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走完漫長而坡度緩和持續傾斜的斜坡盡頭,就是目的地京極堂。梅雨季已過的夏天陽光,並不是很清爽。斜坡途中完全沒有像樹那樣的遮陽物。隻有咖啡色像土牆的東西綿延持續著。我不知道土牆內究竟是民房或者寺院或療養院什麽的。說不定是公園或庭園。但冷靜地想想,如果裏麵圍著的是建築物,那麵積又嫌太寬廣,所以,我想,是庭園什麽的吧。


    斜坡沒有名稱。


    不,正確地應該說,也許有,但我不知道。一個月一次,不,有時候,兩次、三次的爬這個斜坡去京極堂,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了。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次這個斜坡路了。可是,奇怪得很,對我而言,從我家到這個斜坡,一路上街上房子的排列、途中所有景況的記憶都顯得暖昧模糊。別說斜坡的名稱了,就連附近的地名住址之類的,我也完全不清楚。何況是牆內有什麽,我壓根兒不感興趣。


    陽光突然陰暗下來。氣溫沒變。走到斜坡約十分之七的地方我吐了口氣。


    快到斜坡盡頭時,左右兩旁即出現岔路。土牆在那兒彎成左右兩邊,隔著岔路有竹林和幾間相連的民家。再向前走,開始看得到稀稀落落的雜貨店、五金店等。然後,再住前走一會兒,就是隔壁鎮上的繁華街了。


    京極堂可以說正處於鎮與鎮的交界處。在地址上,算是鄰鎮。京極堂離鎮上很遠,原來擔心客人不會上門,但也由於如此,說不定更吸引鄰鎮的人上門。


    京極堂是一家舊書店。


    京極堂的店主是我的老朋友。我總是弄不清楚他到底想不想做生意?總之,書店裏擺的多半是賣不出去的書。京極堂所處的位置,怎麽說都不算是理想的商業地區,盡管店主自詡老客人很多,生意完全沒有問題,但是,我很懷疑。再怎麽說,京極堂銷售的盡是其他舊書店敬而遠之的專業書、漢文書之類。而掌握到同類書的同業也會把書轉到這裏來。所以,隻有在這裏才找得到的同類書就更多了。因此,京極堂吸引了學者和研究者等固定客戶,其中不乏千裏迢迢聞風而來的好奇的人。不過,這些都是那個店主自己說的,真實與否是個謎。我認為,實際上是店主在副業方麵的收入安定所致,但是,他從不提這檔子事。


    夾在疏落竹林中的麵店旁邊就是京極堂。京極堂前麵有個小森林,森林裏有座小神社。京極堂的店主原本是這座神社的神主(譯注:在神社工作,以祭神為業的人),現在也還是神主,神社舉行祭典等儀式時,他也會上祈禱文,不過,我從來沒看過他那時的模樣。


    我稍微抬眼望了一下店主親自寫的看不出高明與否的「京極堂」匾額後,鑽進敞開著的門。就像每一次一樣,店主用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正在讀線裝書。


    「唷。」


    我發出不像是招呼的古怪聲音後,坐上帳房旁邊的椅子。同時也搜尋著椅子四周尚未整理堆積如山的書,當然,我是在找新到的便宜舊書。


    「你也真是個不安份的男人!打招呼就好好地打招呼,坐就好好地坐,看書就規規矩矩地看,你也太不專心了吧。」


    京極堂店主眼睛不離正在看的書說道。


    我根本不理會他在說什麽,眼睛隻顧著搜索布滿灰塵的書。


    「怎麽樣,有什麽有趣的舊貨嗎?」


    「沒有!」


    京極堂店主間不容發地說道:


    「所以,我現在在看這種書。話說回來,小夥子,有趣不有趣,當然是看你的標準嘍,大致說來,世間沒有無趣的書,什麽書都有趣。可以說,沒看過的書大致上都很有趣,至於讀過一次的書,如果要覺得更有趣的話,就得再花點兒時間看,就這麽回事兒。對你來說,有趣的書不僅是這些堆在這裏還沒整理的,還有那邊書架上的書,幾年前就已堆滿灰塵排在那裏了。容易找得很,你趕快選了以後,買下來吧。給你打點兒折扣。」


    喋喋不休地一口氣說了這些話後,這個脾氣古怪的舊書店老板,微微抬起臉笑了。


    「我隻對觸動我心弦的書采取行動。隻要認真讀的話,可能會覺得每本書都有趣,不過,我所追求的讀書顯然和你不一樣。」


    我一如往常般無所事事地交談。絲毫不顧及我的反應,他的話題就像個偏執狂似的逐漸膨脹。像這樣從雞毛蒜皮小事開始的交談,結果,後來多半總會轉成論及國家大事那種誇張的話題。我聽了覺得好玩,便刻意地閃開正題故意回答毫無意義的話。店主又用那瞧不起人的眼神看著我,用更輕蔑的語氣說道:


    「我搞不懂你這種不熱心的讀書家!說起來,上我這兒來的客人都對書很執著。你的讀書欲望超出普通人許多倍,對書卻太不執著了,因為你把看過的書幾乎都賣掉了,很過份。」


    我的確將買來的書賣掉了八成,然後,每次都會遭到這個脾氣別扭的朋友責怪。不過,他盡管滿腹牢騷,但收買我的書的正是坐在眼前的這個男人。


    「因為有我這種人存在,所以你的生意才能成交吧。如果大家都不賣書,舊書店不就成了抓不到魚的漁夫了?並排在這書架上的你的獵獲物,不都從像我這種你不滿的賣書人那兒釣來的?」


    [有人竟然把書和魚相提並論!」


    說完,京極堂店主顯得有點兒吞吞吐吐的。在這種交談中,我被他反駁的時候比較多,所以,看到這個朋友一時無法提出機伶的反駁,我的心情感到些微的愉快。平常這種時候,我很快就會被反擊,所以,豈可讓勝算溜走,我趕緊插嘴說道:


    「哎,書和魚還不都是一樣。生意人中哪有像你這種把賣的魚擺在架子以前全都嚐了一遍的稀有人種?書店老板通常不是這樣讀要賣的書吧。為了想買那本書而特地到店裏來的客人該怎麽辦?」


    「嗬,舊書店裏的書都是主人的。既不是別家出版社托管的,也不是在替別人賣書。這家店所有的書,全都是我買的。要讀要當枕頭隨我高興,別人沒有揮嘴的餘地。客人是為了要我賣書才上門,我了解客人想要書的心情,所以,不是也賣他們了嗎?再說,我現在看的多半是非賣品。」


    京極堂不知何故很高興似的,把手上線裝書的封麵展示給我看。他在看的是一個叫鳥山石燕的畫師所寫、江戶時代的書《畫圖百器徒然袋》。這本是非賣品,確實是他的藏書。然而,隻是很巧合地,現在讀的書是如此,而他幾乎讀遍準備賣的書也是事實。雖然沒有惡意,但我經常揶揄這件事。實際上,也基於這個事實,我才懷疑京極堂究竟有無做生意的意思?據我了解,他確實有著以自己想讀的書為主而大加收購的作風。不過,因為他感興趣的書很雜亂,所搜集的書種類幅度很寬,反而因此能夠肆應需求。


    京極堂表情顯得更開心了,說道:


    「嗬,上來吧!」


    終於讓我進了房間。


    「老婆不在,沒咖啡喝,反正你這人也分辨不出咖啡和紅茶的味道。就忍耐著喝變淡了的茶吧!」


    他邊拿起原先就擺在津輕(譯注:地名,在日本青森縣)漆矮桌上的茶壺,京極堂老毛病不改地邊說著失禮的話。


    「說什麽呀?看起來雖然是這樣,可是,分辨咖啡的香味我可在行哩!」


    「嗬嗬嗬,你在說笑吧,最近有一次,你在咖啡店點了哥倫比亞咖啡,小妹弄錯了端來摩卡,你明明不知情,反而向她解說自己其實喜歡摩卡的酸味什麽的,不是嗎?你呀,勉強算得上是個文人,你想說明事情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不過,坐在一起的我可難為情了。」


    京極堂喋喋不休地說著讓人覺得不愉快的話,而且真的拿出了變淡了的茶。但我在走坡路時流了很多汗,所以,即使是這種茶也覺得挺好喝的。


    大約十個榻榻米大的房間全都擠滿了書架,和在店裏的印象完全一樣。如果換了是主人的房間那一定更驚人,他的妻子始終抱怨到處都是灰塵,她不悅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這種情況並非貨品侵占住的地方,相反地,就如剛才他自己說的,是因為藏書已滿溢到店麵了,所以隻好把這些書賣掉來得正確。


    我一進入房間,書店就算打炸了。有時候聊得起勁,連晚飯都會忘了吃。


    我原本從大學領取微薄的資助金,從事粘菌的研究。但無法維持生計,所以,現在寫雜文貼補生活。這個工作在時間上很自由,除了截稿前一段時間以外,像這樣從中午開始閑聊打發時間都無所謂。京極堂雖做得不很起勁,但總歸是生意。起初,我擔心自己是不是會添人家麻煩,可是,如剛才所說的,看他絲毫沒做生意的意向,所以,漸漸地我也不在意了。


    隻不過,這個眼前的友人,盡管願意配合我的空檔和我交住,可是,對我寫的東西卻完全不理解。我原本專攻文學,但為了肚皮,隻好替給少年看的科學冒險雜誌和不是很正派的三流雜誌等匿名執筆,所以,被稱作窮酸文人我也沒話說。


    「嘿,今夭談什麽話題呢,關口老師。」


    京極堂說完,抽起紙煙卷來了。


    和京極堂的交住可以追溯到學生時代,大約有十五、六年了吧。學生時代的他,不健康的模樣看來像個肺病患者,整天露出一副嚴肅的表情,看的又是比較硬的書。


    當時有點兒憂鬱症症狀的我,怎麽都無法習慣粗暴的氣質,但也無法認同軟弱,隻一逕地喜歡孤立。可是,這樣的我,卻很奇怪地和這個性格古怪的男人熟稔了起來。他和我真是本質完全不同的人,和突然會陷入沉默憂鬱狀態的我相比,他真是個雄辯家,而且,社交範圍很廣。托他的福,我經常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和理應敬而遠之的人交住,但我都不說話。陷入憂鬱狀態的我懷著抗拒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始作俑者硬拉著我加入聚會的他,竟然對聚會露骨地表現出不愉快,這一點,我怎麽都無法理解。不喜歡的話就不要去,可是,我這個教人匪夷所思的朋友,卻一麵罵人家傻瓜笨蛋,卻又一麵聽這些傻瓜笨蛋的談話,然後,每一次都大發雷霆。


    當時,京極堂可能在享受發怒的情緒吧,結果,我被卷入他的步調,等發現時,憂鬱症居然痊愈了。一旦起伏激烈的情感消失,而一逕往牛角尖鑽的事情也沉寂了以後,對憂鬱症患者而言,真有著無可衡量的治療效果。


    京極堂擁有驚人的和日常生活無關的知識。特別是從佛教、基督教、回教、儒教、道教,以至於陰陽道、修驗道等,他對各國各地的宗教和習俗、口傳之類的知識豐富,吸引了我。另一方麵,京極堂也對我因接受憂鬱症的治療而積蓄的神經醫學、精神病理學、心理學等的知識感興趣。


    因此,我們既議論也討論。我想,和當時大部分學生們議論的內容雖有懸殊的差異,但我們對等地談論政治、金魚的飼養、美味料理店的招牌姑娘有多可愛等話題,總之,那全是昔日年輕時代的話題。


    此後,過了十幾年。


    兩年前,我因為成家了的關係,辭掉了大學畢業後一直持續的粘菌研究,決定專心從事一直當作副業勉強糊口的寫作工作,所以,搬到現在住的地方來。京極堂也在同一時期,辭去了高中講師的工作,原以為他有意專心做神主,卻沒想到竟突然地增建住宅,開始經營舊書店。


    從那以後,每當我在寫小說時碰到瓶頸,或者什麽有趣的事件發生時,就像學生時代那樣地,會來這裏,花很長的時間閑聊。雖說這也是寫作工作的一環,但實際上,也可能是為了回味被生活逼迫得幾乎遺忘了的學生生活而來。以前很瘦的京極堂大學畢業後立刻結婚,現在雖然稍胖了,但是,那副不健康不快樂的表情一點兒也沒有變。


    「你認為,懷孩子能懷二十個月嗎?」


    我緩慢地問道。


    咚、咚,不知從哪兒傳來太鼓的鼓聲。可能是夏天即將舉行什麽祭典的練習吧。京極堂既不吃驚也不感興趣地將吞進的煙緩緩地吐了出來。


    「你竟然問起我這個既不是接生婆,也不是婦產科醫生的人。難不成你認為我會有連接生婆、醫生都想不到的稀罕答案嗎?」


    「哎,被你這麽一盤問就不好說了。我隻不過想問你,假設有個懷孕二十個月的女性,她的腹部應該比普通孕婦大上一倍,可是,卻完全沒有生產的跡象,這很不尋常的唷,你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


    「世間沒什麽不可思議的事,關口君。」


    這句話,是京極堂的口頭禪。不,說是座右銘也行。如果隻從語言的含意考量,可以說是現代現實主義具體化的表現,但他的意思好像不是這樣。京極堂將變短了的紙煙深深地吸進最後一口,做出一副很無味的表情後,繼續說道:


    [大體上,世間隻存在該存在的事,隻發生該發生的事。人類總在自己所知道僅有的常識、經驗的範疇內思考,誤以為這樣就算了解了宇宙的全部,所以,一旦碰上稍微超出常識和不曾經驗過的事件,大家就異口同聲地不可思議、畸形什麽的騷動起來。從來不去想自己的出身、經曆的人,怎麽可能了解世間的事?」


    「你在諷刺我嗎?我確實不了解世間所有的事,不過,多少還知道也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覺得不可思議。」


    「我不是針對你說的。」


    京極堂有氣沒力地說完後,把放在煙灰缸旁的像壺子樣的東西挪了過來,說道:


    「我指的是一般人。」


    「好啦。反正我的確隻能在你所說陳腐的常識範圍內理解事情,所以,才來這裏聽你說話的,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說,我有超出常識的見識嘍?我倒覺得你的常識比我更豐富哩。被你這麽誤解我可傷腦筋哩。雖說具備常識、文化是很重要的事情,不過,那隻在限定的範圍內才有效,如果以為全部都能活用的話,就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你到底有什麽不滿?」


    京極堂似乎在我說的話裏雞蛋裏桃骨頭。如果真是如此,今天,恐怕無法針對這個話題和他談了。因為即使是多無趣的話題,隻要是京極堂感興趣的,就能說上一整天,可是,假如不感興趣,他就有硬轉變為其他話題的習慣。不過,無所謂,今天,對於他到底會將話題牽扯到哪個方向,我倒反而樂觀其成。


    「嗬,假如真有這種處於異常狀態的孕婦,通常,在這種情況之下,會去看醫生吧。由於是極少見的症狀,所以治療了以後,會用不知什麽樣的形式發表吧。如果這樣的話,我應該也會知道才對。可是,很不湊巧,我並不知道。所以,是不是在治療期間,醫生隻向你一個人透露消息?不過,這也不可能,醫生不可能將患者隱私透露給陌生人。何況,找個對醫學完全無知的你商量這件事是不可能的。萬一真的如此,你也不會來找我吧。所以說,你的資訊來源並不是醫生。」


    京極堂停頓了一會兒,楊起一邊眉毛,看著我說道:


    「所以,是哪個孕婦或孕婦的家人來找你商量的吧。那個孕婦可能因為有什麽隱情無法去看醫生,或者現在的主治醫生無法信任等,嘿,有很多種可能性。總之,商量的內容既不適合找那種寫雜文的人,但也不是你偷偷刺探來的吧。所以,這件事不僅你知道,還有其他不特定多數者知道,我這麽想應該沒錯吧。這一定是風聞,是完全沒有醫學根據的、一般所說世俗的風聞吧。如果是這樣,包括你在內,知道這個風聞的人,大家一定像通俗小說家寫因果現世報和怪譚那樣地加油添醋。什麽作祟啦、報應啦,不,甚至還有把這個領域和科學連接起來的大


    笨蛋,不是有心靈科學字眼什麽的嗎?總之,你把話題帶到我這兒來,不正希望我說出能證明那個不入流傳言是真實的話嗎?你可能有意替三流雜誌撰寫你所擅長的充滿怪異味道的稿子,但是,可沒那麽簡單喔。」


    京極堂終於吐了一口氣,一口喝完冷掉了的淡味的茶。


    「你說得太過份了吧。」


    我雖然表示了抗議的態度,不過,老實說,他說的雖不中亦不遠矣!所以,我也接不下話了。


    [你明知道我最討厭這種愚蠢的臆測,卻利用這一點,太過份了吧。我說的話,到了你筆下,就完全變成幽靈啦怨恨啦什麽的。」


    「你不是喜歡這種話題嗎?」


    「可沒有人說討厭喔。創作裏的怪譚話題當然喜歡呀!說起來,提到從前的人培植的文化啦精神生活什麽的時候,所謂怪異譚就不可或缺了。可是,在漫長的歲月裏,我們喪失了本質。江戶時代山村鄉野所談的妖怪譚,和現代都市所說的幽靈譚,含意當然不同。對現代人來說,怪異隻不過是無法理解的事物而已。不懂的事就說不懂,卻硬要藉無聊的理論來讓自己容易了解,因為有這樣的曲解,所有事情就變得很奇怪。把這些事解釋成和靈魂有關係,那可大錯特錯,我討厭搶搭這種風潮的愚蠢事情。」


    「但是,你不是擁有類似拜佛的副業嗎?聽說生意好得很呢。」


    京極堂的副業是拔除著魔附體、惡靈的祈禱師。如果說神主是他的正業,那麽,祈禱師也許可說是正業的延長。他所做的和神道有所不同,是屬於一種信仰拔除驅魔的宗派,做法和神道不一樣,極不尋常。這個工作受到很好的評價,但是,他不太想多談這個不尋常的生意。


    刹那間,京極堂表現出與其說厭惡不如說吃驚的表情。我內心好奇的蟲兒開始蠕動。我一直就想詳細地問有關這個不尋常生意的事。即使激怒他也無妨,希望他能和盤托出,於是,我說的話更富桃撥性了:


    「不是嗎?拔清被狐狸附身而死的孩子身上的鬼祟,不正是你另外一份工作嗎?你自己的立場是不能輕視鬼怪啦幽靈的唷!」


    果然,他顯露出相當不愉快的表情。這男人不愉快的表情真是無人可比。


    「關口君,和你寫的無聊的文章不同,宗教可是理論性的東西喔。隻強調宗教方麵的奇跡啦幻覺啦異常部分,並加以渲染,才會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啊,隻注意到違反自然科學整合性的部分,對於已完全習慣合理性的現代人來說,當然感到值得懷疑。但另一方麵,一味地認為非合理部分全是寓言、教訓也不對。更容易理解的寓言那麽多,那些充滿佛教味兒捏造出來的話根本就是多餘的了。」


    「聽不懂!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根本沒有回答嘛。」


    「嘿,你聽好!說宗教荒唐無稽、謊言而加以否定,或者說那是道德、教訓什麽的,但世間有宗教仍是不變的事實。結果,沒有信仰的人,輕視有信仰者。另一方麵,懷有信仰者又批評無信仰者不對什麽的。至於我呢,不過是他們之間的橋梁而已。拔除附身魔這檔子事誰都會。可是,宗教家不那麽認為。科學家也判斷是他們理解的範疇以外,所以,彼此的關係一直都不順,彼此都不去正視看得到的事情,以為,看不見就是不存在。」


    「和你一談,話就變抽象了。一言以蔽之,一直被認定是非科學的領域,現在已能用科學解說,並且可以運用在治療鬼怪附身和被詛咒者身上。羅哩羅嗦談著理論,其實,這不就是剛才被你大為輕視的心靈科學嗎?」


    「不一樣。科學應該是具有普遍性的。在相同的條件之下,實驗的結果必須一樣。可是,心靈、靈、魂、神呀佛的卻無法如此。即使是相同的宗派,人還是不一樣。所以,這不是科學能應付的領域。關於腦的作用,都無法做物理性的解說了,何況是心靈、靈魂?心靈是科學唯一無法解的領域,所以,所謂心靈科學這個字眼是值得商榷的!」


    「可是,你剛才不是提到什麽科學和宗教的橋梁這種話嗎?」


    「所以說做橋梁呀。要讓科學家白天看到幽靈,讓宗教家即使不念咒語也能使幽靈消失!總而言之,必煩先在腦子裏將這些想法正當化!」


    不懂。


    「這不就等於主張靈魂不存在嗎?」


    「哎,有靈魂唷。看得見、摸得到、聲音也能聽到。可是,並不存在。所以,無法用科學處理。但是,如果因為科學無法處理,就認為是捏造的可就錯了,實際上是存在的。」


    我相當地混亂。京極堂用望著可憐孩子的眼神看了看我,順滑地摸了一下剛才那個壺的蓋子。


    「所以,你寫的稿子對我的工作會產生壞的影響。仿佛幽靈怨靈真存在似的,你會胡說八道地寫吧!科學根本無法解的事物卻像已解說了似地寫,甚至還寫著總有一天會解說清楚。要不然,就是寫些世間上的確存在著連科學都無法解釋的恐怖的事。你兩種都會寫吧!由於科學永遠無法解說,所以,站在科學那一邊的人,總有一天會否定那玩意兒是非科學的。神秘主義者會變得更封閉,像以前的貴族似的利用根本失去效力的護符啦符咒什麽的大大地賺錢,而所謂心靈科學等,將會像貓產卵似的,雖然不可能,卻蔚為風氣。」


    他的比喻一直都很有意思。


    「原來如此,我不是很懂,但懂了一些。不過,以你的論點,如何評論我那一知半解的心理學和神經醫學呢?」


    我從胸前的口袋拿出紙煙和火柴,點上火,瞬間,發出磷火燃燒的衝鼻味道。我非常喜歡這種味道。


    「如果說心靈是科學無法處理的領域,那就表示是偽造物嗎?」


    「神經的結構全都一樣。治愈神經方麵的病是神經醫學吧。這和治愈痔瘡是一樣的。神經和腦連接,腦的結構也一樣。目前在這方麵並沒什麽進展,但很快地就會像治療痔瘡那樣簡單了。」


    [痔瘡痔瘡的,痔瘡現在也還不是那麽容易治療的哩!」


    「盡說無聊話,別打岔。」


    京極堂說道,怪異地笑了。


    「換句話說,將腦和神經這種身體的器官當成心靈、■靈魂那樣的東西■,是錯的。那個井上博士也完全判斷錯誤,因為他把任何事情都說成和神經有關係,結果呢,後來不得不否定曾經那麽喜歡過的妖怪。你不覺得很悲哀嗎?」


    井上博士,指的是明治時期(譯注:一八六八--九一一年)的哲學博士井上圓了。


    「可是,神經因為受到影響會看到怪異現象,現在不也存在嗎?井上圓了身為明治時代的人,已經算進步的了,沒必要說他不好。]


    「我可沒說他不好,我說他很可憐。而且,就像你說的,腦和神經與心靈的確有密切的關係。盡管如此,但畢竟和他所說的並不一樣。」


    話說到這裏,京極堂的眼神確實流露出愉悅。和他交住不深的人大概無法理解這個男人的情緒。他那不高興的表情幾乎不變。而我在漫長的歲月裏,總算有點兒了解。在這種時候,這個朋友會更加饒舌。


    「心和腦是相互的,嗬,就像流氓和酒家的關係那樣。無論哪一方受損了,就會發生很麻煩的糾紛。但是,彼此如果都■滿意■的話大概就能收拾。腦和神經可以做物理性的治療,但是,心靈和這些器官不同的證據是,即使恢複正常狀態也有無法收拾麻煩的時候。在這種時候,宗教可以發揮效力。所謂宗教,就像腦支配心靈似的是一種神聖的詭辯!」


    「最後一句我不懂。不過,總說一句,我知道神經醫學是有效果的。」


    我以為會被罵那是無用的學問,但是並沒有,所以,稍微安心了。


    「不過,心理學方麵,怎樣呢?」


    「那是文學的範疇。隻對共嗚的人有效,是科學產生的文學!」


    京極堂很愉快地笑了。


    「心理學比民俗學有趣!心理學是從一個個患者當中采取樣本,先從中引出一般性法則的吧?民俗學則是從村莊這種共同體采取樣本後,再去探索其中的法則。不過兩者最後都還原到個人的探討,是文學性的。柳田翁(譯注:日本著名民俗學家柳田國男)的論文根本就是文學嘛。心理學方麵的論文幹脆請文學家翻譯成日文,也許應該當作小說銷售。對了,由你來做吧!」


    京極堂說道,笑得更開心了。本來想讓他生氣的,結果是反效果。


    「這麽說來,關口君,你年輕時候,確實曾對傑格姆德老師相當著迷呢。」


    傑格姆德老師指的是佛洛伊德。我罹患憂鬱症時,邂逅了這個異端學者。有段時期,我很沉迷地讀他的論文。當時,幾乎不為人知的他的名字,最近已經常可以聽到了。然而,京極堂對佛洛伊德的評價並不太高。並不是因為這個關係,但我自己後來也將興趣轉移到可說是佛洛伊德的弟子榮格,不過,現在,兩人的著作都不再讀了。


    「嗬,看在你的份上,我也隻好說傑格姆德先生思考到無意識這個層次的問題,的確不簡單。」


    京極堂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可不是佛洛伊德的崇拜者唷。不過剛才所說叫做心靈的玩意兒,和心理學所說的意識、無意識並不一樣吧。」


    「意識才重要。比如說,你在讀無趣的小說、在看這個茶壺,或者遇見不存在的幽靈,這都是因為你有意識的關係。」


    「又說莫名其妙的話了。你的意思是心靈和腦子是分開的,然後另外還有意識嗎?」


    「世界能夠分成兩個。」


    「什麽?」


    京極堂的興致一來,簡直就像新興宗教的教主。記得有幾次我受不了他在外展開演說,但是對他而言,對外演說像是很少有的事。


    「換句話說就是人內在展開的世界,以及這個外在的世界。外在的世界完全依循自然界的物理法則在運轉,內在的世界完全無視這種規則。人為了生存,必須巧妙地和這兩個世界和睦相處。隻要活著,眼睛和耳朵,手和腳,以及身體中,都會大量吸收來自外在的資訊。而整理指揮這些資訊,是腦的責任。腦將整理後變得簡單易懂井然有序的資訊,傳送給心靈。另一方麵,人的內心會發生各種作用,必須加以整理。由於是個連理論也無法理解的世界,很難處理,所以,也委托腦來處理。但連腦都無法釋然時,再怎麽說心都是主君,所以必須聽令行事。腦和心交易的場所就是意識了。內在世界的心靈和腦交易後,才開始和意識這個外在世界相通。外在世界發生的事情,透過腦成為意識後,才被內在世界采納。意識,嗯,就像鎖國時代的出島(譯注:日本地名,長崎市的鎮名,是日本在鎖國時代十七世紀到十九去紀中期,唯一和外國通商的地方)。」


    「最後的比喻我無法認同,不過你的意思我大致了解了。最近,我在認識的教授家裏,也聽到爭辯,有人認為意識是腦和神經的機能啦,有人主張是屬於心靈的領域,以假設來說,我確實聽懂你說的了。」


    等我察覺時,手裏一口都沒抽的香煙,已在煙灰缸上變成灰了。我又拿出一根煙點上火。


    「嗬,說假設的確算是假設啦。」


    我說道。京極堂像被我感染似的,也點了一根煙,今天他的心情可能很好吧,挺安份的。


    我也不想反駁了:


    「依你的假設,如何解釋潛意識?」


    京極堂在我尚未說完全部的反駁之前,想都不想地就回答了:


    「腦由皮層組成,皮有好幾層,形成橢圓形饅頭狀。愈住下則形成的時間愈久,尤其是包餡的地方時間最悠久,這是動物的腦。腦主要控製著本能,本能這玩意兒經常被認為先天就具備,但是也把它當作是在胎兒時期從雙親那裏掠奪來的資訊,是學習來的記憶這種說法,比較合理。即使是胎兒,也有腦,也會做夢。用某種方法從雙親那兒獲得最低限度的生存所必需的知識,嗬,可以說動物就以這種最低限度的腦度過一生。但是,即使是這種腦,在一手接收外來資訊加以整理方麵也是一樣的,這種腦的作用很神氣地和人類是一樣的呢。由於動物的腦的交易對象是心的關係吧,所以,也擁有自我呢。這和人類沒什麽不同,但是,決定性的不同是動物不會言語。因此,動物的腦和自我交流的場所,即意識,就不如人類來得清晰,也沒有對過去、未來這種時間的認識。對它們來說,隻有現在。非常地混亂。但是,這對於生存倒不至於造成障礙。在人類中,也有腦像餡子似的還包著的呢。」


    「原來如此。那個古老的腦和心的交易場所就是潛意識,雖然無法明了地認識事物,但還是存在著的。」


    「所以,動物是幸福的。」


    京極堂緩慢地望著走廊的方向。他家養的貓,正躺在射進強烈的西照陽光的走廊上打盹兒。


    「那隻貓最近老這麽睡著,你大概以為那是日本貓吧,其實不是,是在中國的金華山捉到的大陸貓呢。以前就聽說金華的貓會變作妖怪,好不容易弄到手了,沒想到竟然成天那麽睡著,真是沒趣。」


    這個男人對與主題無關的事情總是如此隨口說說。剛才的話題大體上可疑之處很多,所以我並不知道有關貓的事情,到底有幾分是真的,但即使知道是吹噓,我也經常附和著:


    「你如果想要會變成妖怪的貓,那應該要鍋島(譯注:九州地方西北部佐賀的鍋島家,曾發生動亂。戲曲說書以怪貓譚影射這個事件,撰寫成著名的《佐賀怪貓譚》)的貓才對。」


    京極堂附和地說道一點兒也沒錯後,笑了。


    這時,我突然了解了他真正的意思。


    他仍然不想談自己的工作。他老早就識破我用策略想套出秘密的伎倆,所以將話題的箭頭一步步轉向其他方麵。而我沒有察覺,受到影響,話題也慢慢地轉向了。所以,他的情緒也愈來愈好,結果,重要的關於京極堂的副業,我並沒有打聽到任何具體的事情。但是,今天我很想談這件事,因此,硬把話題扭轉了回來。


    「京極堂,你說的論點我已有某種程度的了解,以此為基礎,談談你的工作是怎麽回事吧?」


    「怎麽回事,是什麽意思?」


    「我們原來不是在談有關你祈禱的事嗎?」


    「你在說啥呀?原來談的不是你提到的孕婦那件事嗎?」


    事實的確如此。京極堂用很為難的表情看著我,而我呢,隻好裝傻地抽著煙。


    「嗬,沒錯,不過,你所說的幽靈那並不存在的事情,再說得容易懂一點兒吧。」


    每當這種時候我都很內疚似的,連問話的方法都顯得有些混亂。見到我動搖的模樣,其實心情很好的朋友,卻始終保持一副不悅的表情,很遺憾似地說道:


    「什麽?你沒聽懂呀!」


    「懂哇!腦和心和意識之間的關係。」


    「那不就懂了嘛。你現在看見、聽到、觸覺和噢覺,全都是腦這個批發商批發下來的,是專賣呢!」


    「我知道。」


    「你怎麽品評批發下來的商品?比如說,你是怎麽知道我是京極堂的店主?」


    「因為認識,所以知道。」


    「也就是說配合記憶來品評。」


    「嗯,靠記憶啦經驗什麽的。」


    [經驗屬於記憶。換句話說,你如果喪失記憶,那麽所有事情就無法理解了。如果忘了走路的方法,那連腳都不能動了。」


    「這倒是真的。」


    京極堂這會兒稍帶


    著桃戰的口氣繼續說道:


    「這個記憶究竟是如何地收藏在哪裏?現代醫學都還沒有明確的解答。」


    「沒這回事吧。記憶不是收藏在腦裏嗎?腦才是記憶的倉庫吧?」


    「這可難說喲!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腦擔負著『稅關』的責任。所有來自外界的資訊,透過眼睛和耳朵等的資訊,全都經過腦這個稅關確實地檢查。而且隻有■理解■後的事物才能通過。隻有通過檢查的事物,才能走上意識的舞台。」


    「沒通過的怎麽辦?」


    「沒走上意識的舞台,就收藏在記憶的倉庫。在做檢查的時候,也是以記憶為標準。這也是腦將有的存貨拿出來檢視,等檢查完再將新舊混合後歸回倉庫。」


    「原來如此。這一次的比喻我很能理解。」


    「就在這裏。如果這個完整無缺的稅關有不正當的活動,進口了■偽造品■的話,你想,會怎麽樣?望著意識舞台的客人,能很快地辨識那是假的嗎?」


    「不會知道吧。不過,為什麽要從事不正當的活動呢?沒什麽好處嘛。」


    「嘿,會的唷。首先,在記憶的倉庫發現不到恰好的樣品時就會發生。如此一來,就不能做檢查了,如果隻是小瑕疵,還可以修改,但實在也有和庫存不吻合的時候。由於事關信用問題,客人往往寄予絕大的信賴,就像剛才提到的,記憶的倉庫如果都是空的,讓人無法信任的話,那一分鍾也活不下去。所以,不能背叛信用,即使撒謊也得籠絡客戶吧。然後,還有一個。客戶對進的貨品不滿意的時候,客戶有時候會無理要求。這時,記憶會將倉庫中相稱的存貨拿出來,然後裝出現在才進貨的樣子騙人,而客戶完全無法分辨是否為新鮮的東西。可是,這麽一來,就會發生前後不符的事了。根本沒進貨卻硬要出貨,這就和帳本不合啦!」


    「客戶……也就是心靈,到底怎麽無理取鬧法?」


    「比如說想和死人見麵什麽的。」


    「喔。」


    我終於懂了。


    「指的是幽靈嗎?」


    「嗯,不僅這個,不過大致如此。與其說對那個人的心靈,不如說他的內在世界絕對無法和現實的事物有所區別,如此說來就稱作假想現實吧。不,對那人,他個人來說,那簡直就是現實。因為現實也完全一樣地接受腦的檢查,我們任何人都無法真實地看見、聽到這個世界,隻不過在感知著由腦選擇後偏頗的僅有的資訊而已。」


    「可是,把根本沒有的事當作有,那多令人不知所措。而且,那麽簡單地隻要心有所期待,就能見到、聽到那假想現實什麽的嗎?可是,我可從來沒見識過呢!]


    [這可不是想看就看得到的呢。『看看吧』,在這麽想著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意識到了,也就是說腦已經知道了。既然知道了,腦會選擇更簡單的方法唷。如果從倉庫將知道不可能有那回事的證據的記憶拖出來的話,那不用撒謊不就了事了嗎?」


    「換句話說是必須靠無意識羅?」


    「是的。因為如此,不得不說謊的腦,就隻好開始篡改前後帳目很合的帳簿了,因為自尊心不許可!因為腦是存在於和自然科學相通的世界,這麽一來,這個世界於是誕生了怪誕這種借口,和宗教這種自我辯護了。」


    「原來如此,雖然沒什麽實際體驗,但是我覺得好像懂了。總之,宗教就像修複腦和心的關係的媒人。」


    「你倒很會比喻嘛!腦也會會錯意和遺漏,在這節骨眼兒,這個媒人就會有效地發生作用。說起來,腦似乎擁有分泌麻藥來掩飾這種糾紛的性質,動物體內也會作掩飾,但在進化途中卻似乎會發生無論如何都無法控製的情形。」


    「會分泌麻藥嗎?」


    「是的。覺得很舒服,心情很好什麽的,都是麻藥的關係。生存所必要的行動大體上都伴隨著快樂。就像吸鴉片的人那樣,人的心靈都有快樂的需求,動物活著的時候會有恍惚的感覺。可是,社會誕生了,語言產生了,隻靠這個腦的麻藥已經不夠用了,人失去了幸福。然後,怪誕乘虛而入。更進一步地,為追求失去的幸福,宗教應運而生。這是麻藥的替代品。鴉片啦嗎啡啦是替代品中的替代品。有共產主義者說宗教是麻藥,這是卓越的見解。」


    我感到一股輕微的亢奮,為什麽會這樣呢?覺得自己安心搭的船,其實是住在堅硬的山上的貉所搭的泥船那般有種焦躁感。


    這時京極堂不知所措似地窺視著我的表情,然後突然問道:


    「你曾祖父還硬朗嗎?」


    我感到困惑地反問:


    「怎麽突然說起這來了,這不是想故意岔開話題嗎?」


    「誰想打岔呀。到底怎麽樣嘛,還硬朗嗎?」


    我在無法掌握他的真意之下,隻好回答:


    「我沒見過曾祖父什麽的,你不是也知道嗎?連我的祖父在我五歲時就已去世了,曾祖父在我出生前早就上了閻羅王的生死簿了。」


    「所以,你並不知道他存不存在。」


    「不至於不存在吧。眼前他的曾孫--我,不就在這裏嗎?」


    「好吧。那麽,你的祖父呢,他存在嗎?」


    「我剛不是說了嗎,祖父在我五歲時去世了。我再怎麽笨也還記得,他是存在的。」


    「如果你是帶著記憶一起出生的話怎麽樣?說得更直接些,就算你剛出生不久,你就帶著從出生以前到出生為止所有的記憶呱呱墜地,那麽,現在的你也無法分辨的,不是嗎?」


    京極堂說完後,沉默了一會兒。


    鈴--,風鈴聲響起。


    射進回廊的西照陽光終於變弱了,窗外已隱約模糊了起來。


    原來睡在那裏的貓不知何時已不見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是被拋在海上的嬰兒,產生了恐怖的感覺。不,與其說恐怖,不如說是寂寞和空虛。簡直就像泥船溶化在海裏似的。


    「那種事,不,該不會有那種蠢事吧。我就是我。」


    「要怎麽說你才懂?你應該無法判斷的。有關你的記憶、你的現在,可能全都是最近由你的腦子隨便創造出來的。簡直就像第一天快要開幕的時候,劇作家飛快寫好的劇本那樣,什麽時候寫好,你這個觀眾根本就無法辨識。」


    「那麽、那麽的空虛無常,我--」


    房間突然暗了下來。


    「自己絕對無法辨識假想現實和現實的區別,關口君。不,連你是不是關口君都無法保證。環繞著你的所有的世界仿佛幽靈似的,假冒的可能性和真實的可能性完全一樣。」


    「那麽一來,我不就像幽靈了嗎?」


    我感到自己遭受被全世界遺棄似的、一種壓倒性的不安感所席卷。我甚至覺得憂鬱症帶來的孤獨感反而還能拯救。眼前坐著的是不是朋友,簡直都快分不清了。


    這情況到底持續了幾分鍾?眼前的男人突然高聲笑起來時,我才恢複意識。


    「哈哈哈,你呀!放心啦,真沒想到這麽有效,原諒我吧!」


    即使如此,我還是維持了短暫的恍惚,為了確認眼前的人是京極堂,費了極大的勁兒。


    「你、你,關口,好了啦,你的確是關口翼本人啦,我可以保證。」


    京極堂棒腹笑著,我逐漸了解了狀況,同時非常地憤怒:


    「到底怎麽回事,難道你在我身上施了法術嗎?」


    「我哪會施什麽法術,我又不是忍者。隻不過你一副很想知道我的買賣似的,所以小小地做了個測試,沒想到竟然這麽有效。」


    朋友完全識破我內心的想法,我簡直就像在釋迦手掌心那個逞強的孫悟空般被戲弄了。


    「那麽


    ,剛才所說的話都是為了套我而捏造的嗎?」


    [不,不是的,全都是真的。真實得過份的真實!」


    京極堂從懷裏伸出手來搔搔下巴,這是當他覺得困惑時經常有的動作。


    「給我說清楚,我簡直像被狐狸蠱惑了似的。」


    「你們家是信仰日蓮宗的吧?」


    「又怎麽了,難道又要施法術了嗎?」


    「不是法術。總而言之,你呀,其實是會使邪惡者屈服的人,可是竟然一點兒信仰心都沒有。」


    「妙法蓮華經確實擺在我家佛壇上的唷。」


    「可是,一個月打掃不到一次吧。怎麽說,你都不是信仰宗教的人,也不是科學的信仰者。」


    「說得也是!」


    「對你這種人,說剛才那種真話是最有效的了。」


    「是嗎?你確實是相信驅魔的人所信仰的宗派,難道改變做法了嗎?」


    我好不容易想起這件事,慢慢地理解他想說的事情了。不過感覺好像還有什麽圈套似的,仍無法安心,我可不想再嚐剛才那滋味了。


    「嘿,別裝出那副可怕的表情。就像你說的,我在為人除去附身的鬼靈時,必須知道對方所處的環境和那人的性質什麽的。理論就像剛才所說的,至於方法,就是用剛才套住你的那種。對你用的是你最容易了解的語言,這些語言,住住化作經文、禱詞或科學用語。換句話說,暫時將腦與心的關係取消,然後再正常地連接起來就能恢複了。」


    「為什麽有科學用語?」


    「信仰科學的人所想的也是科學性的,說到心和腦的關係,這就像信仰著科學一樣。隻不過將科學當作宗教的替代品而已,這對本人的心靈而言,是比擁有宗旨還麻煩的事呢。因為對怪異的說明,沒有比這更不合適的。腦會完全失去信心。」


    「我也沒信心了,我的腦也在瞬間不信任我的心了。你真過份。」


    「不過,可以增廣你的見識。感謝我吧!」


    「喔?這麽一來,我就不會被腦騙了嗎?」


    「不,沒那回事。隻要你活著,就會繼續受腦欺騙,隻不過偶爾會有懷疑的餘裕而已。」


    「那不是根本沒有治療嗎?」


    「你從頭到尾都很正常呀。」


    京極堂說完後又大笑起來。


    然後,突然恢複正經地又再說道:


    「提到你的曾祖父。」


    「知道了,不再上你的當了。」


    「嘿,不是那回事。總之,你從沒見過曾祖父吧?」


    「沒有。不過,也不是我的腦捏造出來的,因為我有物理上的證據。」


    我的表情現出一副不願意再上當的樣子。


    「可沒這種搶在人前下結論的事唷!沒有人懷疑你的曾祖父確實存在過。那個曾祖父的名字叫什麽來著?」


    「你可真窮追不舍,名字叫半次郎吧。不知道是哪一個漁港的漁主,相當有聲望的樣子。所以,祖父在信仰方麵花費不少,最後終於傾家蕩產。托這個福,我的父親大人,你也知道的,是個窮老師!」


    「就是這個!」


    京極堂的手啪地敲了矮桌一角。


    「就是這個的什麽?」


    「你怎麽會連這些都知道?那不是你生存的時代喔,說起來,不是你能得到的資訊吧。」


    「無聊!所以啊,你,這是從我出生以前就存在的人那裏知道的呀。家鄉的廟寺裏還留著家族死亡紀錄呢。戶籍什麽的說不定在以前的戰爭中燒毀了,但我家裏確實應該至少還留著一張相片。」


    「所以呀。」


    京極堂這會兒又啪地敲了自己的膝蓋:


    「你之所以能夠知道體驗以外的事,是托這個世上有語言、留下紀錄的福,將這些當作資訊攝取了下來。」


    「說的也是。」


    「就是這個呀。由於有你這個活著的證人,所以必須承認你的曾祖父存在。但是,德川家康(譯注:一五四二--一六一六年,德川慕府第一代將軍,終結了戰國時代,為日本帶來長達約兩百六十年和平統一天下的人物)怎麽辦,可以相信他的存在嗎?」


    「當然可以呀。你可真愈說愈玄了,沒有家康的話,這個江戶(譯注:現在的東京)可能就不存在了。全日本也大概隻有你懷疑家康的存在吧。」


    「你為什麽那麽地自信?」


    「懷疑的人才奇怪呢。再說家康的子孫不是有很多嗎,和我一樣,是活證人。」


    「不過,你呀頂多才三代吧,也許現在還有人知道半次郎在世時的事情,至於家康可得上溯十五、六代哩。現在該不會有人知道家康活著時的事吧,即使是子孫也無法確信事情的對與錯吧。」


    「不是有紀錄嗎?家康的紀錄當然不是我曾祖父可媲美的,紀錄可多著呢,而且都是公開的。我雖不知道曾祖父的死因,卻知道家康的死因哩。」


    「那並不實在吧。你怎麽認為那是可以信賴的呢?有很多不同的說法吧,即使不實在的說法說中了什麽的,正式文獻裏可沒那麽記載的唷。」


    「話雖這麽說,我可是采信膾炙人口的說法,因為說法各異很難選擇,所以懷疑其存在,思考方式也未免太跳躍式了吧。」


    「嗬嗬嗬。」


    京極堂笑容滿麵。


    「幹嘛怪裏怪氣的?」


    「關口君,這麽說來,你也肯定大太法師(譯注:巨人傳說之一,傳聞廣布在東日本。巨人擁有極大的力氣,傳說在一夜之間堆起了富士山)的存在羅。」


    「你愈說愈奇怪了,大太法師就是那個出現在故事裏的巨人吧。那玩意兒怎麽會存在呢?」


    「為什麽不?存在的條件和家康沒什麽兩樣呀。」


    「完全不同,一個是曆史人物,一個是童話中的怪物。」


    「不是也留下了紀錄嗎?兩個不都是幾乎無法確認的古早以前的事嗎?再說大太法師和故事、童話可不一樣唷,是傳說,不是『從前從前有個地方』那種故事,而是『在上古時候常陸國(譯注:現在茨城縣的大部分)的那賀郡』那種地點明確,也留下痕跡的地方。當然不限於一個地方,其他各地也都有傳說,而且有各種傳言,彼此也沒有發生矛盾。與其說有哪幾個死因,不如說很真實。」


    京極堂難道又想誆騙我嗎?或者這一次想說的是,很無聊的有結局的吹噓和拙劣的笑話?我無法判斷。


    「你如果因為德川家康存在的紀錄留存著而相信,那麽,不相信大太法師那可就不合道理了。不,不止是大太法師。」


    說完,京極堂將堆在榻榻米上日式線裝書啪地拿到矮桌上,隨便地翻開後看著:


    「這種怪誕書什麽的也留存下來了,而且和家康的紀錄一樣,有很多呢。」


    這是和剛才京極堂在看的《畫圖百器徒然袋》一樣,都是石燕(譯注:烏山石燕,生年月不詳,江戶時代畫家)所描繪的《畫圖百鬼夜行》、《今昔續百鬼》,江戶時代(譯注:一六o三--一八六七年)的娛樂書,這是所謂的係列書,當時街堂巷街傳說的狐狸、妖怪、魑魅魍魎那一類全都聚在這類書裏。換句話說,就像是妖怪名人錄,總共有十二本。所以,我想應該很受歡迎。不過,總覺得那種畫風很平淡,不像後來的芳年(譯注:原名吉岡米次郎,生年月不詳,江戶時代畫家)和圓山應舉(譯注:一七三三--一七九五年,江戶時代中期的畫家,圓山派之始祖,受到外來寫實畫法的影響,以精密的自然觀察為基礎,開拓了新畫風,擅長山水、花烏、人物,掀起寫生畫風潮,對日本畫的現代化極具貢獻)所畫的讓人看起來覺得那樣的恐怖。


    「你說的


    太極端了吧,並不是都記載下來就好了。」


    「不,寫下來留存起來,仍然是很重要的事。」


    京極堂以惡作劇後淘氣小孩的樣子看著我,然後又說道:


    「實際上,你並沒有真正接觸到對象,隻是根據紀錄知道這些。基於這兩點,你的曾祖父和德川家康,然後大太法師和異形妖怪的立場,是一樣的。對你而言,因為條件相同,所以信不信全靠你的判斷。但你的判斷是承認前麵兩者的存在,而不承認後者。」


    「是呀,我有許多可以用來判斷的材料。」


    「是這樣嗎?」


    京極堂以一副壞心眼兒的表情,阻斷了我的話。


    「並不是因為有足以判斷的材料的關係,其實是你缺乏讀後者紀錄真正含意的理論,隻不過如此吧。」


    「你的意思是我信賴德川家康,卻不信賴巨人的想法,是因為並非沒有重要證據,而是因為我個人思想狹窄的關係?」


    「不,你有你的常識,而且有主義主張。如果這符合現代社會,那也就算了。但是,我認為,無論在任何時代、處於何種狀況,都還沒有到達能肯定任何事情是絕對的地步。」


    「的確如此,可是我還是不了解,不管是哪個時代,不可能有的東西還是不可能存在嘛。」


    「關口君,你剛才不是聽懂了幽靈出現的理論了嗎?以同樣的理論來看巨人,應該是可能的吧?要真正看到了你才會相信吧。有關區別現實和假想現實這件事,對於正在體驗的本人是絕對不知道的這件事,你也已經體會過了。」


    「那不是再禮讓你百步,非要我去體驗大太法師嗎?我大概會在囫圇吞棗後相信,不過,在別人看起來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別人不會了解吧。」


    「是呀,如果隻有你看到的話。」


    京極堂獨自笑了笑,說道:


    「可是變成語言的話,又另當別論了。如果變成語言,嗯,或者繪畫也沒關係,隻要一旦抽象化、記號化了的話,那任何人看了也懂得。」


    「原來如此。但是別人即使理解了這件事,也隻會把它當成是妄想。」


    我盡量裝出頑固的表情,盡可能傲慢地反駁他:


    「是的,就像你說的那種怪誕,怎麽說都是很個人的東西,別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會認為是妄想。不過,如果有人理解了這個妄想怎麽辦?也就是共同擁有假想現實、共同幻想。從遺留那麽多紀錄啦傳承什麽的這一點來思考的話,比如說擁有大太法師共同幻想的人,不止一人、兩人吧。對異形妖怪也一樣。」


    京極堂很快地翻起《百鬼夜行》這本書,說道:


    「像這種妖怪們一定是基於什麽理由,所以,才以這種形式留了下來。就像你說的,如果采信令人膾炙人口的傳說,那麽,沒有比妖怪這些家夥能讓人傳說得更久的了。可是,包括你在內,現代人的常識,無論如何都無法和這些異形們一致。即使看了紀錄,雖然知道內容,卻不懂含意。而德川家康由於和常識比較一致,所以相信了。我們不過是以這種程度的理由來決定信賴度。」


    「這麽說來,就變成紀錄的客觀性和真實性並非絕對,而是相對性的問題了。」


    這個男人到底要奪取多少我所信賴的事物,才肯罷休?


    「是啊,對完全沒受過曆史教育的江戶時代山村裏的人們而言,比起『家康』,『山中女妖』應該更具有現實感才對。跟他們提『家康』,他們可能會說『不認識那個老頭兒』吧。」


    結果,我隻能在理解後沉默了。要說被駁倒,比說受感動更不妥當。


    「可是,語言非常莫測高深。例如,剛才所說的產生共同幻想,嚴格說來,是共同並非相同,這是自誇。假想現實是很個人的,真正是無法共有的。」


    「說得好像不一樣唷。如果無法擁有共同幻想,那不就等幹假想現實是妄想嗎?」


    「所以才說是自誇嘛!這也可套在宗教上。一個信仰者都沒有的宗教人士,你知道怎麽稱呼嗎?很遺憾,現在稱作狂人。至於有信仰者的宗教呢,妄想體係化了後產生共同幻想才算是宗教,可是即使是同宗派的人,也無法獲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現實體驗。可是,宗教在這方麵非常的巧妙。有著雖然彼此的體驗各異,但卻能讓其相信是相同的結構。因此,能用同樣的理論,處理許多人心靈和腦之問的糾紛。是■能夠拯救■的。而承擔這個結構的就是語言。」


    「語言一開始就存在的吧。」


    「說得好。」


    京極堂隻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褒獎我:


    「是的。『真實的德川家康』並不等於你所相信的『家康的實際存在』,而維係了這兩者的是『家康的紀錄』,亦即語言。」


    京極堂這時咳了一下,繼續說道:


    「腦終究是個人的器官,自己的腦隻要了解自己的心就行了。可是借著語言的力量,記憶開始獨自開步走。語言不僅使意識覺醒,還外出創造了共同認識這個怪物。一旦變化為語言,就不是個人的東西了,能說的已是共同幻想了。就像剛才你所體驗的,有關個人式的認識,亦即假想現實是否是現實的判斷,當事人是無法決定的。可是一日一說出的語言是怎樣的呢?由於受到許多人的檢查,以為可以安心了,但這是不對的。一旦成為語言這種共通抽象化的東西,也會因再度為個人所吸收而又變換為具體的東西。在這個階段能否正確地變換,這就不能端賴個人的判斷了。」


    「我知道啦。」


    很少有的,當京極堂話講到一半時,我已表示明白了,我說道:


    「比如說,語言雖然隻有一句,卻包含了許多資訊。我將你的事轉達給別人時,如果沒有『京極堂店主』這個語言,就必須費許多口舌,但是,如果向稍微知道你的人說明你的事情,隻要說出『京極堂』就行了。聽的人隻要聽到『京極堂』,就能正確地描繪你。不過,我所描繪的京極堂和那家夥中的京極堂會很微妙的,不,會因事情不同而完全不一樣也說不定。但因為有『京極堂』這個共通的認識,當然話說得通,而且彼此都不了解腦裏所想的事,所以就判斷反正一樣嘛,而覺得放心。


    「你治療的效果挺好的嘛,的確如此。語言其實是符咒的根本,你被『關口翼』我被『京極堂』這個咒語給誑住了,不知不覺地就使用了。德川家康確實存在過,我們所知道的是那個記載昔日有德川家康的紀錄,而不是德川家康這個人。禪宗就是講求不立文字的宗派。家康的存在雖是事實,對我們而言,『家康』並非現實,可是我們偶然產生了自認知道家康的錯覺。這是因為藏納『家康』這個語言所帶來的資訊的腦倉庫,和藏納了我們實際體驗的腦倉庫,是一樣的倉庫所引起的錯誤。『語言』帶來的資訊和『體驗』獲得的資訊,都成為『記憶』的話,結果就變成一樣了。換句話說,我們也能看到從未見過的東照神君家康大權現(譯注:德川的尊稱)的幽靈。」


    「原來如此,你這算是補充剛才的話吧。為了合乎邏輯,腦這家夥所拿出的庫存品當中,也可能混合著這些東西。」


    「沒有腦家夥這種說法吧。我看你的腦力退步了呢。嗯,這麽說來,有關大太法師的事也一樣。如果你麵臨的是一種必要的狀況,那麽他就會真的出現喔。」


    京極堂愉快似地撫摸著膝蓋上的罐子。


    「不,再怎麽樣也不想見那坐在富士山山頂、在琵琶湖洗手的怪物。這對豐富的生物學見識是一種妨礙,因為我是理工科的文學家。」


    我終千覺得恢複了原來的自己,愉快地笑了。但是,京極堂仍然喋喋不休地說著令人生厭的話:


    「既然自認是文學家,那就不妨試著做


    那種幻覺。你簡直欠缺文人習慣性的想象力,說起來,文人所說的話不就是生意的材料嗎?」


    「你一再地說失禮的話,我的想象力可如泉湧哩。」


    「那我問你,文學家老師有幾顆舍利子,你知道嗎?」


    這次的問題可說屬於開玩笑那一類,他平時除了譏諷我以外,是不會稱呼老師的。


    「佛舍利子指的是釋迦的骨頭吧。佛舍利塔全國到處都有,不,不止日本有吧,有點兒難估計哩。」


    「把放在所有塔裏的骨頭全收集起來,可能有一頭象的骨頭的量喔,嘿,老師你覺得怎樣?」


    「什麽怎麽樣,多無聊的話題。究竟那是寺院想強調權威,竟然撒謊,或者是有那種在分骨的時候,浮誇了骨頭數目的家夥?……」


    京極堂很不高興似地動了動脖子後,打斷了我的話:


    「所以說你缺乏想象力。嘿,為什麽不去想因為釋迦是大塊頭的關係。」


    京極堂非常開心地笑了。我呢,正如我想的被他取笑了。我的確像個傻瓜,但是,想象著有如一隻象那麽巨大的釋迦,對著螞蟻般的弟子解說佛法的模樣,真是怪異,所以我也笑了,問道:


    「你剛才一直在轉動撫摸著的到底是啥玩意兒呀?」


    我莫名地被他手裏拿著的罐子吸引了。


    「是骨壺,裏麵有佛的舍利子。」


    「騙人!你不可能擁有釋迦的骨頭,你是書店老板、又是神主。」


    「跟你講真的。」


    京極堂打開蓋子,從裏麵取出白色的粒狀東西,說道:


    「你要不要也來一個?」


    說完,大口地吞下一顆。


    我大吃一涼。


    「你這家夥怎麽啥事都這麽容易上當?真是欠缺注意力,這是甘月庵的幹果啦。」


    「你真是個騙子,我不再相信你的話了。真輸給你了,居然把果子裝在那種罐子裏。」


    「我老婆也說這是壞習慣,要我別這麽做。可是,這段時期怎麽都濕氣很重,沒辦法,還是這罐子好。」


    京極堂說完,又拿出一粒果子,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


    「不過,在打開蓋子以前,這幹果說不定是骨頭喔!」


    [這會兒又是啥話題了,我可不會再被任何話題嚇到了。」


    我的心境確實如此。


    「不,到現在為止談的都是腦呀心呀人內在的世界什麽的,所以很難懂,不過,現在談的是物理學的話題。你知道量子力學這門學問嗎?」


    「很遺憾我並不懂。你要談去年或前年獲諾貝爾獎的湯川博士(譯注:湯川秀樹,一九〇七--一九八一年,理論物理學者)的論文嗎?」


    「那是中子理論吧。量子力學是二、三十年前產生的理論,說起來,是調查在原子中,電子如何地振動的學問。」


    「和罐子裏的東西有關係嗎?」


    「大有關係。這個理論,導出了『不確定性原理』這教人困惑的原理呢。」


    「所謂不確定,指的是無法確實地肯定的意思嗎?」


    「是的,也就是說在未觀測以前無法決定。量子這小玩意兒,觀測了它的運動量以後的位置,與觀測位置後的運動量是不符合的。」


    「不能一次完成嗎?」


    「好像不行。一決定了位置的時候,運動量就會無限大地變得不正確,一測量運動,這會兒又找不到在哪兒了。換句話說在觀測、決定之前沒有正確的形狀,就這麽回事。也就是說觀測者隻有在觀測的時候,才能決定觀測對象的形狀和性質,於是,在決定以前,得到的是隻能掌握對象的■或然率■這種不太像自然物理學的結論。根據這個理論,可以說罐子裏的東西,隻有在我打開那一刹那才獲得幹果的性質。」


    「這真的是學者下的結論嗎?如果是事實,那咱們的日常生活不就充滿了不安嗎?也就是說看不到的地方到底是怎麽回事,那不就無法預測了嗎?整個世界不就像涼粉凍做成似的不透明了嗎?」


    「嗬嗬嗬,反對這種論調的聲音好像很多,但據我所知,都缺乏否定的說服力。連那位愛因斯坦博士也不接受這種論調。不過,根據預測,這個理論從現在開始會在重要的領域中獲得發展。」


    「如果連愛因斯坦都反對,那就是錯的吧。我就放心了。不僅是腦不信任,連自然科學也通用的這個世界本身也不信任,那就沒得依靠啦。」


    「愛因斯坦博士並非否定,是不接受。這和他的美學相違悖,所以他也覺得困擾吧。總而言之,量子力學創造出懷疑笛卡兒以來理所當然的『主體與客體可完全分離』的狀況,以至於發生了轉而一想又覺得有道理的『觀測行為本身影響對象』的理論。因為正確的觀測結果,隻能在不觀測的狀態時獲得。因此,量子力學所暗示的最終論點是,這個世界包含過去,是『觀測者在觀測的時候,因住前追溯而創造出來的』。」


    「喂喂,這算科學嗎?」


    我產生了他在繼續剛才話題的錯覺。現在談的不正是認識論和宗教的話題嗎?


    「是科學。我們的科學所了解的宇宙,正是為了配合我們生存而成立的。隻要地球的背稍微接近太陽一點,咱們可就烤成黑炭嘍。月亮稍微靠後麵一點,就會撞上地球,稍微離遠一點兒,又像要飛走似的。所以,現在的宇宙太過於完美了。」


    「這有什麽辦法,事實如此。」


    「直到觀測為止,隻有或然率而已唷。但為什麽配合得這麽好,有一個理由,觀測者是人類。這個世界上,如果連一個人都沒有的話,地球的壽命到底有幾年,太陽與地球的距離到底多少?即使這些問題永遠不明,也沒什麽妨礙。我們的內在,由於受到語言這個符咒的影響而覺醒;外在的世界則因為科學的符咒而覺醒。如果人不存在,世界將很混亂。很諷刺地,科學的領域也一直在證明這個事實。」


    京極堂有些疲倦似地歎了一口氣。


    「量子力學所顯示的結論是,將人類視為宇宙的一部分,或者宇宙是人類的一部分這個分歧點上。想來,在極微小的世界裏,內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境界非常暖昧。」


    說完,他嘩啦地圃上罐子的蓋子。


    我想象著那個罐子裏的幹果變成白骨的樣子。


    「量子力學什麽的,不是能夠超越科學之牆嗎?……」


    「如果超越了那座牆,科學性將崩毀,那就不成其為科學了。觀測者本身不能信任,觀測的對象也不能信任,那就不能說是科學了。」


    鈴--,風鈴再度響起。


    我的心境愈來愈複雜,畢竟,雙親的因果或佛的懲罰等充滿哄騙鄙俗的主題,由於以絕對的安心、並非真實的為大前提,才能適用的吧。現在我所珍視的價值觀,有如棉花糖似的。撰寫陳腐報導的心情早就消散了。


    可是,正當我內心興起羞愧想法時,那個使我心情變得如此的禍首朋友卻情緒好得很。對他而言,打從開始就不把這種現實認識放在心上吧。


    「嗬,已經很晚了。你肚子餓了吧,店打炸後順便叫隔壁送吃的來吧。你點油豆腐皮蕎麥麵,我吃油豆腐皮餛飩。」


    京極堂擅自做了決定後,很快地向店裏走去。他在這時候總是輕率地連我的份都做了決定。我雖然是個拿捏不定的人,但這個朋友也未免太強人所難了。


    隻有我一個人。


    完全沒注意到房間裏,不知何時點亮的,燈亮著。


    津輕漆矮桌上,放著裏麵有四、五根煙蒂的煙灰缸,以及裝著量子力學的幹果的白色骨罐。然後,我讀不出含意的異形們的紀錄,也隨便地散置著。原來盛有變淡了的茶的杯子裏,


    已完全幹了。


    我覺得很口渴,想自己倒茶喝。我雖然發現剛才京極堂坐著的座墊旁有茶盤和茶壺,卻看不到重要的茶罐和熱開水。


    這時,我的視線突然被攤在桌上的書吸引住了。


    書中的圖描繪著下半身看起來像被血染得鮮紅的半裸女人,抱著也像是被血染紅的嬰兒。


    四周是荒野。


    傾盆大雨。


    女人單手遮在額頭前,另一隻手並不像很緊要似地抱著嬰兒,仿佛正要渡到這一邊來似的。


    女人的表情陰鬱。但不是勞苦、傷心、憤恨。


    是一種困惑的表情。


    如果是憤恨的表情,那是很恐怖的。可是,與其說憤恨,不如說是困惑。


    是不吉利的。


    圖畫上寫著「姑獲鳥」。


    不一會兒,京極堂提著食盒回來了。穿著和服外套的臉色蒼白男子的姿態,顯得非常奇特。


    「真討厭,隔壁的老板說馬上就好,說是看我肚子很餓的樣子,要我在那兒等,什麽嘛,表麵親切,其實啊,還不是嫌送過來麻煩。我雖然很生氣,可是心想還是自己拿算了。你要吃的是油豆腐皮蕎麥麵吧。」


    反正都由京極堂擅自決定,我都無所謂,隻是不埋怨罷了。


    「嘿,盡管蕎麥麵能夠自由地買賣,不過,在這種地方賣,到底有沒有客人光顧呀?價錢方麵和別人一樣,要二十圓呢。」


    「如果說是地點不好沒客人,那你這家店還不是一樣。隔壁那家店,應該從戰前就開始營業的吧。


    我記得學生時代到這裏時,都會順便去隔壁的蕎麥麵店吃涼蕎麥麵。記得當時一盤是十五錢。


    「隔壁那人曾因地震遭火災無家可歸。而這一帶遭受震災的損害比較少,很多人就移住到這兒來了。」


    京極堂一麵吃著油豆腐皮,一麵看著桌上的書說道:


    「我買麵回來的時候,你正盯著這本書看,怎麽了嗎?」


    「沒什麽,那應該念成『kokakuchou』嗎?沒聽說這種怪物。」


    「不,應念成『ubume』。」


    京極堂吃著餛飩說道。


    「啊,如果是ubume的話,我倒聽說過。是抱著小孩的怪物吧,不過,寫的是姑獲鳥,卻讀成ubume嗎?」


    「不,不這麽讀的啦。所謂『姑獲鳥』是中國的厲鬼,也叫『夜行遊女』或『天帝少女』。是一種穿上羽毛就變成鳥,脫下羽毛就變成女怪的怪物。《本草綱目》上有記載,記得《和漢三才圖會》上應該也和ubume混同著記載,作者石燕大概采用了那個表記,但現在有一點並不清楚。中國所說的姑獲鳥,是奪取女孩子做養女的性質,而並沒有視為同類的共通點,ubume}般寫成『產女』。」


    京極堂很高明地邊吃餛飩邊說話,可是,我一張嘴就得停下筷子,碗裏的麵都軟了。


    「所謂產女,講的是因為生產而死亡的人的幽靈吧。」


    「不,和幽靈不一樣喲。這是將『因生產而死的女子的遺憾』的概念形象化了。無論是住後麵的山田先生的女兒或貴族的千金,如果因生產而死,都以這種樣子表現悔恨的心情。同時,當這家夥出現的時候,就知道有孕婦因為生產而死。知道他們並非幽靈,是因為他們不對個人作祟,而且,最重要的是那表情並不是怨恨。」


    我也這麽想。


    「現在咱們畢竟還缺乏理解的能力,比如說,『因生產而死的女子的遺憾』,雖然說起來容易,可是一旦被問到是什麽形狀時,那可傷腦筋了。」


    「因為那是沒有形狀的,有什麽辦法呢。」


    「可是,咱們的心是用心形表現的呢。起源不管是心髒、還是杯子,隻要看了那形狀,就能理解是『心』的概念。產女也一樣,隻不過不適用於現代而已。由於生產的危險性降低的關係,使我們缺乏實際的感覺,因此,怪誕就逐漸排除共通點,而趨向個人化。管他幽靈啦怨靈什麽的,反正原來都是人,怨恨的對象也是個人。現代的產女,像死於醫療失誤的山田花小姐,站在主治醫生何野誰兵衛的枕邊抽抽搭搭地哭泣,隻不過變成如此的無趣而已。」


    「嗯,從前,女人生產的確攸關生死。而且,那時候也不能很誰,也許有遺憾,不過那和怨嗔畢竟不同。」


    這種話很快地就被搪塞了。現在的我處於這種狀態。京極堂把餛飩湯全喝完後,一麵含含糊糊地回話,起身到廚房倒了兩杯冰麥茶,要我也喝。


    然後,他自言自語似地低聲說道:


    「可是,為什麽姑獲鳥會和產女混在一起呢?搶奪孩子和懷著孩子不生,是相反的呢。」


    好不容易吃完油豆腐皮蕎麥麵的我,為了解剛才就渴的喉嚨,一口氣喝幹了麥茶。


    「產女懷了孩子後,做什麽呢?」


    「什麽也不做。孩子在肚子裏愈來愈重或者生了病什麽的,這是為了增加怪異性所寫的編後記吧。也有被賦予怪力再與豪傑故事結合,情節隻不過為了測試讀者的膽量而已。所以,現在的咱們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


    京極堂一麵說著「不過」,一麵轉動脖子瀏覽著他身後的書櫃,但沒找到要的書,很快地又轉向我說道:


    「石燕的時代是安永年吧,往前溯大約一百年,產女的恐怖性還很鮮活呢。確實是貞享三年(譯注:一六八六年),約石燕卒年前一百年吧,那一年發行的《百物語評判》這本書的記敘寫得相當好。」


    說完,他望著距眼睛上方約三寸的地方,不聲不響地就開始看起《百物語評判》什麽的書了。


    「生產死去之女人,由於怨念,變成此物。其形自腰以下染血,其聲歐巴雷、歐巴雷地鳴叫。怎樣?比看畫還恐怖吧。不過,《百物語評判》是一本針對怪異采取否定態度的書呢。」


    「你一句一句地把那種記敘默背起來了嗎?嚇死人了。」


    京極堂抓起桌上的書搖動著。


    「第一點,口傳中的產女,根據地方也叫產女,不過,比如說,像現在所描敘那樣的下半身染血、潰爛什麽的,總之,樣子還要更恐怖些呢。這幅畫畫的不正是涉水途中淋了雨的模樣嗎?石燕故意畫成這樣的吧。」


    「喔?」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錯愕感。


    「那幅畫不是下半身都被鮮血染紅了嗎?」


    看起來的確如此。


    「別說夢話了,這本書是單色印刷唷。」


    遞過來的書的圖版確實和剛才的一模一樣,可是,女人裹著腰布。仔細地看那嬰兒,嬰兒看起來圓圓滾滾很健康似的。


    沒有任何地方染血。


    可是,女人仍然一副困惑的表情,不吉樣的感覺也沒變。


    「關口君,說不定你還擁有現在已消失了的解析產女的理論呢。」


    風鈴又響了起來。


    京極堂吃完大碗蓋飯以後,打開那個罐子的蓋子,慫恿我吃幹果。


    「來顆佛舍利子吧。」


    「你這遭天譴的家夥!你絕對會遭佛懲罰下地獄的。」


    我說著,抓起一粒幹果。


    微妙的失調感很快淡下去了,可能是光線影響,看錯了吧。


    京極堂也抓起幹果,說道:


    「嗬嗬嗬,什麽懲罰,是功德呢。」


    「話說回來,這個幹果的前生,也就是說聖人希達多(譯注:聖人釋迦少年時代的稱呼)的出生,好像也很異常哩。」


    為了理解他又將展開什麽話題,我需要刹那的時間。


    「以釋迎先生為例不太好……有點兒不同。對了,先說平將門(譯注:日本平安朝時期的武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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