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遭遇


    1


    我們首次相遇,是在九月二十三日晚上十點半左右。他蹲在佐倉工業社區附近的地上,自行車倒在路邊。


    我之所以像事先安排好不在場證明的犯罪者一樣,明確記得叫時間和地點,是因為那天晚上的那個時間正好有強烈台風逼近關東地區。我打開車上的收音機,聽著每隔三十分鍾播報一次的新聞報道。天氣預報常離譜得讓人不敢恭維,台風警報卻準得讓人有點惱。


    正如所預報的,從下午七點左右,西風漸漸強勁,暴風雨也逐漸增強。即使開著車前燈,能見度也隻有一米左右。天空下著傾盆大雨,當車輪輾過路上的水窪時,濺起的水花比小噴泉更壯觀。水花濺到擋風玻璃上,便什麽都看不見了。我心想是不是該找個安全的地方,先遠離暴風中心再說。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他。


    如果我不是把車速放慢到比走路還慢,我和他就會以最糟糕的方式遇上了。我一定會輾過他,然後,下巴打著顫到處找急診醫院。在狂風暴雨中開車已經夠戧了,誰會想到竟有人騎著自行車在雨中穿梭。所以,當我看到車前燈前方隱約出現的人影時,還以為是郊區路上經常見到的、印著警察人形的警示牌。


    但是這個人影朝車子揮著手。警方不可能在路邊放一個裝了電池的活動假警察,他們沒那麽多預算。所以我立刻知道是活生生的人。他穿著薄薄的塑料雨衣,帽子被風吹開了,袖子和衣服下擺也被吹得直抖。他的頭發被雨淋得粘在頭皮上,在大雨之中,他的臉皺成一團,眼睛也眯成一條縫,看起來就像用絲襪套著頭的劫匪。我好不容易才分辨出他是個男的,而且不是老年人。


    他原本蹲在馬路的左側,當我靠近他停下車時,他急忙繞過來,將臉貼近駕駛座旁的窗戶。我打開窗戶,風夾著雨打在我的臉上,我也不得不把臉皺成一團。


    “你在這裏幹嗎?”當時,我並沒有斥責他,為了壓過巨大的風聲,我大吼著問他。


    “我的車子爆胎了!”他也大吼著,胡亂指著自行車倒下的方向。“我沒法騎了。對不起,可不可以載我到修車的地方?”


    “先上車吧。”


    我大聲叫著。隻見他向前彎著身體,頂著風,走回自行車的方向,滑了好幾次,終於扶起自行車,向我走來。當他踏過水窪時,自行車的前輪下沉了十厘米左右,車輪每轉一下,就泛起一陣水波,我心裏有點惱怒。或許,我和這個搭便車的一樣,都太小看這場台風和暴雨了。


    “請你等一下。這輛自行車可以折疊,我把它放在後備箱裏。”


    “別管自行車了!”


    “那不是很可惜……”


    “改天再拿不就好了?”


    “萬一被風刮走了怎麽辦?”


    我提高音量:“橫放在地上就不會被刮走了。快點上車!你再磨磨蹭蹭,我就丟下你不管!”


    老實說,在這種地方停太久,車子很可能無法發動。我的車子不是新車,性能也不佳,況且它還有一個很討厭的毛病——常常在緊要關頭罷工。我和這輛車就像刑警和線民一樣,雖然彼此毫無信賴可言,但在暫時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之前,隻能維持目前這種互相利用的關係。


    “快點!快點!”我催促他。


    他總算找到一個滿意的位置,將自行車橫放下來,然後跑回車旁。他使盡力氣,卻仍然打不開副駕駛的門。我以為是因為他的手被雨淋濕而打滑,於是伸手幫他開門,一開才知道原來門被強風頂住了,很難打開。


    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暴風雨,簡直是前所未見。我開始後悔沒把那句“三十年來最大的台風”當回事。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開門,一看到他身體鑽了進來,我趕緊拉住他的雨衣把他拖了進來。


    “小心別夾到腳!”我大聲吼著,隨即聽到車門被風重重地撞上。我真擔心自己的車門會像喜劇電影裏常出現的那樣,在關上的同時,整扇門也掉了下來。


    “呀!”他大聲地歎息,“太可怕了。”


    我發動車子,車輪空轉了幾次,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當車子好不容易向前衝了一下,慢慢移動時,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怎麽有這種鬼天氣!”


    他渾身都滴著水,連耳垂、鼻頭下也滴著水。他用手背在臉上抹了一圈,甩掉水滴後,才正視著我。


    “謝謝你幫忙。”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載的是一個孩子。我握著方向盤,點了點頭,根本沒有正眼看他。


    “你膽子也太大了,這種天氣還敢騎自行車出門。你住這附近嗎?”


    “不,我住東京。”


    我傻眼了,“你騎自行車來的?”


    “對啊。”


    “沒去上課?”


    “現在是假期,明天也放假。”


    聽他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來。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很少注意日曆,完全把放假的事拋在腦後。


    “從東京騎到千葉這一帶,對我來說太小意思了。有好幾次我騎得更遠。每次我很隨性地就出門了,從不事先訂旅館,反正露天睡也沒關係,或者隨便找個便宜的地方湊合一晚。今天晚上,要不是爆胎,我一定會推著自行車,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


    他的語氣很平靜,似乎沒有被風雨嚇到。


    “這還是很輕率啊,不是早就發布台風警報了嗎?”


    他根本不理會我的責備。“叔叔,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無論男女,隻要一超過二十五歲,被叫了“叔叔”、“阿姨”總是無奈。但在三十五歲之前,至少還有怒目相向的權利,所以我沉下了臉。


    “啊。對不起。”少年笑著,“‘叔叔’的範圍太大了。呃……請問貴姓?”


    他抓了抓淋得濕透的頭說:“對了,我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姓名,否則太失禮了。我叫……”


    他轉頭看著後方,仿佛他的名字也和自行車一起留在路邊了。我很善解人意地說:“不想說也沒關係,我又不是少年隊的輔導老師。”


    “不,不是的。我叫稻村慎司,稻村珍的稻村,慎重的慎,司儀的司。”


    “你還在讀高中嗎?”


    “對。一年級。請問我們現在是往哪個方向?"


    “如果我沒有搞錯方向,應該是開往東關東汽車專用道。”


    出了佐倉大道往南走一段路,應該有一個交流道。


    打在擋風玻璃上的雨絲毫沒有緩和的樣子,雨刷徒然來回擺動,根本沒什麽用。如果前方沒有出現兩個並排的燈光,也就隻能相信對麵沒有來車,繼續往前開。


    “你要去東京嗎?”


    “對啊。”


    “這種天氣……你一定是有急事吧?”


    “嗯……”


    事實上我並沒有什麽急事得在這種鬼天氣裏趕回去。我大可以在老家等到台風過境,更何況我這輛老爺車的性能根本靠不住。可我實在太生氣,非立刻出門不可,於是稱說還有工作要趕,得急著回去。


    稻村慎司露出一絲忐忑。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他的不安並非隻是因為眼前的強風把車體吹得東搖西晃。


    這也難怪,我在這樣的夜晚載著一個騎自行車旅行的少年,雖然有點錯愕,但還不至於失去從容鎮定;然而對這個少年來說,在這種天氣搭上一個開著自用小轎車的男人的車,當然想要了解司機到底是何方神聖。我有義務明白地告訴他。


    “我的後備箱沒有放屍體或是毒品。”我笑著說道,但雙眼仍然直視前方,“我不是什麽可疑的人物,你打開儀表板下麵的抽屜看一下,裏麵有我的駕照和名片。”


    這比自我介紹實際多了。慎司很聽話地照做,在昏暗的車內找到了我的名片。


    “高阪昭吾,”他念了出來,“噢……原來你是雜誌社的記者先生。”


    “不用加什麽先生啦。”


    慎司很率真,我可以明顯感到他鬆了一口氣。


    “你是要趕回去工作,還是剛采訪完?”


    “我是因為私事來這裏。而且,老實說我根本沒有必要非得今晚趕回去不可,出門的時候,隻是想開到哪兒算哪兒。”


    我說的是實話。


    慎司又看了一眼我的名片,“我知道《亞羅》。”


    “哦。應該是在車站的便利商店和書店看到的吧。”


    《亞羅》是一本發行量差強人意的周刊雜誌,總共四十多名記者,包括特約的。雖然表麵上是一家獨立經營的公司,但其實是某家全國性大報的累贅,被報社踢出來的、失去地位的記者統統塞進《亞羅》。


    我也是其中之一。調職到這家雜誌社已經三年,切身體會到了“派赴”這個字眼在詞典裏所沒有的含義。


    “不是隻有看到而已,我看過這本雜誌,不過隻是偶爾翻一翻。因為我們店裏有這本雜誌。”


    “店裏?”


    “對,我家開咖啡廳。我爸——他每個星期都會買《亞羅》。”


    “承蒙厚愛。”


    行車速度雖然緩慢,但的確前進著。轉了幾個彎後,我在稍微寬一點的路上停車,確認一下位置,發現還要再往南開一點。


    “其實這一帶並不是那麽鄉下,但晚上還真是一片漆黑。”


    “可能和天氣有關。”


    “高阪先生,你是從哪兒過來的?”


    “船戶。”


    “哦?那不就在霞浦附近嗎?”


    “你還真清楚。”


    “我去過。但如果從那裏回東京,應該走成田道才對啊。”


    “平時我都走那裏,今天因為車禍,道路被封鎖了。在上座附近,有一輛卡車上的東西掉落了,造成後麵好幾輛車追尾。”


    “哇!”慎司叫了起來,接著突然笑了起來,“我知道了,高阪先生,你一定是在遇到我的地方迷路了,對不對?”


    我苦笑著說:“被你說中了。”


    這時不知道輪胎壓到了什麽東西,車子高高地彈了一下,好像有東西從座位下方頂上來,我們的身體也跟著彈了一下。


    “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是不是壓到什麽東西了?”慎司立刻問我。


    “不會吧。應該是樹枝什麽的。”


    我雖然這麽搪塞,但心裏感覺也不怎麽好。車子仍然緩慢前進,我慢慢踩了刹車。車體滑行了一段距離後,終於停下來。


    老實說,如果隻有我一個人,一定連看都懶得看就直接開走了。但因為慎司坐在旁邊,我的理智——不,應該說是身為大人的虛榮讓我決定停車觀察一下。


    我用力推開駕駛座旁的車門,大雨頓時迎麵打來。我探出身體向後看,卻什麽也看不到。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在漆黑中零零星星的徽弱光點,應該是附近居民家中的燈光和街燈。


    “看到什麽了嗎?”


    “完全看不到。”


    問題仍然沒有解決。無奈,隻能下車查看了。但我一看腳下,立刻慎司大聲問我。我還搞不清我看到的到底是什麽,於是擺動手上的手電筒。


    “看到什麽了嗎?”


    當我來到車尾時,“嘩——”的聲音更明顯了。我抓著後備箱,大聲回答:“我知道了!”


    “是什麽?”


    “是井蓋。蓋子被打開了!”


    我毛骨悚然地遠遠看著。井蓋被挪開了,路上露出一個半月形的洞。即使在強風下,仍然可以聽到雨水流入下水道的聲音。我的車子剛剛應該是軋過了這個蓋子才彈了起來。


    我走到旁邊,仍然沒有勇氣看下水道。萬一不慎滑倒了,一定會掉進下水道。這麽大的雨,流入下水道的水也相當可觀。要是掉下去,鐵定小命不保。


    既然已經淋濕了,我幹脆抬頭看著天空。雲飛快地由西向東移動。大氣的能量可以如此輕易地推動飽含雨水的厚重雲層,想必一時也不會放晴。


    即使早上雨停了,流入下水道的水量也不會在短時間內減少。井蓋就這麽放在一旁,實在太危險了。


    我用手電筒照著四周,這時一陣強風吹來,我立刻縮起脖子,接著我瞄到一個白白的東西。


    我迅速轉過頭去,用一隻手遮著臉,擋住雨水,四處尋找著。然後,我再度看到某個東西飄了起來。


    是雨傘。


    是兒童用的黃色雨傘,就是小學生上學時人手一把的雨傘。雨傘張開,一路打著滾,被風吹到了路旁的草叢裏。


    雨傘的主人呢?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繞著車子走了一圈,用手電筒四處照著,大喊:“有人嗎?”沒有人回答,隻有草叢裏的雨傘好像在嘲笑我似的飄來飄去。


    “高阪先生,”慎司從駕駛座上探出身子,“有人從對麵走過來了。”


    一個成年男子微弓著身體,冒著風雨從車頭方向走來。他穿著一件比慎司的雨衣看起來高級多了的防水外套,用雨帽包著頭,腳上蹬著一雙長筒雨鞋,手上還拿了一個大手電筒。雖然他走過來隻不過短短的一兩分鍾而已,但我卻覺得好漫長。


    他弓著高大的身軀,欠了欠身,向我打招呼。


    “對不起,請問你有沒有在附近看到一個小孩子?是個小男生,個子差不多這麽高……”他在自己的腰部附近比劃著,“穿黃色雨衣,打一把黃色的雨傘。”


    我愣了幾秒鍾。那一刹那,風聲和雨聲都從我的耳邊消失了,我隻聽到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


    慎司納悶地看著我。


    男人看看我,又看了看慎司。


    雖然我滿臉是水,卻覺得口幹舌燥。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問他:“是你的孩子嗎?”


    男人用力地點了點頭,“對,沒錯……”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我順著男人的視線,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發現那把傘已經滾到了馬路上。


    男人的下巴突然垂了下來,拿著手電筒的手也無力地垂在身體兩旁。他呆了片刻,突然像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似的向前衝了出去。


    我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了他,“危險!等一下。”


    “什麽危險?”


    “這裏有一個下水道口,蓋子被打開了。”


    男人停了幾秒鍾,終於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然後比剛才更用力地甩開我的手,朝著飄動的雨傘走去。這次我抓住了他的防水外套。我一走近這個張著嘴、一臉茫然的男人,便立刻大吼著問他:“那是你兒子的雨傘嗎?”


    男人沒有回答,嘴裏一直念著“大輔、大輔”,想必是他兒子的名字,我抓住男人的手搖晃著。


    “那是你兒子的雨傘嗎?”


    男人慢慢轉過頭,對著我點了好幾次頭:“應該……是吧。”


    我讓他留在原地,走到在地上翻滾的雨傘邊,將它撿了起來。傘柄上寫著“一年二班望月大輔”。男人從我手上搶過雨傘,大聲哭叫起來,雙手緊緊握著那把雨傘。


    他和我一起疾步走向下水道口,我又抓住他的防水外套。男人蹲在井蓋旁,用手電筒照著從洞裏滲出的流水,他全身被雨水淋得濕透。


    接著我們小心翼翼地在附近尋找,大聲叫著孩子的名字。叫了好幾次,但是沒聽到任何回應,也沒看到幼小的身影,以及黃色的雨衣。


    “你家在哪裏?離這兒很遠嗎?”


    我大吼了好兒次,他才回答:“在對麵——對麵。”


    男人指著剛才走來的方向。他的手顫抖著,好像罹患了嚴重的酒精中毒症。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有一小片五彩繽紛的光,看起來像是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或是加油站的燈光。


    我拉著男人回到車旁,把黃色雨傘和手電筒塞進一臉不安地看著我們的慎司手裏。


    “對不起,請你在這裏等一下。如果有人走過來,你就用燈光提醒他們。不能讓任何人靠近這裏。我馬上就回來,可以嗎?”


    慎司一瞼茫然,緊緊握著小雨傘,雖然臉朝著我,但視線卻看著百米外的地方。


    “喂,振作點。你聽到了嗎?”


    我義大聲喊了一次,慎司渾身顫抖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他用力握著雨傘,握的仿佛是自己的命。


    “你也要小心,知道嗎?絕對不能靠近洞口。”


    “我知道。”他麵色慘白地點了點頭。


    我把慎司留在路旁,將男人塞進車裏,發動了引擎。男人就像是個塑料人偶一樣無力地癱在座椅上。如果不對他說說話,他很可能會昏過去。


    “請打起精神,事情不一定像你想得那麽糟。趕快打電話回家看看,聽到了嗎?你兒子隻是傘被吹走了,現在很可能已經安全到家了。這種事常有的。聽到了嗎?”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大聲說謊。男人並沒有回答我。


    2


    小孩果然沒有回家。


    三十分鍾後,出事的井蓋附近擠滿了人、車子和燈光。三輛警車、一輛水利局的緊急作業車頭靠著頭停在一旁,各自打著紅色和黃色的旋轉燈。旋轉燈的鮮豔顏色搭配得很不合時宜,那種開朗的感覺簡直像是自暴自棄的女人歇斯底裏的笑聲。


    另一盞射出又圓又白刺眼燈光的是警察帶來的探照燈,看起來就像是台風天的月亮。探照燈照著已經被完全移開的下水道口,一名水利局工作人員腰上係著安全帶,探頭張望著垂直向地底下延伸的下水道。


    我和慎司坐在車裏接受警方的詢問。我們知道的有限。慎司把小心翼翼握著的黃色雨傘交給警察,在我說明找到這把雨傘的過程時,他始終低著頭。


    風依然強勁,探照燈白光照射下的雨,宛如縫榻榻米的粗針般紛紛落下。隨著一陣強風吹來一大片粗針,警察和水利局工作人員像是遭到機關槍掃射似的,縮起脖子,待陣雨過後,又抬起頭來繼續作業。


    “有希望找到嗎?”


    聽我這麽一問,穿著防水外套的警官遺憾地搖搖頭。他的年紀可以做那個失蹤孩子的祖父了,額頭上有幾道很深的抬頭紋。


    “幾乎不可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雖然我們也派人進入下水道搜索了,但是沒有任何發現,或許張著網子等在汙水處理場的入水口,找到的幾率還比較大。”


    他故意說得漫不經心。我能夠理解他的心情。


    掉進下水道的“望月大輔”今年七歲,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雙親是望月雄輔和明子。三個人住在離這裏不遠的公寓。


    “為什麽這種時候還讓小孩子出門?”


    “唉,孩子的父親情緒很不穩定,至今還問不出個頭緒。但據說是為了找走失的寵物。”


    慎司輕輕抬起頭,小聲地說:“叫莫尼卡。”


    “莫尼卡?”


    “是一隻貓,他很喜歡那隻貓。沒想到這隻貓在這種天氣溜了出去就沒有回來,他才不放心地出去找它。”


    我和警官對望了一下。慎司用平靜的聲音繼續說:“我剛才在那裏聽一個警察說的。”


    “是嗎?”警官又搖了搖頭。水珠從他灰白的頭發上滴了下來。“小孩子常做這種事。真可憐,他父母一定很難過。”


    “能不能找到凶手?”慎司問道。他抬起頭注視著警官。


    “什麽凶手?”


    “當然是打開井蓋的家夥。該不會是水利局的人忘記蓋上了吧?”


    “這也還在確認,”警官含糊其辭,不願正麵回答,“當然要調查為什麽沒有把蓋子蓋好。”


    “如果是有人惡作劇,警察一定不會放過他,”我對慎司說,“一定會抓到他。”


    慎司又低下了頭,我和警官好像共犯一樣,偷偷地互看了一眼。


    如果是有人惡作劇,那幾乎不可能找到那個人;既不能期待有目擊者,也沒有任何線索。如果是搶劫、強奸之類的案件,可以調查這方麵有前科的人,或從類似的案子找到偵查方向。但這隻是“打開井蓋”的案子,怎麽可能找到凶手?說不定是哪個醉漢一時興起幹的好事——雖然這需要花很大的力氣。


    人有時候會受到自己也想象不出的強大誘惑,做出無聊的事。四年前,我還在某日報的東京分社跑新聞時,曾經遇見過這樣的案例——從社區的陽台上掉落一個花盆,導致一人被砸。


    但這並不是故意的,隻是住在該社區五樓的一個上班族走到陽台上,看著妻子從花店買來的盆栽,突然心生一個念頭——如果把這個花盆扔下去,應該會很好玩。


    如此而已。就好像我們爬山爬到高處時,奠名其妙地想要大聲喊叫一樣。對當事人來說,隻是一時興起,完全沒有想到花盆會砸到人。


    人有時候會這樣致命地不負責任——不,應該是致命的樂觀。或許每個人身上都有這種盲點。扔花盆的男人在開庭審判前,接受了精神鑒定,結果顯示,沒有任何異常。他在一家大型成衣公司擔任財務總監,我也和他談過,他是那種到處可見的平凡男子、平凡丈夫和平凡父親。


    我想起了當時的情景,不禁喃喃說道:“如果是出於惡意,還情有可原。”


    “啊?”慎司抬起頭。


    “不,沒什麽。”


    警官默不作聲地抓抓鼻子,清了清嗓子,無聊地抖了抖膝蓋,合上記事本。


    “好了,你們可以離開了。這孩子應該打個電話回家吧?否則父母一定擔心死了。”


    我完全疏忽了這件事。他父母當然會擔心。


    “剛才我聽氣象預報,台風暫時還不會停。你們穿這身衣服應該回不了東京,而且容易得肺炎。要不要先找個地方住一晚?”


    反正我打算今晚就留在現場看警方辦案。


    “這附近有可以住的地方嗎?”


    警官舉起關節突出的手,指了指車尾的方向,那是剛才遇到望月雄輔時看到一堆光亮的方向。


    “那裏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和一家商務旅館。旅館沒什麽生意,不可能沒有房間。”


    我們道了謝,告別警官,倒車出來後,朝他指的方向駛去,不一會兒就找到了那家商務旅館。旅館名叫“pit”——不,應該是“pitinn”,但“inn”的霓虹燈壞掉了。這幢房子本身似乎也需要“加油”,但起碼有屋頂,房間裏也有電話,而且自動門裏麵沒有下雨。


    前台後的年輕男子一臉睡意地斜眼看著一旁的液晶電視,對我們說可以隨意挑喜歡的房間住。我要了一問雙人房,付了訂金,和慎司開始填寫住宿資料卡。慎司拿著筆的手抖個不停,我停下筆,問他:“你還好吧?”


    他沒有回答,用力地點了點頭,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


    “發生什麽事了嗎?”前台夥計的視線從電視上移開,看著我們問道,似乎在懷疑我們兩人到底是什麽關係,“剛才有警車經過……”


    “好像是小孩子掉進附近的下水道裏了。”


    前台夥計挺直了身體,“真的?是這一帶的小孩嗎?”


    “好像是。”


    “真是個駭人聽聞的消息,”他皺了皺眉頭,“你們是那戶人家的朋友嗎?”


    “不,不是。”我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名片。名片濕透了。


    “哦,原來是來采訪。”前台夥計沒來由地露出一臉欽佩的表情。


    “對。他是搭我便車的,我們要住宿,但我必須回現場去。有什麽衣服和雨衣之類的可以借我嗎?”


    “沒問題,這種小事包在我身上。你們這個樣子,看起來還真可疑。衣服換下來就拿到這裏,後麵有投幣式洗衣機,我幫你們烘。”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上衣,上衣濕透了,原本的灰色已經變成了黑色。


    “西裝也可以烘嗎?”


    “當然。”


    “那也太…”


    前台夥計伸出手來,對我說聲“抱歉”,翻開我上衣的衣領,看了看商標。


    “沒問題。這種布料很結實,萬一不行,還可以當抹布用。”


    在一旁聽著我們對話的慎司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我這才放心,也露出一絲苦笑。隻有前台夥計一臉正經。


    在換衣服之前,我用房間的電話撥通了慎司家的電話。在他向父母.說明情況後,我接過電話,報上姓名身份,向他們保證,明天會把他送回家。接電話的是慎司的父親,說話的態度很恭敬,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但並沒有像我原先料想的那麽擔心。


    “你父親真沉著。”


    慎司勉強笑著說:“我喜歡騎自行車,遇到過很多事,所以我爸他不怎麽擔心。”


    當他脫下襯衫、披著毛巾時,看起來瘦弱極了。其實他本來就是小個頭的少年,身子也很單薄。


    “很少有人對我這麽親切,真的很感謝你。”


    他說完便鄭重其事地向我鞠躬。真是個有教養的孩子。我隨意搖搖手,意思是“不用客氣”。


    “你去洗個澡,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覺。反正我一整晚都會在外麵,你不用客氣。”


    前台夥計借我一件洗得很舊的棉質長褲和運動衫,還有一件他上班穿來的防雨布連帽衫。我穿上他“掃大浴室時穿的”橡膠長筒雨鞋,再度回到事發現場。


    雖然我也想過聯絡《亞羅》編輯部,請他們派攝影師過來,但我在房間裏瞄了一眼新聞,發現台風肆虐在各地造成災情,大家可能都出去跑現場了。而且,即使找到了人,在這種風雨交加的天氣,也可能不想出門。最後,我決定親自跟蹤案情的發展。


    周刊雜誌和分秒必爭的日報不同,並不是非要事發現場的照片不可。況且日後寫報道時,也可以向通訊社要照片。雜誌並不需要實時新聞,我剛調去《亞羅》時,並不明白這一點,結果做了一大堆外行才會做的傻事。


    現場和剛才一樣,一大堆人圍著洞口走來走去。警車的燈一閃一滅,有人一直用無線對講機聯絡。如果這一切隻是為了“讓孩子生還”,那麽所有的行動從一開始就渺無希望。


    探照燈的燈光很刺眼,我移開了視線,看到停在距離井蓋最遠處的一輛警車的後座上有兩個人頭靠在一起。車上沒有警察。我悄悄走過去,敲了敲窗戶。


    是望月夫妻倆。望月太太低著頭,緊緊抓著丈夫。望月雄輔抬起頭看到了我,搖下車窗。他的眼神一片茫然。


    “聽說還沒有找到。”


    我默默點了點頭。女人抬起了頭,向我探出身子。


    “也有可能沒掉下去,對不對?”


    她抓著丈夫的手臂,指節泛白。她穿著看起來像是睡農的絨質運動衫,披了一件有著顯眼肩章的雨衣——這是隻有在小孩子發生意外時,母親們才有的穿著。她淚流滿麵,眼睛布滿血絲,渾身不停地顫抖,說起話來有點結結巴巴的。當然,她並不是喝醉了,而是沉重的打擊讓她失去了控製。


    “又沒有人親眼看到,那孩子可能根本就沒掉下去,對不對?”


    我注視著女人的臉,注視著轉過頭去的她丈夫的側臉,然後對她說:“太太,你說得對。很有可能像你說的那樣。”


    “我就知道。”女人說完,像突然鬆了一口氣一樣,“那孩子……我稍一不留神就跑了出去……”


    女人的丈夫撫摸著她的背,喃喃地說:“那不是你的錯。”


    我輕聲地問:“聽說他是去找貓?”


    望月雄輔緩緩地點了點頭,“大輔很喜歡那隻貓。雖然我告訴他,動物知道怎麽躲雨,他不用擔心,但畢竟是小孩子,他擔心得不得了。所以,我太太稍一不留神,他就一個人跑出去了。”


    “小孩子都很疼愛寵物,會把它們當人看。”我想起了慎司說的話,“莫尼卡的名字也是大輔起的嗎?”


    望月雄輔出了神地喃喃自語:“莫尼卡……”


    “不是那隻貓的名字嗎?”


    “不,不是。”他用力搖了搖頭,然後好像在說一件極其重要的事似的:“那隻貓叫小白。小白。”


    始終茫然不知所措的妻子輕聲說:“大輔想要取莫尼卡這個名字,但我沒答應。因為我覺得這種外國名字叫起來很不順口。”


    她慢慢地用手捂住臉,然後抱著頭說:“早知道就不養貓了。”接著她便哇哇號啕大哭起來。望月雄輔用力咬著嘴唇。


    “真可憐”這三個字我差一點就脫口而出,還好忍住了沒說出來。一旦這麽說出口,就表示全盤否定了小孩子存活的可能性。在發現小孩子的屍體之前,誰都不能同情他們。


    “一定可以找到,一定可以的。”我說完便走開了。我發現自己今天晚上謊話連篇。


    這時,當地電視台的sng轉播車一路濺著泥水風馳電掣般駛來,在望月夫婦坐的那輛警車旁邊停了下來。他們的出現根本於事無補,而且沒有任何人期望他們出現。可從轉播車上下來的每個人都一臉自信,仿佛深信無論是對現場的所有人還是對失蹤的孩子來說,自己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我感到極度厭煩,心情也沉重起來,於是走到他們看不到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我又看到剛才的那位警官。他正守在封鎖道路的警戒線旁。雖然這裏沒有看熱鬧的人,但有幾個像是當地記者的人四處徘徊,渾身被雨淋得濕透了。


    那位警官也像落湯雞一樣,看起來比剛才更蒼老了。我向他打招呼,他點_了點頭,盯著我看。


    “你怎麽還在這裏——啊,對了,你也是報社的。”


    “是雜誌社。”


    “還不都一樣。剛剛的那個孩子呢?”


    “他在旅館睡覺。”


    “那就好。他好像受了打擊的樣子。”他眨了眨眼睛說道,“我也一樣。發生這種牽扯到小孩子的案子,總讓人特別難過。七歲大而已……我孫子五歲,所以真的讓我感同身受。怎麽會發生這種可怕的事?你覺得呢?”


    警察隻有在應付媒體或是工作遇到瓶頸而備感疲憊無力時,才會變得嘮叨起來。此刻我身旁的這位警官一臉愁雲慘霧,似乎對自己職業的使命產生了質疑。


    “隻不過是一些不好的事剛好都給碰上了。”


    我的眼前浮現出那個孩子一邊喚著貓,一邊用雙手拚命撐著黃色雨傘走在雨中的身影。或許還一邊走一邊哭——既擔心走失的貓,又害怕眼前的暴風雨。


    他怎麽會注意到腳下有一個大洞?還沒有搞清楚怎麽回事,就已經掉進黑暗之中。


    “或許小學老師應該教孩子,”我說,“不要相信斑馬線,不要相信綠燈,不要相信路旁的井蓋。否則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事!”


    “我會告訴我孫子。”警官說道。


    事情遲遲沒有進展。探照燈依然射出炫目的光,風依然呼呼地吹,大雨也依然下個不停,仿佛世界末日已經來臨。即使今晚出現奇跡,但到目前為止,完全沒有一絲預兆。


    3


    第二天早上七點左右,雨終於停了。


    似乎隻是台風邊緣掃過關東地區,即使半夜在戶外,也完全沒有感覺到曾進入“台風眼”。強勁的西風才見緩和,立刻就變成了東風,不一會兒又變得靜悄悄了。


    雨停了,這對在一旁觀看搜尋進度來說方便許多,但搜尋工作卻一點兒也不見輕鬆。流入下水道的水不僅沒有減少,反而不斷增加。一名水利局的工作人員說,不知道是修路時的疏忽還是計算失誤,這條路呈凹月型,馬路中央的井蓋打開時,水一直往下流。


    七點半時,警方決定隻留下幾位警員警戒,其他人撤離現場。他們可能要擬定新的計劃,擴大搜尋範圍。看來終於要去汙水處理場的入水口張網子了。


    於是,我也回了旅館。我渾身都濕透了,如果就這一身去抱緊某個人,對方恐怕會溺斃。我每走一步,橡膠雨鞋裏就發出噗滋、噗滋的聲音。


    昨晚的前台夥計還在那裏,正和一個像是員工的中年婦人聊天。他一看到我立刻站了起來。


    “找到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說話。前台夥計垂頭喪氣,中年婦人則說著“唉!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走開了。


    “那個人是這裏的計時清潔工,和失蹤的那個孩子住同一個社區。”


    前台夥計說完,幫我把連帽外套脫下來。


    “聽說那個社區已經亂成一團。有幾個人幫忙四處尋找了一下……結果隻找到那隻貓。”


    我驚訝地看者他:“貓?”


    “對。那隻叫小白的貓。”


    “還活著嗎?”


    “當然。動物的生命力都很強。”


    無論對望月夫婦而言,或是對小白來說,這都是最壞的結果。


    “其實那個社區不能養貓,可見大家都沒有遵守規定。聽說那孩子很喜歡那隻貓。”


    “你家呢?有沒有養寵物?”


    “我老媽說有我這隻動物就夠煩的了。”


    我接過他幫我烘幹的衣服,走向電梯,突然感到累壞了。走進房間,慎司已經起床了,不,他好像一整晚都沒合眼。


    “還沒找到嗎?”


    “對。”


    我徑自走進浴室,打開浴缸的水龍頭。一摸到熱水,手臂立刻起了雞皮疙瘩,抖個不停,可見我的身體已經冷到了極點。我腦子裏正想著望月大輔應該也像我一樣冷,根本沒聽到慎司叫我。


    “什麽事?”


    他站在浴室門口。


    “服務員說,雖然退房時間是十點,但隻要不被老板發現,下午再退房也沒有關係。高阪先生,你最好先睡一會兒。”


    “隻要洗個澡就行了。不早一點回去,你父母會擔心,而且我也不能一直留在這裏。”


    我在現場看到了《亞羅》駐當地的記者,我請他在案情有進展時給我打電話。


    “你可不要跟我說天氣變好了你要騎自行車回家。我可是和你父親約好了。”


    這時我才想起來,“對了,記得去把自行車找回來。”


    “對,我知道。我現在就去。”


    “你知道地方嗎?”


    “知道。半夜時,我向服務員借了地圖查過了。”


    “應該離這很遠吧?”


    “還好。雖然要走過去,但回來的時候就可以騎了,二十分鍾左右就可以回來。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不用這麽麻煩,等一下開車繞過去就行了——”


    “開車過去才麻煩。開過去那裏,等於往回走。沒關係,我很快就回來。”


    慎司似乎心意已定,我有點驚訝。


    他說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我獨自麵對浴室的蒸氣。雖然隻是一件小事,我卻無法釋懷,而且事後聽他告訴我“非去不可的理由”時,就更加耿耿於懷了。


    我洗完澡,換了衣服,才稍稍恢複“活著”的感覺時,慎司回來了。但比他原來說的時間多了一倍,距離他出門已經過了四十分鍾,而且他臉色鐵青。


    我問他“找到自行車沒有”,他完全沒有反應,好像非得在他麵前用力拍一下手,才能喚回他的意識似的。


    然而我並沒有這麽做,我隻是抱著手,默不作聲地看著他。他突然點點頭,“噢,找到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打國際電話到偏遠地區似的。


    “還好嗎?”我以為他發燒了,才這麽問他。


    “什麽?”他反問我。


    “什麽什麽,當然是問你還好嗎?”


    “我?我有什麽不對勁嗎?”


    雖然他渾身都不對勁,但他的眼睛很清澈,而且站得也很直。


    “稻村慎司!”


    “是。”他回答得心不在焉。


    “你身體沒有問題吧?”


    “沒有。”他點點頭,嘴角露出微笑。他似乎清醒過來了,“服務員說可以到隔壁的餐廳吃早餐。”


    “哦。”我找不到其他的話說,於是站了起來,“那我們走吧。”


    但慎司沒有跟上來。我在門口轉過身來,看到他還站在原地,看著我剛才坐的椅子。他微微張著嘴,那神情就像一邊走路一邊背英文單詞的學生一樣,腦子裏思索著某件事,渾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慎司頭也不回,突然叫了我一聲。


    “啊?”我應。


    他又閉了嘴。我一隻手放在門把上,另一隻手叉在腰上,心想他是癲癇發作了嗎?


    “高阪先生。”


    停頓了片刻,慎司才轉過頭看著我。


    “那個……”


    我等了好久,他也沒說什麽。我揚起眉毛,問道:“什麽事?”


    那一刹那,慎司吞了一下口水,好像把已經到喉嚨的什麽東西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領帶歪了。”


    我大失所望,一時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什麽?”


    “你的領帶歪了。”


    他說得沒錯,不知道是不是被前台夥計燙壞了,我的領帶偏向一旁。


    “你隻是想告訴我這件事嗎?”


    “嗯。”


    我知道他在說謊,再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來他在說謊,慎司想要說的事根本和領帶無關。


    “還有其他的嗎?如果我褲子穿反了,要趁我走出去之前告訴我。”


    “沒有了。”


    他說完便向門口走來,臉上已不再迷茫,總之我鐵定錯過了什麽。


    餐廳和商務旅館隻有一條小路之隔,餐廳所在的那幢房子比商務旅館更老舊。餐廳裏有四個雅座和吧台,一台十四英寸的舊式電視機擺在餐廳的一個角落,正在播放新聞。靠牆的兩個座位都已經有客人了,一桌是一對男女,另一桌是兩個男人麵對麵而坐。


    我才剛在靠窗的座位坐下,一個令人眼前一亮的年輕貌美的服務員沒拿菜單就走了過來,她說:“早餐隻有一種。”


    “看起來好像是。”


    所有的客人都吃著相同的東西。


    “但咖啡可以免費續杯。”她嫣然一笑接著說:“先生,你的領帶歪了。”


    我不耐煩地解下領帶,塞進了口袋。坐在斜對麵的慎司眼珠子轉了一下,什麽也沒說,也沒有笑。


    女服務生離開片刻後,很快便端來兩杯熱咖啡。真是太感謝了。她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探出身子,悄聲問:“先生,你是《亞羅》雜誌的記者,對不對?”


    我嚇了一跳。


    “你怎麽知道?”


    “我聽小狸說的。我告訴你,聽說那一桌的兩個男人也是某報社的記者,你們應


    該是競爭對手吧?要不要我幫你打聽一點消息?”


    我轉頭看了看靠牆的那兩個人,我不認識他們。


    “探聽?探聽什麽?”


    “關於井蓋事件的獨家啊!”


    我差一點認真了起來,“他們說找到那個孩子了?”


    “這倒沒說,”女服務生把嗓門壓得更低了,她把臉湊到我旁邊說道,“但是,這種時候記者不是都會相互打聽情報的嗎?”


    日報的記者的確會這樣。


    “如果有值得打聽的消息——”


    “包在我身上。”


    廚房傳來喊叫聲,她急忙離開了。慎司看著她遠去。


    “她連續劇看多了。”


    聽我這麽一說,慎司木然地將視線移到我的臉上。


    “她會求你讓她做封麵女郎。”


    “怎麽可能?”


    “真的,我就是知道。”


    慎司一臉嚴肅地說完,用手指揉著眼眶周圍,“我好像開始不受限製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也就沒有搭腔。


    慎司紅著眼眶,好像在讀別人寫好的文章似的快速說:“小狸是那個前台夥計的綽號,因為她覺得他長得很像狸貓。那個女服務員有時會和他約會,缺錢的時候,就在那個飯店的一0二開房間。”


    我笑著說:“你昨晚和前台夥計聊了一整晚嗎?”


    慎司搖了搖頭:“他隻給我看了地圖而已。但我就是知道。”


    這一次是我迷失了方向。


    慎司睜開眼睛,在我開口之前,他急忙說:“等一下,讓我整理一下。我以前不是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微微顫抖著。我把手放在桌子上,看著他的臉。


    “我知道丁。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我知道了。所以,你先別說話。”慎司好像頻頻點頭似的顫抖著,喃喃地說:“我好像處在開放狀態。這是我第一次。”


    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手足無措。昨天晚上還覺得他是個活潑的少年,難道他有精神方麵的疾病?


    女服務員端著托盤走了過來,微微張著嘴,一副準備向閨中好友分享八卦的樣子。她把托盤放在桌上,像剛才那樣湊到我的麵前,小聲說:“他們是《東京日報》的。”


    她的呼吸中散發著甜甜的口香糖味道。我也學她的樣子輕聲問:“他們有沒有什麽消息?”


    “那個小孩是為了找他養的貓,才掉進下水道裏。”


    “哦。還有其他消息嗎?”


    “他爸爸在市公所戶政科工作。”


    “哦。”


    “真可憐,他媽媽幾乎崩潰了,聽說已經被送進了醫院。”


    這些事我都已經知道了,但我仍然露出欽佩的樣子:“你真厲害。”


    女服務員更加貼近過來,我幾乎可以從她的領口看到她的胸部。


    “有用嗎?”


    “有啊,你真善解人意。但對方可是大報社。”


    她一臉曖昧地彈了一下我襯衫的領子,“我總是願意幫帥哥的忙。”


    “不敢當,不敢當。”我笑著說道,“但是我們雜誌的封麵不會用非專業的女孩。”


    女服務員慢慢站了起來,她說:“搞什麽嘛!”


    “不好意思。”


    “你怎麽知道的?做一下好事又不會怎樣。”


    正當她轉過身去時,我用手指鉤住她的圍裙口袋,拉住了她。我想起了一件事。


    “那你就好事做到底吧。他們知道那個孩子在找的貓叫什麽名字嗎’”


    她轉了一下眼珠子,“我怎麽知道。”


    “你幫我問問看?”


    她立刻在腦子裏盤算著,“你要給我小費嗎?”


    我點了點頭,她一搖一擺地走開了。她是有目的的,所以被她說成“帥哥”也沒什麽好高興的。


    我看著那個女服務生,她拿著一個大大的銀色水壺走向《東京日報》的兩名記者。在幫他們倒水的時候,她和他們簡短交談了兩三句,逗得其中一名記者哈哈大笑,隨後她回到吧台旁的固定位置,放下了水壺。


    這次她沒有走過來,就站在那裏,不出聲地動著嘴巴說:“小、白。”我輕輕舉了舉手。


    “那隻貓叫小白。”


    慎司雙手抱著身體,隻轉動著眼珠子看著我。


    “你不是說它叫莫尼卡嗎?”


    “因為,那個孩子這麽叫它。”


    可昨天晚上他說是聽別的警官這麽說的。我探出身子:“什麽”


    慎司冷不防地站了起來,但動作很遲緩。


    “我想吐。”


    他臉色蒼白,看起來就像參加聯誼時喝多了的大學生。他雙手抱著胃,站起來的時候把椅子弄得砰砰作響,他走到過道上,準備走出店外。剛才的女服務員驚訝地跑了過來,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我也站了起來。


    “你不舒服嗎?”


    女服務員看看慎司,之後又瞪著我,意思是說都是你的錯。我一臉錯愕地站在那裏,隻能像傻瓜一樣看著她。


    “洗手間在哪裏?”慎司一臉痛苦,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那裏。”


    女服務員指著吧台左側的門,慎司步艟蹣珊地走了過去。當我靠近他想要攙扶他時,他卻丟下一句:“不要碰我!”


    “我沒事,應該很快就好了。請你等一下。”


    他的聲音顯得十分堅決.讓人不禁聽命幹他。我和女服務員都縮回了手。慎司消失在門的那一端。


    我的人生路走得並不平坦,但還是第一次被人嚴詞拒絕“不要碰我”,讓我覺得很受打擊。女服務員似乎也有同感,人就怔在那兒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不要碰我。”


    “是嗎?雖然我曾罵過別人:‘不要碰我,你這個老色鬼。”’


    “是對色狼說的?”


    “對啊,在酒吧裏。”


    “那還怎麽做下去啊?”


    “所阻我才來做服務員啊。”


    她氣衝衝地走了,我腦中一片空白坐在椅子上。《東京日報》的兩名記者也轉過頭來看熱鬧,但立刻不感興趣地轉過頭去,其中一人拿著賬單站了起來。


    吐司和炒蛋已經涼了,沙拉也變得水水的。我根本沒有食欲。我開始有些不安起來,雖然很想抽煙,但還是拚命克製下來,喝了一口咖啡。


    慎司還沒有回來。


    另一對男女也起身離開了。十四英寸的電視開始播報新聞,但畫麵很不清晰。這時我才猛然發現自己簡直笨到家了。我重重放下咖啡杯,把那個女服務員嚇了一大跳。


    “先生"”


    她三步並兩步走了過來,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這次輪到你發作了嗎?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是他?


    難道是他幹的?


    我瞥了一眼仍然緊閉的洗手問的門。女服務生雙手抱在胸前端詳著我。


    “沒事,”我慢慢地說,“謝謝。”


    她微偏著頭走進了廚房。她似乎下定決心,不再和我們有任何瓜葛。


    這樣最好。別人不知道最好。


    是慎司!是他把井蓋打開的!我不知道他這麽做有什麽意圖,隻是惡作劇而己?他打開了蓋子,然後離開。當他在雨中徘徊時,看到了那個撐著黃色雨傘的小孩,嘴裏不停地叫著“莫尼卡”。那小孩或許學著大人叫貓時彈舌頭“喵喵”叫的樣子。然而那時候慎司也沒多想什麽。那時候——


    慎司一定是迷了路,在原地轉來轉去,結果坐上了我的車子,剛好回到他打開井蓋的地方。我停下車後


    ,發現了黃色的雨傘,這時慎司才發現自己闖禍了。


    我想起來了。當我把黃色雨傘遞給他時,他一副受驚的樣子。


    他鐵青著臉問“能不能找到凶手”,一整晚都無法入睡,還有他出門去拿自行車,瞼色蒼白地回來後,一切就不對勁了。


    當時他一定是回到了現場,他一定是再也無法克製自己了,現在他更因為無法承受罪惡感而亂了方寸。


    這時洗手間的門開了,慎司走了出來。他麵如士色,但身體挺得很直,走路也沒有搖晃。


    我看著他步步走近,當他回到座位後,我仍然注視著他。慎司抬起頭,他的眼神很正常。


    有那麽一刹那,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內心深處。沒錯,就是“看穿”。那種感覺就像考試時想作弊,一抬頭發現監考老師惡狠狠地盯著你——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可以看穿你腦袋裏的東西,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但是我還是說出了口:“是你幹的,對不對7”


    慎司靜默不語,可是他眼睛周圍的緊張感消失了。我覺得自己猜對了。


    “我現在才發現,你一定覺得我少根筋,對不對?”


    我勉強維持自己像慈父般溫柔的聲音。但慎司搖了搖頭。


    “不對。”


    “不對?”


    令人驚訝的是,他輕輕地笑了。他垂下肩膀,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根本不是這樣。唉,怎麽會變成這樣,太可笑了。”


    “有什麽可笑的?”


    慎司義搖了搖頭,突然抬起頭來。


    “我們走吧。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我告訴你。”


    我環視空無一人的餐廳,“這裏不行嗎?”


    “我現在好像處於開放的狀態,許多東西都會跑進來,感覺很不舒服。我想去一個沒有其他人的地方。”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跟著他走了出去。我有點失神了,連之前約定的小費也忘了給那個女服務員。她站在窗邊,雙手抱在胸前,怒目圓睜地目送著我們。她沒有對我們翻白眼,我們就該偷笑了。


    4


    “把你的手給我。”慎司說。


    我們離開餐廳,走了一會兒,來到大馬路旁一片寬敞的丁地。附近沒有人.兩台推土機的鏟鬥懸在半空中。空氣中混雜著雨和泥土的味道。


    慎司默默地走到我前麵,他說“就在這裏好了”,便在蓋著塑料布的建材堆上坐了下來,然後讓我伸出手來。


    “當然,隻要我能夠幫得上忙,我一定會拉你一把。”我把兩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低頭看著他說道。


    他苦笑著說:“不是這個意思。沒錯,我雖然想讓你幫我,但現在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真的要你把手伸出來,或者應該說,請你把手伸出來。”


    我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於是他為難地停頓了一下,說:“這麽說吧。高阪先生,請你讓我握著你的手。”


    我有點被嚇到了。慎司雖然臉上堆著笑容,但神情很認真,不像開玩笑。


    “我的手嗎?”


    “對。”


    菝把右手從口袋裏伸出來,張開手掌,看了一下,然後伸到他麵前說道:“如果你想甩這招泡女孩子,我勸你最好再想想其他更好的台詞。”


    慎司像握手那樣,慢慢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小,像女該子的手一樣又滑又暖。


    他轉過臉去,緊抿著嘴唇,注視著遠方,仿佛在巡視整個工地。他肩膀用力地抖了一下,然後,我覺得他——我覺得他仿佛消失了。


    雖然他坐在我麵前,但他所釋放出的人的感覺、體溫、呼吸似乎完全消失了。當我回想起這一幕,想要用言語形容時,也隻能想到這些字眼。慎司似乎靈魂出竅了,往和我不同坐標的地方消失。


    同時我感覺自己——好像變小了。腳底下的感觸、吹拂在睫上的風變得很輕,我好像身在此處又不在此處,好像自己披身體內部吸了進去,隻留下表皮的神經末梢。


    遠遠地傳來車水馬龍的聲音,以硬潺潺的流水聲。


    這裏離大了與路很近,萬一有人過來的活就完了。


    傳來一陣小孩子高亢的笑聲,隨即又消失了,然後是有人用力關上車門的聲音。


    你可以看到什麽?看得到嗎?


    “小時候,”慎司開口了,好像在唱一首我從來沒聽過的歌,帶著些許抑揚頓挫,“小時候——十歲——或者十一歲吧…你背著學校規定的白色背包……但不是初中生用的……那時候,你出了車禍,對不對?”


    我大吃一驚,睜大眼睛。我站穩腳跟,周圍的雜音也和慎司的聲音一起回到了現實。


    但他仍然握著我的手,眼神和剛才一樣,在半夢半醒間;略長的劉海兒被風吹亂了,垂在額頭上。他的瞼突然顯得很孩子氣。


    “卡車——兩噸的深綠色卡車。載著術材,是截成四塊的本材,樹皮還沒剝掉,切口流下的樹脂凝結了。在小路上——三岔路上——你和朋友一起——穿著紅色t恤——你沒有想到會被卷進車下。因為你站得很遠——你隻是站在遠處看著,但是——”


    我的脖子起了雞皮疙瘩。眼前慎司的樣子極像吸毒者精神恍惚時“飛起來”的時候——沉浸在藥物溫柔的銀色夢幻中的表情。


    我本能地覺得危險,想要把手抽回來。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宛如兩手原本就粘在一起,我根本抽不出來。


    慎司的聲調突然提高了,變成訓斥的口氣,語氣中帶著微微的顫抖。


    “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嗎?不能靠近大卡車.否則會被卷進去。我不是耳提麵命地告訴過你,大卡車轉彎時,後輪會比前輪進去很多——”


    雖然我不願意相信,但慎司的聲音和我記憶深處的母親的聲音如出一轍——我十歲時的母親,距今二十多年前、每天化著淡妝的母親。慎司的聲音變成了母親的腔調,和我記憶中母親的聲音產生了共鳴。


    “但是,你的傷勢並不嚴重,”慎司衛恢複了他原來的聲音,“也隻住了一個月院。至於為什麽,那是因為小孩子的骨骼很柔軟。很柔軟,像奶酪一樣柔軟。”


    他說完輕輕咂了一下舌頭。不記得是誰也有這樣的習慣。那是很遙遠的過去,遙遠得已經忘卻的記憶。慎司就像我和這個人共同的朋友,他好像想借由模仿這個人的動作逗我發笑,很自然地咂著舌頭。


    “但你現在仍然對大卡車敬而遠之,開車上路時,總避免和大卡車並排。當時你的左小腿脛骨斷了,現在一看到綠色的卡車,左小腿就不由自主地發抖——你曾對某個人說過這句話吧——某個人——這個人就是——小枝子。”


    隨後慎司猛然放開我的手,他很用力,幾乎是甩開了我的手。他自己差一點因為反作用力從塑料布上滑下來。


    我們都靜止不動,但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來。好像隨著“預備——砰!”的口令,我們兩個人開始跑向某個地方,比賽誰先回到原點一樣。平時不曾注意到在哪裏的心髒也強烈地表達著自己的存在,在胸膛內拚命搏動。


    “你——”我用左手背壓住顫抖的下巴說,“你到底在玩什麽把戲7”


    慎司這才調整坐姿,存了好兒次口水,痛苦地幹咳著。


    “我也嚇了一跳,”他凝視著剛才和我握手的右手,“感覺好像燙傷了一樣。我是第一次這樣,今天的第一次太多了。”


    “第一次——”


    “可能是壓力太大了或者是我涉入太深了……”


    我向前躊出一步。如果對方不是這麽瘦弱的少年,我一定會抓著他的衣領扁他一頓。


    “你到底在說什麽"”


    慎司恢複了平靜,抬起頭束用純潔無邪的眼睛看著我。


    “我剛才是不是說對了?”


    “什麽——”


    “請你告訴我,我是不是說中了?”


    這是個不容妥協的問題,也沒有辦法妥協,因為他說的完全正確。


    我點了點頭:“的確,我小時候曾被卡車輾過。卡車倒車時,我被後輪卷了進去。那時候剛好放學,就在離我家不遠的三岔路口。當時的情況我記不太清楚了,不過,事後聽說是載木材的貨車。”


    “當時你應該看到了貨車上的木材,因為留下了。”


    “留下了?”


    “留在你的記憶裏。”


    我頓時啞口無言,無話可說地攤開雙手,“我的?”


    “對。”


    “我的記憶裏?”


    “我看到了。就像——從磁盤讀取數據一樣。”


    我哈哈笑了兩聲,但聽起來一點部不像笑聲。


    “怎麽可能?”


    “我能。”


    慎司站了起來,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於是他把雙手放在背後。


    “我不會再做了,你放心好了。我也很少這麽認真嚐試。”


    “嚐試什麽?”


    “像剛才那樣。我稱之為‘掃描’,就是計算機斷層掃描的那個掃描。”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我很少這麽做。很累,而且我討厭這樣。但剛才是情非得已,如果我不這麽做,你就不會相信我。”


    “你想讓我相信你什麽?”


    慎司搖搖晃晃地走了兩三步,然後仿佛心意已決似的轉過身來。


    “高阪先生,你知道什麽叫特異功能嗎?”


    我整個人僵住。


    “你不知道這個名稱也沒關係,你隻要認識我就行了。因為——”慎司的眼神透著一絲哀愁,“我就有特異功能。”


    很久以後,當我有機會和慎司單獨交談,問他當時是不是覺得我很愚蠢時,他笑著說:“該怎麽說打個比方吧,就像聽到醫生宣布‘你懷孕了’時的表情。”


    他的形容很貼切,但更確切地說,我不僅被醫生告知懷孕了,還覺得害喜。雖然我用笑來掩飾,嘴巴上說“你在開玩笑嗎”,但身體——忠實地反映出來,我無法掩飾的部分已經反映出某些不容忽視的東西。


    然而當時,這種情感隱藏在潛意識裏。在表層意識中,是因為出其不意地聽到“小枝子”這個名字,我大感震驚。這個我努力忘記、也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的名字,經過漫長的時問和遙遠的距離,竟然從這個與我偶然相識、根本不可能認識她的少年口中說了出來,我感到驚慌。


    我並不是因為他說自己是特異功能者而感到驚慌,而是因為在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出現了不可能存在的東西而感到驚慌。所以,我當然開始思考事情背後的真正目的。


    當我從錯愕中清醒過來時,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要不要坐下來?”


    “看你的樣子,最好坐一下。”


    “不,我不需要。”我搖了搖頭。或許,我隻是下意識地抵抗,“我沒事。”


    “是嗎?那我坐噦。”慎司一屁股坐在塑料布上。“我的膝蓋抖個不停。”


    他坐在那裏,抬頭看了我半天。我和他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努力想要找回大人的——一個有常識的人的理智,慎司則默不作聲地看著我。


    終於,他露出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對不起,”他用雙手捂住眼睛,“真的很對不起。我是不是碰到你的痛處了?”


    “什麽痛處?”


    “讓你如此難受的應該是一個叫小枝子的人吧?”


    停頓了幾秒後,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都寫在臉上了,即使不是特異功能者,也看得出來吧。”


    我擠出一個笑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為了麵子,我必須冷靜下來。對方不過是個孩子。


    “那是以前一個朋友的名字。”我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突然被你這麽一說,我嚇了一跳。”


    “朋友……”


    慎司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遍,但沒有繼續說下去:很明顯,他有所顧忌。


    如果我不說實話,就無法揭穿他的詐術。當時我是這麽想的。所以我決定不再逞強,誠實地麵對他。其實這是更逞強的行為。


    “那是我以前女朋友的名字。我們訂了婚.但因為發生了一點事,分手了。現在她應該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可能已經有小孩了吧。當然,我並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我明白了。”慎司用力點了點頭,“我下次不會再問了,我保證,絕對、絕對不問了。”


    他很嚴肅地對我發誓,反而讓我不知所措。我依然對她那麽戀戀不舍嗎?我還沒有忘記她嗎?我對她的感情竟然深到讓不小心說出她名字的少年如此後悔莫及嗎?


    我覺得很尷尬,也很不堪,說話的語氣也跟著粗暴起來。


    “你怎麽知道她的名字?如果你是她的遠親,最好趁早說。”


    慎司抬起頭,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怎麽可能?”


    “我怎麽知道?如果你認識她,說中我小時候的事就沒什麽好稀奇的了,我曾告訴她很多我小時候的事。”


    一個令人不悅的記憶閃過我的腦海,清晰得讓我差點兒脫口而出——對啊,我第一次和她上床時,她問我左小腿的傷是怎麽回事.我就告訴她了。


    “你快說啊。”我低聲說道,心裏越想越生氣,“說啊,你到底在使什麽騙術?你接近我有什麽目的?”


    刹那間,慎司的臉上沒了表情。


    “騙術?”


    “對。”


    “我為什麽要對你使騙術?”


    “我不知道,所以才問你。”


    我毫不掩飾我的怒氣,甚至帶有一點挑釁的味道。然而他並沒有理會我的挑釁,依然坐在那裏,用平靜的聲音說:“我才不是騙子。如果你以為我喜歡這樣,那你就是個死腦筋的大笨蛋。”


    “你說什麽?”


    驚訝之餘,我渾身的血都衝到了頭上。我上前一步,抓住慎司的胸口,但在緊要關頭我克製住了,因為我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如果你不想再被掃描,”慎司雖然有點躊躇,但還是慢慢地搖了搖頭,“最好不要碰我。”


    我至今仍然記得他當時的表情。他的臉上有一種即使拚命克製仍會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優越感,那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勝利表情。如今我才了解,這正是隔絕特異功能者和我們這些平凡人的厚實屏障。


    “誰會相信這種事?”我撂下這句話,便轉過身去,背對著慎司。


    “請你聽我把話說完,再決定要不要相信我。你是記者,怎麽可以剝奪我的發言權?”


    “你還真狂……”


    “沒錯,我是很狂。但我不是騙子!”


    慎司第一次提高了音量,我咬緊牙,轉過身來。


    “你聽我說。”


    慎司義恢複了柔弱的語氣,他看起來很瘦小,好像變成了比十六歲更年幼的小孩。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能力。我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才明確意識到自己可以看透別人的心思。我每次都能猜中下一次老師會點哪個同學的名字。”


    我用鼻音“哼、哼”地笑著,“這種事,小孩子都做得到。因為緊張的緣故,第六感就特別強。每個人都有第六感。”


    “第六感可以知道老師暑假時想去哪裏玩嗎?知道她要和誰去嗎?也知道她因為和一名學生的父親偷偷約會過,心裏感到很


    愧疚嗎?還可以知道她在教我們乘法時,腦子裏卻懊惱著如果薪水再多一點,就可以買下上星期去看的那間房子了,如果可以再籌三百萬頭期款就好了之類的事嗎?”


    一陣沉默。遠處傳來兩聲急促的喇叭聲。


    “就是這樣,”慎司點了點頭,“我就是知道,我都知道,我可以看得到。我也知道一般人無法像我這樣知道那麽多事,所以我很害怕。我小時候常在教室裏尿褲子,或是上課時想上廁所,還為此被同學嘲笑。其實這都是因為我太害怕了。我可以看到別人在想什麽,就好像對方親口告訴我一樣。”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催促他繼續往下說,“然後呢?”


    “然後……”慎司舔了舔嘴唇,閉上眼睛,讓精神更集中,“有一次,我實在害怕得不得了,於是告訴了我父親。我以為他會很生氣。這太不尋常了,對小孩子來說,不尋常的事就等於壞事。但我父親並沒有生氣,他靜靜地聽我說完,第二天向學校請了假,帶我到以前從沒見過的一個親戚家裏。”


    那個人是慎司父親的姑姑,當時七十二歲,沒有親人,一個人住。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父親沒有向姑婆打招呼,劈頭就說:“明子姑姑,我兒子慎司好像和你一樣。”’


    慎司睜開眼睛,“姑婆讓我進了房間,一直看著我的臉。我這才知道,具有這種能力的並不是隻有我而已,其他人也有——我為什麽會知道?因為姑婆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卻可以和我交談。她對我說:“真可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心中放下了一塊巨石,那時候的心情,無法用言語形容。正因為有姑婆,我才撐到今天。”


    “撐到今天?”


    “沒錯。”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天生具有這種能力的孩子,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雖然占總人口的比例很小,但我覺得應該比生下龍鳳胎的幾率更高。這種孩子要長大很不容易,因為往往會被這種能力壓垮。”


    “這是我前所未聞的理論。”


    我笑著說,但慎司不以為意,他很認真。


    “不,我天生具有這種能力——這樣的說法並不正確,事實上每個人都有這種能力,這是一種潛能。然而大部分人都缺乏表現這種能力的能力。很少有孩子天生就同時具備這種能力和表現這種能力的能力。隻有同時具備這兩種能力的人,才能稱為特異功能者。”


    “特異功能會在十一二歲左右,也就是所謂的第二性征期有突飛猛進的發展,我也一樣。就像藝術才華或是運動細胞一樣,到了這個年齡,連小孩子本身也能意識到自己的能力,比方,素描畫得比別人好;跑得比別人快;別人要練好幾次,他隻要一次就夠了。這不就是才能嗎?大人不也常說:‘這孩子有畫畫的天分,和親戚裏的某某人一樣。他有這方麵的才華,應該和遺傳有關吧。"”


    “喂,等一下——”


    “這種能力也一樣。”慎司不讓我插嘴,繼續往下說,“特異功能也和其他才華一樣,有些人有,有些人沒有。然而即使有這種能力,如果不練習也會被埋沒,隻要多加練習,就可以精益求精。”


    “假設某個特異功能者能力有限,而且當事人也不喜歡這種能力,或者周圍環境不佳,當事人也有可能無法充分發揮這種能力。就好像有人具有可以成為舉世聞名的畫家的繪畫才華,但如果他本身不想畫畫,一輩子從不拿畫筆,也會過著平凡的生活。但是,如果特異功能者與生俱來的能力十分強大,強大到無法被埋沒時,事情就沒那麽簡單了。如果當事人不拚命練習到操控自如的程度,就很可能喪命!”


    我才不信他的鬼話連篇,但姑且讓他先把話說完,所以我不發一語地看著慎司的臉。他顯得很焦躁,嘴唇不斷地抽動。


    “我雖然靠明子姑婆的協助,活了下來,但活得並不輕鬆。姑婆教我怎麽控製這種能力,但這並不像識字那麽簡單,最後還是要靠自己摸索。”


    “操控?要怎麽操控?難道要在背上裝一個開關嗎?”


    “明子姑婆曾經帶我去國際長途電話公司看拋物線型天線。然後對我說:‘慎司,你的大腦裏也有一個這樣的東西。’”他用指尖輕輕敲了敲腦門。“也就是說,我是接收器,一個巨大的接收器。所以你說得沒錯,學習操控就是給自己裝一個開關,能夠根據實際需要隨意開關。但在做這件事時,精神必須很集中。你明白嗎?”


    我看著腳上的泥巴,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以前,我們雜誌在做竊聽的專題時……”


    “怎麽樣?”


    “我曾經在報道上寫過,汽車電話和無線電話是竊聽的理想標的。也曾采訪了一位喜歡竊聽的行家,他大放厥詞說,每個人都可以接收電波。事實上,真的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就像兩個人麵對麵交談一樣。”


    雖然現在汽車電話和無線電話都很普及,但當時無線電話才剛上市,我本身對電波一竅不通,所以一聽他那番話便驚慌失色。


    “是不是可以這麽比喻:隻要能夠找到頻率,就可以聽到所有的內容?”


    “即使頻率不合,”慎司糾正我,“隻要我打開自己的開關也可以聽到,但如果對方發出的信號不夠強,有時候會聽小太清楚或是很模糊。”


    “你不是不碰到對方就無法讀到對方的心思嗎?就像剛才對我做的那樣。”


    慎司搖搖頭:“不是。接觸的時候可以讀取得更精確,其實隻要站在我旁邊我就可以讀取,比如乘電車時,我發現坐在我前麵的中年男人雖然在看英文報,腦子卻想一些很下流的事。”


    “剛才那個女服務員的情形也一樣。那時我正逐漸進入開放狀態,所以立刻發現她在想什麽。”


    可不可以讓我上封麵?


    “你說的‘開放’,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個啊,”慎司的嘴唇微微發抖,似乎身體還在打著寒戰,“那很可怕,處於一種完全失控的狀態,開關失靈了。該怎麽說,變成一種‘來者不拒’的狀態,可以聽到周圍所有的聲音,就像海嘯一樣。”


    “什麽時候會發生這種情況?”


    “今天是第一次……但當我情緒不穩定或是身體虛弱時……”他側了側頭,“我也不太清楚。總之,這時候這種能力會橫衝直撞,完全不聽我的使喚。”


    我回想起剛才在餐廳時的情況。


    “身體也很痛苦嗎?”


    “那當然。心髒的負擔最大。”


    “所以即使不是‘開放’的狀態,如果不停地打開開關——”


    慎司笑了一下,“如果我想自殺,就會這麽做。”


    我可以從他的語氣巾感受到他在故作輕鬆。然而我還是認為這是巧妙的騙術——為什麽要對我使用這種騙術?我滿腦子隻有這個想法。


    可是故事編得很成功,非常成功。


    “問你一個問題。你剛才說你可以像讀取磁盤數據一樣讀取人的記憶?”


    “是。”慎司坐直了。


    “是讀‘人的記憶’而不是感情和思念嗎?”


    “對。”


    “難道不是所謂的心電感應嗎?我一直以為看透人心的能力被稱為心電感應呢!”


    慎司突如其來地問我:“高阪先生,你現在在想什麽?”


    “啊?”


    “你現在在想什麽?”


    我不以為然地回答:“想什麽——就在想我問你的話,否則我怎麽會說出來呢?”


    “不是的。”慎司搖著頭,“不是的。大腦的容量沒那麽小。你的確思考了問我的問題,但同時也想了很多其他的事——感覺有點冷、會不會是感冒了、天氣好不容易放晴、不知道有沒有找到望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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