我搖搖頭,把稿紙扔回垃圾箱。正要把其他垃圾也扔回去時,在我的視線裏又出現了那張資料紙,背麵用紅筆寫著所婆婆的提示。突然,我的腦際閃過一種異樣的聲響。


    我伸手撿起了那張資料紙,展平。


    難道說——


    我又一次把手伸進垃圾桶,把剛才扔進去的s君的作文第一頁重新拿了出來,呆呆地盯著那張紙。


    果然——


    “美香,過來一下。”


    我手裏拿著資料紙和稿紙站了起來。


    正在我打算和美香一起走出房間的時候,s君叫住了我們。“到哪兒去啊,道夫君?”


    那聲音裏隱藏著一絲不安,被我聽得真真切切。


    “我們想去查點兒東西。”


    我頭也沒有回,簡單地答了一聲。走出房間,一下了樓梯。身後傳來s君急速的說話聲,我雖然聽見了,卻沒有停下腳步。“哥哥,要查什麽啊?”


    “你跟我來就是了。,


    爸爸媽媽都上班去了。我一邊用腳踢開地板上亂糟糟的垃圾,一邊穿過餐廳,來到和室。那是爸爸看書或是玩遊戲的地方。我踩著榻榻米,穿過房間,打開壁櫥衣櫃,第二層的下半部亂七八糟地塞著許多舊報紙。我坐在那裏,把報紙一張一張抽出來,確認著日期。“找到了!”


    我喊了一聲,停了下來。


    《n鎮的怪異動物屍體》這是第四隻小狗屍體被發現之後第二天的報道。我馬上瞥了一眼報道的右下角,長方形的報欄中是一幅n鎮的地圖。地圖上,發現小貓小狗屍體的地方都被打上了圓形的標注。當時已經發現了四隻小貓和三隻小狗的屍體,加上新發現的,總共是八個記號。“那個並不是什麽暗號。”


    我拿出s君的作文紙,看著紙麵上的八個記號的痕跡。那痕跡的形狀和報紙上登載的地圖上散落的圓形記號的位置幾乎一模一樣。接著。我把寫著所婆婆提示的那張資料紙也展開,正麵對著自己。那是入學紀念的時候學校發下來的地圖,叫做《我們生活的街區》。這是n鎮的印刷地圖,上麵到處都是手繪的插圖。我把這張紙和剛才的作文紙重合在一起,然後把這兩張紙對著窗子的光亮舉了起來。“果然一樣啊。”


    x形記號的位置和報紙上登載的地圖上的圓形記號位置完全相同。


    “什麽?什麽一樣啊?”


    美香問道。而我隻是搖了搖頭。


    “我要和s君單獨談談。美香,你留在這裏。”


    另一個可能性


    “已經不可能再隱瞞下去了,s君!”


    我站在房間的門口,俯視著s君。


    “啊?你說什麽?突然間……”s君的聲音裏明顯帶有動搖和不安。


    “殺死小貓小狗的是你吧?s君?”


    “我不是說過不是我嘛!說了好多次——”


    “我有證據!”


    我把地圖資料紙和作文稿紙拿到了s君的麵前。


    “這張地圖你家裏也有吧?入學紀念時給全體學生每人發了一張。”


    “嗯,啊啊。是有吧。”


    “s君,你在這張地圖上把殺死小貓小狗的地點都畫上了火形記號。你在畫記號的時候,下麵正好墊著稿紙。那個稿紙是讓我們帶回家去用來做作文作業的。——所以。在作文的第一頁紙上留下的這些x形記號的痕跡根本就不是什麽暗號。這不過是你在地圖上畫記號的時候印到下麵來的。是這樣吧?s君?”s君在瓶子裏吃吃地笑起來。“我還以為你發現什麽了呢。原來是這個啊。真蠢!”


    “怎麽蠢了?”


    怎麽蠢了?——s君充滿了嘲笑地模仿著我的口氣,突然高聲笑了起來。


    “我說道夫君,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自己根本就什麽都不知道,淨在那兒瞎猜!


    我沉默不語,隻是靜靜地看著s君。


    “行啦行啦,我就把x形記號的事跟你說了吧。讓你那麽哇啦哇啦說了一大堆真煩人!就像你說的,那就是我在地圖上標出來發現小貓小狗屍體的地方時印到下麵的痕跡。”


    “果然——”


    “不過等一下!道夫君,你就是總這樣著急才容易犯錯!s君嘿嘿地笑著。


    “真相是這麽回事兒。那天,我在家裏把稿紙平鋪開,想開始對付國文作業。心裏想著‘可要好好寫啊!’可是怎麽都寫不好。腦子裏什麽思路都沒有。作文那東西你知道吧,不是想寫就能寫得出來的,所以我就想換換腦子。那時候我突然想起最近在附近發現小貓小狗屍體那件事。那些可憐的小動物們的屍體究竟在什麽地方被發現的啊——不知道為什麽,腦子裏就想起這件事來。於是我就拿出那張地圖放在稿紙上麵。一邊想著那些發現小貓小狗屍體的地點。一邊在上麵畫上了x形記號。所以下麵的稿紙上就印上了鉛筆的痕跡。就這麽回事。”


    這個解釋和我預想的一樣。


    “你能把那些發現屍體的地方記得那麽清楚,真是奇怪。有點不正常吧?恐怕隻有是自己幹才會記得這麽清楚吧?”


    於是s君回答說:“啊啊,忘了。——我想要


    在發現屍體的地點畫x形記號的時候有點記不清楚了,所以就去看了報紙。報紙上不是登了地圖嗎,上麵有圓形的記號。我就是看了那個,然後再在我們發的地圖上畫記號的。糊裏糊塗的,忘了跟你說這個了。要是不說這個的確聽起來有點怪。”


    “原來是那樣啊。是按照報紙的記號畫的啊……”我垂下頭,歎了口氣。“是這樣啊。晨報是在七月十二號登載的那張標了記號的地圖,而我們交作業的日期正好是在s君死去的前一周,也就是七月十三號。在交作業的前一天晚上寫作文也沒什麽奇怪的。”


    “是吧!對了對了,要不說我都忘了。那時候我看的就是當天早上的報紙。我就是看著那張報紙上的地圖,然後在我們發的那張地圖上畫上發現屍體的地點的。”


    沉默了一會兒,我確認s君似乎沒有什麽要補充的了,於是慢慢地開了口。


    “不可能是那樣的。”


    我指出了s君的失敗之處。


    “報紙登載地圖其實不是在七月十二號,而是在七月十六號——也就是我們交作文之後的第三天。所以s君,你說你照著報紙上的地圖在發現屍體的地方畫記號什麽的是不可能的。而且,我們交作業是在十三號,那個時候還沒有發現第八具屍體。但是在原稿紙上卻已經印上了八個x形記號了。s君,這個你又怎麽解釋?為什麽你會預先知道下一個屍體將要被發現的地點?”我停了一下,長時間的沉默之後,s君終於開了口。“你騙我。”


    我突然感到胸日一陣痛楚。但是,這並不是我在那一刻變得軟弱了。s君似乎是為了掩飾所以才如此責備我。


    “是的。我騙了你。可是如果不這樣的話,你就不會對我說實話!”


    “你還是不相信我啊。”


    胸口又是一陣痛楚。為了掩飾,我故意仰起臉大聲地說:“我當然沒法相信你了。因為到現在為止:你對我說了太多謊話。你第一次出現在這個房間裏的那天夜裏對我說,小貓小狗都是岩村老師殺死的。然後昨天我見到你媽媽之後。你又說小貓小狗的事情絕對不是你幹的。這一切都是謊話嗎?不全都是胡扯嗎?”我提高了聲音。


    “難道不是你在騙我嗎?s君!”樓下,美香快活地哼著歌。我異常煩躁地死死地直視著s君,一眼不眨,一秒鍾也不曾從s君的身上移開視線。如果不這樣的話,我恐怕就會對自己喪失信心。我感到自己的心中充滿了這樣的不安。“我沒有騙你啊。岩村老師親口對我說是他殺了那些小貓小狗,這是事實。根本不是我幹的,這也是事實。”


    “那些話我是不會相信了!“那我問問你。我為什麽要把那些小貓小狗的腿折斷?為什麽要往它們的嘴裏塞上香皂?道夫君,你說這又怎麽解釋?”


    “這些現在都不重要。過後你自己慢慢解釋就好了。”我絕對不肯把視線從s君的身上移開。有生以來,我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態度對待一個人。s君似乎是無言以對了,隻是在巢裏瑟縮著。


    “那些小貓小狗就是你殺的。你承認不承認?”


    等了好長時間,s君終於回答了。


    “不,我不承認。不過,也不能說絕對沒有幹。”


    我皺著眉,依舊凝視著s君。


    “我記不清楚了。還是人的時候的那些記憶一點點地都忘了。


    “現在好像我活過的九年也都已經記憶模糊了。”s君無限留戀地說。


    “你又說慌了吧?”


    “真的沒說謊。真的不記得了。我也沒辦法。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還是人的時候的記憶在我轉世之後不久就一點點消退了。隻是現在才意識到,想起來總覺得很虛幻,現在我算是知道了轉世這回事。”


    “說謊!”


    “為什麽是說謊?道夫君你明白嗎?你明明沒有死過。要不道夫君你也死一次試試?試一次你就會明白我說的話了。對,那樣就好了,死一次就好了。怎麽樣?道夫君?死一次怎麽樣?行嗎?死一次行嗎?”


    ——死一次行嗎——


    我感到藏在心中的憤怒宛如煙火一般噴發了出來。視野裏一下子變得慘白,喉嚨深處不停地灼燒。我明白,這種感情絕對不是第一次產生了。一直積累的對於s君的憤怒以不同形式在我的心底宛如煙火般點點迸射,就像是昨天夜裏那受潮了的煙火一般,一點點迸射。向著最後爆發的一刻逼近。這一點我隻是一直在自欺欺人罷了。隻是一直裝作不知道而已。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道夫君,那你打算幹什麽?想要對我發火嗎?還是像昨天那樣想弄死我?”


    “我不想弄死你。我不記得這麽幹過。”


    “不!道夫君你就是想弄死我。往我的瓶子裏放絡新婦大蜘蛛的時候你一定是這麽想的。自己周圍淨是一些弄不明白的事情,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所以就想幹脆把我弄死算了,害怕繼續卷進這件事。我要是不存在了,就沒有揭露岩村老師的必要了。小貓小狗被虐殺的事情也——所婆婆的事情也一樣——隻要關鍵的我不存在了,這一切問翹就都解決了。而你,道夫君,也就沒有辦法追究什麽真相了,也就必須停下來了。所以你——”


    “我就要追究到底。s君的事情,小貓小狗的事情,還有所婆婆的事情。我絕對要追究到底!””那就和我好好相處嘛!相信我吧!除此以外沒有什麽別的好辦法繼續下去了。”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足有一分鍾,隻是這樣互相凝視著。遠遠地傳來飛機升空的聲音,還有美香的歌聲。


    “再向前走走看看吧。”s君突兀地說。似乎是長出了一口氣,把一切情緒都拋開了似的。”怎麽做?”為了不受他的牽製,我小心撰冀地選擇著回答的語言。“重新來過。現在把我對你說過的話全都忘了。把對我的疑慮都扔掉,一切都從頭再來。這樣一定會找到別的什麽可能性。道夫君,到時你至今為止從來沒有注意到的另一個可能性肯定會出現。”


    “另一個可能性?”


    “是的,也就是說殺死小貓小狗的凶手如果既不是岩村老師也不是我,那麽就一定還會有個什麽古怪的人出場。道夫君,你聽了我的話先把岩村老師當成了凶手。可是在我家和我媽媽聊過之後就又認為凶手應該是我。現在,你把這一切都忘了吧。來,你看看,這樣的話會怎樣?”


    會怎樣呢?“還有一個人對不對?和許多事都有關聯的那個人。”那個人。


    “還想不出來嗎?好吧,給你個提示。這個提示嘛,還是和上次一樣,大吉。”


    大吉。


    “想出來了吧。你發現我的屍體那天。還有學校集會那天早上。大吉的樣子怎麽樣?”


    “那天。大吉……要向我撲過來……以前從不那樣的……”


    “學校集會那天早上呢?”


    “是啊……大吉還是跳著撲過來……”


    “向誰撲過來?”


    “老爺爺……”


    “對呀!你總算明白了。那下一個問題。大吉向你撲過來的原因是什麽?”


    “那是因為我在去你家之前看見了小貓的屍體,而且還離得很近。我的身上有死貓的氣味……”


    我不停地思考著。大吉那天是對我身上沾染了動物腐爛的氣味產生了反應。那麽它向老爺爺撲去的原因難道說也是由於老爺爺身上同樣沾有動物腐爛的氣味嗎?s君的媽媽說擔心老爺爺的工作服被弄髒了的時候——‘沒事兒。反正也好幾天都沒洗過了……——老爺爺當時是這麽說的。難道說,當時大吉是由於老爺爺身上有動物腐爛的氣味所以才有那樣的反應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


    “對,那就對了。”s


    君慢悠悠地說。


    “殺死那些可憐的小貓小狗的就是那個看上去挺善良的老爺爺。”


    接著的一切都像一場夢。我的身體已經脫離我的意誌,隨意亂動起來。我把s君留在那裏,自己離開了房間,走下樓梯,穿過了玄關。


    “哥哥,你要出去嗎?”


    我聽見美香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可我還是走出了家門。


    八月四日中午十二點十五分。


    “啊,不,不用了。我再打過去吧。”


    對接電話的女孩說明之後,泰造掛斷了電話,空洞的眼睛直直地俯視著黑色的電話機。穀尾警官和竹梨警官都不在。其實或許還是讓他們打過來比較好吧。


    無論如何也難以自己走到警察局去,所以還是決定打電話。可是,現在自己是否能下決心再一次撥通那個號碼呢?是否能拿出勇氣呢?


    蟬在鳴叫。泰造的臉轉向院中。


    結婚以來,一直和妻子女兒生活在公寓裏。二十多年前泰造才買下了這座房子。選擇這裏也是一種妥協。因為妻子和女兒都主張一定要有院子,而泰造則認為院子沒什麽必要。於是,商討的結果就是選擇了這所房子。這裏因為有柞樹林,所以那院子看起來就不怎麽像一般住宅的院子,而是像森林一角的一塊空地。而妻子和女兒也都還姑且認為這是一個院子,所以就勉強接受了。前年,妻子去世後。泰造想過要把這個院子拆掉。但是由於資金方麵的原因,最後隻好作罷。


    但是泰造還是很討厭院子。自己家中有一個院子這件事讓他非常厭惡。


    為什麽會這樣呢?他的記憶再一次被喚醒了。


    童年生活過的九州的鄉下小鎮。有那樣一個小小的院子的,租住的家。


    母親葬禮那天,走廊七來來往往聚集著許多來幫忙的鄰居。突然間聽到那個聲音。耳朵難以適應的聲音。


    泰造聽到那個奇怪的聲音時,幫忙的人正把泰造的母親放進棺材。


    ——什麽啊——


    當時隻有九歲的泰造正呆呆地在廊下望著院子。他站起身,看了過去。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裏,鄰居的五六個女人正聚在那裏。其中有泰造同學的媽媽,還有泰造常去的那家幹貨店的老板娘。在那群人的中心,是白衣素裹的母親。那些女人都彎著腰,拚命地、非常不自然地做著什麽。


    ——為什麽,要做那種事——


    泰造凝視著她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他伸長脖子,眯縫眼睛,可是他確實沒有看錯。


    ——為什麽啊——


    女人們相互合作,麵無表情。


    “那聲音……”


    她們折斷了母親的腿。伴隨著低沉的,宛如被包裹著的鈍響,


    她們漠然地折斷了母親的雙腿。


    ——媽媽——


    泰造一時無言。


    ——究竟有什麽怨恨啊一一


    那一刻,在泰造心中浮現出了一些景象,是“怨恨”這個詞讓他產生了聯想。


    尚且年輕的母親竟然碎死。醫生也很困惑,因為死之前沒有任何前兆。


    父親去世後,在沒有任何親戚的情況下,母親一個人撫養著泰造。


    母親實在是美麗。那美麗的姿容讓作為兒子的泰造倍感驕傲。母親作為一個女人而言極為動人。這一切的事實和疑問始終在泰造的心中盤旋。接著,就好像是泥漿上麵泛起的泡沫一般,在泰造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念頭。——難道說——


    泰造搖搖頭,想要否定這個念頭。可是,想要自己打消自己的念頭對尚且年幼的泰造來說是不可能的。


    ——難道說,是她們——


    現在圍攏在母親身邊的那些女人都有自己的丈夫。難道說。母親和自己是倚靠她們的丈夫來維持生活的嗎?而這又被那些妻子們發覺了?然後,她們決定要懲罰和她們的丈夫私通的母親,於是就合謀毒死了母親!


    一旦有了這個想法,就會發現日常生活中許多事情都與之符合。有一次母親帶著泰造在街上走。一個男人叫住了母親,兩人在街邊耳語。那男人狠瑣不堪的臉。母親一副猶豫不決地點著頭的樣子。


    自那以後幾天之內,母親回家都很晚。回到家之後,母親也幾乎都不怎麽正視泰造的眼睛。而且,母親身上似乎還多少混雜著煙草的氣味。


    這一個月以來,泰造總是感覺有一些不對勁的地方。同學的母親還有幹貨店老板娘那冷淡的態度。對了,就在母親去世前幾天,那個老板娘問了泰造一個很奇怪的問題,問他有沒有討厭的食物。泰造回答說不喜歡煮淺蜊。回答之後,泰造心裏很納悶,為什麽要問那麽一個問題呢?


    ——啊啊——去世前一天母親晚餐所吃的食物。泰造不吃的東西一如既往地放在食台上靠近母親的一邊,所以泰造也沒有過分留意。那會是什麽食物呢?茶色的,小小的東西。那不就是煮淺蜊嗎?——肯定不會錯的——


    泰造看了一眼院子的角落,用憤怒的目光緊盯著那些表情淡漠地做著那件事的女人們。


    ——她們殺了我媽女呀——


    她們害怕媽媽會轉世。


    隻要把雙腿折斷,那麽這個被她們殺死的女人就不能轉世了。有一個女人注意到了泰造死死地盯著這邊。那張轉過來的臉泰造十分熟悉。兩頰的肉耷拉著,嘴唇豐厚的那個女人。她是警察的老婆。在附近的女人們當中算是一個頭目,總是對其他人指手畫腳。剛才開始她們所做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好像就是山她來指揮的。警察的老婆對周圍的女人低聲說了些什麽,馬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了泰造。毫無表情的、冷漠的眼神。


    泰造慢慢地站了起來。想說點兒什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兩腿顫抖著,背對著院子,泰造飛快地跑回家中,穿過廳堂和玄關,趿拉著草鞋跑出了家門,喉嚨深處默默地念叨著什麽,瘋狂地跑了出去。


    ——她們殺了我媽媽——


    泰造拚命地飛跑著,在心中不停地呐喊。


    ——媽媽被她們殺死了——


    那天,泰造是一個人在山裏抱著膝蜷縮著度過的。既沒有看著母親出殯,也沒有去聽僧侶們誦經。母親的遺體埋葬在村落一端的墓地裏。夜裏,泰造步履蹣跚地回到家,家裏已經空無一人,唯有黑暗潮濕的榻榻米在迎接泰造。


    三天後,警察的老婆被殺了。據說是頭部被石塊擊中,在一個行人稀少的路邊死去了,滿臉是血。凶手無從知曉。


    ——難道說——


    聽說這件事情之後,泰造馬上趕到埋葬母親的墓地。那是山間一個見不到陽光的地方,看上一眼就會毛骨悚然。


    一排排的墓碑中,隻有刻著母親戒名的一塊橫倒在地上,黑色的泥土亂七八糟地堆在一旁。走到近前一看,墓穴是空的。墓穴底部,棺材的蓋子被掀開了一半,可以隱約看見裏麵的情形。無論怎麽看都覺得那裏麵根本就沒有遺體。


    ——媽媽已經轉世了——


    泥土的味道升騰起來。


    ——媽媽轉世了,然後殺了那個女人——


    泰造對母親的這種執著感到異常恐俱。死人輪回轉世,這個事實輕易地將泰造與母親共同生活的九年時間塗上了恐怖的色彩。那曾經溫柔無比的母親的麵龐瞬問變得十分可怖。


    從泥土裏一點點爬出來的母親。


    為了尋找怨恨的對象而在街上行走著的母親。


    伸出腐爛的雙手抱著石塊的母親。


    舉起石塊砸下去的母親。


    一周之後,父親生前的朋友——一對在東京生活的夫妻領走了泰造。


    那個年代發生在偏遠地區的事並不能很快傳出


    來。那個地方後來又發生過什麽,或者是否於什麽都沒有發生,這一切泰造都是一無所知。但這卻反而加劇了在東京生活的泰造心中對母親的恐俱。在陌生的地方生活,泰造總是感覺到莫名的恐慌和膽怯。這源於對死人的恐俱,也源於對母親的恐懼。


    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泰造也和周圍的人一樣。開始認為根本就不存在死人轉世。但是對幼年時代記憶的強烈印象卻使他始終無法接受這個想法。那種恐怖反倒作為一種潛在的情感在泰造的心裏深深地紮下了根。後來,即使是泰造自己有了家庭也還是一樣。即使時間消磨了人生,身體也愈發呈現老態,可是一切還是沒有改變。泰造對誰也不曾提起過,於是那種恐怖就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死死地攫住了泰造的心。


    “盡管如此……”


    盡管如此,那種恐怖還並沒有完全地支配過泰造,它不過像是腹腔裏的潰瘍一樣,利用偶爾的痛楚讓泰造難受,僅此而已,反正都是忘不了的了,所以就這麽提心吊膽地活下去也沒什麽——泰造直都是這麽想的。可是——


    有一個時刻,這種感覺更加具象化了。


    它本來潛藏在心底深處,可是在那一刻卻突然幻化成一隻黑手,伸過來拚命地搖撼著泰造。


    “那場事故……”


    一年前那個夏日的夜晚。


    “如果不是那個……”


    黑暗的小巷裏。倒臥在柏油路麵上,頭部流著血的小姑娘,焦點遊移的目光仰望著泰造。


    ——我絕不原諒——


    ——我絕不原諒——


    ——我絕不原諒——


    小姑娘一遍又一遍、機械地重複著同樣一句話。泰造始終在一旁站立著,呆呆地俯視著小姑娘慘白的麵頰。


    終於,在泰造的眼前,小姑娘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聲音消失了,嘴唇也不動了。


    ——不是我幹的啊——


    ——不是我——


    泰造對著那個已經氣絕的小姑娘喃喃自語。小姑娘已經一動不動了,四肢微微張開,慢慢僵直。


    ——得叫救護車——


    泰造回過神來,慌忙跑去叫救護車。就在那一刻,泰造的腦海裏不經意間浮現出幼年看到的場景。——媽媽——


    倒下的墓碑。雜亂的黑泥。幽暗的墓穴。空蕩蕩的棺材。母親爬了出來。抱著巨大的石塊,腐爛的身體在不停地行走。尋找。尋找那個心中怨恨的人。那個殺死自己的人。


    ——不是我——


    泰造慢慢地回轉身。


    ——弄錯了——


    他看了看倒在路旁的小姑娘。裙下露出的一隻纖細的腿搭在路旁的條石上。


    回過神來的時候,泰造已經高高抬起了自己的右腳,對著小姑娘纖柔的膝蓋重重地踩了下去。就在那一瞬間。泰造聽到了那個相同的聲音。當年在院子裏響起的虛無的聲音。


    ——不是我——


    己經折斷的,歪向一邊的小姑娘的腿從條石滑落到柏油路上。另一條腿還搭在條石上。


    ——不是我——


    泰造盯著那另一個膝蓋,再一次高高地抬起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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