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醫院中庭盛開著不合時節、怎麽看都像是杜鵑的花,散發著宜人的芳香。


    臘月已經過了一半。這個案子曾經在媒體占據了相當的版麵,如今已被新的熱門話題取代了。


    “下次我不會再失敗了——我已經想好了。”


    慎司靠在輪椅上,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


    村田熏剛來找過他,他才走,我就到了。慎司好像哭過,但似乎也因此卸下了肩上的負擔。


    “我不能再像井蓋事件時那樣,把不具備這種力量的普通人牽扯進來,這樣反而會把事情搞複雜了。村田先生也同意我的看法。雖然單打獨鬥太魯莽了,但我當時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


    我知道慎司想說什麽。


    如果慎司把從那八封恐嚇信——是三宅令子寄的——中讀取到的東西告訴我或者警方,不知道會怎麽樣。


    警方一定不會相信。即使有幾分當真的到川崎家詢問,也無濟於事。


    這麽一來,隻會讓川崎和令子提高警覺,他們表麵上會表現得很憤慨或一笑置之,然後暫緩執行計劃,但這等於讓他們有喘息的機會,重新思考整個殺人計劃。


    那麽,如果告訴我呢?


    或許過程有些波折,但最終我還是會相信慎司。但那又怎樣呢?即使我告訴小枝子,她丈夫和丈夫的情婦想殺她,她會相信嗎?


    “隻有在緊要關頭,才能給他們致命一擊。”慎司喃喃說道。“當初我是這麽想的,所以……”


    我坐在長椅上,身體向後仰,看著天空。萬裏無雲的天空藍得惹人生氣。


    “如果我沒這樣做,直也就不會被扯進來了。”


    慎司低頭看著輪椅。


    “雖然你再三忠告我,不要再管這事了,可我實在忍無可忍,於是去找垣田理論,才搞成這樣子。我太自以為是了。”


    “別說了。”


    “但是……”


    我端正坐姿,鄭重地對慎司說:“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慎司靜默不語。


    “真的很對不起。說起來,你和直也都是為了救我。我再怎麽道歉,也無法挽回已經發生的事……”


    “別說了。”慎司平靜地打斷我的話,“這又不是你的錯。因為……因為,你並沒有像我們這樣的力量。”


    “但直也卻因此而死。”


    慎司咬緊嘴唇,搖搖頭:“那是我的錯,因為我向他求救了。當我動彈不得時,就隻能靠他了。我竭盡所能追著他,就像監視器一樣緊跟著他。”


    慎司在囈語中重複“會被他幹掉……”,其實指的是川崎小枝子。


    直也,請你幫幫忙。否則,會被他幹掉。


    “小枝子小姐——懷孕了吧?”


    我點點頭。


    慎司麵露微笑地說:“直也很喜歡小孩。”


    “所以才會去救她……”他喃喃地說。


    “而且,他在彌留之際……在即將離開我大腦時……安心笑了。”


    “真的?”


    “嗯。他好像很高興……該怎麽說,他似乎很得意,仿佛在說,我說到做到。”


    “我有點羨慕他……”慎司說道。


    希望如此。雖然這令我感到無限淒涼,但我真的希望如此。


    我想起破案之後與中桐刑警的談話。


    織田直也這個年輕人,真的是奮不顧身地救了川崎小枝子。


    對,正是這樣。


    但是,我們其實也發現了那是一樁自導自演的綁架案。他不相信警方嗎?


    你可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麽?


    或許警方事後可以把川崎和令子逮捕歸案,卻無法阻止他們男人——這一點,隻有他能做到。


    “他走了,我真的好寂寞。”


    慎司眨了幾次眼睛,似乎決心不再流淚。


    “雖然很寂寞一旦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讓我永遠都不能忘記直也。下一次輪到我的時候,我一定好好發揮,否則就失去了活著的意義。”


    活著的意義。我許久沒想過這個問題了。


    “我希望可以對別人有所幫助。不僅是我,每個人都該為此而活。重許你覺得我還是個小孩子,但我想每年有那麽一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思考這個問題也不錯。”


    隻有一個人靜靜地從頭到尾聽我講完這個故事。那個人就是三村七惠。


    在我開始講這個故事之前,她讓我看了一個奇怪的裝飾品。那是一個活動雕塑,由幾片金屬片組成,掛起來時,晃蕩個不停,還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以前打電話給七惠時,曾數度聽到這樣的聲音。


    “是織田做的。”她寫道,“雖然他笑著說,聲音太吵了,根本沒法當擺飾。但他走之後,每次想要呼喚他,我就會把這個掛起來,一直看著。”


    在我說故事的時候,七惠雙手托著下巴,不時看著天空,始終專心傾聽。


    故事說完了,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總之,我和七惠是因為織田直也才相遇、相識的,既然他永遠地離開了,我沒有權利要求七惠留在我身邊。


    我沒有勇氣問她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如果我對她說我不想離開你,是不是意味著我在強迫她接受殘缺不全的人生?


    七惠站起來,手上拿著白板走回來。她飛快地寫完後讓我看。


    她寫著:“我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麽?”


    她毫不猶豫地繼續寫道:“你和小枝子分手的理由。”


    我覺得胸口發悶。


    “直也告訴你的嗎?”


    她點點頭,“他說,你因為這件事受了很大的傷害,不願對人敞開心扉,是很難纏的人。所以他才提醒我,和你扯在一起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七惠讓我看著白板,自己吃吃地笑了。


    原來我是個難纏的人,原來我不適合七惠?


    不,僅是這樣而已嗎——我暗自思索起來。直也應該看到了更遠的事。不需要慎司告訴他,他早就知道了,在讀取那個跟蹤者的思緒時就知道了。他看到了受雇於川崎的那個人在想什麽,知道了我在不久的將來會被卷入這場殺人計劃。


    隻是,他沒有說出。


    所以他才向七惠提出忠告,叫她不要和我在一起。


    如果川崎他們的計劃成功,我將永遠活在一道無形的枷鎖中——因為我和人結怨,讓我身邊的人死於非命的枷鎖,而且我永遠無從得知事情的真相。


    七惠和背負著這枷鎖的男人在一起,不可能幸福。


    然而——那天在醫院裏,直也看到了他的忠告並沒有奏效。沒有任何事可以瞞得了他。


    所以——所以,他才會竭盡全力阻止川崎和令子,不讓小枝子成為刀下亡魂。


    他並不是為了我,也不僅是因為慎司的請求,他是為了七惠才去完成這項使命的。


    所以,他才會安心地笑,因為他為七惠所做的,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做到的。


    “你有什麽想法?”我鼓足勇氣問她,“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七惠陷入了沉思。


    直也的活動雕塑在頭頂上發出輕響。


    “你們要請誰當介紹人?”


    生駒這個急性子。采訪結束後,他一直在提這件事。


    我忍不住笑了,“現在還沒考慮這個問題。”


    “你可別找我,不然我老婆要我買新的留袖和服,我可就虧大了。”


    距離新年隻剩一個星期了,社會上仍然動蕩不安。下町一帶發生了駭人聽聞的連續縱火案,從上午開始,我們一直在火災現場采訪。


    “現在剛好是中午,”生駒看了看表,“喂,從這裏到綠葉幼兒園應該不遠,叫七惠一起吧。你請我吃一頓豪華午餐,算是預先慶祝。”


    剛好是小朋友自由活動的時間。整個院子都是深藍色的製服蹦蹦跳跳的身影。七惠也穿著相同顏色的圍兜兒,站在滑梯旁看著小朋友。


    除此之外,和我之前夢中的情景如出一轍。


    直也會不會就在這裏——我突然有這種感覺。


    “喂,別發呆了。你好。”


    生駒揮揮手。七惠發現了我們,輕輕欠身行禮,露出笑臉。


    我試著用好不容易才學會的生硬手語跟她說話,但速度極慢。


    中午、可不可以、出來?


    七惠笑著點點頭,用手勢表示“等我一下”。


    “真方便。”生駒笑了。


    看著這麽多孩子——從今以後將走向不同人生的孩子——愉快地又蹦又跳,我突然頗有感慨。


    不知道織田直也會不會有來生?有一個和此生完全不同的人生,走一條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一定會——我想。當他再度降臨這個世界時,希望他的人生之路更順遂、更輕鬆。希望那是一個不會令他感到痛苦的人生。下一次,希望他能夠不單執著於為他人奉獻,也可以在別人的奉獻中感受到幸福。


    每個人的體內都有一條龍,那是一條不可思議、蘊藏著無窮力量的沉睡的龍。當這條龍蘇醒時,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


    希望我們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希望可怕的災難不會降臨到我們身上。


    體內的龍,希望你保護我。


    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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