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死了之後,媽媽瘦了很多。瘦得讓人以為是不是姐姐的惡靈附身要詛咒媽媽般地劇烈衰弱,看起來也好像很空虛。她本來就是沒什麽精神的人,但最近明顯地失去了元氣。


    當然姐姐不是會去詛咒別人的人。


    姐姐的死,確實讓媽媽變得脆弱。


    對媽媽這個千金小姐來說,親生女兒自殺的事實,實在太過沉痛。媽媽徹底地受了傷,但糟糕的是她一點也沒打算要療傷,反而是很愛憐地看著。隻要傷口還在,她就沒辦法忘了姐姐的事。媽媽這樣的思考對消極晦暗的我來說並不喜歡,她雖然自覺到自己有這樣狀況,卻無法停止自虐。


    變得消瘦的媽媽,現在也在折磨自己。


    如果這樣的話,也許玻璃就不會死了,或是說若在玻璃活著的時候多聽她說說話就好了之類的。媽媽像癡呆老人一樣,每天不厭倦地反複說著。這樣她就覺得自己很重視姐姐了,做出對她的死去十分哀傷的姿態,為了不讓姐姐的亡靈詛咒而裝出很有精神的樣子。


    若是那麽後悔的話,就好好地看著還活著的我吧。


    “我要出去了。”


    “啊——輝夜。”嬌小的母親楚楚動人地走近站在玄關的我。“你的領子歪了。”


    她以溫柔的姿勢為我整理領子。


    媽媽的指尖,細得隻剩骨頭,好冰冷。


    媽媽溫和地微笑著:“好了,我弄好了。”


    “謝謝。晚飯的時候我會回來。”


    “好。路上小心。”


    她用滿臉笑意送我出門。這好像是在每個地方都會出現、一點也不奇怪的母女對話。但是卻沒有在每個地方都會出現的,屬於家人的親密感。


    媽媽觸碰我的指尖有種冷淡的感覺,對我說的話也好像在跟外人說一樣。每當她觸摸我、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就會感到不安。


    媽媽,不要這麽讓我害怕。


    “……我走了。”


    我連去哪裏都沒說,就離開家裏了。


    我想媽媽已經不想再犯一次錯誤了。因為死掉的姐姐,那個像玻璃藝品一樣完美的姐姐連遺書都沒有留下,所以她的死因仍然是羅生門。但是若再對她溫柔一點、聽聽她的苦惱的話,也許就不會死掉了吧,媽媽這麽想著。


    所以對於被留下來的我,她要付出超過必須程度的關懷。


    但是啊,媽媽。


    像這樣,即使像對待不知道何時會爆炸的炸彈般地對我——


    我也隻會感到難過。


    真的,隻是這樣而已。


    你好笨喔,媽媽。


    “……”


    馬拉鬆大會結束的隔天是星期天。馬拉鬆大會不知道為什麽辦在假日——毀了星期六來進行的。不過呢,反之星期一可以放假。這種事隨便怎樣都可以,我即使因為肌肉酸痛心情又不好,但也不想就窩在家哩,於是就出門了。


    吃了午飯之後,稍微休息一下換了衣服,已經下午一點了。


    我關上家門,立刻就去按隔壁房間的對講機。


    叮——咚——


    我家是公寓,隔壁的單位住了衝名同學一家。因為衝名同學的媽媽和我媽媽有著長久的交情,所以我和衝名同學也理所當然地像兄妹一樣地長大。當然姐姐也是。


    等了一會兒,衝名同學心不甘情不願地回道。


    【……喂。】


    “你好。”


    【……竹宮。】


    應該是聽到聲音就發現是我了,衝名同學的聲音還是很不耐煩。


    【怎樣。如果又要把我家當避難所的話,我要拒絕喔。】


    “你這是什麽聲音?在睡覺啊。”


    非常低沉又覺得嫌麻煩的聲音。


    衝名同學立刻就肯定說。


    【……啊。應該是因為昨天的馬拉鬆大會太累了,睡得很熟。】


    “話說,反正你也不用跑不是嗎?”


    他這麽虛弱。而且,醫生確實禁止他做激烈運動。


    衝名同學歎息地說:【可能跑嗎?我還不想死。隻是——唉,站一整天也是很累的。麻煩的是就算是個旁觀者,也有事要做啊。】


    “所以才累得睡著了?”


    【嗯。你如果有一點點慈悲心,就讓我好好睡一覺吧。】


    “不會啦。讓我進去好不好。”


    【……】


    “啊、鎖是開的。打擾囉。”


    【……你真的有夠任性。】


    衝名同學打從心底厭煩地說。


    ——————————


    那家遊樂場叫做“megagika”,是個一不留神就會以為是怪獸名字的冷調名字。裝潢也很冷調。不像最近常見的奇幻係那種“情侶小孩都能一起玩”的感覺,而是總是播放著龐克樂,彌漫冷硬的氣氛。跟那種軟綿綿的遊樂場比起來,我比較喜歡“megaika”那種好像哪裏毀壞了的遊樂場。不需在其中享樂,而是其中碎裂般的氣氛讓腦袋很舒服。


    “……耳朵好痛。”


    幹淨簡單的裝扮,在“megagika”穿著虛華服裝的醒目年輕人中顯得很罕見。衝名太陽用跟名字相去甚遠的冰冷視線看著周圍。


    “若是小動物的話,應該會被這種聲音殺掉。”


    說出讓人不太理解的感想後,他裝模作樣地掩住耳朵。


    那之後,我強拉著很想睡又覺得很無聊而且滿臉不高興的衝名同學,來到離家有點遠的“megagika”遊樂場。這裏充滿了應該是為了要震破鼓膜的吵鬧音樂、年輕人的怒吼聲、金屬聲等凶暴的噪音。店裏有點暗,霓虹照明微微亮起,讓客人的樣子變得很模糊。今天的“mecagika”裏,也充斥著累積了許多壓力的學生。


    我對著看起來一秒也不想再多待在這個空間的衝名同學微笑。


    “這種舒服的感覺,你不懂吧。”


    “我一點也不想懂。”


    衝名同學快步地走到自動販賣機區,跟好幾個累到精疲力盡的年輕人混坐在一起。一臉死人樣,一點也不可愛。


    我也近距離地站在他的正麵。衝名同學毫不掩飾他的不滿。


    “為什麽我得跟來這邊陪你消除壓力?反正一定是在昨天的馬拉鬆大會上又遇到什麽事了吧,看你這張死人臉。”


    我什麽都還沒說,衝名同學便開始抱怨。


    我不理他,把硬幣投進販賣機裏,買了兩瓶烏龍茶。雖然是沒看過的可疑牌子,不過應該沒被下毒吧。


    “有什麽關係。”


    我把烏龍茶塞給他,坐在他旁邊的位子,接著看著衝名同學一臉端正卻曖昧得有點像幽靈的側臉。


    “我們是朋友吧?”


    “不是朋友。”他一口咬定,“……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男朋友。我想應該沒有被你束縛的義務吧。真是的,這是什麽具有攻擊性的店啊。我如果死了會詛咒你的,竹宮。”


    難得像個笨蛋一樣。也許真的很難受吧。


    我把吸管插進烏龍茶裏,用嘴唇含住。


    “……反正我也沒有朋友或男朋友啊。”


    “有吧。你隨便騙來的腦筋不好的女生是朋友、男生是男朋友。”


    這是什麽話。


    “所以啊,我說的是真正的朋友或男朋友。我沒有那種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想見麵的‘朋友’或‘男朋友’。”


    是有一個人。


    但對他也得回避。


    對他吐露壓力的話,也許我會有罪惡感吧。會想這樣回避的對象——算是情人嗎?


    “……我啊,在這種‘朋友’或‘男朋友’麵前,要裝出


    完美的自己。完美的自己是不說傻話的。要紓解壓力時也不能到遊樂場玩打地鼠,也不能擺出這種心情不好的樣子。”


    衝名同學靜靜地喝著烏龍茶。


    “所以你每次遇到我都會說傻話是吧。別累積太多蠢話,要看情形。你也稍微信任別人如何?”


    “不要。都是一些不能信任的人。”


    “所以你相信我啊。”


    “嗯——”


    是怎樣呢?我想想。


    “衝名同學啊——嗯,是衝名同學啊。”


    “說人話。”


    衝名同學皺著眉頭說出辛辣的句子。


    “就算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相信的人喔。也許我哪時會傷害你也不知道。之前我還不是把因為跟男朋友分手而情緒不穩的你罵哭了。要找我尋求慰藉,我隻能說你找錯人了。”


    “……”


    衝名同學以寒冬般的雙眼靜靜地看著我。


    “……我沒辦法拯救你的寂寞。”


    他小小聲地說:“我也沒辦法拯救自己的寂寞。”


    “你寂寞嗎?”


    衝名同學會嗎?總是一個人站在那裏,一個人走著。明明即使連活著都是件痛苦的事,也不說喪氣話。明明看起來總是抬頭挺胸、好好的活著的樣子。


    “人啊,都是寂寞的。”


    衝名同學一如往常地說出徹悟般了的話。


    那是沉靜的聲音。


    周遭的噪音都變成雜音,那聲音鮮明地傳到耳裏。


    “所以才會聚集在一起。以愛和友情為接著劑,想要跟他人有所接觸。這不是壞事。隻是——我的身體太脆弱了。”


    他綻出小小的微笑。


    “跟誰碰在一起的話,就怕好像要碎了。”


    這就是。


    衝名同學的寂寞。


    而且,我一定也擁有跟他相同的脆弱。


    因為,我是玻璃藝品的妹妹。


    做得很草率的,粗劣的玻璃藝品。


    我一邊喝著烏龍茶,一邊感受著來到遊樂場卻沒玩遊戲、即使如此還是覺得很悠緩舒服的感覺說道。


    “最近,我常常想起姐姐。”


    竹宮玻璃。美麗,而且像夢幻般的姐姐。


    去年,在接受大學入學考試前的九月自殺的姐姐。


    “為什麽呢。明明我不想記得她,但還是想起她,想到時就會覺得不舒服。是的,覺得可怕。關於姐姐的記憶很可怕。”


    真的很可怕,因姐姐而受到傷害的不隻是母親。碎裂的玻璃工藝品,也吞噬了我的心。


    “姐姐啊。”


    哇!好像有人中了大獎吧,有個學生叫喊起來。鏘啷鏘啷的金屬聲。吵雜、無止境流泄的高分貝音樂。


    我靜靜地說:“她喜歡你。”


    “……”他直直地看著前方。“……我知道。”


    “是吧。因為姐姐不會說謊。”


    跟我不一樣。


    跟既會說謊又扭曲的我不一樣。


    善良的——沒有邪惡感情的姐姐。


    我想起了。


    從很小的時候,我、姐姐和衝名同學是一起長大的。開心的時候、難過的時候,總是一起哭、一起笑,一直在身邊。


    春天時欣賞櫻花。


    夏天對煙火看得入迷。


    秋天沉醉在紅葉裏。


    冬天朝著白雪微笑。


    那樣的時光、幸福的時光。


    曾在我的身旁,存在著。


    “膽小鬼。”我說:“姐姐一直到最後,都沒跟你說她喜歡你吧。”


    膽小的姐姐。玻璃藝品般的姐姐。姐姐知道,若是被衝名同學拒絕了,自己也會毀了。


    病弱的姐姐和患有厭食症的衝名同學,這兩個人曾經處在健康的我無法立足的兩人世界中。與不知疼痛為何物的我不同,姐姐知道什麽是痛、什麽是苦,所以比任何人都還擔心衝名同學。


    ——輝夜。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姐姐因為發燒,睡了一整天。我雖然覺得很麻煩,但還是在她身邊照顧她。爸爸一直都很忙、那時的媽媽也在工作,所以照顧姐姐變成是我的工作。


    姐姐的呼吸很熱,從她嘴裏散出白色的熱氣。


    季節是冬天,房間裏的暖爐轟隆隆地運作著。


    我還記得,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姐姐透明的肌膚透出了紅色。


    ——我啊。


    一點預告也沒有,也許是因為意識朦朧吧。


    ——我也許喜歡太陽同學喔。


    我沒有反應,就算不說也發現到了。


    姐姐的表情已經不太記得了。


    看起來有點想哭,又好像想笑。


    我隻是——記得那句話。


    ——輝夜啊,愛,究竟是什麽呢?所謂的感情又是什麽呢?為什麽明明就很痛、很苦,但所有人都會喜歡上某人啊。


    這是純粹的疑問。


    姐姐隻是覺得不可思議吧。


    姐姐不懂的事,我當然也不懂。


    ——啊,好像要毀掉了。


    姐姐隻說了這句話,就閉上眼睛睡著了。


    姐姐說出對衝名同學的愛意,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那之後,她一如往常地隱藏住自己的傾慕之情——當然,不會說謊的姐姐,感情可說是一目了然,但他們的戀情沒有開花結果,而是以姐姐的死作為結束。


    我沒辦法忘記那時姐姐說的話。


    ——啊,好像要毀掉了。


    姐姐是因為愛而毀滅的嗎?是被感情所殺害的嗎?


    若是這樣的話——我好害怕,害怕真的喜歡上某個人。


    “玻璃姐——”


    衝名同學說出姐姐的名字。


    叫我則是叫竹宮。


    “——是我殺的吧。”


    是這樣嗎?


    姐姐被太多事所迫,更可說幾乎是被世上多數的惡意所迫,脆弱的姐姐無法承受這些無理的攻擊,過於痛苦才死掉的。是這樣吧——我想。


    那時姐姐的身體幾乎失去了人類應有的機能,先天免疫力原本就很低的姐姐,身體被難纏的疾病侵蝕,連呼吸都很痛苦,驟然消瘦下來。即使如此,姐姐變得更像玻璃工藝品般的美麗。每當變得越瘦,就像是削落不需要的地方一樣,姐姐變得更加純粹。


    這樣的姐姐,受到好幾個不幸的打擊。


    其中最嚴重的,可以說是大學入學考試。即使身體已經那麽弱了,她還是想好好努力。大學入學考試,那一般人體力都難以承受的嚴苛,即使如此,姐姐還是咬著牙努力下去,比任何人都還一心一意地燃燒生命。


    每當看到姐姐那樣,我就覺得很心痛。


    很想要她放棄。


    這樣會死的。這樣下去的話姐姐會死的。


    “是我殺的。”


    我說。我真的這麽想。


    我說出一直感到後悔的事。


    “……姐姐自殺前,那天早上她吐了,吐得很厲害。因為壓力的關係,姐姐常常吐。爸爸媽媽都不在家,暑假又在前一天結束,我因為新學期即將開始而覺得煩悶,但又還得照顧姐姐,覺得真是有夠煩的,就罵了她、要她自己去打掃,接著什麽也沒做就出門了。回家時——姐姐已經上吊了。”


    所以——是我殺的,姐姐是我殺的。


    到了最後的最後,給全身都是裂痕的姐姐最後一擊的,是我。是我——


    “竹宮。”


    “嗯。”


    “你討厭玻璃姐嗎?”


    “討厭。”我老實回答。“她那麽脆弱,明明脆弱卻又坦率,


    又很麻煩,所以我討厭她。”


    頭好痛。應該是音樂的關係吧。


    “但是我也很喜歡她,很喜歡。她是我唯一的姐姐,從來沒有拒絕過我的姐姐。她死了我很難過。我比誰都難過。”


    隨著我難為情的聲音點點頭,衝名同學看向前方。


    “這樣的話——玻璃姐就不是你殺的。”


    “……你說什麽。”


    “玻璃姐不是會憎恨任何人的人。即使是像你這種騙子,我也敢說她到最後一定會原諒你、仍然喜歡你。所以,玻璃姐應該是不恨你的。她的死不是你的錯。玻璃姐知道你很喜歡她。不管你對她做了什麽、對她冷漠、對她怒斥、我想玻璃姐都會原諒你的。她會原諒的。”


    衝名同學。


    一如往常地冷淡,聲音也一點都不溫柔。


    就像隻是說明某件事般的冷淡。


    咦,衝名同學。你正在安慰我喔。


    “毀掉玻璃姐的不是你。”


    “我想也不是你,衝名同學。”


    我想起了姐姐的臉。


    真的很不可思議。


    你為什麽會死呢?


    “因為姐姐喜歡你啊。”


    “你很煩耶。我知道啦。”


    衝名同學輕輕地皺眉。


    “但是——我卻對玻璃姐的那份感情視而不見。我現在也很後悔。不對——說後悔對玻璃姐很沒禮貌,應該是說後悔也來不及了。”


    接著衝名同學靜靜地說。


    “輝夜。”


    他叫了名字。我的名字。


    “我是膽小鬼嗎?我應該跟玻璃姐一起死去嗎?”


    “那時——”


    我想起了在藥店裏跟他說的話。


    我要收回。


    “——我隻是嚇到了。那不是我的真心話,就像平常一樣是謊話。我隻是想讓你認輸而已。就算你死了,姐姐也一定不會開心的。”


    我不知不覺地說了。


    “你不可以死。衝名同學,要活下去。”


    “不會死的啦。”


    然後他微笑著。


    “——我不在的話,有個騙子就失去了說蠢話的對象了。”


    “你在做什麽。”


    當我正要對這帶著挑撥性的詞匯反駁時,傳來了看似溫和,但裏頭卻帶著刺,含著淡淡怒氣的聲音。


    我看到了。衝名同學也看到了吧。


    “你在做什麽?”


    那是。


    那是山野幸夫。


    貼在頭上的發型、歪歪的眼鏡,這個總是很爽朗的年輕人、那個拿掉“開朗的年輕人”的麵具後充血的眼睛,正盯著我看。


    好像無法原諒一樣。


    一副想要毀掉我的樣子。


    ——————————


    “……”


    ……真是的。


    我歎了一口氣。


    在這種地方遇到他,也算是我平常作惡多端吧。不對,這也許是想當然耳的。想想,第一次帶我來這間“megagika”的就是山野同學,而且他說常常來這家店裏消除壓力。


    壓力。


    壓力——啊。


    山野同學充滿氣勢地魯莽靠近,最後停在我的正前方。


    他的態度,看起來就是一副要攻擊我的樣子。我很不爽——因為不爽,我幾乎毫不考慮地說道。


    “你哪位?”


    “竹宮,別挑釁。”


    衝名同學靜靜地出聲。


    我知道,眼前的他看起來像是要爆發了。


    他在生氣,氣我背叛他。雖然根本不能說是背叛,但他心裏是這麽想的。劈腿也許是可以原諒,但即使如此,我還有可能成為他“山野同學的東西”。所以想到他們那場任性的“比賽”,就覺得他們隻想得到我、絲毫不顧慮我的心情。


    作為獎品。


    作為所有物。


    但我卻逃走了。


    背叛了他的劇本。


    “……”


    這算什麽?真無聊。


    山野同學以帶刺的口吻說道。


    “你在做什麽?”


    “約會啊。”


    衝名同學以近乎責備的眼神看著我,眼裏說著別挑釁。但是沒用,現在的我已經被無意識的嗜虐心所支配了。這是複仇。像這種把我當成遊戲獎品、認為集點之後就能得到我的男人,不需要對他溫柔。我不想要這種愛。他根本就不愛我,他根本就沒給我我想要的東西。遭到背叛的是我。


    受傷的也是我。


    為什麽、知道吧,過份的是我。


    我對不起大家。


    打我吧。


    打啊。


    反正我也習慣了。


    山野同學嘲弄般地笑著。


    “哼,這就是你的本性啊。隻要是接近自己的男人,不管是誰都好。就算不是我也無所謂吧?你這是什麽表情。”


    山野同學揪住我的胸口。


    小外套的扣子一顆顆地被扯掉。


    我以“絕對零度的視線”看著他。


    山野同學不看我的眼睛。他什麽也不看。


    “這算什麽?把我當笨蛋啊!媽的,你一點也沒喜歡我吧,隻是玩玩吧。你這個騙子!”


    沒錯。


    “叛徒!”


    也許是喔。


    “你太差勁了。”


    要不要再說得嚴重點啊。


    我盯著他的臉。


    漲紅的臉、歪掉的眼鏡,頭發都是發膠味道。


    眼裏充滿血絲,還浮現了一點點的淚光。


    真無聊。


    又不是被搶走一大筆錢,又不是命被奪走了,又不是人生就此失敗了。隻是一個女孩子要離開你就要哭嗎?那個女孩子什麽也沒給你啊。你隻是為她舉行了很多無聊的遊戲比賽而已,那個女孩子明明連一點東西,連一點感情都沒給你。有需要為了這樣沒意義、這種惡劣的女孩子要離開你而感到難過嗎?真的很難過嗎?


    在你的劇本裏,必須要在此時厭到哀傷、隻能靠扮演這個角色才能開心嗎?你的眼淚是真的嗎?嘴裏說的有多少是真心話呢?


    喂、山野同學。


    很好笑喔。


    “我有說過我喜歡你嗎?”


    靜靜地。


    “我有說過自己是你的女朋友嗎?”


    而且我也從來沒說過,我是你的。


    山野同學一臉的難以置信。


    “我隻是討厭你了才不再跟你在一起。這很正常吧。我這樣錯了嗎?錯了的話就跟你道歉囉。抱歉啊。”


    真的。


    有夠無聊。


    “好了結束。掰掰。”


    就讓他這樣結束吧。


    還是說山野同學,你還想再誤會得更深一點?


    自己是主角,所以所有的女生都是自己的、人生一定會很順利、就像漫畫、電影、電動一樣地順利。


    你還想再誤會下去嗎?


    “你……你……”


    山野同學哭得更厲害了,還邊哭邊怒吼著。


    他說。


    “你這個!”


    “——”


    那是。


    那雖然是我沒說過的話,但確實是我心裏的話。


    我是嗎?


    對你來說,我已經不過是個了嗎?


    明明在一起的時候,嘴裏說的都是喜歡啊愛啊之類的話,但當我要遠離的時候就立刻說出這樣的辱罵。所以——我才不相信啊。我不相信愛或感情是珍貴的東西。不過也許某處會有真的愛、真的感情吧。在這個冰冷的謊言之月上,能夠溫暖無


    可救藥的我的感情。


    這樣的希望。


    夢想。


    被擊潰了。


    喂、山野同學。


    你真的很任性。


    隻把自己想要的東西當寶貝,其他的全都當垃圾。


    隨著嘩啦啦聲音,我的臉上有著冰冰的東西。


    是水花。


    這是。


    “腦袋冷靜一下。”


    冰冷的液體弄濕了我跟山野同學的臉。


    ——這是烏龍茶。


    回頭一看,衝名同學以冷靜的表情看著我們。


    “你在做什麽。”


    山野同學感到疑惑,把揪著我的手伸回去,用袖子擦臉。


    衝名同學立刻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你們再吵下去也隻是彼此傷害而已。”


    “衝名同學……”


    倒在頭發上的烏龍茶,我擦也不擦。


    衝名同學眯起眼睛。


    “竹宮,他也跟你一樣,想要認真地被誰愛著。”


    是這樣的嗎?


    像遊戲一樣,我覺得他隻是把我的感覺拋在一邊,隻是為了得到我而已。


    我看著山野同學。


    山野同學僵著臉看著衝名同學。


    衝名同學以冷靜的表情,一如往常地說教。


    “他的純粹感情被你踐踏了。你總是這樣,所以才會被男人打。他隻懂得這樣愛你,那不是在怪你,但既然他一心一意地愛著你,你就算不愛他,分手的時候也應該誠實地說出自己無法愛他的理由。你要知道,你總是放棄了這樣的義務,隻是堅決地逃避而已。”


    逃避——嗎?


    我隻是覺得討厭了,所以放棄了。


    是嗎?是這樣的啊。


    他們不喜歡連理由都不知道,但喜歡的人就這樣逃走了啊。


    真抱歉。


    “你也是。”


    衝名同學看向山野同學,皺起了眉頭。


    “再怎麽說,你剛剛說的話都太過份了。這家夥雖然是個騙子,但也沒遲鈍到不會受傷。隻為了想傷害而傷害她,這樣的想法太殘忍了。”


    他小聲地說。


    “這家夥已經受過很多傷了,可不可以別再傷害她了。”


    “……”


    沉默。


    也許是冷靜下來了,山野同學的表情緩和下來了。


    隻是看起來很困惑,一副怎麽想也想不透的表情。


    接著說出我的名字。


    “輝——”


    瞬間。


    “這樣不行喔。”


    突然地。


    山野幸夫突然地。


    山野幸夫突然地被從旁邊伸出來的手打了頭。


    轉啊轉啊。


    轉啊——轉啊——轉得可說是有點有趣了。


    咚地一聲,撞到一台遊戲機。


    翻白眼了。


    啊。


    啊——


    “……揍他是最快的。”


    在那裏。


    那裏站了一個人。


    他的體格不是特別好,但是隱藏在衣服底下的肌肉很發達。染得很顯眼的頭發、戴著耳環和銀飾,嘴角像肉食獸一樣的凶猛,眼裏帶著充滿危險的光芒。


    他的名字是秋葉烈。


    “好天真。”


    秋葉擺擺手,把臉貼近衝名同學。


    “真的好天真喔。你在說什麽教啊,笨蛋。那樣的豬頭隻要扁幾下就會乖了。哈哈哈。但是啊,你說來也太惡心了,光在旁邊聽都會起雞皮疙瘩。好冷!喂喂喂!這位同學,說什麽愛啊愛的,很惡心耶。你是認真說的嗎?如果是的話就沒藥救啦!”


    衝名同學完全無視於講得很開心的秋葉。


    一聲不響地走近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山野同學。


    “……真過份。”


    他說。對啊,真過份。


    秋葉當然一點罪惡感都沒有。


    “哈哈哈!這句話也很天真。很好玩耶同學,我從很久以前就一直看著你們了,當輝夜被揪住胸口的時候,你也默默地看著、然後用茶潑他們、接著還說教。我真搞不懂你啊。”


    接著他大步地移動到衝名同學的身旁,我動也不能動。


    我害怕秋葉的暴力。


    純粹的恐怖。害怕。


    但衝名同學好像完全不怕的樣子。


    “……你是誰?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嗯!我?”


    秋葉繼續踩著躺在地上的山野同學。


    “我叫秋葉。在那裏的輝夜是我的女人。對我的女人施以暴力的人,我當然要先揍一頓。有問題嗎?同學。”


    我的女人。


    我最討厭人家這樣說。


    不把我當個人,隻把我當個“女人”的男人。


    真是令人作嘔。但是——我隻有對秋葉無法提分手。跟他交往是因為他幫我從街上的小混混手裏脫困。經由姐姐的關係,我跟他也有幾麵之緣,而且那時——秋葉還沒脫去好學生的麵具。


    但是交往一陣子之後,我就發現了他是比不良少年還糟糕的人。不論什麽時候,他給我的感覺都不過是頭猛獸而已。


    但是——我很害怕。跟他要求要分手的話,不知道會被怎樣。還好,他還沒對我怎樣,但他也隻不過是把我當個“女人”的男人而已,若是有什麽機會的話,也許就這麽被他毀了。


    所以,我才不敢分手。


    隻有對秋葉會這樣。


    我們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這是恐懼,接近於脅迫。


    秋葉大動作地回到我身邊。


    “但是啊,輝夜,要玩男人也要有個分寸。像這種有如雜草一樣的眼鏡男配你太可惜了。喂、喂、不準再出現在輝夜的麵前啊豬頭。”


    他用力地踢山野同學的頭。


    “嗯、嗯。”


    也許是還沒失去意識,山野同學發出慘叫,不顧一切地爬起來逃走了。很害怕吧。這是完全不同於遊戲的真正恐懼。暴力。體會過後,才知道地獄有多可怕。


    趕走山野同學之後,秋葉一臉滿足的表情。


    接著把視線轉到以哀傷眼神看著山野同學的衝名同學。


    “對了,你是誰啊?同學。”


    糟了。


    秋葉是獨占欲很強的人。以前也曾經把鎮上跟我說話的人打得七葷八素而住院的。衝名同學被他打的話一定會死掉的。


    不行。


    衝名同學不能死。


    “衝名同學。”


    我。


    用盡全力地叫著。


    “回去!快回去——”


    快逃。


    “拜托你、快點!”


    “竹宮。”衝名同學一臉複雜地看著我。“……混帳。”


    他不知為何地罵了我。接著就以正常的步調、態度從容地離去。


    呼——我深深地歎息著。


    秋葉以猙獰的表情盯著我看。


    “你——對他。”


    “我討厭你!”我用盡所有的力量瞪著秋葉。“最討厭你了。”


    聲音好激烈。真丟臉。真無聊。而且雙腳發抖,好遜。


    ——————————


    真是令人不爽。


    不論怎麽廢話連篇、不論一副多了不起的樣子,我隻是個脆弱嬌小的女生,最後還是無法違抗秋葉。


    秋葉烈。


    我不知道他出生在什麽樣的家庭、也不知道是在什麽機緣下變成不良少年的。不過我能確定的是,秋葉在白天還是乖乖的去上學、在某種程度上用功念書,借以騙過家長和


    老師。也就是說他過著雙麵人的生活。白天是好學生、晚上是不良少年——這樣的雙麵人生活,秋葉好像樂在其中。


    雖然我也是個騙子,但不像他那樣樂於說謊。


    而且我也不想樂在其中。


    對他扭曲的嗜好,我覺得反胃。


    我也不想跟他在一起。


    連他的臉、他的聲音都不想看到。


    但是——因為我太弱了。


    “你啊,是我專屬的輝夜姬。”


    那裏。


    那裏是秋葉烈的世界。


    腐敗的氣味。煙酒的氣味。


    令人不舒服。


    在不知真正身份的繁華街道背後的酒店,陰暗的店裏,看起來不像正在營業。有時會被像秋葉烈那樣的邪門歪道用來當做聚會處的酒店,像地獄一樣,充滿著魑魅魍魎般的低俗人等。


    年齡不詳、隻是一臉凶惡的樣子,主張自己是壞人的小混混們,滿身不知所以的打扮,煙酒不離身。


    真無聊。


    硬邦邦的沙發上,占領著中央的秋葉用手環著我的肩膀。看了都討厭。光是被觸摸都覺得不舒服,有種帶著恐懼與嫌惡的異樣寒意。


    秋葉一邊抽著煙、邊像野獸般笑著。


    “我誰也不讓,你是專屬於我的,輝夜。”


    他觸碰我的嘴唇。


    帶著酒氣的手指溫溫的。


    “……別碰我。”


    我說。


    我用力地抵抗著。


    一開口,秋葉的手指就壓住我的牙齒侵入嘴裏,摸著我的舌頭。本來想幹脆咬下去,但因為好惡心,幹脆就順勢轉過頭去。


    “嘖嘖。”


    秋葉把手指從我嘴裏伸出,舔了起來。


    真是下流。


    好惡心。


    秋葉仰頭看著店裏肮髒不堪,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天花板。


    “我想啊,話說,我之前就覺得很不可思議了,不是有個《竹取物語》嗎?就是那個,那個‘輝夜姬’啦!”


    秋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會跟不良少年在一起。所以他說的話是對我說的吧。無聊得既沒內容又沒有意義。


    我無視於這一切。


    “……然後啊,貴族們不是一一向輝夜姬求婚嗎?然後又因為無理的難題打了退堂鼓。那個啊——我實在搞不懂。”


    秋葉呼地吹出一口煙。


    我因為健康上的理由停止呼吸。


    發明香煙的人真偉大。


    手裏會拿煙的人多半是又笨又壞,這些笨蛋因為香煙的關係漸漸死去。決戰不良少年最佳利器——香煙。萬歲!


    我心裏想著這些事。


    秋葉的話我光聽都覺得討厭。


    “因為他們很笨啊,笨蛋。哈哈哈。話說啊,竹取老翁是平民老頭吧,另一邊可是貴族呢!何必一一伺候輝夜姬,直接搶就好了嘛。沒有人會說話的嘛。真是笨蛋。”


    不斷說著笨蛋笨蛋的秋葉,把煙按進煙灰缸裏。


    “女人啊,隻要壓倒就好啦。”


    “……”


    你是這樣的吧。


    我繼續裝做沒聽到。


    秋葉哈哈哈地不快地笑著。


    “什麽愛啊感情的,太麻煩了,我不需要那種東西。反正最後就是要做什麽嘛,那就是目的、就是理由。沒有必要一一詳細說明。真是浪費時間。要是我的話——”


    他看向我,眼神卑劣可憎。


    我把眼神移開。


    “——才不會找那麽多理由,直接搶走輝夜姬把她壓倒,這樣就完啦。還拿什麽宴的子安貝?他是誰啊?明明就是個平民。”


    他用力地踹著桌子。


    真粗魯。雖然後悔,但我在瞬間突然想起。


    害怕。


    雖然害怕——卻不能讓他看到我軟弱的一麵。


    就算靠意誌力也不能讓他看見我哭。


    別以為我可以讓你搓圓搓扁的,秋葉烈。


    “嘿嘿。”


    秋葉不知為什麽露出了滿足的表情,然後又開始撫摸起我的臉。


    像是攀爬般地移動觸摸到眼睛、鼻梁、臉頰。我無法動彈、視線也無法移動。我用全身拒絕著他。別摸,我說。


    秋葉的心情看來更好了。


    “嘿嘿嘿,輝夜,你真是個好女人。”


    “……”


    這是什麽?人話?


    我不懂他的意思。


    “所謂的好女人,是讓我想毀掉的女人。但是啊——我還不想毀掉你。毀掉你可是前所未有的快樂啊。搞不好其他的女人已經沒辦法滿足我了。這樣的話,至少要做到毀得終生難忘。要好好地想、多花點時間,慢慢的啊……”


    他的眼神跟肉食獸一樣。


    攀爬的指頭像蛇一樣。


    我覺得好惡心,避開他的手。好像要被吃掉一樣。


    “輝夜,這不是威脅。”


    倏地——秋葉的表情不見了。


    “要更有危機感、讓我看到你的膽怯。”


    我會怕你嗎?


    我會照你想做的做嗎?


    秋葉哈哈地笑著,從放在附近的包包裏拿出小小的相簿。那是什麽啊。它帶點肮髒的、不安的氣氛。


    “輝夜啊,這就是被我毀了的女人們的照片。”


    “……”


    “看了這些、想像自己未來的樣子、害怕吧。”


    真是低級的興趣。


    這是什麽低級的興趣。


    秋葉親手打開那罪孽深重的相簿。


    “嗚——”


    我呻吟著。


    “就是這張臉。看吧、輝夜。”


    秋葉盯著相簿裏的照片。我想移開視線時,他就會押住我的臉逼我看。真惡心,這是什麽啊、這家夥——


    “嗚嗚。”


    他真的是人類嗎?為什麽能做出這種事呢?


    那是無數的、苦悶的女孩的照片。


    照片。無法直視的、慘不忍睹的照片。


    也許是由誰在一旁拍的,照片裏也看得到秋葉。那裏的秋葉以歡喜的表情侵犯著女孩子。強奸。我討厭、討厭那樣。那就是。那就是,我未來的樣子——


    那裏絕對沒有愛,隻有秋葉的欲望。有個女孩痛苦得翻白眼、還有個女孩子用指甲抓著地麵,留下鮮紅的血跡。表情看起來一樣痛苦、一樣絕望的女孩——


    嗚。


    我發現了。


    啊。


    啊啊。


    “啊、啊。”


    我在發抖。


    我在發抖。靈魂和肉體一起鳴動。


    “啊——”


    “怎麽了,輝夜。”秋葉開心地笑著。“我第一次看到你這樣毫無防備的表情。”


    “你——”


    我。


    “你——”


    我。


    “是你——是你殺的!”


    我叫著,慘叫著,失去了理性。


    不知為什麽,我的視線開始忽明忽暗。


    整體來說,那可說是比較正常的普通照片。


    但是淒慘的事一點也沒變,我厭惡得同樣想移開視線。


    但是——比起任何事都還震撼我的。


    被理解——以及憎惡且震撼的。


    是照片裏頭被秋葉壓倒的纖細女孩。


    像在忍耐著痛苦般、勇敢地咬著下唇的女孩。


    ——姐姐。


    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殺了你。


    我衝動地拿起了手旁的酒瓶。


    “嗚哇啊!”


    我叫喊著,毫不考慮地朝秋葉的頭砸下去。


    “你——”


    秋葉一臉不可置信,呆呆地看著流出的血。


    “——你在做什麽?輝夜。”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鏘。


    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


    我——不太記得了。


    當我回神時,正一個人走在夜裏的街上。


    衣服上都是血,旁邊是拿掉麵具的麵具人。


    她看著我。


    ——啊啊、是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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