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君的秘密


    第二天,我和s君一起去了大池麵粉廠。原本也要帶著美香一起過去,可是一早美香就說不太舒服,看上去也沒什麽精神,於是就沒有帶著她。


    “小美香沒事吧?她說肚子周圍有點兒癢……”


    “啊?她這麽說了?”


    “是啊。剛才你上廁所時候她對我說的。”


    “是嗎?s君,你和美香挺合得來的啊。”


    “合得來?她還是個小孩子嘛,我就是陪她玩兒。不過她可真可愛啊。”


    我們來到了大池麵粉廠。


    麵粉叔叔看到我來,“喲”了一聲,軟弱無力地笑了笑。“婆婆死了……”


    麵粉叔叔兩眼通紅。平時總是刮得幹幹淨淨的胡子現在黑叢叢地在鼻子下麵和下巴上生長著。工廠的門口,有一個穿著破舊西裝的男人正在麵露難色地和麵粉叔叔的太太談話。一邊說,一邊在記事本上寫著什麽,看來可能是個警察。


    “要是抓到凶手,我就要宰了他!把他的腿也擰斷,嘴裏也塞上香皂!就像他對待婆婆一樣……”


    麵粉叔叔低著頭,自言自語地說著。那聲音很小。卻異常激動。


    “我時刻準備著,隨時隨地都能給婆婆報仇……”一邊說著,麵粉叔叔一邊把右手伸進褲袋裏,摸索著什麽。“準備?”


    我剛剛問了一句,麵粉叔叔就把右手往我麵前一伸,說“這個”。掌心上是一塊白色的香皂。


    “我預備了好多,讓我老婆去買了一大箱子。道夫君,也給你一塊。你也想給婆婆報仇吧?也想讓凶手嚐嚐一樣的滋味吧?你一向和婆婆那麽親……’


    麵粉叔叔抓起我的手腕,把香皂塞在我的手裏。可能是一直放在口袋裏的緣故,香皂的表麵濕粘粘的,觸感就像是麵粉叔叔此時的情緒一樣。我下意識地一抖,縮回了手,那塊香皂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麵粉叔叔也沒有去揀起來,隻是直勾勾地盯著地麵,嘴唇微微地頗抖。


    “嗯,叔叔,實際上……”


    慢慢地等著麵粉叔叔恢複了平靜,我就把昨天早上見到所婆婆的事情說了出來。


    “哦,那個時候啊……”


    麵粉叔叔眨巴著通紅的眼睛點了點頭。


    “道夫君,除了你之外也還有很多人對警察說在那個時候看到了婆婆。昨天我起床的時候。婆婆就不見了。肯定是早晨出去散步,然後就被……”


    “以前所婆婆也有過那麽早就出去散步的時候嗎?”被我這麽一問,麵粉叔叔回答說:“婆婆可一向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啊。”


    這時,那個警察模樣的人在後麵叫麵粉叔叔。麵粉叔叔又對我露出了那種寂寞的微笑,說了聲“那我過去了”,就轉身離開了。我走到了那個窗邊。幽暗的房間裏,唯有軍荼利明王的雕像一如既往麵色猙獰地瞪視著前方。我的胸中湧起一種無以言表的情緒。我的想法和麵粉叔叔一樣,我也要殺了害死所婆婆的凶手。折斷他的雙腿,在他的嘴裏塞上一塊香皂。


    “那個什麽神根本不靈嘛!”s君氣憤地說。


    離開了大池麵粉廠,我們向s君的家走去。關於昨天的一切,我們想好好問一問s君的媽媽。我們都認為,新聞報道之外肯定還有些情況沒有公開。如果問警察,怕是不會告訴我們,所以我們想去問問s君的媽媽。


    “你媽媽肯定很累了——不會給她添麻煩吧?”


    我隻是有點兒擔心這個。


    “可是道夫君,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啊。為了抓住殺死我的凶手,我們必須搜集情報啊。要是凶手抓到了,媽媽也會很高興的。”玄關的門開了,s君的媽媽看見我之後,似乎很是吃驚,一時沒說出話來,用她那有點兒斜視的眼睛征怔地望著我。s君的媽媽穿著黑裙子,黑上衣。


    “我聽說s君的事情了。”s君的媽媽仍然看著我,慢吞吞地說:“是看了新聞吧?”看起來,穀尾警官沒有把我昨天早上溜進s君家裏的事情告訴她。我想那樣也好,就沒有解釋。


    大吉在它的小寵物房裏,似乎已經累了,蜷成一團。可能是警察對它的身體還有口腔都沒完沒了地檢查過了。


    “嗯……”


    該如何開口,我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我正在腦子裏拚命地搜索語言的時候,s君的媽媽對我說:“進來吧。”於是我就跟在s君的媽媽身後進了玄關。


    經過寵物房的時候,大吉好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驚恐萬狀地昂起頭,然後發出一聲宛如穿過縫隙的風聲一般低低的吠叫,拚命向寵物房的裏麵躲。那可憐的樣子似乎除了主人之外任何人都讓它害怕。


    在s君吊死的那個和室裏,我和s君的媽媽相對而坐。“道夫君,真謝謝你啊。那孩子的事情,你幫了警察不少的忙。”s君的媽媽覺得直到今天都沒有對我好好地道謝,所以向我道了歉。


    我一個勁兒地搖頭表示沒關係。


    “那個……是蜘蛛嗎?”s君的媽媽嗓了一眼我屁股旁放著的那隻瓶子。


    “暑假裏自己研究用的。”


    我敷衍道。s君的媽媽馬上眯縫起眼睛,視線重新落到自己的膝蓋上。


    “是啊,現在正是暑假呀……”一段時間內我們都沉默無語。


    我把目光投向院子,一排排的向日葵正在盛放著碩大的花朵。另一側茂盛的雜草被踩得東倒西歪,可能是由於昨天來了很多人的緣故。


    “那孩子很可能不是自殺而是被別人殺死的。”


    那淡淡的聲音讓我重新把臉轉向s君的媽媽。


    “電視新聞裏說了香皂的事情。說是在嘴裏麵發現了香皂的痕跡。”


    “是的。說是牙齒裏麵好像有香皂的成分。”


    我終於下定決心要開口問一問了。


    “阿姨,如果s君是被別人殺死的——您覺得那個凶手會不會和在附近殺死小貓小狗的凶手是一個人?”s君的媽媽似乎是很迷惑,停頓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也不知道啊。”


    “可是,嘴裏都被塞了香皂啊。我覺得這不可能是巧合。警察好像也這麽認為,雖然他們對我說‘可能有些關聯’。可是我覺得他們已經確定了。從他們的對話中我覺得他們就是這麽認為的。而且您看,昨天夜裏又出事了。”


    “所婆婆……”


    “是啊,大池麵粉廠的。聽說也被弄成了那個樣子。而且屍體和s君的是同一天被發現的。所以肯定不是什麽巧合。大池家的老婆婆一直都很關照我們。我……”s君的媽媽移開視線。閉上了眼睛。


    寂靜的院落裏,一隻蟬開始鳴叫。馬上,無數隻蟬開始跟著一起叫了起來。夏日的空氣瞬間被攪亂了。


    “阿姨,關於凶手您有沒有什麽線索啊?”s君的媽媽慢慢地搖了搖頭。


    “您也沒注意到什麽嗎?s君死的前後?”


    “警察也問過我了,可是我想不起什麽啊。”


    說完,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我啊,好像對那孩子不是很了解。出了這個事兒後我才意識到我隻是為了養活他而去賺錢,去拚命地工作,卻從來都沒有跟他好好說過話。而且那天早上,我要是沒有早晨起來就出去上班,那孩子今天恐怕就還活著……”s君的媽媽那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眼抖著。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了。


    “道夫君,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為那孩子著想,可是,對不起咧,我真的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說完,s君的媽媽沒完沒了地重複著“對不起”。我感覺那並不是說給我聽的。


    “大吉究竟是從什麽地方把s君的屍體運回來的?現在還不知道嗎?”


    “嗯。好像還不知道。”s君的媽媽用瘦


    削的雙手遮住了臉,深呼吸著。


    我覺得也就能了解這麽多了。s君的媽媽太痛苦了,而我也很痛苦。


    “嗯,謝謝您了。我告辭了。”


    我剛要站起來,s君的媽媽叫住了我。


    “道夫君,等一下。”


    停了一會兒,似乎內心在鬥爭著,s君的媽媽終於還是看著我的臉。說:“我,有一件事情沒有對警察說。”


    “哦……”


    “我覺得對抓住凶手可能也沒什麽幫助,所以就沒有說。也不想對別人說。這也是為了那孩子著想……”


    我重新坐了下來。


    “您說是——為了s君才不願意說出來……”


    “我有時覺得那孩子挺可怕的。雖然是我自己的兒子,可我總覺得那孩子什麽地方不太對勁。”


    “不太對勁……”


    這時,s君的媽媽突然問了我一句。


    “你知道大吉為什麽把那孩子的屍體運回來嗎?”我弄不明白,隻能沉默不語地等待她的解釋。


    “那孩子以前曾經訓練過大吉幹這個。”


    “訓練?訓練大吉尋找自己的屍體?”


    我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聲音。可是s君的媽媽卻搖了搖頭,說:“不是那樣的。”


    “不是找自己的屍體,而是找腐爛的肉,訓練大吉把爛肉叼回來。為什麽訓練大吉幹這個,我實在是弄不明白。隻是覺得有點兒害怕……雖然他是我兒子,可我還是覺得害怕……所以就沒問……”淚水順著鼻側流了下來。s君的媽媽開始講了起來:


    一年前的一個傍晚,她不經意間向院子裏看了一眼,發現s君抓著大吉的項圈,似乎是在鄭重地對大吉說著什麽。大吉脖子上的繩索已經解開了。


    “去吧!”s君話音一落,就放開了大吉。大吉一下子躥了出去,穿過院子,向另一邊的角落跑去,把那裏的什麽東西叼在嘴裏,然後馬上又回到了s君的身邊。


    “我仔細一看,那是一塊豬肉。我馬上就想起來了。幾天前,本來應該塞在冰箱裏的豬肉不見了——當時我以為自己記錯了,根本就沒留意。現在想起來肯定是那孩子偷偷把肉拿出來藏在什麽地方了,幾天以後再用來訓練大吉找肉。”


    從那以後,似乎同樣的事情還發生過幾次。冰箱裏的肉總是不冀而飛。過幾天,s君就肯定要訓練大吉去找那塊肉。s君一聲令下,大吉總是會躥出去,有時候跑到院子裏的角落,有時候跑到牆邊。


    “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問他了,為什麽要做那種事。可那孩子隻是盯著我看,什麽都不說……”


    從那以後,s君的媽媽再也沒有問過他。


    “我啊,真是個沒用的媽媽。心裏麵既覺得那孩子可怕,又怕那孩子討厭我……雖然那是我的兒子……可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好啊……”s君的媽媽終於放聲大哭起來,我隻能怔怔地看著她。我的腦子裏一片混亂。這是怎麽回事?s君究竟在做些什麽?忽然,我想起來一件事。所婆婆所說的“氣味”那個詞。我們最開始認為指的是我口袋裏岩村老師的手帕氣味。而大吉是因為嗅到了殺死s君的凶手的氣味才吠叫的。接著,按照s君的說法,大吉吠叫是由於嗅到了殺死自己同伴的人的氣味。也就是說,因為岩村老師殺死了那些小貓和小狗,所以大吉才對著那氣味拚命地吠叫。可是,難道所婆婆要說的其實是屍體的氣味嗎?那天,在去s君家之前,我在那輛被拋棄在空地上的車裏看見了貓的屍體,而且我還湊了過去。大吉是不是嗅到了我身上沾染的那種氣味才吠叫的呢?所婆婆是不是想要向我暗示這個呢?


    “那個,那件事,他一直都在做嗎?我是說,一直到s君死之前他一直都在訓練大吉嗎?”s君的媽媽一邊哭一邊點了點頭。


    “大概有一個月吧。所以我才能勉強忍住,就當做沒看見,就當做什麽都不知道……”


    看著朋友的媽媽在麵前不停地抽泣,我真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隻是強烈地感覺到似乎必須要安慰她一下。


    我輕輕瞟了一眼那個瓶子。s君始終呆在巢的一端一動不動,似乎是沒有聽到我們之間的對話。


    “可能,肯定是,嗯,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用意吧。我覺得s君可能就是在玩,找樂子。沒有什麽可怕的……”s君的媽媽站了起來,那動作實在太突然,嚇了我一跳。她拉開房間一角的壁櫥,從裏麵拿出一樣東西,轉身遞給我。“如果隻是玩玩。就不會弄這個了。”


    那低沉的聲音似乎在竭力抑製著即將爆發的情感。“那孩子帶著大吉幹那種怪事之前我發現的。那時候他才二年級。在堵下藏著的。”


    那是一個瓶子,和現在我用來裝著s君的瓶子差不多大小。隻是,現在裝著s君的瓶子上下一邊粗,而眼前這個瓶子的瓶口要窄很多。


    “我聽到床下有貓的叫聲,我以為是野貓生的幼仔。那叫聲持續了一段時間。可是一個月之後突然間就消失了。我覺得不對勁。


    就到床下去看……”s君的媽媽痛苦地閉上眼睛,身體好像發瘧疾似的顫抖著。瓶子裏是一具動物的骸骨,似乎就是一隻小貓幼仔的骸骨。我頓時呆住了,無邊的恐懼讓我全身幾乎失去了知覺。我並不是覺得瓶子裏的小貓骸骨可怕,讓我受到極為強烈的衝擊的是——“道夫君,你說,那孩子是不是變得可怕了?”s君的媽媽怔怔地說。


    “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吧?”


    “您為什麽要給我看這個啊……”我終於說出這麽一句。s君的媽媽隻是緊抿著嘴唇,低著頭。“我,還是回去吧。”我拿著裝著s君的那隻瓶子站了起來。轉身離開房間,跑著穿過走廊,飛快地出了玄關。背後傳來的,是纖細、尖銳、痛苦萬分的哭聲。


    混亂


    “怎麽都不肯告訴我嗎?”回家的路上我問道。


    “剛才不是說了嘛,沒什麽特別的意義,就是玩玩而已。我就想,如果讓大吉去找爛肉,會怎麽樣呢?就是好奇。道夫君剛才不也對我媽媽說過了嘛。就是隨便玩玩,找樂子。”


    “那麽,那個瓶子呢?你為什麽要幹那種事?那也是為了找樂子嗎?”


    “是啊,就是找樂子。在走廊發現一隻小貓仔的屍體,就把它放到瓶子裏了。可真沒想到媽媽居然發現了。”s君淡然地回答著。很明顯這是在撤謊。


    “不可能。s君,你恐怕不是把小貓仔的骨頭放進瓶子裏的吧?”


    “啊?道夫君。你怎麽會知道的啊?你又沒親眼看見。”


    “那好,你告訴我。s君,你來告訴我。”


    我終於下了決心。“你怎麽把小貓仔的骨頭放進瓶子裏的?那個瓶子的瓶口怎麽看都比小貓仔的頭要小,你說,你怎麽把它放進去?”突然,s君大聲笑起來。那笑聲宛如金屬磨擦的聲音。“你連這個都看出來了?那可就沒辦法唉。”s君說。“對,道夫君,你猜中了。我一直在那個瓶子裏養小貓仔來著,我看著它在瓶子裏一天天長大。隻是,我不讓它活得太長。”果然不出我的意料。盡管如此,聽到s君的這個回答,我依舊感到全身陷入一種極端的恐懼之中。“但是,那也不過就是一時興起,沒什麽深刻的意義。你聽說過瓶子船吧?跟那個差不多,我就想弄個瓶子貓玩玩。然後就試著弄了一個啊。就這麽回事。所以啊,你也千萬別亂想。跟你說,我沒幹過你現在腦子裏想像的那麽可怕的事。絕對沒幹過。”我停下腳步。盯著s君。


    “我腦子裏想像的事?”


    “對啊,你可千萬別掩飾了。你心裏想什麽,我馬上就能知道。”


    我咽了一口唾沫,喉嚨裏發出很大的聲響。


    “那你說說看。”


    “道夫


    君,你現在肯定這麽想呢吧?咱們n鎮這一年來不斷地殺小貓小狗這些事其實都是我幹的。我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所以就對你說是岩村老師幹的。我是想讓你認為,岩村老師不僅殺了我,還殺了那些小貓小狗,”s君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最後又添上一句:“我猜的沒錯吧?”我啞口無言,重新向前走去。


    “說話啊!你直接說——我懷疑你!怎麽樣?”


    是的,s君所說的千真萬確。我剛才一直在想,殺死小貓小狗的凶手會不會就是s君。剛才在s君家裏看到了那個可怕的東西,實在是不由得我不這麽想啊。“你懷疑我倒也沒什麽。不過啊,你自己怕是也亂了吧?”


    “亂了?”


    “對。你想想吧。岩村老師殺了我,在我嘴裏塞上了香皂。而我殺死了附近的小貓和小狗,也在嘴裏塞了香皂。——如果說這個說法成立的話,道夫君,這是怎麽回事啊?怎麽解釋啊?”的確,正如s君所說的那樣。我努力思考了好一會兒,隻有一點可以解釋清。


    “哼,不對。”s君的這句話讓我不覺抬起了頭。“道夫君,你現在是不是這麽想的?我因為什麽理由而從一年前開始不停地殺死小貓小狗,還在它們的嘴裏麵塞上香皂。可是有一天,岩村老師突然發現了我的罪行,為了給小貓小狗們報仇,所以他殺了我,而且采取了和我對待小貓小狗一樣的手段。”我無言以對。s君所說的,和我此刻所想的幾乎是一模一樣。“我不是說過了嘛,道夫君你心裏想的,我馬上就能知道。不過啊,你這個推測可不成立。”


    “為什麽?”


    “道夫君,你忘了所婆婆的事了嗎?婆婆的屍體也有明顯的共同點啊。殺死小貓小狗的凶手和殺死所婆婆的凶手應該是同一個人吧?這麽想是理所當然的。有那種癖好的人不多吧。可是道夫君,我現在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你覺得我有可能跑出去殺了所婆婆嗎?”是啊,現在的s君根本不可能。


    “不管怎麽說,相信我還是不相信我,這是道夫君的自由。但是你得讓我說一句。我真是什麽壞事兒都沒幹過。我沒有被殺的理由。我是在瓶子裏養過小貓仔,可是那和現在道夫君你在瓶子裏養著我有什麽區別嗎?道夫君,你現在在做我過去做的事啊!如果我覺得在瓶子裏呆著實在是太難受了,那麽——”


    “我明白!”


    我打斷了s君的話。


    “我相信你。”s君“嗯”了一聲,重新陷入了沉默。


    一直到回到家為止,我們之間什麽話也沒有說。我一邊低著頭慢慢走,一邊思考著。我和s君還能這樣相處下去嗎?我還能繼續信任s君嗎?


    衝動


    我們回到房間裏,美香已經睡了。在她身旁,隨手堆放著脫下來的東西。


    “哈哈哈,小美香什麽也沒穿呀!”


    “你不許看她!”我突然間大聲喊道。瓶子裏傳來s君充滿嘲諷的笑聲。“噢,s君,你回來啦。”美香用睡得迷糊糊的聲音說道。頓時,我感到血往上衝。“美香!我也在這兒呢!”


    我盡力壓低聲音,克製著憤怒。


    “你不對我也說一聲‘你回來啦’嗎?”


    “啊?我沒說嗎?那我現在就說。”


    “行了!現在才說有什麽用!”


    我把裝著s君的瓶子放在了美香的枕邊。


    “你既然那麽喜歡s君。那你們倆就在一塊兒好吧!s君也說過美香很可愛。”


    我感到腦子裏開始混亂。身體、嘴,都不聽使喚了。“我好像打擾到你們了,還是離開吧!”


    說完我就往屋外走,走到門口,我轉回身對美香說:“你小心點兒,你可能還不知道呢,s君他——”


    “別說了!”s君叫了起來。那聲音裏充滿了敵意。我沒有繼續說下去,調整了呼吸。可是馬上我就對自己的行為充滿了憤怒,s君已經變得那麽弱小,可是我卻因為他的一句話而震驚和恐懼!這讓我感到萬分恥辱。


    “我下樓了,”


    我關上門,蹬蹬蹬跑下樓梯,在最後一級樓梯上坐了下來,腦子裏充斥著無數的念頭。我究竟在幹什麽?真是不明白。隻是覺得周圍的一切都令人厭惡和憤怒。


    坐在樓梯上,樓梯板的冰冷從下麵傳來。我伸出雙手,遮住了股。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間想起來美香從媽媽的肚子裏出來時的情景。眼前浮現出那家醫院的大廳。那是三年前。閉上眼睛,那情景越發清晰地呈現出來。是的,那個時候,我和現在一樣,坐在醫院的長凳上一直低著頭。


    ——擔心嗎——


    爸爸拍著我的後頸。那時候爸爸的眼睛還不像現在這樣像一隻困倦的烏龜。那時他的雙眼更加清澈和堅定。


    ——沒事的。絕對不會有問題。醫生都這麽說了。你不是也聽見了嗎——


    爸爸笑了。那笑聲真叫人懷念,一直在寂靜的醫院走廊裏回響著。遠遠地傳來小孩穿著拖鞋奔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拍手。——你馬上就要當哥哥了。得變得更堅強才是啊——爸爸溫柔地撫摸著我的後頸,輕輕地搖了搖。爸爸跟我說笑的時候總是這樣。我也讓身體隨著爸爸的手臂來回搖晃,那一刻,我總會感覺非常安心。爸爸肯定也知道我的這種感受,所以他總是在我最需要他這麽做的時候伸出手。溫柔地搖晃著我。——沒事的。什麽問題也沒有。媽媽不會有事,美香也————美香——


    我抬起頭,看著爸爸的臉。


    ——噢,對了,還沒對你說過呢——


    爸爸低頭看著我,眼睛眯起來。


    ——給小寶寶取了這個名字。前陣子和媽媽商量之後決定的————哦,是嗎?那媽媽肚子裏的小寶寶是個女孩子————還不知道呢——


    爸爸的語氣非常輕鬆,還笑了笑。——我們請醫生不要告訴我們小寶寶的性別。所以還不知道呢。隻是,你媽媽說自己肚子裏的小寶寶肯定是個女孩子。媽媽都是這樣,好像心裏都明白。爸爸也這麽覺得。你有沒有發現,最近媽媽變得比以前溫柔了?那就是要生女孩子的證據啊——我突然間期待起來。在此之前,我雖然意識到自己就要當哥哥了,可還沒有想過會有一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要把我當成哥哥。——嗯,美香。太棒啦——


    ——你以後可要好好待她啊————嗯,一定的——………………


    我睜開眼,兩膝中間可以看到地板的木紋。鼻子下麵枯乎乎地粘著已經幹了的鼻涕。我用指甲把它摳掉,然後站起來向玄關那裏走去,穿上鞋,打開門,然後抬起頭。那個家夥應該還在那裏。


    感情


    回到房間裏,美香對我說:“哥哥,剛才——”


    “剛才?啊?發生什麽了嗎?我都忘了,無所謂了。”


    我打斷了美香的話,用格外明快輕鬆的口氣說。“道夫君,我們還是好好談談吧。總是這樣的話——”


    “s君你想說什麽?我們沒什麽好談的吧。我是信任你的,以後也一樣。s君,你想得太多了。”


    我加快語速回答道。一開始s君似乎是有點兒迷惑,接著就長出了一口氣。“是啊,想得太多了。”


    “就是啊。——你們,s君,還有美香。剛才是不是覺得我生氣了?覺得我傻乎乎的,真奇怪,是吧?”


    我笑了起來。接著,美香和s君也笑了。


    “對了,我有個禮物要送給s君。”


    “哦?什麽啊?是什麽?”


    “給,就是這個!"


    我把一直藏在背後的右手突然伸到眼前。那一瞬間s君嚇得渾身僵硬,幾乎停止了呼吸。


    “一個新朋友。看!”


    我一邊說著,一邊把右手拿著的一個


    透明塑料袋湊近s君。塑料袋裏發出一陣哢哢的聲響。那裏麵就是在玄關那裏築巢的那隻巨大的絡新婦大蜘蛛。


    “道夫君——這是幹什麽,這、這……”s君的聲音微微顫抖。


    “你這是幹什麽?那家夥……”"


    “我不是說過了嗎,一個新朋友。啊啊,比起朋友,還是叫夥伴更準確吧?怎麽稱呼都行。隻要你們好好相處就是了。來,你看,它多厲害啊!一隻隻腳像火柴棍似的!看看這肚子,有五十元硬幣那麽大吧。哇!還長著毛呢!看看,看看,腳上,還有肚子上那麽多毛!”


    我把塑料袋送到s君的近前,s君在瓶子裏嚇得拚命向後退。“喂喂,道夫君!別這樣!——別拿到我旁邊來!啊!你要幹什麽!別這樣!”


    我一把抓住裝著s君的瓶子,擰著蓋子。


    “成天呆在這瓶子裏挺寂寞的吧?我想還是你們倆一起玩玩更好。我再給你們找個大一點的瓶子。倉庫裏裝梅酒的瓶子馬上就要空了。”


    “道夫君別這樣。喂!道夫君!”我完全不理睬s君的叫喊。咕咯咕嚕地擰著瓶蓋子。終於,嘭的一聲,蓋子打開了。s君在瓶子裏倏地擺出防守的架勢。“哥哥,不要啊!”


    美香驚恐地喊。


    “不行啊,那可不行啊。s君很害怕啊!”


    “害怕?怕什麽啊,你們不是朋友嗎?”


    我把塑料袋的袋口向下。靠近瓶口。塑料袋裏絡新婦大蜘蛛慢悠悠地舞動著它那粗壯的腿。s君已經退到了巢的最裏麵。“不行啊!它太大了!s君沒法和它做朋友啊。哥哥,不行啊。”


    “來,見個麵!來來來,進去啊!s君正等著你呢!”


    “哥哥!”


    我拿著塑料袋上下搖了搖,隨著晃動,絡新婦大蜘蛛慢慢向瓶口爬去。


    “不要啊道夫君不要啊!不要!不要——”


    “你看你看,馬上就到了。快點,快點!——好樣的!不錯,還差一步!”


    “不要啊!”s君大聲地叫著,就在此時,絡新婦大蜘蛛終於掉進了瓶子裏。“啊啊啊啊。阿……”s君發出了刺耳的悲鳴,從巢上跳了下來,落到瓶底。美香也尖叫起來。絡新婦大蜘蛛的腿絆到了s君的絲上,很是不滿地移動著。s君一邊胡亂地叫嚷著,一邊在瓶底不停地跑著。沿著玻璃瓶壁,s君骨碌骨碌地一圈一圈飛快地轉著。“哈哈,s君很高興啊。你看,美香,你看,s君多高興啊!”


    “哥哥!”


    絡新婦大蜘蛛掙脫了纏在腿上的絲,慢慢地移動到了瓶子的最外側,貼著玻璃,慢悠悠地低下頭俯視著。


    “你看,s君。你的新朋友正看著你呢!快過去啊!s君突然又加快了速度,在瓶底瘋狂地跑著。絡新婦大蜘蛛在瓶子側麵一步步向下逼近。美香又失聲尖叫起來。


    “噢,到了,到了。s君,你別總是跑啊。你那模樣可讓你的新朋友很興奮哦。啊,生氣了。你那新朋友生氣了。”


    我睜大眼睛,張大嘴,湊近瓶子細細地觀察著,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感覺脊背傳來一陣陣麻木。握著瓶子的手心滲出了汗。我就這樣凝視著苦苦掙紮著的s君。接著——突然,s君停了下來,似乎已經明白自己在劫難逃。於是s君停在了瓶底,就在絡新婦大蜘蛛的下麵,然後用他那低沉的、黔然的、毫無情感的聲音對我說:“道夫君,看來人都是一樣的啊。”——瞬間,一種恐懼報住了我。


    那是我自己的所作所為給我帶來的恐懼。是對自己的恐懼。


    我大聲喊了出來,喊些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然後,我狠狠揮了一下右手。瓶子從手中彈了出去。滾落到了地板上,絡新婦大蜘蛛從裏麵爬了出來。跑到地毯上。我伸出右手用力拍了過去。在我的手掌下,撲哧一聲,絡新婦大蜘蛛被碾碎了。房間裏一片沉寂。


    我戰戰兢兢仰起臉。美香無言地望著我。滾落在房間一角的那隻瓶子裏。s君渾身僵直。耳邊是我自己急促的呼吸聲。慢慢地,我抬起了右手。絡新婦大蜘蛛平展在地毯上,身體裏的液體四濺,己經不能動彈了。


    “不是這樣的——”我看著已經碾碎了的絡新婦大蜘蛛,呻吟了一聲。“不是這樣的。我本來不想這麽做的。——你、你明白吧,這不是我的本意。我就是想嚇唬一下你們倆,其實我——”說出來的字字句句都在我的耳邊不斷回響。我心裏有一種無可奈何的痛楚。


    “我不是有意的——”


    “我明白。”s君說,“你是開玩笑的,對吧?我明白。道夫君是不會故意那麽做的。”s君的聲音還在微微順抖。“喂,小美香?小美香,你也明白吧,這是個玩笑。”


    “嗯,明白啊!哥哥絕對不會故意做那種事的。”


    “對吧?不過可真把我嚇死了。跟真事似的!道夫君你可真會表演啊!我差點兒就真被你給編住了!.


    “s君——”


    “啊,對了,道夫君,你把瓶子給我豎起來好不好?這麽倒著放著太難受了。還有,把蓋子也幫我蓋好。沒有屋頂總覺得有點別扭。”


    “s君。我——”


    “好了,快點。”s君搶過話頭,“別說了。隻要答應我別再開這種玩笑了就行,這可不是什麽好玩的,而且也很危險。如果有個萬一就糟了。”


    我點了點頭,伸手把瓶子豎了起來,重新蓋好蓋子。s君心滿意足地說:“好,這就都恢複原狀了。是吧,小美香?”


    “嗯。恢複原狀啦。”


    美香的聲音異常清脆。


    一瞬間,我淚流滿麵。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會幹出那麽殘忍的事情。可是剛才一直鬱結在胸中的感情現在仍舊幾乎要爆發出來——要是不那麽做的話,我感覺自己就要崩潰了。而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不聽我的支配了。


    現在,我似乎有點明白了s君為什麽在瓶子裏養小貓仔又做出那種殘忍的事情。我覺得我已經有點理解了。


    焰火


    那天晚上,趁著媽媽出去買東西的空檔,我從廚房的倉庫裏拿出了焰火盒子和打火機。這些都是放暑假前爸爸一時心血來潮買回來的。


    ——突然間想放焰火了。一起來吧——


    爸爸當時不知道為什麽,居然讓我跟他一起玩兒。我們兩個一起來到院子裏,放起了焰火。結果爸爸被媽媽強行拉了回去,焰火盒子幾乎都沒有動。盡管時間很短,我和爸爸兒乎都還沒有來得及好好說話,可是那個場景卻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記憶。鏡片上反射著焰火的灼灼光芒,那時候爸爸的麵容再不是烏龜一般的樣子了。我當時似乎是又一次看到了很久以前的,爸爸真正的麵容。正是因為如此,我決定和s君、美香一起放焰火。


    “在媽媽回來以前,我們玩一會兒!”


    我打開窗子,趿著拖鞋來到院子裏。周遭夏日的青草蒸騰著炎熱的空氣,地麵上蟋蟀在四處鳴叫。


    “哇,好久好久都沒有放焰火了。”s君很是興奮。美香也非常開心,隻是由於她自己不能親手拿著煙花,所以從一開始就沒完沒了地催促著:“快!快點兒呀!”天空異常美麗。萬裏無雲,宛如深海的海底一般,漸黑的天幕中夾帶著一種海藍色,向四麵八方延展。夜空正中,升起一輪雞蛋餅似的金黃的大月亮。


    “來,第一支!”我先是選了一支紅黃相間的纖細的煙花棒,用打火機點然了撚兒。立刻,煙花的頂端就開始劈劈啪啪地飛濺出火花。我心想,這焰火怎麽這麽簡單樸素啊,可就在此時。冷不防咻的一聲,煙花噴射出一股強烈的橙紅色火花,我感覺這焰火可能是受潮了。“哇哦!還能這樣啊!”


    “了不得!”s君和美香幾乎是同時歡呼


    起來。不一會兒,這一支就燃盡了,我又拿出一支新的,一支接一支,所有的煙花都是起初斷斷續續,火光羸弱。慢慢地就會釋放出原本的能量,一瞬間火光通明,明亮的焰火噴薄而出。“焰火,真的是太棒了!”s君著迷地說。裝著s君的瓶子映出了我手裏的煙花。紅色、黃色、粉色,光彩耀目。


    “焰火看起來真好看啊。而且味道也不錯啊。那火藥味兒一下子就衝進鼻子裏!”


    “是啊,一聞到那味道,就覺得到夏天了。跟聞到蚊香的味道一樣。”


    “道夫君啊,你可別說那個。我一聞到蚊香的味道馬上就會昏倒。”


    “真的啊?”


    放了五六支煙花後。回頭一看,盒子裏已經空了一半。我們決定再放最後一支,媽媽也就快回來了。


    最後一支煙花,我們決定選擇“香形煙花”。點燃垂下來的撚兒,通紅中心的周圍劈劈啪啪迸出小火花的聲響,那些小小的,宛如驚雷的無數黃色火星瞬間向四處飛濺。望著那然燒著的煙花,我想,如果此刻時間能夠停止肯定會變得更漂亮。那小小的驚雷火星會變成一束束纖長的枝條,凝固下來,如果伸手去按一按那些凝固下來的光亮的枝條,它們一定會像點心糖似的啪啦啪啦碎掉。那該是一幕多麽迷人的景象啊。


    煙花然盡了。剛好從遠處傳來了腳步聲。


    “可能是媽媽回來了。”


    “道夫君,快收拾起來,那些煙火!”我把焰火殘骸之類的東西匆匆塞進了塑料袋。回到屋子裏。上樓梯的途中,傳來了媽媽的聲音:“小美香,媽媽回來了。”我把剩下的煙花和打火機匆匆塞進了書包裏。


    美香的床


    枕邊的瓶子裏s君睡得正香。美香似乎也是由於玩煙火玩得有些疲倦了,吃過晚飯後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隻有我一個人呆呆地望著幽暗的天花板。


    這一天真是發生了好多事情啊。也不僅僅是今天一天。自從s君死去,也就是結業式那天開始,我實在是經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怎麽也睡不著,許許多多的事情在腦海裏呈現,弄得我渾身燥熱,心跳加速,反倒越來越清醒。全身都浸透了汗水。腦後總覺得癢癢的,無數次地翻來覆去。


    ——婆婆已經死了——


    所婆婆被殺死了,和一年間陸續被發現的那些遇害的小貓小狗一樣,被殘忍地殺死了。想來,隻有所婆婆最了解我和美香了。而那個所婆婆卻已經不在了。


    ——道夫君也覺得那孩子可怕吧——


    為什麽s君要幹那種事呢?他訓練大吉尋找腐爛的肉究竟是什麽目的呢?s君說他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目的,不過是一時興起。我究竟應不應該相信他說的話呢?——我沒幹過你現在腦子裏想像的那些事兒。絕對沒有——s君說。他對殺死小貓小狗的事一無所知。


    ——我把小貓仔放進瓶子裏,這和道夫君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麽不一樣————如果我覺得在瓶子裏呆著實在是太難受了,那麽————噢,s君,你回來啦——


    ——道夫君,看來人都是一樣的啊——


    突然間,我想大聲喊出來。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誰才是正確的?什麽是罪惡?誰在說謊?誰說的是事實?放煙火的時候我想應該信任s君。可是現在我卻覺得那種想法本身就是一個謊言。那很可能就是在燃放煙火的時候偶然升騰在我心中的一個虛假的感情罷了。煙火燃盡,我也就又重新回到了原來的狀態,對s君充滿懷疑和恐懼,對身邊的一切感到不安。


    我很羨慕美香。美香總是那麽純粹,對一切都不懷疑。如果。我也能變成那樣,我也能那樣的話……


    “美香……”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沒有回答。房間裏依舊是一片寂靜。一陣莫名的感傷陡然襲來。我的眼裏溢滿了淚水:拚命地瞪大眼睛盯著天花板,等待著我心中的感傷能夠一點點消退。可是,那感傷卻半點都沒有散去。


    我真希望美香能在我身邊。我想去撫摸她。


    現在我的心裏隻有這一個念頭。


    “美香……”


    我慢慢地坐起來,床鋪的彈簧發出小小的聲響,我挪開毛巾被,趴在上鋪慢慢移動,跨過欄杆,踩到了梯子上。


    一步一步地,我靜悄悄地爬了下來。


    終於,我的兩腳著地了。黑暗中,我靜靜地端詳著美香那安然的睡姿。多麽可愛的睡臉,和三年前第一次看到的相比幾乎沒有什麽變化。


    “美香。”我小聲喚著她。美香睡得很沉,動都沒有動一下。“美香——”


    我來到熟睡的美香身邊,一邊看著那沉睡的臉,一邊在她身邊躺了下來。


    美香——


    “不可以碰她!”突然,這個聲音在我的腦海裏響起。這也許是我自己的聲音。但也可能是一個更大的什麽東西的聲音。不可以碰她!不可以過分靠近她。我們之間有一麵無形的牆。之前我從未意識到的那麵牆如今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腦海。盡管如此,我還是——


    我再也無法克製自己了。


    我憑自己的意誌突破了看不見的牆。


    我伸出手,撫摸了美香的臉頰。美香終於有了反應,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怔征地望著我。“哥哥……”睡意惺鬆的聲音。我什麽也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你怎麽睡在這兒啊?”寂寞,感傷,恐懼,還有一些無以名狀的衝動緊緊地包圍著我。我一下子抓住了美香的手碗。美香疑惑不解地看著我。“哥哥,你怎麽了?啊,別……”


    我——


    我為什麽幹這種事啊?我其實從來也沒有打算做這種事。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把美香的手指含在了嘴裏。美香吃了一驚,想要縮回手去。可是我不肯放開她。“哥哥,不要啊!”全身被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名的衝動所纏繞,我隻是想用我的嘴唇夾住美香那可愛的手指,用我的舌尖探尋那小小的關節,小小的手指。隨著心髒的鼓動,我的視線裏一簇紅光在明滅閃爍。


    八月二日早上七點二十分。


    “什麽?”


    泰造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其實他並不是沒有聽清穀尾警官的話,而是不相信所聽到的一切。


    “s君的遺體已經找到了,昨天夜裏,在他家的院子裏。”泰造果然沒聽錯。


    “在院子裏……”泰造愕然地望著穀尾警官的臉。兩人隔著竹籬麵對麵。“屍體裝在一個塑料袋裏。就放在那裏,就在那兒。”穀尾警官的額頭上顯露出一道深深的皺紋,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背後院子的一角。地上鋪著一大塊藍色的遮布,上麵放著一個碩大的白色垃圾袋。s的遺體似乎被移走了,已經不在這裏。那間和室裏能看見美津江的身影,在走廊邊上一直就那麽抱著膝蓋,臉向著院子。她的視線直直地投向了剛好在正麵的向日葵。可是,她似乎也並不是在看向日葵。隻要一看美津江的表情就會明白。而且,她似乎也沒有注意到正在和穀尾警官談話的泰造。


    “從那個塑料袋,還有遺體身上的痕跡來看,是被家養的那隻狗運回來的。”


    “是大吉啊。——那究竟是從哪兒運回來的啊?”


    “唉呀,這個啊。還不知道昵。真是一點兒線索也沒有。”說到最後,穀尾警官歎了口氣。


    “古瀨先生,您在夜裏有沒有聽到過什麽聲音?比方說狗叫聲,或者是拖動什麽東西的聲音?”


    泰造搖了搖頭。


    “這樣啊。”


    穀尾警官似乎也不是很失望。可能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個不會有什麽收獲的提問吧。


    “那好吧,我這就告辭了。您一個人走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安全。還有,晚上盡量不要外出。


    ”


    穀尾警官行了個禮就轉身離開了。比起前一天在警察局見麵的時候,他顯得殷勤客氣多了。估計是案件調查沒有什麽進展,自己也覺得泄氣的緣故吧。


    “那個——”


    泰造猶像了一下,還是叫住了穀尾警官。


    “您有什麽新的發現嗎?上次我不是和s君的母親一起去了警察局嗎。為了那件事。”


    穀尾警官慢慢地回轉身,麵對著泰造。


    “您說的那件事——”


    穀尾警官認真地看著泰造,緊抿著嘴唇。


    “我必須向您道歉。向您,還有s君的母親。”


    “為什麽?”


    “我就實話說了吧。你們認為s君似乎並不是自殺身亡的。對於這個說法,我們現在正在進行調查。”


    “是嗎。”泰造想,前天在n車站遇見的那個叫道夫的少年很可能按照自己想的采取行動了。可能已經把那本小說作者的事情告訴給了答察。“就是說有了懷疑的對象……”


    “不不……”


    穀尾警官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尋找合適的話語,一邊想,一邊用手掌摩挲著曬黑了的臉頰。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抬起頭,可是接下來他所說的卻完全出乎泰造的意料之外。


    “不管怎樣,反正都要公開的。所以先告訴您吧。——實際上,s君遺體的口腔裏發現了香皂的痕跡。”


    泰造頓時無言以對。


    穀尾警官再一次行了個禮,回到了其他警員那裏。泰造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


    “嘴裏,香皂……”


    泰造在原地佇立了良久,怔怔地望著院子裏匆匆忙忙的警員們。


    難道說——


    難道說,他居然——


    ——老爺爺——


    忽然間,道夫的聲音重新在耳邊響起。


    ——出事兒的那天早上,您在柞樹林裏碰見什麽人了嗎——那個少年,究竟知道多少真相?s死的那個早上從柞樹林回家的途中發生的一切。難道說那個少年也都知道了嗎?或者,他不過是隨便問問?


    泰造自己也弄不明白了。同一天晚上九點五十五分。


    泰造走到了窗邊,伸出布滿皺紋的手喇的一聲拉開了褶皺的窗簾。湊近紗窗。立即感到一陣夏日泥土的氣息迎麵襲來。不知什麽地方傳來了蟲鳴。


    泰造的記憶被喚醒了。一切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一年前的那個夏日的夜晚。


    ——絕不原諒——


    耳中響起那個小姑娘的聲音。至今仍然記憶猶新的。低沉而冷漠的聲音。


    ——我絕不原諒——


    行人稀少的小巷。咚,隨著一聲悶響,傳來一個小姑娘的驚叫:“啊!”泰造立即向著聲音的方向奔了過去。


    ——啊啊——沒有路燈的小巷旁,一個小姑娘倒在地——。在她身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直直地盯著她。路邊停著一輛轎車,還沒有熄火。從聽到的聲音來判斷,就是這輛轎車剛剛從小姑娘的身上壓了過去。——那個男的在幹什麽啊——


    ——為什麽不去叫警察啊——


    就在泰造打算上前一步詢問的時候,那個男人突然急速轉身奔向轎車,打開駕駛室的門,跌跌撞撞地鑽了進去。


    ——等一下一一


    泰造叫了起來。


    輪胎碾壓的聲音。急速的油門聲。


    紅色的尾燈漸行漸遠。


    現在即使拚命追上去,也是無濟於事了。泰造急匆匆地趕到小姑娘的身邊。看到那個小姑娘的一瞬間,感覺她似乎是沒受什麽外傷。可是下麵的柏油路上已有一攤黑色的血跡在一點點擴散開。小姑娘緊閉雙眼,宛如熟睡一般安靜地躺在地上。


    ——喂!挺著點兒——


    在泰造的大聲呼叫下,小姑娘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泰造的臉。似乎是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痛苦,表情十分呆滯。也許是由於頭部受到重創的緣故吧。夜色的黑暗中,小姑娘那慘白的麵龐宛若一副能劇麵具一般突出。


    ——明明那麽多——


    小姑娘的嘴唇動了動。可是小姑娘這句話的含義泰造實在是弄不明白,隻覺得可能是神誌不清了吧。那目光有一些古怪,仿佛是在做夢。


    ——等著啊。我現在就去叫救護車——


    泰造環視四周,可是一個電話亭都沒有,也根本就沒有行人路過。路旁是一戶人家的大門。可是那戶人家並沒有點燈,而且門邊的郵箱裏派送的報紙已經塞得就要掉出來了。


    ——明明有那麽多事情想去做——


    泰造吃了一驚,回頭望頭,那個小姑娘繼續說著。


    ——我絕不原諒——


    機器人一樣的口吻,聲音平淡而漠然。那已經失去焦點的雙眼始終凝視著泰造。


    ——不可以說話——


    為了安慰一下小姑娘,泰造伸出了手。可是少女卻對泰造再一次說了同樣的話。


    ——我絕不原諒——


    泰造頓時征住了。小姑娘把泰造當成肇事者了。


    ——我絕不原諒——


    ——不是我,你弄錯了!我是——


    ——我絕不原諒——


    小姑娘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好像一個出了故障的錄音機。泰造呆呆地俯視著那個小姑娘的麵容。盡管他心裏明白必須盡快去叫救護車,可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從那個地方移開腳步。雙腳好像粘到了地麵上一樣,彎曲的脊背也變得僵硬了。


    我絕不原諒。


    我絕不原諒。


    我絕不原諒。


    五分鍾以後,泰造終於叫來了救護車。又過了幾分鍾。小姑娘終於被抬上了擔架送往醫院。當天夜裏,泰造被帶到警察局取證。泰造把自己看到的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警察。雖然已經記不清楚肇事轎車的型號、牌照號碼,但是泰造還是拚命地回憶那個肇事者的體貌特征,並向警察做了說明。那個殺死了可憐小姑娘的家夥是個高個子的短發男人。


    第二天的晨報上登載了這起事故的報道。那個八歲的小姑娘已經死了。泰造後來也參加了告別儀式。小姑娘的親戚、同學還有老師們都受到了很大的打擊。至今,泰造還記得當時小姑娘的父母幾近崩潰地號哭不止。


    最後那個凶手也沒有落網。


    而那,正是一切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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