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漆黑的空間裏,浮現小小的燈火,我終於知道是誰坐在我的對麵了。是麵具人。雖然看不清楚表情,但總之是麵具人。戴著麵具、穿著高中製服的她,端坐著盯著我這邊看。我也抱膝坐著,看著她隱藏在麵具背後的溫柔眼神。


    這裏是哪裏呢?


    不知不覺地環繞著我們的黑暗,並沒有將要侵吞我們的不祥感受,而是有種溫柔、光是坐在這裏就能感到安心的感覺。處於這不可思議的安全感中,我吐了一口氣,等到習慣這片黑暗之後開口向她說道。


    “姐姐。”


    聲音沒有反彈回來,被黑暗吸收後曖昧地消失了。


    “你是——姐姐吧。”


    戴著麵具的她,慢慢地搖頭。


    我的聲音激烈起來。


    “你騙人。姐姐、你是姐姐吧!讓我看你的臉!”


    【……我不是。】


    她低聲地說。


    【……我,是你。】


    麵具人一手放在胸口,一手指著我。


    我不能理解地皺著眉頭說。


    “那麽,那張臉是怎麽回事?你的臉就是姐姐的臉。你就是姐姐吧。是姐姐的幽魂。你一直、一直在我的身邊。從你死後,就一直在我的身邊守護我。你如果不是姐姐的話,那你到底是誰呢?姐姐,別再說謊了,讓我看看你的臉。”


    我不可思議地誠實起來。


    黑暗中,隻有我和姐姐兩人。這樣的話就沒有說謊的必要了。


    “我想看看姐姐的臉、我想聽你的聲音、我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叫我輝夜。我還想跟你住在一起、希望你在我的身邊笑著、希望你活著。”


    【……那樣的、心情。】


    麵具人依然端坐著。


    【……那樣的傷,是我造成的。】


    鏗的一聲,她拿下了麵具。


    麵具下的是我看慣了的,像玻璃工藝品一樣美的姐姐的臉。


    “姐姐。”


    身體無法動彈。連一根手指都沒辦法自由移動。


    真令人不耐煩,我明明想在姐姐身旁的。


    出現姐姐的臉的麵具人,臉上沒有表情。


    【……竹宮玻璃已經死了。她被太多人傷害、最後因為被那個凶猛的男人毀了,所以絕望而死。但是——你一直不知道這件事,一直自覺是自己害死姐姐的,並且不自覺地責怪自己。】


    黑暗中,隻曖昧地傳來麵具人的聲音。


    【……然後我才由此而生。我是罪惡的化身、麵具人。我是你的影子。對了——隻是這樣而已。我不是幽靈、不是妄想。】


    她慢慢地抱緊自己。


    【這就是——你心中的自己,你的自畫像。】


    自畫像——


    【……你認為自己是騙子。這張麵具,就是你這種意識的象征。你的真心永遠在其他地方、你永遠像戴著麵具一樣,隻蒙蔽住表麵。你認為自己正在蒙蔽。】


    說謊,是因為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感覺。


    因為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然後,恐怕認為自己的真心是汙穢的。


    所以一直戴著麵具,隱藏起來。


    【……我,是你。】


    麵具人淡淡地說著。


    【……當我覺得鬱悶的時候,就是你自己正覺得鬱悶。打人的時候就是你想打人。你一直借由我這個媒體,看著自己的內心,與自己的心戰鬥著。】


    我說不出話。


    原來如此啊,我想。


    但是——


    “那麽,為什麽你會是我姐姐的樣子呢?”


    我討厭的姐姐。


    我喜歡的姐姐。


    玻璃工藝品般的姐姐。


    然後——那張臉。


    麵具人寂寞地笑了。然後想要蒙混般地換了話題。


    【……你啊,害怕談戀愛吧。】


    “……”


    【自己好像變得不是自己了。喜歡上誰之後,你懷疑那樣的心情是否是真的、自己是否會碎成一片一片,好害怕。而若是太愛了的話——會變得像竹宮玻璃一樣,連心都碎了。】


    姐姐的話。


    ——啊啊,好像要毀了。


    那就是我的心理創傷嗎?


    【……所以,你找了種種的理由,結果,討厭川島修一、討厭海藤貝、討厭山野幸夫、討厭秋葉烈,全都是因為害怕戀愛。你隻是害怕愛這種感情而已,隻是這樣。】


    害怕。


    沒錯——就是害怕。


    【……與小島唯爭奪川島修一——你沒辦法忍受這樣的事。既麻煩,又害怕在爭奪的過程中會漸漸失去自己的心、漸漸沉溺在戀愛這個謊言中,害怕在不了解自己的心情下,就這樣誤會下去。】


    害怕。


    這就是理由。


    【海藤貝和山野幸夫,他們倆認真的心情讓你害怕。因為無法理解而接近之後,光隻是接近就讓你膽怯,所以才逃走。與輸贏的結果無關,從雙方中間同時逃走。因為你害怕被獨占的深厚關係、暴露出愛戀的心,你害怕那種不明所以的感情支配自己。】


    害怕。


    心好像會變成不一樣的東西。


    【然後是秋葉烈。你也無法忍耐他的——他那隻強調著欲望的愛。你想要的隻是可以安心的地方。就算是熱烈的追求,也會讓你感到害怕。你害怕的、討厭的是沒把你當成一個人,隻把你當作是‘女人’的秋葉。】


    我討厭。


    我討厭那樣。


    所有人,都毫無疑惑地坦率說出愛啊感情啊的,好可怕。當他們說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同時也要我交出來時,我隻覺得很困擾。


    “姐姐。”


    我說道。


    麵具人的表情有點疑惑。


    【……我。】


    無視於她的話,繼續問道。


    “關於愛啊感情啊,你不怕嗎?”


    【……】


    麵具人在短暫沉默後,終於微笑了。


    【……雖然害怕,但還是想要。】


    她說。


    【所以我才會尋求。你也是這樣對吧。】


    對了。


    不論多麽可怕、不論多莫名其妙。


    我一直尋求著它。


    這是為什麽呢?為什麽——我會這樣。


    【……輝夜,忘了我吧。】


    這個聲音。


    這個表情。


    果然是姐姐。是姐姐吧?


    【我——是已經不存在的人了。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我給你的傷可以治好,因為我不恨你。】


    撫摸傷口的不隻是媽媽而已。


    我也是,為了不要忘記姐姐,所以轉換成贖罪的型態。


    那就是——麵具人。


    【嗨,一點也不可怕喔。】


    麵具人微笑著。


    【不用害怕。因為——他很溫柔,不會改變你,也會把你當成一個完整的人。】


    她說的是誰?


    我裝做沒聽到。


    不行。我知道的,即使是我也知道的。困擾的時候,我總是依賴著他;難過的時候,我總是對他說傻話。總是希望能在我身邊的人、即使在身邊也不覺得害怕的人。


    但是,這是不行的。


    他——


    【輝夜,別顧慮我。】


    ——顧慮?


    “姐姐?”


    【要幸福喔。】


    麵具人的身影,咻——一下就消散了。


    啊啊。


    別走啊,姐姐。我還想再聽聽你的聲音。


    留在我身邊。我好寂寞,別留我一


    個人。


    “姐姐!我不要!別消失!”


    最後,麵具人的殘骸——輕輕地撫摸著我。


    【要連我的份一起幸福喔。】


    “姐姐——!”


    那是像她所說的一樣,是由我寂寞的內心產生的妄想嗎?


    還是說她是真正的幽魂,一直守護著我呢?


    我不知道。


    我——好寂寞。


    我好寂寞喔,姐姐。


    姐姐是笨蛋。


    【謝謝。】


    “姐姐!”


    【永別了。】


    姐姐的碎片好像是被黑暗給吞噬了,最後終於消失了。


    “姐姐別走!”


    我喊著。


    黑暗中,我不斷地喊著。


    ——————————


    “別走……”


    我喃喃說著,接著慢慢睜開眼睛。


    我聽到鳥雀的鳴叫聲。


    因為一陣炫目,我眯起眼睛,雖然感覺到身體變沉重的異樣感,還是坐了起來。定睛一看,朝陽從窗簾的縫隙間射了進來。


    這是個簡潔素雅的房間,好像完全沒花心思在裝潢上。這應該是工作室吧,書架上擺放了大量漢字書名的書。雖然房間裏沒點燈,但因為朝陽的關係所以看得很清楚。窗邊擺的是觀葉植物。


    “……”


    ……咦。


    怎麽了?這是哪裏?


    好像是做夢一樣。


    我躺在床上。這是間除了床、書架和桌子之外什麽都沒有的房間。這裏雖然應該不是監獄,但也應該不是自家吧。


    忽地,我的背脊一陣發冷。


    對了,我……


    我打開窗。


    反射性地看了一眼。


    “……天月,老師。”


    站在那裏的,是天月史馬。


    溫和的微笑、係在背後的長發、隱約半透明的眼鏡。


    他是一個看了就會讓人感到安心的成熟男人。


    他是我——最後的“戀人”,而且也是最能讓我安心的人。天月老師是我就讀的縣立香奈菱高中的日本史老師。在被對日本史感興趣的我詢問了諸多問題、我也幫忙處理許多工作之間,我們開始交往了。雖然說是交往,但對天月老師而言,或許隻是年齡有差距的朋友般的感覺。穿越了年齡和性別的距離,我和老師是常常聊天的好朋友。


    這裏是老師的家。


    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會變成這樣啊。


    “你起來了啊,竹宮輝夜。”


    不知為何,老師直接叫我的全名。


    明明年紀就比我大,卻對我說敬語。


    “那個——老師。”


    “先吃早餐吧。這裏是衣服。這衣服是——”


    老師輕輕地皺了眉頭。


    “——你換一下衣服比較好。”


    我重新看著自己的衣服。


    上麵都是血。


    幹透了之後讓人覺得惡心的血液。這是——


    “沒事的。”


    對於因未知的恐懼遍布全身而發抖的我,天月老師微笑著。


    “你沒殺人。”


    ——————————


    跟天月老師借了盥洗室,我清洗了肮髒的頭發和肌膚,穿上老師特地為我買來的內衣和衣服。雖然尺寸有些許的不同,但我很感謝他這若無其事的關心。混亂的心受到了一些撫慰。


    冬天的清晨冷得噬人。


    暖氣地毯讓人覺得舒服。


    餐廳裏準備了麵包卷和荷包蛋這類美國電視劇中出現的早餐。天月老師像是在讀著經濟新聞,但發現我在看他時,就以溫和的表情看著我。


    “不冷嗎?”


    “不會。那個,謝謝。”


    對於你的衣服和溫柔。


    天月老師溫和地微笑著。


    “嗯,你坐吧。肚子餓不餓?”


    “嗯。”


    其實我並不太餓,但也不好意思辜負他的好意,所以就坐下了。天月老師幫我把眼前的杯子倒滿牛奶。


    因為喉嚨很渴,所以覺得格外好喝。


    “好了——”


    老師把報紙折好,接著盯著我看。


    我的手不斷抖著,連筷子都沒能拿好。


    “我簡單地說明情況。”


    我點頭。老師以認真的表情說道。


    “詳情我也不太清楚,大部份的經過是警察告訴我的。那些警察也不是來找你的。你在我家的事,我已經跟你的家人聯絡過了。”


    家人。


    媽媽——她會關心我嗎?


    我不禁這麽想。隨著筷子震動,荷包蛋也慢慢碎裂開來。


    “我說——因為看你睡著了,把你吵醒太可憐,所以就讓你在這裏住一晚,我什麽事也不會做的,請放心。”


    我知道。


    因為天月老師沒有以“那種眼神”看著我。


    我有些害怕地問道。


    “那警察是?”


    “對了,警察。你記得自己做的事嗎?”


    我做的事。


    我記得。那樣凶暴的感情。


    暴力的感覺。血花。


    我討厭那樣。


    “啊——”


    鏗地一聲,我把牛奶打翻了。還好裏麵沒剩什麽。


    “啊——啊。”


    “放心吧,竹宮輝夜。”


    天月老師用麵紙擦去牛奶。


    “我知道的。你打了秋葉烈同學。”


    “我、我打了他。我想殺了他的。”


    我想——想殺了他。


    我想。我想!


    真可怕。


    天月老師靜靜地看著我。


    “為什麽——”


    “嗚、呃。”


    “——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事呢?不,我不是要責備你。隻是,你不是那種會沒理由就殺了誰的女孩子。”


    沒這回事喔。


    我的心中有無可救藥的凶猛部份。


    隻要被解放片刻——就能毫無困難地殺死人的肉食獸。


    “我——”


    我說了。盡可能忠實地說出昨天發生的事。


    我與秋葉的關係,還有秋葉讓我看的相簿。


    姐姐也在裏麵的事,還有我確實存在的殺意。


    “竹宮輝夜。”


    天月老師以真摯的表情對著蒼白的我說。


    “打人是不對的。”


    “嗯。”


    “想要殺人更是不對的。”


    “嗯——”


    我知道。


    但是。但是——


    “不過,我懂你的恐懼與哀傷。”


    天月老師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微笑。


    “你一定很難過吧。真可憐。”


    “天月老師——”


    我哭了。雖然很丟臉,但我沒辦法不哭。


    好怕。好難過。又好痛。心好像死了一樣。


    “我好難過、我好難過喔。”


    “好,我知道。哭吧,竹宮輝夜。”


    經過允許之後,我開始掉下眼淚,嗚咽得像個小孩一樣。放任著不明所以的感情狠狠地哭泣、咬著牙哭著。


    天月老師溫柔地看著這樣的我。


    “既然你這麽說,那麽就是事實吧。但是,警方並不這麽認為。你應該不會被問罪的。”


    “嗯——”


    怎麽會這樣。


    我是懷抱著殺人的意圖下手打人的。


    這樣不可能不被問罪,即使對方是個惡魔。


    “你應該也知道,秋


    葉烈同學是香奈菱高中三年級的學生。”


    “……”


    “他成績優異、運動全能,不論老師或學生都喜歡他。很在乎家人,是雙親引以為豪的孩子。他一點缺點也沒有,是個好學生。”


    但是,那都是——


    “但是,那隻是一時的。”


    天月老師以悲痛的表情說著。


    “被你打的傷並不嚴重,隻有撞傷和流血,頭顱和腦部都沒發現異常。但是,救護車載走他之後,警察搜查了現場,也發現了他一直隱藏的黑暗部份。”


    原來如此。


    那個酒店是秋葉烈的勢力範圍。


    他所有惡劣的部份,全都安放在那個地方。


    可以成為他作惡證據的相簿也在那裏。


    還有知道他的惡行的不良同夥們。


    所以——所有的事都被警察發現了。


    “警察正等他的治療結束之後再對他進行調查。昨晚已經向本校的教職員聯絡了這件事。唉,可以算是醜聞吧。學校的風雲人物竟然犯下那麽可怕的罪行——”


    天月老師突然回頭看著我。


    “抱歉,你姐姐也是受害者吧,也許不要談到這個話題會比較好。”


    “不會。”


    我搖頭。


    “繼續吧。”


    我已經不哭了。他是姐姐的仇人,我想知道那個叫秋葉的男人會受到什麽樣的製裁。


    天月老師應該是懂了吧,他歎了口氣。


    “他的罪狀是強暴、恐嚇、傷害、竊盜——還有其他多不勝數的罪行。作為證據的照片也放在店裏,所以立刻就可以判斷秋葉同學就是犯人了。然後在調查的過程中,其他的罪行也一一明朗。”


    老師看起來很困擾,但明明他什麽壞事也沒做。


    “他也很巧妙地隱藏住另一個臉孔。這樣的說法聽起來或許不過是借口,但沒想到那個秋葉同學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真是做夢也沒想到。”


    天月老師補充說明道。


    “也許是因為他的不良同夥都躲在自己的背後,所以一被警察訊問後,他們就立刻招供作證了。”


    不良少年的關係不過這樣而已。


    秋葉——已經完蛋了。


    他自作自受。


    毀掉姐姐的男人,就讓他墜落穀底吧。


    “學校應該會把他退學吧。秋葉同學的家人在知道自己一直被騙、又被媒體批評之後,以後也不會把他當兒子看了吧。而不良同夥們也會因為他的失敗而無法接受他。世界、社會、法律、道德都會將他以各種方法、從各種角度為他斷罪的。”


    “……”


    “所以,你也就原諒他吧。”


    我盯著荷包蛋看。


    低著頭,思考。


    “你應該被解放了。被他解放、也被你姐姐解放。”


    我低聲地說著。


    “我不會忘記的。”


    “別忘掉也沒關係。但是——別再憎恨或後悔了。要知道積極地往前看,才是對你姐姐最大的安慰。秋葉同學會由警察裁決,你不需要弄髒自己的手。竹宮輝夜,已經夠了。”


    “已經——”


    夠了嗎?


    不是遺忘,而是毫無憎恨後悔地活著。


    這就是姐姐的希望嗎?


    所以——姐姐才走掉的嗎?


    才把我的人生還給我嗎?


    一直守護著我、喜愛著我的姐姐。


    姐姐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


    我閉上眼。


    從閉起的眼中,最後一滴眼淚滑落臉頰。


    然後。


    被我當作自己的影子束縛住的姐姐,也真的能成佛了吧。因為我的寂寞而將你卷入,真的很抱歉。希望你靜靜地安息吧。


    我很喜歡你。


    姐姐,永別了。


    謝謝。


    天月老師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是從遠方傳來的。


    “順便告訴你,我在開車去事件現場向警察詢問一些事情的時候,在途中發現了搖搖晃晃的你。我嚇了一跳。你一看見我就立刻失去意識了,但我想也許是跟什麽事有關,所以就帶著昏迷的你前往事件現場。”


    這些事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默默地聽著。


    “然後聽著警察們的話,知道大概的情況之後,知道你打了秋葉同學的事。但是警察似乎不打算要以傷害或其他理由對你加以輔導,而認為是秋葉同學強迫你、要侵犯你,所以你才在正當防衛下打了他——他們是這麽解釋的。”


    究竟是怎樣的呢?


    我老是被解讀成好人。


    明明我就不是這樣的人。


    “所以,警察完全沒打算對你做什麽,隻是想跟你訊問一些事,你隻要這樣想就行了。但是——我想你沒有被逮捕的必要。你也已經十分後悔了吧。”


    後悔——吧。


    跟天月老師談過之後,我知道暴力的嚴重性。


    我後悔了。


    我果然是不應該打任何人啊。


    我不禁想起了川島學長。他——是怎麽一回事?他一直是個積極的溫柔男孩,現在應該已經忘了我,開心地度過他的青春吧。


    這已經是與我無關的事了。


    但是——我隻是,覺得有點抱歉而已。


    很抱歉將他逼到甚至得要打我的境界。


    不過,算了,也是因為我被打了才能變成平手啊。


    天月老師溫和地微笑著。


    “……這一陣子你可能會覺得不太舒服,但一切總算是到了一個段落了。吃過飯、等你冷靜一點後就回家吧,竹宮輝夜。”


    我看著他的眼睛。


    果然是溫柔成熟的臉龐。


    他和我畢竟不是一對,連手都沒牽過。他不過是讓像寂寞小鳥的我稍事休息的大樹。我想,應該就是這樣吧,天月老師。不過——


    但是他確實讓我很安心。


    我很感謝他,非常地。


    謝謝你對我這麽溫柔,天月老師。


    但是,能不能再多一下?


    能不能再多安慰我這顆苦悶的心一下?


    “……老師,能不能再、再一下下?”


    這是我誠摯的心意。


    “能不能再跟我在一起?”


    再一下下。


    天月老師,讓我在你身邊。


    我好害怕。我沒有飛往天空的自信。


    “竹宮輝夜。”


    天月老師難得地發噱似的一笑。


    “不可以撒嬌喔。我不應該在你身邊。竹宮輝夜,今後你應該好好想一想,找尋對自己重要的人。若是一直賴在我身邊,你永遠無法展翅飛翔。我隻是讓你稍微休息一下而已。”


    “……”


    哎呀呀。


    我被甩了。


    “結束吧。你已經知道自己想跟誰在一起了。飛往有他的地方吧。靠著自己的力量,用真實的心情。”


    我已經被看透了。


    我知道。


    我知道了。


    關於他的事,我跟天月老師提過好多次。雖然都沒什麽好話,但老師卻能從這種完全沒說到他的好話的交談中,聽出我真正的心意。我雖然是個騙子,卻很容易被看穿。怎麽會這麽好笑、這麽蠢啊。


    戴著麵具的我消失了。


    接下來——就要坦率地活下去了。


    我已經不需要顧慮姐姐了。我不需要再找尋她的替代品,可以隨著自己的心情坦率地活著。雖然丟臉,還是要張開翅膀,即使很遜,還是要直線飛飛看。


    謝謝你,我的大樹。


    守護著寂寞的我。


    “天月老師。”


    我站起身,繞過桌子站在老師身旁。


    “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就算是一點點?”


    “嗯,該怎麽說呢?”


    天月老師開心地笑著。


    我開始耍脾氣。


    “心機好重喔!回答我啦!”


    “大人都是很卑鄙的。你又學到聰明了喔。”


    “哼,算了。我討厭老師。”


    我把手伸向一臉滿不在意的老師,輕輕地親了他。


    這是我的初吻。


    我立刻就離開,走向出口。


    “我——曾經有點喜歡你。”


    天月老師呆掉的臉看起來很好玩。


    原來如此,就是這種心情啊。


    “謝謝。我已經可以一個人了。”


    再見了,我的大樹。


    搞不清楚狀況的小鳥,終於要展翅飛翔了。


    因為不管天空多寒冷,我也有了足以努力的勇氣了。


    謝謝你,天月老師。


    “竹宮輝夜。”


    他問我,卻不看著我。


    “你——能夠好好飛嗎?”


    我頭也不回,大膽地一笑。


    “沒事的。我能飛。”


    ——————————


    每當說謊時,我就想眺望著月亮。


    變得討厭留在地球上。


    想要像輝夜姬一樣,飛往月球去。


    但是這樣不對,這是逃避。


    逃避是不行的。


    我知道的。我——已經不逃了。


    月亮啊、月亮啊。


    再怎麽說,我還是人啊。


    ——————————


    天空很亮,風很冷。在這個毫不溫柔,充滿荊棘的世界裏,我一點也不害怕,全心地努力走著。走著走著,就不會再害怕。


    回家吧。


    媽媽在擔心呢。


    而且——


    我已經對於自己的心意,做了屬於自己的決定了。


    我曾經不懂愛和感情是什麽。


    我曾經無法理解喜歡是什麽樣的感情。


    跟很多人交往過,然後心想原來不過是如此而已。


    後來終於有點懂了。


    應該、大概就是這樣吧。


    其實我早就發現了。


    隻是裝做沒看到而已。


    我其實是懂的。


    “竹宮同學。”


    這個聲音——


    聽到了聲音,我往旁邊一看。


    這裏是林蔭道。沒有什麽人,隻有雜草靜靜搖晃。


    也許是要前往某處,小島唯站在前方。


    我直接打了招呼。


    “早啊。”


    “說什麽早安啊,竹宮同學為什麽會在這裏?”


    小島同學用她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我。


    我歪著頭。


    “就自然而然的啊。”


    “什麽自然而然啊。那個啊,雖然我不太清楚,但竹宮同學出事了吧。”


    關於秋葉的事,好像已經告訴學生們了。


    在和平的城鎮裏,危險風聲的流傳率很高。


    “沒這回事。而且——已經結束了。”


    是的,已經結束了。


    接下來我要脫胎換骨了。


    我不再說謊了,要坦率地活著。即使受傷,也不再以麵具掩飾真正的我。不再隨便找個男人來慰藉,也會好好交朋友了。在這個謊言之月上,我要很平凡地、像其他的所有人一樣,順其自然地活下去。


    老實說——我也累了。


    說謊真的好累。


    小島同學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一派輕鬆的表情。


    “結束了?竹宮同學不知道嗎?那個——有個叫秋葉學長的人啊,他被警察抓走了。”


    “秋葉怎麽了?”


    “他不見了。”


    小島認真地說著。


    “他從醫院逃走了,昨天夜裏逃走的。現在警察們正在找他,但因為找不到,所以現在已經透過聯絡網通知了,說是很危險,所以要大家別在外麵遊蕩。今天是馬拉鬆大會的補休日對吧,大家都因為害怕而躲在家裏。”


    “你不是也出了門了嗎?”


    雖然小島同學的話給了我不祥的預感,但我還是說了。


    她卻用力地搖搖頭。


    “我也很害怕啊,真的很害怕。但是今天,家裏剛好沒人在——我害怕得不敢一個人,所以打算去朋友家。”


    真是危險的人。


    秋葉又不是外星人,隻要鎖上門,他也進不去啊。


    應該是因為不安吧,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家夥真的很可怕。


    但是逃走、啊?想當然耳,秋葉的目標是我。他也許隻是一般的逃亡,但若是遇到我的話——一定會把我毀了吧。


    因為把他推入穀底的是我。


    雖說基本上可說是自作自受,但給予決定性一擊的人是我。


    他很恨我吧。秋葉——正在詛咒我吧。


    我感到一陣寒意。


    為了要扼殺這份不安,我開始耍著小島同學玩。


    “你說的朋友,是男朋友嗎?”


    “我沒有男朋友啦。”


    小島同學害羞地笑了。


    “海藤同學呢?”


    “為什麽要把我跟海藤同學湊在一起啊?”


    她一臉困惑。


    “嗯——不過是有一點、隻有一點點喔,為了竹宮同學而非常努力的海藤同學,還挺帥的。”


    “嗬嗬。”


    笑得一臉滿足的我,讓小島同學的臉都紅了。


    “但、但是,這不是因為喜歡他喔。我們很少說話,一時間也不會喜歡上他啦——”


    一時間啊,小島同學小聲地說。


    嗯,小島唯加油喔。“悲劇女主角”。


    我希望能活得像你一樣。


    “嗯,反正海藤同學也不是什麽壞人。雖然我沒什麽資格說,但若跟他聊漫畫之類的話題,應該會挺順利的。”


    “所以我說啊,我沒想過要跟海藤同學交往,因為我喜歡的是川島學長。但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去想,竹宮同學少管閑事了。真雞婆……”


    哼。


    自己的事自己想啊?


    對於曾經躲在朋友背後害怕怯懼的小島同學來說,是很大的成長。


    “好吧,那你好好加油。結婚時要找我喔!”


    “你、你在說什麽啊?我要跟誰結婚了。”


    “嗯,那就這樣吧,海藤唯同學。掰掰——”


    “什麽海藤?吼……竹宮同學!”


    我大笑,轉身背對生氣的小島同學。


    我是真的——希望她能幸福。


    我沉浸在淡淡的滿足感中,想著這樣的事。


    “竹宮同學。”


    最後,小島同學在我背後呼喚我。


    我回頭看著她,一臉正經。


    小島同學突然低下頭。


    “……很抱歉我單方麵地敵視你,還把你卷入。”


    “不會啦,而且我很開心。”


    真的,我很開心。


    小島同學抬起頭。


    “很高興能認識你。”


    她好像快哭了。


    “別被殺掉喔。下次再好好聊天吧。”


    “嗯——”


    對著隨便應付的我,小島同學認真地回答。


    “我們——是朋友了吧。”


    “——”


    這是想也沒想過的話。


    聽到她這樣帶點撒嬌的話,為什麽啊,我覺得有點想笑。


    “也許吧……”


    但是。


    我並不會不舒服。


    “就把你當作我第一個朋友吧。”


    我裝模作樣地把手高舉,朝旁邊擺動。


    這是分手的招呼。


    天上沒有月亮。


    就算有,我也會看向它嗎?


    ——————————


    媽媽、爸爸、姐姐、小島同學,川島學長、山野同學、海藤同學、天月老師,我現在,格外地幸福。


    能夠遇見你們,真是太好了。


    傷害許多人,也受了許多傷。


    我的心也變得比較像人了。


    變得像人的我,第一個想見到的人,是他。


    然後要告訴他我真實的心意。


    即使被拒絕、即使被當作笨蛋。


    即使他的感想隻有“嗯”一聲。


    沒關係。我已經不再說謊了。


    我並不期望愛或感情。


    我隻是——想在他的身邊。


    我隻是想把這真實的心意告訴他。


    這也不是什麽困難的事,這麽簡單的事,之前就有經驗了。他一直在我身旁,我做錯時會罵我、毫不矯飾,是我唯一願意展現真實自我的對象——那個態度粗魯卻溫柔的男生,我想告訴他我喜歡他。


    我想從那裏開始。


    姐姐,這樣沒錯吧。


    誇獎我吧,就像你過去一直做的那樣。


    ——你好棒喔,輝夜。


    像這樣——


    “被我找到了——”


    在那裏。


    秋葉烈站在那裏。


    他的表情很可怕,不像是人。臉上凹凸不平又紅腫,頭上綁著繃帶,充血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理智。


    他在我家的公寓前。


    好像是埋伏在這裏一樣。


    他——他這個肉食獸站在那裏。


    我就像往常一樣。


    “誰啊?”


    我的語氣很厭煩。


    我一定會被殺掉。實力的差異太明顯了。


    我會被毒打一頓,然後掐住脖子殺掉吧。


    我知道,但是——我心裏絕不屈服。


    我不會輸。


    像姐姐那樣,直到最後的最後,都要咬著嘴唇忍耐。


    像你這樣的人,我會怕你嗎?


    我瞪著他。


    “好醜的臉。”


    “你——!”


    秋葉非常激動,嘴裏都噴出唾沫了。


    “這是你做的吧。”


    “好醜的臉。”


    我重複。


    “好醜的臉。好醜的心。好醜的靈魂。好醜的人生。”


    這是我最後的抵抗。


    把你當成笨蛋、看輕你,讓你因厭惡而死。


    “……真無聊,消失吧。”


    “喔喔喔!”


    這不是人類的聲音。


    “喔喔喔喔喔!咿咿咿咿咿!”


    完全喪失理智後,秋葉奮力地怒吼。


    發狂的臉。


    為什麽呢?我一點也不害怕。因為可笑,讓我的心清醒過來。


    明明都是你自己不好。


    你明明也傷害了姐姐、傷害了許多女生。


    隻有在自己受了傷的時候才發怒,真是傲慢。


    我瞥了一眼,看到了秋葉手上拿著不知道從哪弄來的長菜刀。


    這是殺魚的菜刀,前端是很尖銳的。


    若被刺到的話,會死吧。


    他打算殺了我吧——


    秋葉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搖晃著菜刀打算恐嚇我。


    “你知道吧,這是菜刀。被刺到的話會死的。喂,輝夜,公主,給我跪下,跪下!哭吧!害怕吧!我不會原諒你的,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真無聊。”


    我以“絕對零度的視線”盯著秋葉。


    “我不會跪。我不會哭、不會害怕,我一點也不怕你。這是什麽啊?你是笨蛋喔。菜刀?你沒拿這種東西的話就沒辦法讓我乖乖聽話嗎?真是沒用的男人,無聊鬼。你如果是貴族的話——”


    我的聲音沒顫抖、膝蓋也沒抖。


    我的心不會輸給秋葉的。


    “而我是輝夜姬的話,我一定會叫的。”


    我呐喊著。


    “我最討厭你這樣的男人了!連看都不想看到!”


    抱歉啊,輝夜姬。


    我做了有點粗糙的解釋。


    但麵對這些愚蠢的貴族,你很想大叫吧。竹取老翁雖然是農民,但輝夜姬是月亮上的公主,怎麽可能對地上的貴族們屈服呢?


    我不留戀權力,我不留戀財產。


    把你當作一個普通男人的話——


    沒有人會喜歡你的。


    秋葉,你若想對我來硬的話就試試看吧。


    我會喊叫、打你、咬你,用盡全力抵抗。


    我可不像輝夜姬那麽乖巧。


    我不會用無法解決的難題來瞞混,有困難的時候就逃到月亮去。


    我決定不逃了。


    我會喊叫發狂戰鬥,直到最後的最後。


    你能嗎?


    你能殺掉我嗎?


    可以的話就試試看啊!


    “真無聊!我才不會輸給你呢!”


    我喊著。


    “我討厭你!超討厭你的!”


    “你——”


    秋葉的身體猙獰地顫抖著。


    “——我要毀了你!”


    這瞬間。


    我看到了。


    在公寓。一樓。秋葉的背後。


    應該是聽到了怒吼聲,他用力地推開門。


    啊啊。


    幹淨的衣服。短發。帶著一點寂寞的寒冬般的雙眼。


    有個男生看著拿著菜刀的秋葉。


    “你在做什麽?”


    他喊著。


    “啊哈?”


    秋葉以凶猛的表情回頭。


    不行啊。不行不行不行啊。


    我不要這樣。你在做什麽啊秋葉?來這裏!你有覺悟了吧。別去那裏、別去。別找那個人。不能找那個人。


    “衝名同學,逃啊!”


    我喊著。我尖聲喊著。


    喂喂,這樣不對吧,竹宮輝夜。一般在這種場合下,都會喊“救命啊”或是“報警啊”吧。說出這種話才是理所當然的。


    即使如此。


    “逃啊!快逃!”


    我喊著,淒厲地喊著。


    啊啊。


    原來如此——


    “輝夜!”


    我的名字。隻有這時候才會叫我的本名。


    “逃吧!輝夜快逃!”


    你這家夥也很奇怪。


    是你自己說我們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人,什麽也不是的。


    為什麽會有這樣拚命的、認真的表情?


    這樣擔心著我。


    這一瞬間——我多少懂了。一定是一樣的。我叫衝名同學快逃的理由。他叫我快逃的理由。這全都是一樣的——也就是說,他也——


    怎麽會這樣。太無聊了。你也是騙子嘛。


    然後——


    “喔喔喔!”


    明明身體就不好——但為了要幫我,坦然麵對秋葉的衝名同學。


    不知是為了嫉妒還是什麽,秋葉舉起了菜刀。


    “去死吧!”


    他狠狠地被刺了一刀,刀子又毫不猶豫地拔了


    出來。


    ……啊啊,我沒辦法說了。


    我沒辦法說我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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