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事件


    1


    半夢半醒間,我做了個夢。


    陌生的街道,微風吹拂。天空烏雲密布,四周卻出奇地亮。


    這是夢——我站在街頭,心裏如此想。


    矮石牆上裝有不鏽鋼圍籬,我靠在圍籬上。圍籬的另一端是像公園一樣的開放場所。許多穿著淺藍色圍兜的小孩子,手牽著手,圍成一圈。七惠也穿著相同的圍兜站在那裏,打著拍子,笑逐顏開地唱著歌。


    她在唱歌。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七惠的聲音,但又覺得沒什麽奇怪的,似乎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在夢中,她可以唱歌,可以說話,也可以大聲歡笑。


    我沒聽過那首歌,有點像童謠,又像是聖歌。我從未完整聽完一首聖歌,但就是那樣的感覺,沒錯。


    七惠並沒有發現我。即使我叫她,她也聽不到。果然是夢……否則怎麽可能聽不到。於是,我又叫了幾次。隻要這樣,就會醒來……


    這時我發現,並不是七惠在唱歌。歌聲是從外麵傳來的。


    在離小孩子不遠的地方,織田直也穿著白襯衫站在那裏,他看著那群孩子,看著七惠,兀自唱著歌。


    是他的聲音。


    直也沒有發現我。我似乎不存在。直也嘴角帶著笑,繼續唱著歌。孩子們蹦蹦跳跳的,七惠也微笑著。


    我試著叫他。


    直也慢慢抬起頭看著我。


    他沒有停止歌唱,笑容也沒有從他臉上消失。他隻是慢慢轉過身去,好像站在旋轉台上一樣,輕巧地轉過身去,靜靜離去。我看不到他的腳,他越走越遠。


    我想追上去,想跨過欄杆,但不知不覺中,欄杆變高了,我抬頭一看,欄杆頂部消失在雲端。我急忙尋找直也的背影,他已經走遠了。


    他背上沾了紅色的東西。像油漆一樣紅,不斷從他的身體裏流出來。在他漸漸遠去的路上,像拖著某種重物走過的痕跡般,一滴又一滴的紅色留在那裏。


    是血。


    當我弄明白時,變得頭重腳輕起來,身體搖晃著,視野也開始晃動。我想叫住直也,但聲音已變得顫抖起來。我叫了他好幾次。漸漸地,我再也叫不出聲來,身體搖晃得太厲害了,周圍也變成一片模糊的白色……


    我睜開眼睛,七惠正看著我。她醒了。


    她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把我搖醒。我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她溫暖的手。好溫暖,溫暖到讓人懷疑她是不是發燒了。


    我終於回到了現實,看著房間的天花板——啊,原來是夢。


    我打開台燈,把燈向外推了推,以免燈光刺到眼睛。


    “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七惠搖搖頭,用指尖輕輕摸了摸我的額頭。我的額頭正流著汗。


    “我說夢話了?”


    她點點頭。


    “我做了個夢。”


    七惠歪著頭,似乎是問什麽夢。她的表情就像半夜陪在病童身旁的母親。


    “現在幾點了?”


    我伸長脖子,看到枕邊的鬧鍾——淩晨兩點,這表示一天結束了,“一星期”期限已過,正要進入第二天。


    迄今為止,除了慎司受重傷之外,什麽都沒發生。


    慎司已經過了危險期,他中間醒過來一次。當時他父母和負責辦案的警官進去看他,他不能說話。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眼神呆滯,似乎什麽都看不到,這讓稻村德雄十分擔心。之後慎司又昏昏沉睡過去,因此,還無法聽他親口向大家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目前這種狀況,我不能排除襲擊他的人就是恐嚇我的無名氏。


    “我可不這麽認為。那些恐嚇隻是做秀。”


    “你想想,對方不需要做任何事,就已經達到目的了。開出一星期的期限,讓我們整天擔心吊膽的,或許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看到我們亂成一團,他可爽死了。要是一天到晚都是這種事,還真會精神崩潰!”


    言之有理。但我無法全盤接受,我無法相信事情竟然這麽簡單。我不認為對方隻是在玩“狼來了”的遊戲……


    七惠仍然一臉擔心,我擠出一個笑容。


    “半夜最容易做噩夢了。”


    她舉起右手,用食指指腹敲了兩次下巴,那是“真的嗎”的手語。


    “真的。這是一天中血液循環最慢的時候。”


    七惠皺著臉,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拉著毯子蓋住她的肩膀,她順從地趴在枕頭上。


    最近,她似乎也睡得不太安穩。有時候,我本以為她睡著了,卻發現她眼睛瞪得大大的。這種時候,即使我問她怎麽了,她也不回答。


    “學生時代,我有個同學——”我看著天花板說道,七惠轉頭看著我,“即使半夜睡得再熟,在地震發生前,一定會醒過來。他說,他不想上廁所卻突然醒來,百分之百會有地震。”


    七惠終於輕輕笑出來。


    “是不是很怪?但可不是開玩笑。他說,睡覺時,平時大腦沒運轉的部分很清醒地運轉著,第六感會特別強。”


    正當我晃著頭這麽說著,電話響了。


    七惠嚇了一跳。盡管已經把音量調小了,但鈴聲在黑夜中聽起來還是特別刺耳。在第一次鈴聲結束前,我就起身下床,第二次鈴聲剛響,我已經拿起了聽筒。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生駒的聲音。


    “你沒睡嗎?”


    “剛好醒著。”


    “你第六感很強。”生駒的聲音很低沉,“你現在坐著嗎?最好坐著聽我說。”


    他說話的語氣很嚴肅,就像穿戴整齊時那種說話語氣。


    “發生了什麽事?”


    聽我這麽一問,他用更低沉的聲音說:“我現在就告訴你。你告訴七惠時,最好想一下先說什麽後說什麽,不要嚇著她。”


    七惠也坐起來,瞪大眼睛看著我。


    “聽好了,警察正在找你。”


    我太震驚了,以至於來不及反應在臉上。


    “他們打電話去你家,找不到你,慌了手腳,就找到我這裏來了,我已經把七惠家的地址告訴他們了,刑警應該馬上就到了。”


    “找我幹嗎?”


    生駒用力吸口氣說:“昨天深夜,川崎小枝子被綁架了。”


    或許這次我顯出驚訝了吧,七惠坐直了身體。


    “目前,我隻知道這些。她被綁架了,警方正在找你。反正不是什麽好事,你腦袋清醒一點等著吧。”


    生駒話音未落,公寓門口響起敲門聲。


    兩名刑警像事先說好一樣,都穿著灰色西裝。一個人說話,另一個人堵住出路。


    刑警的說明簡單明了。昨天晚上十一點半,小枝子於住家附近的路上被綁架,之後就行蹤不明。歹徒已經打過一次電話給家屬,川崎明男在淩晨一點三十五分打電話報的案。


    “我們是來接你的,”刑警說道,“請你現在就去川崎家,接下來,在那裏待命的人會告訴你怎麽做。”


    “怎麽回事?”


    “綁架川崎夫人的綁匪指名要和你交涉,他說你很清楚原因。”


    沒有必要問“為什麽”,刑警似乎已經了解相關情況。


    “我想要選誰,誰就倒黴”又在我耳邊響起。


    “情況我們已經知道了,川崎明男告訴我們的。雖然目前不能確定,但似乎是恐嚇你的人采取的行動。”


    兩位刑警、我和七惠站在廚房說著話,好像排演節目一樣。地板的涼意悄悄從腳底爬上來。


    “可能會很麻煩,請你作好心理準備。不過,我們會盡最大努力保護你和人質的安全。”


    “當然,”另一名刑


    警說道,“如果說你是這起綁架案的綁匪之一,也是很有可能的。”


    他似乎想嚇住我,看來他們兩人分別扮演黑臉和白臉。


    “說得有道理。”我說完,七惠以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我。


    刑警對七惠說:“我們的工作就是懷疑別人。他是你男朋友嗎?”


    七惠縮著下巴點點頭。刑警納悶地挑起眉毛,我說:“如果要盤問她,最好找一個懂手語的人。不知道你們警方有沒有這種人?”


    “叫女警來吧。”刑警說完,轉頭對我說:“不好意思,請你把腳張開,手舉起來。”


    我照做了,刑警很快搜了身,然後用大拇指指了指門口。


    “好,可以走了。你出去後,會有人來接你。這裏我們也會派人保護,你不用擔心。”


    “拜托了。”


    另一名刑警緊跟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打開門。來到走廊時,我想要安慰七惠,卻不知說什麽好。她輕輕搖搖手,向我示意。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路上小心”。她相信,隻要用這句話送我出門,我一定會回來對她說“我回來了”。


    門外,星星閃爍。夜晚的空氣很清新,月亮大刺刺地缺了一一塊,好像被人隨意扔到天上,就那麽懸著,隨興地俯視著地上的一切。


    我和兩名刑警快步朝大路走去,後方靜靜駛來一輛出租車,在前方不遠處停了下來,門開了。我上車時,刑警按住我的頭。


    “後麵還跟著一輛車,你不要回頭看。”車子開動後,喬裝成司機的刑警對我說。“下車時,要盡量保持平靜。歹徒很可能在附近觀察。你要裝出付錢的樣子。總之,必須鎮定,明白嗎?”


    “計價器。”


    “什麽?”


    “你沒按下計價器。”


    刑警笑了起來:“對,就是要保持這種鎮定。”


    2


    川崎家隻有一樓亮著燈。


    川崎明男最先走出來,脖子上還係著領帶。好像剛下班,隻脫掉上衣而已。


    他瞪著我,沒有馬上開口,蒼白的臉上表情僵硬,垂在身體兩側的手顫抖著。似乎是為了平息顫抖,他握緊拳頭說道:“會變成這樣——”


    都是你的錯。我知道他想這麽說。


    “對不起。”我說。


    他無力地垂下頭來,摸了摸額頭說:“不好意思……責怪你也沒有用……”


    在川崎背後,一個矮胖男人倚靠著門邊。他穿著灰色西裝,上衣完全敞開。


    “你是高阪昭吾先生吧?”渾厚的男中音。“請進來吧。”


    窗簾完全拉上的客廳裏,有四個穿西裝的男人。矮胖男人把我帶到坐在茶幾旁的矮個子男人麵前,對方站了起來,高度隻到我肩膀。


    “我是警視廳偵查一科特殊犯罪偵查組的伊藤警部。”


    從他平靜的聲音裏感受不到絲毫緊張。他迅速介紹了身邊的同事,最後說:“這一事件的專案小組,由我擔任指揮官。或許你會覺得很麻煩,但從現在開始,任何細節都要聽從我的指示,明白嗎?”


    “我明白。”


    剛才的男中音請我坐下,他是中桐巡查組長。我隻記得指揮官和他的名字,兩人都大約五十歲,中桐刑警看起來比較年長。


    桌上放著一隻白色電話,連著錄音機,旁邊放著耳機和另外一台機器,應該是擴音器。桌上還攤著一張大地圖,在兩個位置上有紅色標記,應該是川崎家和小枝子被綁架的現場。以川崎家為中心,四周畫了許多間隔五厘米左右的同心圓。


    上次造訪時,這個房間所散發出的矯揉造作的氣氛如今已蕩然無存。小枝子精心培植的觀賞植物盆栽被搬到一旁,隔間的門敞開著,有兩個刑警進進出出,在隔壁房間裝無線對講機。小枝子看的裝潢書上,一定沒介紹這類東西出現時,到底該如何擺設吧。


    “首先,說明一下目前的情況。”伊藤警部將手放在桌上。他的手很大,和矮小的身體很不協調。


    “我們目前還不知道小枝子夫人是在什麽情況下被帶走的。今天晚上,夫人有事外出,在這裏——”他指了指地圖上的紅色標記,“被綁架了。這裏是很小的十字路口,少有人經過,目前還沒找到目擊證人,附近居民也沒聽到過呼救或爭吵的聲音,但夫人的一隻鞋落在現場。”


    警部說話時直視著我。我知道他在觀察我的反應。


    川崎明男慢吞吞走進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我瞥了他一眼。


    “你不在家嗎?”


    “你沒資格質問我。”他沒好氣地說了一句,然後抱著頭說,“我今晚參加了一個重要的聚會。”


    “已經過了一星期的期限。”伊藤警部插嘴。


    “才過了一天而已。”


    “沒錯。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中桐刑警說道,“不管什麽事,不管對方是誰,一旦過了期限,人們就往往以為事情結束了,所以,期限一過,就容易大意,這是人之常情。”


    “我一開始就沒當一回事。”川崎垂著頭。他長長歎了口氣,那呼出來的氣裏還帶著酒味。“為什麽事到如今,你的事還會牽連到內人?豈有此理。如果恐嚇你的人不知道小枝子和你分手了還情有可原,但恰恰相反,這不是太詭異了嗎?”


    靜默片刻後,伊藤警部慢慢轉過頭來看著我,“請你老實告訴我們,你和川崎小枝子真的斷絕來往了嗎?”


    “斷得很徹底。”我回答。“這三年完全沒聯絡過。第一次接到恐嚇電話時,提到了她,我才和她聯絡的。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結婚了,也不知道她住在這兒。”


    警部一副“你可以裝得更像一點”的表情,“謊話或許可以騙過別人,但騙不了我們,隻會浪費大家的時間。”


    “我沒說謊。”


    “我不相信。”川崎出其不意地抬頭說道,醉眼惺忪地看著我,“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話。”


    “隨你便。”


    兩位刑警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看著我和川崎。那眼神就像把我們放在天平的兩端,衡量哪一方更重似的。


    “不管你們怎麽想,我說的都是實話。我和你太太毫無瓜葛,就這麽簡單。”


    川崎突然吼起來:“那為什麽找她下手?你說啊?為什麽?不是和你有關係,事情會這樣嗎?”


    他一副要撲過來的樣子,中桐刑警輕輕按住他。


    “別說了。”刑警說道。“你要不去休息一下?如果對方打電話來,我們會立刻叫你。”


    川崎斜眼看著我,聽到刑警的話,才轉頭看著刑警,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他無力地站起來:“我去洗把臉。”


    這時三宅令子剛好走進來。玄關的門急急地打開、關上,我一抬頭便看到她站在麵前。


    她沒有化妝,麵容憔悴,緊閉的嘴拉成一條直線,身上穿著一件素雅的連衣裙,打著赤腳,看起來像是隨手抓了件衣服套在身上就衝出來了,但依然楚楚動人。


    中桐刑警迅速站起來,從盥洗室走出來的川崎立刻摟著令子的肩膀走進廚房。雖然我可以聽到他們低低的說話聲,但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隻聽到令子叫了聲“副理事長”,中桐刑警就把廚房的門關上了。


    “好吧,現在就請你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一遍。”


    我說了迄今為止發生的事。在我說明時,警部打斷了我兩次。一次是我說到空白信紙的恐嚇信時,他問:“這些信現在在哪裏?丟了嗎?”


    “在編輯部的辦公桌抽屜裏,總共有八封。”


    警部指示手下去編輯部拿信。第二次是我談到稻村慎司受傷時。


    “這位少年是你的朋友嗎?”


    “對。”


    “以前就認識?”


    “不,最近。”


    “他目前可以說話嗎?”


    “昨天還不行,還處於半昏迷狀態。”


    警部點點頭,翻著手上的筆記本,“三村七惠和你關係很密切吧?你和她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最近一個月。”


    “嗯。”警部用力合上筆記本。“太詭異了。不管這個人是誰,他對你懷恨在心,跟蹤你,恐嚇你,最後還對你前任女友下手。”


    “對。我也覺得莫名其妙。這件事一開始就令人費解,我完全搞不懂他為什麽要指向小枝子女士。”


    警部用食指敲著下巴凹陷的部分,沉思良久。


    “會不會你們做過的某件事招致了某人的恨意?”


    我立刻搖頭,警部露出“明白了”的表情。


    “你肯定?”


    “事情一發生,我就絞盡腦汁想破了頭,也去調查了,但完全沒有線索,至少在我看來完全不可能。我覺得這不是針對我個人,如果是衝著《亞羅》而來,剛好挑上了我,還比較有可能。”


    伊藤警部緩緩點著頭。


    “我完全搞不明白,為什麽會挑上我?為什麽又提到小枝子的名字?對方給我打了兩次電話,我也問過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如果他願意說,我隨時洗耳恭聽,但對方就是不回答,沒有留下任何一句可以當作線索的話。”


    “你可以分辨出對方的聲音嗎?如果再次聽到,你聽得出來嗎?”


    “可以。”


    “這麽一來——”警部把雙手指尖貼在一起,抬眼看著天花板,“就隻能問歹徒了。”


    我下意識地看看電話,電話始終沒響。一位警員在隔壁房間喊警部過去,他輕巧地站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回來時,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聲音也依然如故。


    “沒找到。”警部坐下來時說道。


    “什麽東西?”


    “八封恐嚇信。在你說的地方找不到那八封信。”


    3


    電話是淩晨三點二十分打來的。原本漸漸放鬆的心弦,在夜深人靜的此刻被扯了出來,再度緊繃,發出聲響。這種聲音比電話鈴聲更清晰地傳入耳中。


    川崎將手放在聽筒上,看著伊藤警部,戴著耳機的中桐刑警開始錄音,對伊藤警部點點頭。


    “這裏是川崎家。”


    川崎聲音沙啞地接了電話。他的右眉不停抖動。不知對方說了什麽,他急促地回答了兩次“是”、“是”。


    “小枝子安全嗎?現在安全嗎?”


    對方似乎沒回答。川崎疲憊、泛著油光的臉轉向我,遞出聽筒。


    “他說要你聽電話。”


    我把聽筒放在耳邊,傳來嘶啞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人的聲音。


    “晚上好。還是應該說早上好?”


    那不像是之前兩次聽到的分不出是男是女的聲音。我有點意外,沒有及時回話。始終注視著我的伊藤警部探出身體,挑起眉毛,一副“怎麽了”的表情。


    “喂?喂?是高阪先生嗎?是我,好久不見。”


    “你的聲音和以前不一樣。”


    “是嗎?我隻是調整了一下而已。有什麽好驚訝的,我之前就預示過了。”


    伊藤警部向我點點頭,我說:“已經過了一星期的期限了。”


    “我也有很多事要安排嘛。”


    “小枝子小姐還好吧?”


    對方低沉地笑了,“你關心嗎?”


    “當然關心。為什麽把她也卷進來?你打算怎麽樣?”


    “咦!你還搞不清楚嗎?恭喜你,這是你的報應。你還想不起來嗎?”


    “想不起來,完全不明白。我想是不是你搞錯了?”


    我故意挑釁,原以為他會有什麽反應,但對方一笑置之。可是——好像並非如此,我覺得對方說話很喘的樣子。


    “喂?喂?”


    “我知道你想拖延時間,我可不會上你的當。”對方口氣突然急促起來。“川崎小枝子的確在我手上。我讓你看證據。我隻說一次,你聽好了。過了佃大橋,往清澄大道方向走,過了商船大學再開一段路,快到永代大道的十字路口前,有一家營業到深夜的餐廳‘愛麗絲’。你去那裏的男廁所看一看吧。你一定要親自去,別人不行。聽到了嗎?接下來也一樣,如果你不照我的要求做,我馬上就會知道。”


    “要求?你到底有什麽要求——”


    我還沒說完,對方就說了句“就這樣,我會等你”,掛了電話。在他掛電話前,我又聽到他氣喘如牛的聲音。


    “怎麽樣?”伊藤警部朝隔壁房間問道。不一會兒,一個長相嚴肅的年輕刑警探出頭來,他身後傳來和無線對講機對話的聲音。


    “追蹤到了,是灣岸填海造地的公用電話。已經派人趕過去了。”


    坐在我斜對麵的川崎用力抓著椅子扶手。


    “追蹤到了嗎?”


    “對。””這麽快?”.


    “電話追蹤的技術進步了,隻要一分鍾就能追蹤到。",


    伊藤警部站起身,走向有無線對講機的房間。中桐刑警和我們留在客廳,我知道現在在等什麽。川崎不停地擦臉上的汗,中桐刑警將錄音帶倒帶後,戴上耳機聽。


    我想象著奔馳的警車和飛奔的警察。雖然這裏隻有幾名刑警,但在夜色中,還有更多的警察在待命。銀色的電波在空中穿梭,大批人馬奔向一部公用電話,當歹徒聽到他們的腳步聲想要逃走時,其中一個警察或許會搶先一步逮住他。


    我突然想到被擋在報道綁架案這道牆之外、隨時待命的同行們。我本身沒參與過綁架案報道,但也有所聽聞。他們一定包下了川崎家附近的報亭或咖啡店,成立了“前線基地”,所有人都像短跑健將一樣蓄勢待發,隻等禁止報道令解除的那一刻。


    雖然隻等了十來分鍾,卻感覺像一個世紀。警部回到房間,坐回原來的位置,所有人都像等待號令般抬起頭。


    “隻差一步。”警部說道。他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


    川崎深深歎了口氣,抱著頭,蹲在地上,站在他身後的令子把手放在他背上。我第一次看到他們以這種方式相處。


    中桐刑警若無其事地把錄音帶倒帶後,重新播放。伊藤警部拿出東京二十三區地圖,尋找對方指定的地點。他也顯得很冷靜。


    “等下一次機會吧。還有希望。”他對川崎說。川崎抬起頭,點點頭,閉上眼睛。當他睜開眼睛時,用顫抖的聲音問:


    “這樣是不是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這點不用擔心。我們進行每一步都會格外謹慎。”警部轉頭看著我:“對方的聲音真的和以前不一樣嗎?”


    “錯不了。”


    “總之,對方使用了變聲器。”中桐刑警看著錄音帶說道,“但是,有點兒不太對勁。”


    “怎麽了?”


    “那個歹徒,你不覺得他喘得很厲害嗎7”


    我點點頭,“沒錯。好像哮喘發作一樣。”


    “以前也這樣嗎?”


    “沒有。”


    川崎明男突然拍著桌子說:“這種事無關緊要!你們擔心歹徒有什麽用——”


    三宅令子輕輕抓住他的手臂,“副理事長。”


    “可以請你跑一趟嗎?”警部看著我。


    “當然。”


    “可能會有危險。”


    “對方認識我,沒法耍花招。”


    “好吧,”警部一邊站起來一邊說,“安排車子和跟監人員。你身上要裝麥克風,不要在意周圍的情況,如


    果感覺靠近你的人具有危險性,拔腿就跑。”


    “開什麽玩笑!”川崎一臉凶相地說。“追根究底,還不是你惹出來的禍!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能跑掉,要把小枝子救回來!”


    “我正打算這麽做。”我說,“但並不是因為你的要求。”


    他一臉蒼白地走開了。比川崎鎮定的令子似乎用眼神向我表示歉意。


    整理好所有裝備、接受了幾項嚴格指示後,在等待偵查指揮總部和逮捕組的聯絡時,我偷偷問中桐刑警。


    “還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奇怪。”


    “什麽事?”


    “打電話的人完全沒提到‘不許報警”或是‘你們沒報警吧,如果報了警,可別怪我不客氣’之類的話。”


    矮胖刑警緩緩點點頭。


    “綁匪都這樣嗎?”


    他搖搖頭:“我從沒遇見過這樣的綁架案。”


    這太不尋常了——不需要我提醒,刑警已經發現了。他輕輕皺著眉頭。


    我很快就找到了“愛麗絲”。大馬路上有一塊不停旋轉的招牌,整家店是用玻璃裝潢的,許多地方都用油漆畫著矯情的通俗畫。


    我又搭上偽裝的出租車,車子故意從店的後麵繞過去,停在正門之前,還先去專用停車場繞了半圈。那裏停了三輛車,其中一輛一看就知道是改裝車。


    “慢慢下車。”喬裝司機的刑警確認前後的情況後說道,“不要回頭看。店裏已經埋伏了我們的人,你不要看他們。其他的,聽候指示。”


    雖然是淩晨,店裏還是零零星星坐了幾個客人。我假裝找位子.汛速觀察四周。坐在窗邊的那幾個人好像就是開改裝車的青少年,穿著邋遢;中間兩人座的位子上坐了一對情侶;角落的雅座有一名中年男子正在看報紙;前方吧台的兩名年輕男子,一臉無趣地喝著咖啡,其中一人和我一樣,左耳戴著無線耳機。


    他把手放在桌上,托著頭,巧妙地遮住了耳機。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應該很難察覺。


    “不要立刻去洗手間”、“盡可能拖延時間,歹徒很可能在某個地方觀察你到底來沒來”,這是警方的指示。


    服務員走過來,帶我到靠窗的座位。當我走過那幾個青少年時,煙味和汗臭味撲鼻而來。


    當我坐下點完咖啡,左耳的耳機響了:“店裏有沒有你認識的人?”


    由於他們事先要求過我,說話簡短、嘴巴不要動,於是我遵照囑咐說:“沒有。”


    我慢慢站起來,正走在過道上時,門開了,又有一位客人走了進來。剛好過了五分鍾。是刑警。


    洗手間很小。隻有一間廁所,一個小便池,霧麵玻璃的洗手台,紙巾架。洗手台上什麽也沒有,瓷磚地板上也空無一物。我伸手到垃圾箱裏翻了翻,隻摸到用過的紙巾。


    廁所裏麵很久沒打掃了。和其他地方一樣,這裏的客人也都很懶,紙巾盒裏的紙巾已經用完了,旁邊三角架上放著一卷用到一半的紙巾。我把抽水馬桶的水箱蓋打開看了一下,裏麵裝滿了水。


    什麽都沒有。


    “我找不到。”


    我對著襯衫領子下的無線麥克風說,耳機中傳來:“仔細找過了嗎?”


    “是。而且這裏沒有地方可以藏東西。”


    “再仔細找找。靜下心來。”


    我東看西看,確認每一樣東西。沒有看到任何不自然的東西,沒有任何發現。我蹲下來查看馬桶後麵,掛在腋下的小型對講機頂到了肋骨。


    後麵傳來“咚”的一聲。我轉頭一看,是剛才那個看報紙的中年男人,他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他喝醉了。他打開門口的開關,排氣扇開始轉動。


    男人用惺忪的睡眼看著我,茫然站在那裏,然後用不帶感情的口氣說:“如果不付錢給你就不能拉屎嗎?”


    我讓開,他搖搖晃晃進了廁所,用力關上門。


    耳機響了起來:“怎麽了?”


    “有人進來了。”我壓低音量說道,“好像是不相幹的人。”


    “知道了。你出來吧。女警官去查了女洗手間,也沒有任何發現。可能被對方擺了一道。”


    我走回走廊,剛才那幾個青少年正在收銀台前付錢。等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叫住正往裏麵走的服務員:“請問,今天晚上,這一個小時內,有沒有在洗手間撿到東西?”


    服務員立刻回答:“噢,是那個錢包嗎?”


    他看了一眼收銀台下方,立刻拿出來,“但這是女士錢包。”


    那是紅色的皮製錢包。還很新,皮革擦得鋥亮。


    “我可以看看裏麵嗎?好像是我朋友掉的。”


    “可以啊。不過,裏麵既沒錢,也沒信用卡……”服務員笑得很詭異,“而且被扔在男廁的垃圾桶裏。”


    我打開一看,裏麵的確沒有現金,隻有一張薄薄的塑料卡片。


    是婦產科的掛號卡,上麵寫著“川崎小枝子”。


    “是不是找到了?”


    打電話的人劈頭就這麽問。已是淩晨五點。


    “我會遵守約定。你現在知道她在我手上了?”


    “讓我聽聽她的聲音,我要確認她是不是安全。”


    “不行,她在睡覺。睡眠不足對胎兒不好。你不知道嗎?”


    警方要求我盡可能拖延時間,我拚命找話題。我試探般地放慢語氣說:“聽我說,要不要作個交易?”


    “交易?”


    “對。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恨的是我,既然這樣,你把川崎太太放了,我當你的人質,這才合情合理。這件事和她無關。你可以指定任何地方,我會一個人去。但你必須放了她。可以嗎?”


    電話那端的人呼吸不像之前那麽急促了,但仍然很喘。戴著耳機監聽的中桐刑警,皺著眉頭聽著他的呼吸聲。


    “不行。”對方回答。


    “為什麽?”


    “你不值錢。”


    伊藤警部緊張地探出身子。


    “錢?搞了半天,這才是目的。”


    “那當然。你把我的人生毀了,我需要補償。有錢人才付得起錢,所以我才選擇川崎夫人。”


    對方的說話方式比內容更加引起我的注意。我的直覺告訴我不對勁。


    這不是之前打那兩通電話的人。現在這個人比較年輕。


    “小子,我是怎麽毀了你的人生的?”


    就像川崎明男根據不可思議的心理加減乘除法則開始叫我“小子”一樣,我也用這種方式稱呼對方。結果對方暴跳如雷。


    “別叫我小子!”


    “為什麽?”


    “這無關緊要!你不要把我當呆子!”


    “我沒把你當呆子。你要多少錢?多少錢才能修複你被我破壞的人生?”


    我一隻眼睛瞄著牆上時鍾的秒針說道。剛好一分鍾。川崎緊張地走過來。耳邊傳來急促的呼吸聲。


    “一億元。”對方說道。“我還會再打,那些警察煩死人了。”


    “警察?什麽意思?”


    “你不是報警了嗎?我都知道啦。”


    你看,來了吧——對方說完便傳來“哢”的聲音。他好像把電話甩開了。過了一分二十秒。一聲巨大的雜音後,傳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把聽筒遞給伊藤警部,他幾乎是同時接過電話。


    “他剛才還在說話,一定就在附近!”


    警部第一次大聲吼著。他變得非常嚴厲,目露凶光。


    過了一會兒,他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怎麽找不到?”


    警部放下聽筒,川崎滿臉是汗地問:“


    這次在哪裏?”


    “北區,赤羽車站前的電話亭。”


    中桐刑警依舊麵無表情地倒著錄音帶,自言自語地說:“他可能長了翅膀。”


    “但的確是人。”伊藤警部說道。他看看川崎,又看看我。


    “在電話亭的地上,留下了未幹的血跡。歹徒好像受了傷。”


    4


    天亮後,川崎明男開始籌錢。


    “你準備籌一億元嗎?”


    他怒容滿麵地回答伊藤警部的問題:“那當然。我要在歹徒打來電話之前籌夠錢。”


    “交給我去辦吧。”三宅令子站起來,“副理事長留在這兒更好。”


    川崎瞟了我一眼,“我留在這兒也沒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籌錢,再說有什麽動靜,你們會通知我吧?”


    “當然。我們派人保護你。請你多加小心。”


    他出門後,令子小心翼翼地問警部:“要不要我幫你們準備一些食物?”


    “謝謝,那就麻煩了。”


    太陽出來後,整個街道都蘇醒過來,各種各樣的聲音在窗外響起。雖然在僅有一牆之隔的這幢房子裏,為了救一條人命,所有的人和機器都處於待命狀態中,但整個街道依然如故。


    早晨七點,川崎家的信箱傳來投報的聲音。中桐刑警喃喃道:“現在才送報嗎?比我家還晚。”


    吃完早餐,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對方下一次聯絡。刑警用無線對講機和電話聯絡,有時候也會躡手躡腳地走進走出,但就像汽車空轉一樣,大家隻能隨時待命。雖然不時有搜索那兩部公用電話的結果和過程匯報傳進來,但沒有任何令人振奮的消息。


    “三宅小姐,你也累了吧?”中桐刑警叫住令子。他響亮的男中音好像溫柔的歌聲,“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我派一個人護送你回家。”


    令子婉拒:“我要留在這裏。可能有需要我幫忙的,再說我也很擔心夫人,即使回家也心神不寧。”


    “不會影響到學校的工作嗎?”


    “沒問題。”


    “你呢?”他又轉頭問我。


    “編輯部已經知道情況了,沒關係,而且你們也不會放我走。”


    “當然。你不在就傷腦筋了。”刑警裝傻似的說完,又看著令子,“三宅小姐,要不你去休息一下,總要睡一下。”


    令子遲疑了一下,拗不過刑警的強力勸說,於是走上二樓。等她一上樓,中桐刑警立刻走到我旁邊。伊藤警部也看著我。


    “問你一件事。”


    我就知道是這樣。“什麽事?”


    “三宅令子隻是秘書嗎?”


    近距離看他,發現他的臉和鼻子也是又短又胖,都呈鈍角,隻有目光特別銳利。


    “你為什麽問我這個問題?”


    刑警莞爾一笑:“我的部下搜集到一些情報,聽說在圈內很有名。我想你因為工作的關係有所耳聞吧。”


    我歎了一口氣:“對,我知道。”


    “嗯。聽說她是川崎的地下情人,暗通款曲已經四年多了。”


    “你們已經調查得那麽清楚了?”


    “我們可是有千裏眼和順風耳的。”


    我恍然大悟,終於知道除了鎮守這幢房子的“特別小組”,其他刑警都在哪裏、幹了些什麽。原來,他們就像一大群用上了油的軸承做成的、可以扭動鼻子到處跑的機器狗。


    “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


    男中音挑了挑濃眉說道:“你認為呢?”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伊藤警部插嘴道:“你是不是有什麽想法?”


    我們原本就很小聲,此時中桐刑警更是壓低了音量,喃喃自語般地說:“我沒有想法,隻是比較八卦。”


    我瞄了一眼伊藤警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若有所思的神情,像垂釣的人發覺漁竿前端的釣餌微微震動時的表情。


    “對方說他的人生被你毀了。”中桐刑警轉頭看著我,語氣出奇平靜。


    “對。”


    “你幹過這種事嗎?”


    “完全沒有。”我搖搖頭。“雖然聽起來很不負責任,但我根本沒幹過這種事。我還沒這種影響力,也沒這份實力。”


    中桐刑警不假思索地點點頭:“我明白,我很清楚。幹我們這行的,也很討人厭,但如果要我說出一兩件與人結怨的事,我還真說不上來。”


    生駒也說過同樣的話。


    “而且,讓我覺得事有蹊蹺的是——”


    “什麽事?”警部和刑警異口同聲地問。


    “歹徒不是一再恐嚇嗎?我這麽窮追猛打地問他‘到底是什麽原因”他隻字不提,沒有透露一點信息,隻說什麽毀了他的人生,簡直就像蹩腳的野台戲台詞。這種話誰不會說?”


    兩位警官互看一眼,警部問:“你的意思是……”


    “我覺得,我可能隻是個幌子。”


    “幌子?”


    “對。歹徒為了不讓別人察覺他綁架小枝子夫人的真正理由,拿我當幌子。真是這樣的話,那麽奇怪的恐嚇和完全不提怨恨內容這兩件事勃有合理解釋了。”


    警部滿臉嚴肅地瞪著電話。中桐刑警對著天花板“呼”了一聲。


    “迄今為止,曾有幾個人上門跟我抱怨過我造成了他們的困擾。不管是什麽原因——有些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但如果對方真有這種感受,我可以感受到他並不是在開玩笑。”


    “這次的歹徒不一樣嗎?”


    “對。從那個人身上,我感受不到這種情況。但這隻是我和對方談話時的感受,或許不準。”


    “不,我不這麽認為,”伊藤警部說道,“你和我們一樣,我們的工作都是聽別人說話——或者說,套出別人的話。”


    我有點在意二樓的動靜,不由向上望了一眼,繼續說:“我的想法或許有點兒一廂情願,這麽一來我就可以推卸責任,所以我不敢在川崎先生和三宅小姐麵前提這件事。隻是——”


    “我明白,”伊藤警部打斷我,“我也考慮過這種可能。歹徒想說出恨你的理由也說不出來,因為根本就沒有理由。如果隨便編個理由,反而更容易被拆穿。”


    “但是,”中桐刑警仍然看著天花板,“對方也可能真的對你恨之入骨,可說什麽也不想讓你知道,好讓你痛苦一輩子。”


    我的頭開始暈了,“對,這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這樣,為什麽找上已經和你沒有來往的小枝子夫人?這一點我實在想不通。”


    中桐刑警又笑了起來,“警部,你結婚幾年了?”


    “怎麽突然問這個?”


    “好了,別太驚訝,好像有三十五年了吧。”


    伊藤警部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差不多吧。”


    “我結婚三十三年了。”中桐刑警覺得很有趣似的拚命轉動著眼珠子。“我常想,撐得還真久。”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從事警察、媒體、醫療或法律相關行業的人,一旦結了婚,會對他們家人的安危有相當程度的心理準備。我並不是誇張,他們會在不知不覺中有所頓悟。所以高阪先生,如果我是你,我內人和兒子遭遇危險的話,我是能夠接受的。”


    我想了一下,點點頭。我突然想起公寓的房東一臉正色地對我說“我永遠站在正義的一方,無論發生什麽事,都會捍衛言論的自由”的情景。


    中桐刑警繼續說道:“你不這麽認為嗎?既然選擇這種職業,家人的安危可就不一定掌握在自己手中了。當然,我並不是無所謂,我也會咽不下這口氣,也會非常痛苦。但是,比起給毫不相關的人帶來麻煩,這樣的結果還算能夠接受。你理解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


    “現在這種情況,比對你的家人、朋友和女朋友下手,更讓你膽戰心驚。小枝子女士已經和你毫無瓜葛了,她過得很幸福,卻因為你,卷入無妄之災,這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你會背負不同的罪惡感。”


    我深有體會。


    “這就是歹徒的目的嗎?”伊藤警部輕聲說。


    “而且,如果是這種人家——”


    我接過中桐刑警沒說完的話:“就可以大撈一筆。”


    “完全正確。”中桐刑警點點頭,自言自語般補充道,“有些人就是會動這種歪腦筋。”


    一陣沉默,那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沉默。我很擔心自己會在這種沉重的壓迫感下失語,於是趕緊說:“我聽說,如果綁架案的人質是成年人,很難活命。真是這樣嗎?”


    雖然問這個問題就像故意去摳未愈的瘡疤,但我還是想知道。


    “真有這種事嗎?”


    中桐刑警慢吞吞地回答:“對。”


    我不由閉上眼睛。眼瞼後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幾何圖案在跳動。


    “但現在不一樣了,”刑警麵色凝重,“即使是孩子——遇害的情況也大為增加。你最好不要去想這個問題。”


    眼看著氣氛就要凝重起來,這時候伊藤警部說:“你剛才說,之前恐嚇你的人和今天打電話的人聲音不一樣?”


    “對,”這一點我很確定,“不僅聲音不同,說話方式也不一樣。”


    當我說出自己的感受時,兩位刑警各有所思。


    “而且,還受了傷。”伊藤警部小聲嘀咕道,中桐刑警仍然看著天花板。.


    “白天應該不會打電話來吧。”


    我這麽一說,伊藤警部看了我一眼:“什麽?”


    “如果歹徒受了傷,很容易引起注意,況且他也需要休息,處理傷口——”


    “醫院方麵,我們已經派人守候了,”警部說道,“你說得對。他也可能完全動彈不了了。”


    白天真的毫無動靜,太陽通過頭頂期間,我們都在枯等。


    傍晚,入夜後,仍然沒有電話。


    氣氛漸漸緊張起來,所有人都感到一種迫在眉睫的危機。伊藤警部神情更加凝重,他開始和總部商議萬一對方不再聯絡的處理辦法。醫院依然沒有傳來好消息。無論歹徒受了何種程度的傷,還沒上醫院。


    雖然警方仍然繼續著明察暗訪,但依然沒什麽收獲。


    “最近有人看到一個學生模樣的陌生人在這幢房子附近張望。”伊藤警部的部下小聲報告著。


    “聽說他抬頭看著這幢房子的窗戶。他身體好像不太舒服,臉色蒼白。”


    伊藤警部歪著頭凝思,我突然想到慎司,但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可能察覺到這件事,根本就沒機會。


    川崎籌完錢後回到家裏,坐在裝有現金的銀色公文包旁,被疲勞和憂心摧殘得鐵青的臉對著牆壁。令子也神情恍惚。


    我斜睨著時鍾,腦子裏反複想著相同的事。等待就像接受拷問一樣,我在心裏咒罵:王八蛋,趕快打電話來,說什麽都好。隻要你開口,不管什麽要求,我都答應。快一點,快一點打電話。


    不知道是第幾次站起來走到窗邊了,我從窗簾的縫隙窺探外麵,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是中桐刑警。


    “有人找你。”


    我從後門走到外麵,一輛警車喬裝的車停在圍牆旁,駕駛座上坐著一位刑警,後座上竟然是生駒和水野佳菜子。


    駕駛座的刑警下了車,中桐刑警和我一起上了車。我還沒開口,生駒便用沉重的語氣說:“佳菜子有事跟你說。”


    佳菜子布滿血絲的眼睛已經哭腫了,臉上還掛著淚痕。妝已經花了,臉色慘白。


    “小姐,發生什麽事了?”中桐刑警問。她立刻打開放在膝蓋上的皮包。


    她拿出那八封恐嚇信。


    “我偷偷把這些信拿走了。”佳菜子泣不成聲,“對不起……真的是……很對不起……”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雙手掩麵放聲大哭起來。我看著生駒,他表情嚴肅地說:“你買的那堆書裏不是有一本叫《靈驗的靈感占卜師》嗎?”


    中桐刑警一臉狐疑。


    “對啊。”


    “她說看到那本書,突然想到,要是把這些信拿給占卜師看,或許會有什麽發現。”


    難怪我感覺桌上的書被動過了。我張口結舌地看著他們,生駒扶著佳菜子的肩膀說:“你別生氣。佳菜子也是擔心你,才出此下策。對不對?”


    “女孩子都很喜歡占卜。”刑警語氣溫柔地說,“小姐,不要哭了。並沒有因為找不到這些信造成什麽不好的後果。”


    佳菜子痛哭流涕,斷斷續續擠出幾個字:“我……想要……想要幫你……幫你的忙……”


    “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把手放在佳菜子頭上,我發現她渾身顫抖。“所以這些信一直在你手上?”


    佳菜子像撥浪鼓似的搖著頭說:“我……弄丟了。”


    “什麽?”


    “她去作靈感占卜,出租車在途中出了車禍,你忘了嗎?”生駒說道。“在車禍現場。她把那些信弄丟了,才嚇得麵無血色。”


    佳菜子坐直身體,用手擦擦淚如雨下的臉,“我很害怕……不知道該怎麽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敢告訴你。後來,那個小孩來了,就是那個——”


    “稻村?”我一說出口便覺出自己臉色大變。


    “對,那孩子……一看到我……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的……就說我遇到了麻煩……後來,他說要幫我找回那些信……”


    難怪那時候他們把頭湊在一起,狀似親密地說著悄悄話。


    “雖然……很不可思議……但他真的做到了。他拉著我的手……讓我當時去過的地方……還有搭出租車經過的……地方,通通都再現了一遍。這一來……我就懂了……他真的能夠把我的行蹤重演一遍。"’


    生駒一邊拍著佳菜子的肩膀安慰她,一邊說:“那些信被車禍現場旁的煙鋪店員撿了起來保存著,他正猶豫著要不要送還給你。”


    “怎麽了?”中桐刑警問我。“有什麽問題嗎?”


    問題可大了。


    “他找到那些信時,有沒有怎麽樣?”


    佳菜子努力調整呼吸,說:“他的臉……比我還要鐵青……問我這些信可不可以借他一陣子——”


    “他拿走了?”


    “嗯。我一直提心吊膽的……但兩天後……他拿回來還我了……但是我……始終沒機會放回你的抽屜……而且,信也不小心弄髒了……我想,你一定會發現不對勁……”


    信的確弄髒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人踩過,上麵還留著淡淡的腳印。


    “對不起,發生……這件事後……我聽說警方……在找這些信……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今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的……我甚至想一死了之……結果,生駒先生……”


    “她一副快死了的表情,”生駒說道,“於是我問她發生了什麽事。”


    “我……真的對不起,對不起……”


    “算了。沒關係,別放在心上。”


    我嘴上這麽說,但真的是言不由衷。手上的這八封信重如千斤。


    慎司看到這些信了。即使我沒給他看,他還是看到了。


    你最近有沒有遇到不愉快的事?


    一個學生模樣的陌生人臉色蒼白地看著這幢房子的窗戶……


    他知道這件事。絕對沒錯。他讀到寄這些信的人在打什麽主意,絕對錯不了。


    所以,他現在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恐嚇成


    真了。


    會被他幹掉——他在救護車上說著夢話。


    我想起織田直也來醫院的情景,想起他說的話,他做的事,那天晚上的事。


    我要聽他說話。


    他們都知道。是不是那時慎司把他知道的事傳達給直也,向他求助?如果直也是響應了他的呼喚而現身……


    他會怎麽做?


    直也說,如果自己沒有一肩挑起的決心,就別去幹涉別人的事。


    恐嚇電話的聲音不一樣了,聲音變年輕了。他好像受傷了……


    我終於明白了,這份確信重重砸在我的背上。


    電話是織田直也打的!


    這時,一個刑警敲敲車窗,輕輕說:“組長,歹徒打來電話了。”


    當時是晚上八點四十八分。


    5


    晚上十一點整,我站在指定地點。如對方在電話中所說,那裏有一個黃色的公用電話。


    地點在江戶川區內的小型水上公園。這裏原是江戶川的支流,經由人工填河,原本的直線河道用水泥堤防固定後,變為蛇行,四周布滿了綠地。公園離堤防三米遠,可以從兩側緩坡來到公園。


    我獨自開車來到這裏,裝滿現金的公文包放在後座。停妥車以後,我走進公園——這是“歹徒”的指示。指定的停車地點在中古車行——位於堤防的另一側,從這裏望過去,可以看到中古車行的萬國旗在夜色中迎風飄揚。


    已經暗中在公園布下嚴密的封鎖。其實,晚上很少有人來這種地方。前方是中古車行,對麵一整片都是食品公司的配送中心。走過頭頂上的小橋,對麵有一家餐廳,但從餐廳看不到這裏。配送中心前麵是卡車呼嘯而過的四線道幹線。我轉了一圈,看到民宅窗戶透出的無數燈光,摩天大樓上一閃一閃的警示燈,以及亮著“緊急出口”牌的都立高中高大建築的黑影。


    在指定的夜晚,指定的地點。


    中古車行的汽車裏,周圍的堤防上,餐廳裏,都埋伏了大批刑警和機動隊員。跟蹤組的指揮官躲在橋下的小汽車裏。我可以用藏在上衣裏的無線對講機直接和他聯絡。


    他們一開始不同意我單獨前往,打算找替身,說是天這麽黑,歹徒應該認不出來。


    怎麽可以讓你和錢分開?誰知道對方的真正目的是哪一個?可能他並不在意錢,而是想加害你。


    無論別人說什麽,我都聽不進去。諷刺的是,川崎竟然支持我。


    如果被歹徒發現不是他本人,可能會對小枝子下毒手。


    你一個人去,如果可以拿你的性命來換,那再好不過了——他隻差沒這麽說。


    無論任何人說什麽,都無法阻攔我單獨行動,況且我非這麽做不可。我很想對那些緊張得不得了的刑警說:根本不會有危險。


    那隻是一種直覺,但我認為我不會猜錯。“歹徒”就是織田直也,他已經掌控了全局。


    唯一的問題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大費周章——而且,他怎麽會受傷?


    慎司從那八封信中看到了什麽?又拜托了直也什麽?他到底想幹什麽?我隻想搞清楚這些。


    十一點零五分。


    身旁的公用電話響了。


    “你很守時。”


    電話彼端是我熟悉的聲音,但有點兒啞,聽起來很痛苦。


    “接下來要怎麽做?”


    “這個嘛……”


    警方正在追蹤你的電話,一旦被追蹤到,你必須再度“移位”,又會對身體造成負擔,有話就快說吧——我努力克製自己脫口而出的衝動,緊緊咬著嘴唇。


    “你把上衣脫掉,把身上的裝備也拿下來,再往上遊稍微走一點兒,在前麵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池塘,去那裏。”


    電話掛斷了。我正依他的吩咐做,左耳的耳機急促晌起來:“你在幹什麽?”


    “我隻能聽對方的命令,不然還能怎樣?”


    我沿著緩坡走去,看到那個小小的池塘。水麵一片漆黑,附近雜草叢生。我在池塘畔停下腳步,夜風吹進我的襯衫。


    四周一片漆黑,悄然無聲,不見半個人影。


    不能出聲。必須在腦子裏——用意識呼喚。


    漆黑中,有一朵仿佛被世人遺忘的不知名的白花。為了讓意念集中,我看著白花,深呼吸。


    你在附近嗎?


    隻有風的聲音,沒有人回答。


    你在哪裏?


    這是孤注一擲的時刻。


    這時,我在腦子裏聽到一個清晰得令人驚訝的聲音。


    在不會被抓到的遠處。


    是直也的聲音。


    我不由抬起頭四處張望,街燈透過剛種植不久的小樹苗照過來,今晚天空也掛著一輪明月。隻有這裏一片漆黑。


    風吹得池麵生起漣漪。


    你發現了嗎?直也“說道”。我嚇了一跳,沒想到你會呼喚我。


    你受傷了嗎?嚴不嚴重?有沒有關係?


    沒關係。


    你怎麽會卷進這件事?


    直也沒回答。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需不需要我幫忙?


    我覺得後腦勺一陣麻木。


    什麽都別問,照做就是了——隻要這樣就好。不要被人發現了。


    這樣就夠了嗎?


    麻木漸漸擴散。


    對,這樣就好。不管發生什麽事,絕對要照我的要求去做。你什麽都不用想。否則——一切就泡湯了。


    好,我聽你的。


    他似乎有點疲憊,稍微停頓了一下,用很虛弱的“聲音”說:


    小枝子小姐很安全,我隻想告訴你這件事。你可以放心地跟著我到最後……


    最後幾個字,我必須眯著眼睛、集中所有意念才能捕捉到。


    我幾乎出聲地叫著:你別再插手了,剩下的讓我來處理。如果再這麽下去,你會死的。


    直也則逃避似的急忙“說道”:


    我離開你時,你可能會感到頭暈,小心點兒,別昏倒了。


    頓時,我的身體輕飄飄的。好像原本按在我腦袋上的手突然抽離了,又仿佛有人突然關了燈,我眼前一黑,往後踉蹌半步。


    我冒著冷汗,心髒劇烈跳動,一陣耳鳴。我舉起手摸摸頭,後腦勺幾乎沒有感覺。


    登入——我腦海裏浮現出這個字眼。登入會同時給雙方造成負擔,不管是我,還是直也,都一樣。


    就在這時,刺耳的警笛聲呼嘯而來,聲音漸漸靠近橋的方向。


    這是消防車的聲音。我愕然看著三部消防車停在中古車行門口,紅色警示燈不停閃爍。我跑到公園門口,身穿銀色消防衣的消防員三三兩兩跳下消防車,餐廳裏走出許多看熱鬧的人。許多人——毫無關係的人從四麵八方湧過來。


    跟蹤組的車門打開了,刑警們緊繃著臉下了車。橋上,馬路上,到處擠滿了人.亂成一團。


    “這是怎麽回事?”有人破口大罵。接著,又有人抗辯:“我們接到報警電話。”根本沒有火災,這樣的兩隊人馬碰上了,大家都火氣衝天。


    一名體格健壯的年輕刑警從混亂中跑過來,抓著我說:“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沒事。錢呢?車子怎麽樣了?”


    “你先回車上!”他大吼一聲,便不見了蹤影。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警察驚慌失措。


    我跑過去撿回上衣,才剛拿起耳機,就聽到有人不停地大吼。


    “我很安全。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不知道。好像有人打了火警電話……”


    我正要走出公園,在圍觀的人群中,我看到一張意想不到的麵孔。


    耳機裏的聲音仿佛漸漸消失了。


    垣田俊平就站在餐廳那一側人行道的人群中。


    絕對沒錯,就是他。他看著互不相讓的兩隊人馬,一步一步往後退,準備離開。


    我跑向他,但人太多了。我拚命追著他細長的身影,正要過馬路,有人抓住我的手。


    “你要去哪裏?回來、回來!”


    是刑警。他漲紅著臉。我稍微遲疑了一下,垣田的影子消失在人群中。


    午夜十二點左右,我又接到電話。


    “我隻是確認一下。”直也說,聲音比剛才還虛弱。“把消防隊找來,演一場鬧劇,就可以知道警察有沒有埋伏。誰會笨到去那種地方拿贖金?”


    電話就這麽斷了。這次沒有追蹤到他的行蹤。


    “在哪裏?”


    “隻知道在江戶川區的某個地方……”


    他可能已經沒辦法“移位”了。


    “真是個狡猾的家夥。”川崎咬牙切齒地嚷道,“他根本就是在耍我們!”


    贖款安全,車子安全。歹徒也沒現身。


    雖然我明知直也聽不到,但還是在腦海裏呼喚他:為什麽?為什麽要蹬渾水?你為什麽要幹這種事?不趕快結束,你可能自身難保……


    三十分鍾後,電話鈴響了,仿佛在響應我的呼喚。


    “這次真的別再讓警察跟來了。”他呼吸急促地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6


    這次川崎執意要親自去。


    “這家夥這麽狡猾,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不需要警方保護,我一個人去就行。”


    “對方並沒有指名要你去。”


    我正想著指定的時間和地點,不假思索地回了他這麽一句。川崎冷不防衝過來要打我。在幾位刑警上前阻止之前,他的拳頭隻掃過我的下巴,真是雷聲大雨點小,不免讓我有點兒失望。情緒如此激動的男人,這拳頭未免太無力了。


    “住手!”中桐刑警喝道,“現在不是內訌的時候。”


    “都是你這家夥惹的禍。”川崎吼著,嘴角積著白白的唾沫,“你還沒搞清楚嗎,是你惹的禍。”


    我終於被降格為“家夥”了。


    “我也覺得很抱歉。如果道歉可以讓你息怒,不管道幾次歉,我都不介意,但現在還不到追究責任的時候,請你保持鎮定。”


    川崎渾身顫抖地坐下來,令子將手搭在他手上,輕輕安撫他。她自始至終都守在這裏,始終比川崎冷靜。


    “我不需要保護。”我一邊看地圖一邊說。從這裏到指定的灣岸海濱公園,大約一小時車程。


    “不行。”伊藤警部嚴加拒絕。


    “但是,要怎麽保護?那裏是一大片空曠地帶,即使你們跟著我,也沒有藏身之處。錯過這一次,後果不堪設想。”


    總之,我想早一刻完成直也的指示。既然他說“別帶警察”,我就得這麽做。


    什麽也別問,照做就是了。


    即使他的聲音經過了變聲器,我仍然可以察覺到,他已經到了極限。他很衰弱,越來越衰弱了。


    “這種事不需要你操心,交給我們就好。”伊藤警部盛氣淩人地說完,又抓著對講機講個不停。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回頭一看,中桐刑警抬著胖胖的臉,看著我。


    “穿上這個。”他遞來一件防彈背心。


    “不需要吧,又不會動刀動槍的。”


    “誰能保證?”刑警笑嘻嘻地看著我,“至少裝個樣子。”


    他那雙大象般的眯眼深處透出幹練的神情。他半邊臉笑著,隻有我看得到他的笑臉。


    “中桐先生,”我壓低嗓門,“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哈哈,發現什麽?”


    我心裏迅速閃過一個疑問,這位刑警不可能知道直也的事,他到底掌握了什麽?


    “我告訴你,”他一邊幫我穿防彈衣一邊悄聲說,“誰都別想輕易騙過警察。”


    “什麽意思?”


    “你馬上就知道了。”他拉緊帶子,我差點透不過氣來。“哇,好像太緊了。高阪先生,你從剛才起臉色就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和直也“交談”時麻木的後腦勺,此刻正隱隱作痛,而且越來越強烈。就像一股巨大的力量緊箍著我的頭——盡管我接觸他的時間那麽短暫——這種頭痛前所未有,讓人想吐。、


    隻不過是那麽短暫的接觸,我就這副德性了,可見直也要控製這種力量,得消耗多大的體力。光是想想就令人背脊發涼。一想到可能來不及了——頭就又痛了。


    “聽說要開川崎先生的車。車後座會坐一名刑警,你別擔心,他會躲起來。”


    中桐刑警簡明扼要地交代完,幫我裝上對講機,開始測試。他那裝模作樣的臉上明顯地透露出隱瞞著什麽,而且似乎按捺不住想和我分享。


    “中桐先生。”


    “什麽?”


    我凝視著他的臉,他終於笑出來,眨了眨腫腫的眼皮,探頭看了看四周。川崎正激動地纏著伊藤警部,說他也要一起去。


    中桐刑警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然後湊在我耳邊說:“你隻要照歹徒說的做就好,我不會讓你身陷危險的。這無關私人感情。”


    “你的意思是,我真的被利用了?”


    刑警點點頭:“還有一件事,雖然很遺憾,但小枝子夫人可能已經死了。可能是——在綁架後就馬上被幹掉了。”


    “這就是目的,從一開始,就隻有這個目的——”他說完,便住了口。


    “什麽時候拆穿這場鬧劇,目前正在衡量時機。現在還沒掌握到關鍵證據,請你忍耐一下。”


    他又恢複了嚴肅的表情,用力拍拍我的肩膀。


    “好了,出發吧。”


    我熄了火,風聲立刻灌進耳朵裏。是海風。


    淩晨一點二十分。我走出車外,潮濕的海風從側麵吹來。天空的雲急速由東向西移動,空氣中充滿海水的味道和快下雨的感覺。


    我把車子丟在海濱公園入口處,徒步走向人工海灘。這是直也的指示——你隻能一個人來。


    錢還放在公文包裏。


    就是要讓你和錢分開。伊藤警部雖然很堅持自己的意見,但我敢保證,他錯了。


    我敢打賭,“歹徒”一開始就沒打算要贖金,也根本和我無關。


    根本是一派胡言。


    我沿著指示牌走向海邊。離開柏油路後,立刻踩到了沙地。穿過空曠荒涼、杳無人煙的海濱公園,我拂去不時吹到臉上的沙子,一步一步向前走。每走出一步,後腦勺就抽痛一下。


    在遠處的夜色中,外形俗氣、猶如威化餅幹的建築物中,隻有一處亮著燈,興建中的大樓鋼筋宛如遠古時代的恐龍化石一樣,隱沒在黑夜裏。一旁的推土機則像造型奇特的崗哨立在半空中,頂端是紅色的燈。這裏即使可以讓一個巨人隱形,也不足以讓人趁黑幹些什麽。


    在毫無藏身之處的地方,最後的大戲即將上演。


    我爬上緩坡頂端,眼前是開闊的灰色東京灣。


    遠處的燈光一閃一滅,我放眼環視,在那燈火之處,有街道、大樓、高速公路,還有沉睡的芸芸眾生。而我的腳下,則是泥土、沙子和石頭,還有迎麵而來的浪花飛沫,以及夾雜著油和海水的東京灣的味道。


    風呼呼地吹,掩蓋了我加速的心跳聲。


    我在起伏的沙灘上停下腳步,手插進口袋裏等著。


    “看到人影了嗎?”耳機輕聲響起,帶著一點雜音。


    “沒看到。”我回答。當然不可能看到。


    根本是一派胡言。


    昨天


    白天與幾位刑警一起推敲時,我差不多已經知道真相了。沒錯,說什麽要報一箭之仇,根本是一派胡言,信口開河。


    歹徒以此為借口,綁架了小枝子,然後殺人滅口——為了這個目的,故弄玄虛,耍了那麽多花招——不僅要報複,還要大撈一筆,於是設計成綁架案。歹徒始終沒現身,讓人一顆心懸著,也隻是為了讓這出戲看起來更逼真罷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掩飾殺小枝子的理由。


    然而,編這出戲的人犯了幾個錯誤。


    第一,他高估了我,高估了媒體人。他以為我有一大堆仇人,隻要他一提及,我就會立刻想出一大堆“會不會是他?會不會是她?”的可疑人選,但我的工作其實並沒有那麽大的影響力。


    第二,他低估了警方。至少中桐刑警已經了然於胸,所以他才會說小枝子已經死了。


    但是小枝子很安全,因為織田直也出現了。這是第三。也是他最大的失誤。


    你在哪裏?我迎著風,抬頭呼喚他。出來吧。已經結束了,警方已經察覺了。快出來吧。


    快出來吧——當我再度呼喚時,腦海裏響起輕輕的、顫抖的聲音。


    往大海的方向……、


    我的頭蓋骨好像突然被人勒緊般,頭痛欲裂。


    再往前走一點……走到枯倒的樹旁。


    前方左側,橫著一棵枯樹,海浪不斷拍打上來。我走近一看,發現那隻是一個仿製品,讓人造海看起來更有海的味道,其他地方也有幾棵同樣形狀的枯樹。


    枯木後麵,一個男子倒臥在那裏,浪花衝刷著他的身體。


    我蹲下來扶起他,他灰色的臉上一雙瞳孔放大的眼睛看著我。


    是那個跟蹤我的男子,七惠隱隱約約拍到的那張麵孔。


    他被殺了。


    我對著領口的麥克風說:“發現一具屍體。”


    耳機裏傳來聲音:“你說什麽?”


    “是歹徒,已經死了,應該已經死了兩三天了。你們自己來看吧。”


    對講機響起一陣“沙沙”的聲音,我知道,他們開始行動了。我站起來,對著強風閉上眼睛。當我再睜開眼時,回頭,織田直也正站在我麵前。


    我至今仍清楚記得他的樣子——他雙手無力地垂在身旁,頭發被風吹亂了,麵無血色。他就像做慢動作一樣向前倒下來,我伸手接住他,他整個身體倒了過來。他別過頭,睜開眼看著天空。他渾身濕透了,我就像是抱著一條濕毯子。


    “到終點了。”他輕聲說道,我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最後一次“移位”耗盡了他所有力氣。


    “別說話。”


    我抱著他,輕輕讓他躺下,我脫下上衣,蓋在他身上。他慢慢眨著眼,他的左腹中了刀,仍在流血。我大叫著“救護車”,接著感覺到刑警從背後奮力跑來。


    “我……失手了……才會這樣。”


    “別說話。”


    我舉起手,向跑來的刑警示意,直也抓住我的衣袖。


    “刀子……我沒帶過來。”


    直也想要繼續說,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他動動嘴,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後,就進入我的腦子。隻有微弱的感應,我根本聽不到。


    他的手和臉頰冰涼,透過沾滿血跡的襯衫,我感受到他渾身虛弱地顫抖著。


    隨後趕到的大批人馬將我們團團圍住。一名刑警跪在地上顫抖著下巴說:“這……這到底是……”


    “不要大聲說話。”


    “但是——他到底是怎麽來的?從哪兒來的?”


    在場的每個人都在問這個問題。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兩個人是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直也躺在我的懷中,微笑著,對我搖搖頭。


    “我知道,”我的聲音也在顫抖,“我知道。你休息一下,知道嗎?”


    直也閉上眼睛,頭一歪,靠在我身上。


    川崎明男也在人群中。他瞪大眼睛,看著枯樹旁的屍體,幾乎快昏過去了。


    “小枝子……小枝子在哪裏?她怎麽樣了?”


    “不知道,”我低聲說,“應該在某個地方吧。”


    “他們就是歹徒?”


    救護車的笛聲漸漸靠近,從不知所措的刑警間駛了過來。


    直也被抬上擔架時,用盡最後的力氣握住我的手,幾乎在同時,我在腦海中聽到一個聲音。


    接下來的事……


    我用力回握他,告訴他我已經清楚了,之後才鬆開他的手。救護車關上了門。


    指揮官走到我身旁,瞪大布滿血絲的眼睛,用一副要吃了我的神情問:“你發現他時,他說什麽?你聽到什麽?”


    我沒理會他,看看坐在沙地上的川崎:“他說人質很安全。”


    “他說在哪裏了嗎?”


    我搖搖頭:“她還活著,隻要找到她就可以了。”


    川崎抬起頭看著我,我們四目相接時,他慢慢將視線移向大海。他爬著站起來,在一名刑警的攙扶下往回走。


    風太大了,頭又痛,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邁開腳步,發現整個世界都在搖晃。


    我知道要去哪裏。


    7


    當我走進醫院的夜間緊急入口,看到有人正抱著頭,坐在門邊的長椅上。


    是垣田俊平。


    我站在他身旁低頭看著他,他抬起頭,一臉憔悴,好像忍著痛般蜷縮著身子。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頭是不是很痛?”


    我一問,他驚恐地點點頭:“我聽到一個聲音……”


    直也操控了他。他伸出無形的意念之手,讓垣田去做那些他無法獨立完成的事。


    “你怎麽會來這兒?”


    你說呢?我敷衍他。


    “你去了‘愛麗絲’餐廳?”我問他,“是不是你把紅色錢包扔進男廁所的?今天晚上,在江戶川區水上公園附近,也是你打火警電話的嗎?”


    垣田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瞪大眼睛點點頭。


    “把這些事忘了吧。”


    “什麽?”


    “已經結束了。忘了吧,這樣就行了。”


    “但是……但是,我……”


    “要不要我猜猜你為什麽會聽命於那個聲音?”


    我看著慎司住的那間加護病房。


    “是你害他變成這樣的,對不對?”


    高頭大馬的垣田好像變矮了。


    “我……那孩子跑來教訓我,為了那篇手記。”


    “他說什麽?”


    “他來找我,他說——其實,想要自首的不是你,而是宮永,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不要忘了,有人知道真相。”


    慎司發現了真相。他發現了真相——無法克製自己不說出來。


    那家夥……正義感太強了……


    “他還問我,宮永自殺了,你是不是鬆了一口氣?我……我……”


    他驚恐萬分,等回過神時,發現自己正對慎司拳打腳踢……


    “我頭好痛。”垣田哭起來。“那個聲音說——如果你覺得自己對不起慎司,就按我說的去做。我、我好害怕。我該向那孩子道歉嗎?我頭好痛,好痛。”


    “過一陣子就好了。”說完,我大步走開,“回家吧,一切都結束了。”


    垣田的聲音從後麵追上來,“那個聲音到底是什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到底是誰?”


    “人。”說完,我走上樓梯。


    我走過護士值班室,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已經熄燈了,一旁的轉角處,傳來說話聲。我趕忙靠在牆上,等他們經過之後,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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