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強烈的亮光刺激醒來後,時鍾的針繞到十一點。腦袋裏像有鉛似的迷迷糊糊地轉醒,而且,非常地悶熱,寢室簡直像蒸氣浴室。


    光線亮得令人目眩。過了一夜,昨晚在京極堂發生的事感覺像在做夢。


    正要起床更衣時,瞧見妻子雪繪正辛勤地在做糯米粉團。雪繪抱怨著是否昨晚悶熱異常的關係,我像被夢魔壓住似的,害她幾乎一晚都沒睡。這麽說來,她看起來的確有些憔悴。


    「千鶴子小姐好嗎?」


    妻子看也不看我一眼問道。千鶴子是京極堂老婆的名字。可能老公彼此是朋友的關係,妻子和她倒是很合得來。即使沒有老公兩人也很誠懇地來住。我說他老婆不在,妻子說那可能是看祭典去了。我不懂她話裏的意思。


    吃過午飯,等陽光稍微轉弱以後,我出去了。走到最近的舊甲武鐵路、現在的國營鐵路中央本線中野車站,需要二十分鍾。


    中野可能因為靠近新宿,最近顯著地發展。大約從去年開始,以車站為中心,急速地展開各種硬體的整備。戰爭以前,這裏曾有許多陸軍學校和設施,算是比較樸實的鎮。但是,現在陸續地建造了商店街,讓人感到與其說複興,不如說是重生了。


    抵達車站以後,我已汗水淋漓。對全身冒汗的我而言,在這種日子搭電車,真是非常辛苦。


    在神田下車後,為了拜訪京極堂的妹妹,先去稀譚舍。這座將火燒後的雜居樓層改裝後的公司建築,即使說得很客氣也實在不能算美觀,但好歹是屬於自己公司的建築大樓,所以還算氣派。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七年,出版業界也開始活力充沛起來。美軍占領時期下的檢閱製度、紙張分配製度等,對業界而言,並非有利的時代。仿佛持續地對當時的環境作反彈似的,書籍和雜誌的銷售盛況空前,以戰前的複刻本為首,全集、辭典等相繼出版。最近,連翻譯書、寫實地描寫戰爭傷痕的作品,都堂堂地並排在書店裏,而這種景況是戰前無法想象的。


    戰後,立刻上場的俗稱低級雜誌、下流的大眾娛樂雜誌等等,雖始終重複著創刊、停刊處分,然後,停刊、複刊,卻改名變換形式直到現在仍生存著。


    稀譚舍從戰前就開始發行雜誌,但並非那種戰後乘機追隨解放感的新興出版社。雖不算是一流出版社,但目前發行了三本月刊雜誌,因此,也算得上是中堅出版社。


    京極堂的妹妹在三樓的《稀譚月報》編輯室工作。那個隨稀譚舍創立時創辦的雜誌,目前儼然是這家出版社的招牌雜誌,雖然隻是很腳踏實地的發行,銷售冊數卻節節高升。


    《稀譚月報》雜誌的主旨是,用理性的思考,解開古今東西的怪異事件。猛一聽到雜誌的名稱,會令人產生和色情怪異的風俗雜誌無異的印象,但是,內容很踏實,並沒有像所謂低級雜誌所刊載的那類文章。其擅長的範圍,是以曆史、社會、科學這種堅硬的主題為主。偶爾也刊登京極堂所厭惡的心靈科學啦、作祟什麽的文章,但是,即使這種時候,也會采取隔著一些距離的角度刊登。這種慎重的態度,是這本雜誌的特征。但盡管如此,和一般大眾娛樂倒沒什麽不同。隻是其一貫正統派的編輯方針,有別於新興雜誌,所以,到目前為止不曾遭受任何指摘。


    我在兩年前以身為編輯的哥哥的朋友身分,反正以隨便怎麽說都無所謂的理由,被介紹到二樓《近代文藝》編輯部,從那以後就經常撰寫文章。


    不過,我拜訪稀譚舍時,倒不限定是《近代文藝》有事的時候。


    我當然很想隻專注於文藝一事,可是,囿於實際生活,也有不得已兼做其他事的時候。換句話說就是在剛才提到的低級雜誌上匿名寫些怪文章。三流的風俗雜誌反正多如雨後春筍,稿源逐漸不足,隻要不桃剔,差事可多得很。


    但盡管不挑工作,我對於現在流行的「秘密之事」啦「性的告白」啦什麽的題材,仍然感到棘手。所以,多半寫些有點兒落伍的「怪異」和「獵奇」之類的文章打發。可是,令人苦惱的是,這方麵的題材已書寫殆盡,再也沒有新鮮的了。所以才在三樓打轉,看能不能要到新的題材後改寫成文章。由於用這種方式度小月,因此,被京極堂瞧不起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因為這樣,所以雖然不是在這裏上班,我卻經常到編輯部報到。


    房間裏隻有主筆兼總編輯、一個名叫中村的男人在寫稿。


    「中禪寺君在嗎?」


    連打招呼都很草率地我問道。


    中禪寺是京極堂妹妹的姓,當然,京極堂本人也有個叫中禪寺秋彥很誇張的本名。現在很少叫他這個名字,幾乎所有認識的人都用店名京極堂稱呼他。不過,京極堂是他妻子娘家京都的點心店的店名,是他在古書店開張時擅自取的,所以,想起來可以說是很隨便的稱呼方法。


    中村總編輯抬起臉來笑嘻嘻地回答,真是個和藹的男人。


    「啊啦,關口老師,突然地來,怎麽啦?嗬,請進,外麵很熱呢,請到裏麵來。」


    受到響亮雄壯聲音的邀請,我坐進待客用的椅子。中村總編輯一麵嘩啦嘩啦弄響一疊稿紙,一麵走過來坐到我對麵,說道:


    「不忙嗎?如果打攪了,我立刻告辭,你別客氣喔。」


    「不,不忙。正在做下個月的企劃,可是,怎麽做都不理想。正想到舊書店街走走,變換一下情緒呢。」


    他好像是關西出身的人,話裏稍微帶著關西口音。


    「對了,老師,你曾做過乳菌的研究吧。那麽,你知道南方熊楠(譯注:一八六七--一九四一年,民俗學、博物學者)吧。老實說,明年為了配合熊楠先生十三周年忌,正想編個粘菌的專集呢,能不能請你寫一篇文章來討論有關結合動物和植物的神秘生命,怎麽樣?」


    「寫稿不成問題。不過,總編輯,我想他去世確實時間是昭和十六年唷,離十三周年忌還早吧。」


    我倒不是那麽喜歡粘菌。因為指導我的教授要我留在研究室,我沒時間,如今並沒有寫相關稿子的情緒。總編輯小聲地說道,喔,那是後年嘍。


    「喔,總編輯,中禪寺君采訪的那個消失了的男人,後來有什麽進展嗎?」


    「喔,老師也感興趣嗎?嗯,我本來也以為應該有進展,可是好像不行呢。」


    我原本想輕描淡寫地探口風,但總編輯好像沒感受到似的,本來一副很氣餒的樣子,經我這麽一問卻突然發出興奮的聲音,我有些措手不及。


    「不行的意思是,難道真的隻是謠傳嗎?」


    「喔,不是。那個年輕的醫生確實好像從密室消失了。聽中禪寺君說,令人討厭的謠言滿天飛,我們雜誌應付不來,怎麽寫都會有所中傷,我指的是這一回事。」


    「中禪寺君停止采訪了嗎?」


    我感到有些意外。


    「是的。那孩子看起來溫和,卻也有頑固的地方呢。被遺留下來的太太已經懷孕一年半了,有關那方麵的傳言,暗地裏簡直就很肮髒地被傳說著。由於采訪的是丈夫失蹤,難免會提到這些謠言,所以一定會受到可疑謠言的煽動,我們雜誌不是低級雜誌,不能做這種不負責任的報導,嗬,就是這麽回事。」


    「喔,原來有這麽一段插曲。」


    我佯裝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二十歲的姑娘本就應該有辨別的能力了,可是在被京極堂告誡以前,我倒想都沒想到會有這種事。


    「哈,我起初也覺得這樣反而有趣,因為有這種症狀的孕婦從沒聽說過,我說那就一起刊登科學性的報導好了。可能因丈夫失蹤受到精神上的刺激而影響了生產。這麽寫的話,應該不會引起什麽怪異的謠言吧,我曾這麽想。」


    「這也有道理,那她怎麽說?」


    「嗬,她說還是為出生的孩子設想吧。父親既然失蹤了,必有失蹤的理由。傳出謠言一定是有原因的,采訪的主題無論是『人從密室消失』或『精神對肉體的影響』,不碰觸到那個原因稿子就不能寫。可是,即將出生的孩子並沒有罪,一旦寫了的稿子會永遠留存下來。她以這個作為拒寫理由。嗬,我長期做這行生意,可能思想變得有些商業化了。雜誌畢竟並不是隻要能賣就好了,但也不能因態度認真寫什麽都可以,再怎麽小的新聞,也會對社會和個人產生影響呀。被她這麽一說,我吃了一驚,反而被這女孩上了一課,就是這麽回事。」


    中村總編輯可能很熱切地想把這件事說給人聽吧,他從不曾如此滔滔不絕地說話。我的心境也一樣,所以,覺得有些難受。加上漩渦中的人物是認識的,因此,不得不感謝京極堂妹妹果決的決定。


    「想不到她麵對總編輯,竟把話說到這種程度。不過,如果他哥哥聽到這些話,真不知會怎麽說呢。」


    我很想問事件的真相。


    「嗬,說是正直吧,現在這種人很難得呢。最近年輕小夥子和她相比,顯得太軟弱了。她那張女學生似的臉,我起初還懷疑她能做事嗎?現在可成熟了,很意外的還是個人才呢。請轉告她哥哥吧。」


    「你可真抬舉呢,這些話都瞞著她嗎?」


    「當然呀,還是得保持身為總編輯的威嚴哩!」


    說完,為人很好的總編輯豪爽地笑了。


    我判斷無法再獲得更多關於久遠寺醫院的情報了,就在這時起身告辭。可是總編輯突然輕聲細語。


    「不過,關口老師。」


    他向我招手說道:


    「雖然因為剛才所談的原因采訪停止了,可是,事實上,我從其他管道還聽到了怪異的話題。」


    他一向用這種方式將自己雜誌無法刊登的怪異情報泄露給我,表麵上佯裝不知,但是他當然知道我兼差的事。


    「在那個發生失蹤事件的醫院裏,還傳出其他的謠言。在失蹤事件稍早以前,好像經常發生嬰兒不見了的事件呢。醫院方麵當然否認,好像都推說死產流產什麽的,不,什麽聽見嬰兒啼哭聲啦、知道秘密的護士不見了啦,惡劣的傳言不絕於耳,一時之間,好像警察也出麵調查了。就在那時,發生了年輕醫生失蹤的事件。事實上,這件事醫院也還沒提出失蹤通報呢。」


    我做出訝異的表情後,他縮起脖子辯解道:


    「嗬,我自己也做了調查。不要跟中禪寺說喔。我覺得那家醫院很奇怪,可是,在那以後就被她這麽一教訓。嘿,請別告訴她這些。」


    總編輯一麵搔頭一麵說道:


    「因為我也有作為總編輯的威嚴。」


    和剛才說得一樣,說完,再度豪爽地笑了起來。


    走出稀譚舍,依照昨天京極堂所指示,我向神保町的偵探所在處走去。


    偵探並非他的綽號,他--榎木津禮二郎,實際上是以偵探為業的家夥。孤陋寡聞的我,隻認識他這個活■偵探■。


    在神保町的舊書店街上,先暫時隨意地逛逛。炎熱的夏天,太陽相當毒辣,梅雨可能昨天才停的。倒不是因為我研究乳菌的關係,可是比起如洗的晴天,我反而喜歡乳濕的梅雨的日子。我曾獲得不值得欣喜的「隱花植物」這個綽號,取名的就是榎木津。


    榎木津是比我和京極堂高一年的學長,他是個非常與眾不同的男人。


    當時,榎木津有如帝王般地君臨學校。甭說學問、武道、藝術了,連打架、戀愛任何事情都超乎常人的優秀,而且,家世既好又眉清目秀的他,是學生們欽羨的對象,以及鄰近女學生們熱切的憧憬對象。甚至吸引了有同性戀傾向的老到學生們那好色的視線。不管是文藝派或寫實派人物,都無人能與榎木津匹敵。換句話說,他和像我這種連日常會話都有障礙的人,是距離遙遠的男人。


    將他和我拉在一起的是京極堂(當初還沒這麽稱呼)。帝王榎木津也不知基於何種原因,竟然青睞京極堂。


    榎木津初次和我見麵,他的第一句話是:


    --你像猴子。


    失禮到這這種地步,連生氣都懶了。京極堂一聽,竟說出莫名其妙的話:


    --這男人有憂鬱症,如果被欺負,會並發失語症。學長,你是躁鬱症,所以可以向他學習。


    這個理由是無法解釋的。


    事實上,榎木津的確有躁鬱症的傾向。他那始終明朗快活的樣子,是圓滿自足?還是天真爛漫?的確是有孩子氣的地方。對我而言,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不過,在他是萬人憧憬目標的另一麵,也有孤獨的一麵吧。不知怎麽回事,當我們察覺時,彼此的關係已很密切了。


    當時舊製高中的風潮是,學生顯得粗野是理所當然的,軟弱者就不算人。前輩後生的長幼關係也非常嚴格。但是,榎木津提到喜歡讓新派女學生傻笑地何候、說話輕率是當年的學生的寫照。而他的性格豪爽,和他在一起時,經常忘記學長學弟的關係。不,應該說他從沒想過我們是學弟這件事吧。


    如此看來,叫榎木津的男人,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個不被束縛在既定框框中的人物。總之,他是個怪人,如果說京極堂是怪人中的東橫綱(譯注:日本國技相撲選手的階級名稱,橫綱是最強者),榎木津就是西橫綱。我雖經常這麽說,但兩個人都堅決否認,依他二人的說法,我才是真正的怪物。


    總而言之,任何時代都有脫軌的一群人,我們也算是吧。榎木津、京極堂、我,在當時的學生社會中,都是非主流的人物。


    走出並排著舊書店的大道,再穿過內側是雜亂的商店街後,看到一間看起來很堅固的三層樓房。周圍的建築物都是平房或兩層樓房,所以這棟建築分外醒目。那裏就是榎木津禮二郎的辦公室兼住處。一樓租給西服店,地下室是不知叫什麽的酒吧。二樓是做雜貨的批發公司和律師、會計師等的辦公室。然後,三樓全是他的偵探事務所。我還在想,這種時代竟然還有如此優雅的人呢。事實上,這棟大樓是他的大樓,所以,豈止優雅而已,隻征收樓下那夥人的房租就夠他悠哉過活了。也因此,才能維持偵探這種無聊生意的生計。


    原本榎木津的家世就是昔日貴族,他天真爛漫的性格一部分可說源於出身良好之故。可是,他父親那個人好像比榎木津還怪異,我想他也受到了父親的影響。


    他的父親榎木津子爵,對博物學有興趣,就在興趣最熾烈時,在昭和初期,前住爪哇。可是,在那裏,業餘展開的物資進口業卻上了軌道,結果聚集了許多財產。原來子爵本人好像隻是釣魚、采集珍貴的昆蟲而已,總之,有先見之明吧。甭說什麽沒落的夕陽貴族,簡直就變成一般公認的財閥了。貴族、士族之流悉數沒落,隻有榎木津家愈來愈持盈保泰。


    然而,原以為榎木津受惠於父親的財力而自由自在地過活,但事實並非如此。子爵在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後表示,沒有義務撫養成人,生前就將財產分配了。而且,子爵並沒有將自己的公司讓兒子們繼承,在世襲製度滲透的這個國家,可說是令人難以相信的英明的決斷。總之,不能認為榎木津隻有財產就能安穩地過日子。


    榎木津有個叫總一郎的兄長,他將得到的財產,開始用來經營以進駐美軍為對象的爵士俱樂部和投宿休養所等,每一種都業務鼎盛,他繼承了父親的商業天份。


    可是弟弟隻遺傳到父親怪異的部分,完全不諳此道。在軍隊裏,雖以幹練的青年將官逐漸出人頭地,但是,複員之後,完全吃不開,而特地拿到的學曆和經曆則是發揮不了作用的時候居多,但他本人好像無所


    謂似的。


    榎木津的手非常靈巧。既在雜誌和廣告上畫插圖,也在哥哥的爵士俱樂部彈吉他,輕鬆地過著日子。可是,有關他是戰後派(譯注:法語après-guerre)份子的謠言迅速流傳,又說他在注射海洛因毒品,使得再怎麽不在乎他人眼光的榎木津也噤口不語了。將獲得的財產全花在蓋大樓是約半年前的事,因為已開始營業,而且做的是偵探的生意,他人也沒有插嘴的餘地了。


    穿過西服店的櫥窗來到入口處。金屬名牌板上神氣地刻著榎木津大廈。進到裏麵,覺得有點兒涼意。石造的樓梯很寬,扶手冰涼,感覺很好。爬到三樓時,心情也跟著涼快了起來。樓梯上因為隻有小小的、攝取光線用的窗戶,太陽恐怕照不進來吧。


    不透明玻璃門上寫著金屬文字:


    ■「薔薇十字偵探社」■


    這裏是榎木津的事務所,而這個薔薇十字偵探社的社名有幾分戲弄的意味。當然,這和中世紀歐洲一舉成名的「薔薇十字團」毫無關係。當榎木津決心做偵探時,正好在場的京極堂偶然讀到描寫歐洲魔術的翻譯本中,出現了這個名字,隻因這個理由就命名了。榎木津倒好像很喜歡。


    一開門,喀啷,鍾響了。


    寅吉一個人坐在進門處的待客用的椅子上,正在喝咖啡。


    「啊,老師,請進!」


    這個青年叫安和寅吉,原本是榎木津家傭人的兒子,受子爵照顧幫助他進中學讀書,但他不喜歡讀書,中途退學到房屋裝修店去做學徒。目前吃住都在偵探事務所,負責照料榎木津的生活。他的性格溫和,但愛起哄方麵令人有些困擾。


    「偵探先生怎樣了?」


    「先生還在寢室呢。嗬,昨天木場修老爺來了,一直喝到天亮呢。」


    寅吉右手做出喝酒的姿勢,昨天這裏舉行了酒會哩。


    「木場老爺駕到,呀,那可慘嘍。」


    木場修是榎木津幼年同伴、那個叫木場修太郎的男子。木場是警察局的刑事警察,對我而言也算是同一個部隊生死與共的戰友。他喜歡豪飲,榎木津也算牛飲的人物,這兩人一有酒會從不知道結束。向來是隻能淺嚐即止的我,當然從未陪伴到最後。很難想象兩人飲酒的激烈盛況。我坐到寅吉身邊,用手帕擦額頭上的汗。


    「還有呢,老師,昨晚可熱鬧呢,我家先生興奮過度把腳插進電風扇,你看成了那副樣子。」


    隻見房間的角落裏,散布著類似電風扇的殘骸。


    「這麽熱,真傷腦筋。」


    「什麽,有電風扇算是很奢侈的了。我不過關在自己的家裏,就瘦了兩公斤。他是不是已經起床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起來了吧。還不出來,客人很快就要來了呢,傷腦筋。我去叫他,又會惹他生氣,來得正好,老師,請你去喊他吧。」


    榎木津睡眠習慣是真的不好。不過,事務所有客人拜訪是少有的事,開業以來已經過了半年吧,至少我是第一次聽說有客人來訪。


    「所謂客人,是客戶嗎?還是修電風扇的工人要來?」


    「電風扇作廢了,來訪的當然是客戶啦!而且是女士呢,剛才打電話來,再過一小時會到吧。嘿,說到客戶,終於這是第四個了,可不能有差錯。但我們家先生老不遵守時間。」


    寅吉的口氣活像監護人似的。但更令我吃驚的是,這家隨隨便便的偵探社,過去竟有三個客戶哩。這真是前所未聞。曾接過什麽案子,我非常感興趣。不過,首先還是先把偵探喊醒吧。


    待客用的會客室桌椅旁有張大桌子。桌上放著寫了「偵探」兩個字的三角錐,雖然不是玩笑地擺設,可是,放在榎木津他的地方,我每次看了都忍俊不住。


    輕輕敲寢室的門以後,由於從裏麵傳來分不出是嬰兒還是野獸的回應聲,我不假思索地走進房間。榎木津盤坐在床上,正凝視著眼前堆積如山的衣服。


    「榎先生起來了嗎?」


    「起來了。」


    榎木津眼睛不離衣服堆說道。定睛一看,他除了肩上披著女人穿的絳紅色貼身汗衫以外,全身隻穿了一件內褲,那風采簡直就像到妓院遊耍的遊俠二少爺。


    「起床了,但究竟那副打扮是在幹嘛?客人馬上就要來了,和寅一個人正在發窘呢。昨晚酒喝過量了吧?又不是為妓女銷魂的年輕少爺,收斂點兒吧,真沒出息。」


    「你突然間闖入還真失禮,關君。」


    榎木津叫我「關」,省略了關口的口。這是榎木津他們那個時代流行如此稱呼的紀念。我將藤野牧朗記憶成「藤牧」,當然也是這個原因。我也一樣被叫做「關tatus」,我抱怨聽起來像江戶時代消防員,表示很討厭這種稱呼,所以,他幹脆將巽的tatus省略,隻剩下「關」了。從那以後直到現在,榎木津就一直叫我關。由於他連不是同窗的安和寅吉和木場修太郎,都省略地喊「和寅」、「木場修」,可見他對這種省略法有多喜歡。至於木場,喊他木場修,其實比隻叫他的姓木場還長,所以等於沒有省略。


    「總之,榎先生,我也有話要跟你說,你能不能換下這身像妓院裏的大石內藏助(譯注:原名大石良雄,江戶中期,諸侯赤穗淺野家的重臣,性忠誠,為主人複仇殺敵壯烈犧牡,著名的日本赤穗四十七武士的首領)的打扮?」


    我立刻又稱他榎先生了,所以還真說不得別人。


    「關君,你一點兒都不懂。如果在哪一天、要穿什麽衣服,那麽容易決定的話,我就不會辭掉工作不幹嘍!」


    「這麽說來,榎先生,你現在是為了不知道該穿什麽煩惱嗎?」


    「我已經想了兩小時,還是不行。像你這種小說家什麽的,不管穿敞領衣,還是簡單的和服,隻要一看,就看出來像個小說家。但我是偵探呢,想被一眼看出來,還得多下不為人知的苦功哩!」


    真是令人吃驚的男人。但他八成是認真的。不知為什麽,我覺得緊張感緩和了下來,升起一股輕飄飄似的情緒。


    「偵探被人一眼看出是偵探,就沒辦法調查了,不是嗎?如果真想打扮成偵探,你就模仿福爾摩斯的模樣,戴頂扁圓帽、銜根煙鬥吧。」


    「啊,那敢情好!」


    榎木津當真似的,開始在堆積如山的衣服堆裏找扁圓帽。


    「不巧,找不到那頂定做的帽子。」


    榎木津連臉都沒轉向這一邊,徑自說道。


    「榎先生,如果你不認真地聽,那我就在這裏自己說了唷。」


    沒辦法,我不得已隻好站著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榎木津的房間,四處散亂著不知什麽樣的東西,一不留神坐下來,真不知會遭遇到什麽呢。


    我在說話的當兒,榎木津就一麵在衣服堆裏翻攪,一麵陷入虛脫狀態發呆。隻有提到藤牧的名字時,才朝我這邊瞄了一下。除此以外,也不幫腔附和,最後情況演變到我像被完全漠視了似的。


    「榎先生,好好地聽不是很好嗎?就算是我也都有些生氣了。」


    「我在聽呀。」


    榎木津終於轉向我這邊。


    端正的臉上是一雙驚人的大眼睛,茶褐色的眼瞳,皮膚的顏色白晰得不像東洋人。透過太陽,連頭發的顏色都比栗子色深,是咖啡色。


    是個色素很淡的男人。


    啊,我覺得他真像西洋瓷器人偶。


    「幹嘛那副吃驚的樣子?關君。沒出息的是你吧。如果你是個我見猶憐的少女,感到那副吃驚的樣子,我還會出聲安慰,可是,居然有個長著濃胡須的猴臉男人在房間裏站著發呆,我真想揍他一拳呢!」


    榎木津的拳頭揮到了眼前,我才回過神來。雖然已是老交


    情,但這個仿佛創造出來的臉,竟讓我看得入神。


    「不,榎先生,你根本沒注意聽我說話。」


    「我才要問你幹嘛一副呆像呢?」


    「嗬,因為你突然回頭,所以嚇了我一跳,可沒在發呆唷。」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得辯解?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得盡力掩飾。大概碰到榎木津,不,京極堂也是如此吧,他們不知擁有像魔法、還是毒氣什麽的東西,我想我真是首當其衝。但是,施放毒氣的本人,完全毫無察覺,所以使我看起來更像個傻瓜。事實上,走出毒氣所能及的範圍、走到外麵,我就不是傻瓜,而是一個很普通的社會人士。可是,一旦進入他們施放的毒氣範圍內,我的能力就明顯地下降,於是會說出原本不想說的辯解。


    「總而言之,你的話呀,事實關係前後矛盾,而且視點模糊,完全掌握不到要領。如果一一質問的話,要花時間,所以幹脆全部聽完,等我全部整理好以後再開口。沒看著你,倒不是沒在聽你說話,反正耳朵不能關閉,你在那邊嘰裏咕嚕說個不停,不想聽都不行。」


    榎木津說道,伸手套上好不容易選好的襯衫袖子。


    「因為很複雜,所以不知道從何說起得好?有回應,才算是好的聽眾嘛。」


    「有什麽複雜嘛?藤牧在被招贅的地方,從密室失蹤了,他太太當時懷孕三個月,他已失蹤一年半了,但孩子還沒生下來。關於這件事,傳出了奇怪的謠言,敦子展開采訪並向你征詢意見,你回答不出來,去找京極堂商量,然後被勸到我這兒來,這麽說不就得了。連三十秒都不需要。」


    「到那個結論為止,還錯綜複雜得很呢。」


    「錯綜複雜的細節,我理解了以後再說也行。如果有疑問,必要時我自然會問。」


    被這麽一說,我完全泄氣了。


    榎木津一麵打領帶、一麵眯起大眼睛看著我,繼續說道:


    「那家醫院叫什麽來著?伊集院還是熊本?」


    榎木津是個不記名字的男人,而且還完全弄錯了。


    「久遠寺啦,你根本沒在聽。」


    我話一出口,榎木津突然笑了出來。然後,用高興的聲音大聲地喊寅吉,正當我張皇失措的當兒,寅吉慌張地打開門進來,問道:


    「什麽事?先生。」


    「噢,等會兒要來的客人叫什麽來著?嘿,九能還是藥師寺?」


    寅吉皺起他的濃眉,以相當困惑的目光向我求援後,對著榎木津說道:


    「叫久遠寺啦,先生。在客人麵前請別弄錯了。」


    我再度發起愣來。


    「就是這麽回事,關君。你來得正好。那個怪名字的醫生究竟會帶來什麽樣的話題?我內心正困惑著呢。雖說是失蹤事件,但我對找人不怎麽感興趣呢。不過,這下子謎底揭開了。等會兒要來的女士,是為了托我搜尋藤牧君的行蹤而來的。」


    榎木津一麵重新調整剛才沒打好的領帶,一麵用興奮的語氣對著我說:


    「話說回來,關君,這個事件,你比我更清楚。怎麽樣,你要不要也做偵探看看?」


    「說什麽無聊話,我是文人,你才是偵探吧!」


    「這根本就不重要,關君。有基本知識的人在聽對方說話時,對方也會說得興高采烈。」


    「麵對帶著嚴重問題前來商量的人,話題應該不會是興高采烈的吧。所以啊,你如果真的認真聽我說……」


    「已經沒時間嘍,關君,女士很快就到了。但我還沒穿長褲呢。你呀,雖然看不出來像偵探,不過這副模樣站出去倒也不丟人,盡管臉型有點兒像猴子。不過,那不打緊。再說,你對客戶可能提到的事件又很了解。看這種狀況,由你來應對最理想,連狗都會這麽想。」


    榎木津一麵說道,又把領帶解了下來。他盡說不合理的理論。但想到這次能有和那事件當事人直接碰麵的難得機會,我開始感到若幹的誘惑也是事實。


    「可是,我不會偵查唷,連搜查那個語詞都不認得。」


    「搜查是警察的差事吧,至少我是不幹的!」


    榎木津確實是不搜查的。他之所以選定偵探這一行的真正理由,隻不過因為直覺很強而已。


    是去年吧,當他在哥哥經營的俱樂部彈吉他混日子時,榎木津經常被要求找尋失物、失蹤者的行蹤。隻要沉默地坐著就不由得會有狀況,而他的說中率已達到隻有占卜師或心靈術師才能做到的程度。源自這個經驗的靈感,使他決定做偵探這門生意,所以才說即使是偵探,但和搜查啦推理什麽的毫無關係。


    「總之,等你們的談話漸入佳境後,我再精神奕奕地上場解決事件。你在那以前仔細地聽當事人的話,這就行了,別擔心。對了,你幹脆扮成能力高強的偵探助手關先生好了。和寅,女士到了以後,你就這麽介紹。」


    榎木津輕快地喋喋不休後,又把領帶解開了。怎麽都係不好的樣子。寅吉和我啞口無言了一會兒,但很快地就被趕出房間。我們被趕出的理由是,被兩個男人看到更衣的場麵那還不如死掉算了。


    因為這樣,其實壓根兒搞不清是啥理由的當兒,我陷入了擔任偵探助手角色的圈套。我下定決心在會客室坐下來,等待客人。


    「我們家先生最討慶聽客人冗長的談話了。」


    寅吉又以監護人的語氣說道,為我倒了杯紅茶。


    「說這種話那怎麽做生意嘛。不聽客人說話能進行調查嗎?」


    「可以哇。第一個客人來的時候,什麽都沒說,先生就說出了答案。嘿,正好說中,所以沒事兒。不過,客人的情緒並不好,還莫名其妙地懷疑是否事前做了什麽調查呢。」


    「當然啦!」


    「第二個案子,先生本來想,至少聽聽吧,可是中途又焦急起來。」


    「說出來了嗎?」


    「又說出口了喲!其中一個案子是糊裏糊塗的回答,總算掩飾了過去,但是另一件可準得很。」


    「這不是很好嗎?坐著不動就可以調查。」


    「才不好呢!事件雖然解決了,可是被人家批評說,應該沒有人知道的事,怎麽會知道的?難道和事件有關連嗎?連警察都來了呢。」


    寅吉說到這裏,歎了口氣:


    「如果不是木場老爺出麵解圍,真不知會演變成什麽樣子哩!你也知道,警官就是那德性,換了平時是會吵架的呢。可是,我家先生不知怎麽的啥事都知道,難道精通心靈術什麽的嗎?」


    關於這一點,我也常感到不可思議。京極堂之流的好像知道是什麽理論,但京極堂總是那德性,雖然曾要求他說明但我還是無法理解。不過,當榎木津說出要開始經營偵探社時,周圍都異口同聲表示不如做占卜師來得好,但隻有京極堂店主力排眾議:


    --榎木津不會占卜,而且直覺也常出錯。


    於是,建議他做偵探。結果榎木津接受了這個意見。他知道的好像是過去的事,而且隻限於事實關係,完全不懂人的心理和未來的事等等。


    過了十五分鍾。


    我微妙地感到緊張,以至於那短暫的時間也覺得很長。


    我內心想早一些見到來自久遠寺醫院的婦人的好奇心,和希望榎木津從房間出來的願望,很不一致的不安感,兩種都一樣地在擴大並相互拉扯著。


    來訪者或榎木津無論哪一個出現的話,就能打開這種讓人覺得不好受的局麵。可是,榎木津的房間隻傳來哇喀這種很古怪的聲音,而聲音的主人一點兒也沒有走出來的跡象。


    喀啷,鍾響了。


    我嚇了一跳,從椅子跳起約三寸。在抬高的視線中,看到了女人白皙的臉。


    是個很苗條的美麗女子。穿著容易被誤認是喪服的黑紫小花紋和服。手拿著白色的陽傘。像是印在相紙上白淨淨的女人。


    眼看著就要折斷的纖細頸子,京都娃娃似的臉,細眉。沒有擦口紅的關係吧,或是在黑色衣服的映照下,她看起來簡直就不像活人。對了,那種有如死屍的蒼白的臉。


    瞬間,女人眉頭皺起,做出痛苦的表情。然後還沒穩定視線就禮貌地把頭低了下去。抬起頭的時候,上挽的頭發飄落了一根頭發。動作非常緩慢。


    「這裏是榎木津先生的事務所嗎?」


    我和寅吉確實都在短時間內開不了口說話,女人可能以為自己走錯地方、誤闖了進來,很困惑似地偏著頭,又問了一次:


    「我想拜訪榎木津先生的偵探事務所,這裏是……」


    「是的,是這裏啊。是久遠寺女士嗎?請到這裏來。」


    寅吉用類似機器木偶的動作,從椅子上站起來,很慌張地把客人引進去。至於我呢,因為還無法適應事態,除了散漫地持續著沉默以外,啥事都沒做。


    女人依隨寅吉的帶領,在我對麵坐了下來。這時候,又行了一次禮。我隻一逕地凝望著女人的臉周圍,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那是衝著我的行禮。為什麽呢?因為我非常恐懼看到女人的臉以下,正確地說應該是胸部下麵。換句話說,我缺少確認她下腹部異常膨脹的勇氣。


    我戰戰兢兢地將目光轉到下麵,轉向不能看的、可憎的謠言的目標。


    然而,我的期待很明顯地落空了。眼前這個女人的身材很清楚地絲毫沒有那種畸形的部分。不,不應該有的。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即使真的有懷孕了二十個月的孕婦,也不可能一個人特地走到這種地方來。不,不應該走得動。


    「偵探因為接到緊急的工作,現在正忙著處理。這位是偵探的得力助手關老師,總之,先由他跟你談,那個,請先跟關老師談。」


    寅吉飛快地說完,請客人喝茶後,坐到我旁邊來。很忠誠地依照榎木津所言,被寅吉客氣地介紹為「關」的我,很無奈地隻好接受了。


    「我是關。」


    女人微微一笑,輕輕地行了第三次禮。


    「我叫久遠寺涼子。非常感謝爽快地接受這個麻煩的案子,我想將會很費事,請多多指教。」


    然後,又一次深深地低頭行禮。


    我被如此地行禮後,終於頭也低了下去。我因為發愣,可能會被誤認是態度不遜吧。這麽一想,有點兒畏縮了。


    靠近以後,覺得久遠寺涼子更楚楚可人。她那細嫩的皮膚、稍微困惑的表情,都無時不在襯托她那蘊藏著危險的緊張感的美。如果她毫無顧慮地笑了,她的美仍不會改變。不過,那種危險的美麗,會失去平衡、消失無蹤吧。


    「談談事情的原委吧。」


    再度被她的臉吸引住的我,經寅吉輕撞了一下腹側後,慌張地開口問道。


    「可能您也聽說了,我家在豐島的雜司穀田町做開業醫生。」


    「並不是直接知道,那個,傳言吧,我聽說了。」


    我終究不擅長與人說話,而且壓力很大的關係,變得胡說八道。與其從嘴裏說出不甚高明的話,那還不如沉默的好,可是,必須做得像偵探的那種奇妙義務感從中協助,我終於開口了。


    「啊,那是……那個,不好的傳言嗎?」


    久遠寺涼子以完全失去依靠的目光凝視著我。寅吉用到底你在幹嘛的眼神看著我,悄悄地避開她又戳了一下我的腹側。


    「哇,是惡劣的謠言!不過,夫人,我現在確信那些風聞是胡說八道。關於你丈夫失蹤的事件,目前還不是可以說什麽的狀況,至少見了夫人之後,我認為風聞的,不,說中傷也行,總之,我根本看不出能為謠傳作證的證據。簡直是惡劣的謠傳!」


    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在這個初次見麵、且仿佛有什麽緣由的女士麵前,居然說了這些話,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瞬間沉默下來。久遠寺涼子垂下眼睛一會兒,現出忍耐著疼痛的表情,很快地緩慢開口了:


    「謠言傳播得這麽廣嗎?聽你現在的話,就知道關先生對我們的事大概也了解了的樣子……」


    「可是,我並不相信,和夫人見麵後,現在再相信那種中傷,就太沒道理了。」


    「關先生好像誤會了。世間怎麽謠傳我並不清楚,不過,大概八九不離十吧。」


    「啊?」


    這位女士在說什麽呀?連被寫成新聞都覺得反感,難道她在說那則謠傳是真的嗎?


    「我妹妹久遠寺梗子現在的確懷孕已快二十個月,到現在仍沒有生產的跡象。剛才關先生就欲言又止,大概因為這件事吧。而且,梗子的丈夫牧朗也如傳言所說失蹤了。」


    我感到耳朵一帶火燒般的發熱。我的臉現在八成像喝了酒,一定很紅吧。罹患恐懼麵對人症、赤臉症、失語症,我本來就是這種男人。


    客戶當然不一定是事件的當事人。不,不如說並非當事人、而是家族才是客戶來得自然吧。我沒有比現在更期盼榎木津瀟灑地上場,以心靈術似的魔法,一口氣把事件給解決了。


    然而,完全看不出來他有出場的跡象。穿褲子所需的時間早就過去了。


    「久遠寺家是母係家族,我祖父、父親都是養子。而我父親也沒有男孩,就隻生下我和妹妹兩個孩子。」


    像在遙遠地方聽到的久遠寺涼子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凝視著桌麵的我,戰戰兢兢地抬起視線。


    「很慚愧,我從幼年開始就經常生病……而且……」


    她說到這裏,停住了。模樣非常地痛苦,像是立刻會倒下去似的。


    「事實上,我不能生育,於是為了獲得後嗣,我妹妹招了入贅夫婿。」


    「那麽,我是否說了非常失禮的話,那個……」


    「請別放在心上。我已經二十八歲了,不會有人想到這個歲數了還沒結婚吧。」


    我真是個差勁的男人。即使直覺錯了,也真太過份了。對女性而言,無法生育是極難啟齒的事,而且,還讓未婚的女性吐露了年齡。


    「啊,如果是我自己的事,是無所謂的。盡說這些無趣的話,很抱歉。」


    久遠寺涼子緊握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手指頭細得像小樹枝。不過,像她瘦成這個樣子,一般麵頰都很削瘦、眼睛深陷。但是一直皺著眉頭的她的臉,卻找不到這些特點。反而像是中途停止生長的少女似的,甚至讓人產生天真爛漫的感覺。看不出來已二十八歲。前麵的劉海放下來的話,說不定像十七、八歲呢。


    「不,我太早下結論了。很抱歉,不過,根本看不出來你的年紀,說是十多歲都相信。」


    我直截了當說出心裏想的話。然後,說出口後,立刻陷入非常羞愧和後悔的境地。久遠寺涼子頭低低的,寅吉則對著這麽久還不進入正題的我,投來近似輕蔑的目光。


    我很想拋掉一切,溜之大吉。


    可是,很意外地,久遠寺涼子竟臉朝下笑了。抬起頭的她,竟格外的眼神明朗。


    「對不起,我笑了。在這種狀況下,是很不謹慎的。不過,老師真是不可思議的人。我正傷神該用什麽態度談家裏的醜事,可是不知不覺地,緊張的感覺消失了。」


    說完,她雖仍有些傷感,但是嘴角再度現出欣喜模樣。即使這個時候,在短時間裏,我一麵感到輕微的耳鳴,仍必須等那煩人的羞恥心消失才行。


    她所說的概要正如我所知道的。但是,重新得悉了藤牧夫婦當時的關係並不好,以及失蹤當晚曾發生相當激烈的爭吵。


    我因為對藤牧氏有不像是會夫妻吵


    架的印象,所以有些意外。不過,我隨即又想,我和他交情並不深,而且第三者並不了解夫妻的生活,沒有必要抱著這種懷疑態度。


    首先,我沒想她告知我與她失蹤的妹婿是舊識。由於一開始就麵臨這種再如何地偶然,但即使被懷疑也是沒辦法的局麵,而且一直找不到說明的機會。


    「有讓夫妻感情不好的原因嗎?」


    「那是……傳言,是牧朗先生胡亂猜疑?」


    「猜疑?」


    「我妹妹梗子和別的男性……」


    「外遇嗎?」


    一直到現在都沒說話的寅吉,做出一副正如我料的表情,從旁插嘴。


    「這是事實嗎?」


    我製止似地問道。為了避免話題落入俗套,而且我擔心好不容易開始多話起來的她,那顆心可能又會關閉起來的危機感。


    「沒有……至少我妹妹說沒那回事。」


    口齒不清晰的回答方式。


    「那麽,是牧朗氏毫無根據地懷疑令妹嗎?」


    「提到根據嘛,倒是有類似的事實關係。」


    久遠寺涼子的目光在空中稍微飄移了之後,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繼續說道:


    「在我家吃住有個名叫內藤的見習醫生,是一個在年輕時就受我家照顧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以為這個內藤會做女婿、繼承久遠寺的家業……」


    「哈哈,後來牧朗先生出現,內藤先生遭到意外損失,這下子吃醋了。」


    我踩了寅吉一腳,阻止他多嘴。


    「養子女婿牧朗氏懷疑那個內藤醫生和令妹的關係?」


    「是的。事實上,內藤也稍微地透露了不痛快的情緒,盡管如此,但是與其考慮和妹妹私通的自己的立場,不如說應該擔心萬一被發現了就無法待在這個家吧,所以……」


    「根本沒那回事!」


    「我這麽認為。」


    「也隻有頭腦好、認真的人才會嫉妒得很深呢。對被懷疑的令妹來說也真是災難。」


    寅吉又說出攪和的話,我用斜眼瞪他想加以牽製。


    「接下來,牧朗氏失蹤當天是什麽情況,請說得詳細點好嗎?」


    「我那一天不在家,並不是直接地了解,聽說好像半夜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然後快天亮的時候,牧朗先生好像就關在房裏上了鎖。」


    「每個房間都有鎖嗎?」


    寅吉逐漸不客氣地問道。久遠寺涼子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後來,天亮了也不出來。妹妹也開始擔心,好像去跟父親商量了,父親還說很快會出來的,不管他。可是中午過了、下午過了,妹妹漸漸地不安,似乎曾很費勁地敲門喊他……」


    「沒有窗戶嗎?可以從外麵觀望的……」


    「沒有。那個房間原本是治療室,也就是作為醫院設施用的房間。因為遭到空襲,房子燒掉一大半,戰後就用來替代書房使用。有兩個進出口,每一個都是從裏麵上鎖。」


    「後來令妹怎麽了?」


    「在裏麵……說不定在裏麵上吊了……好像有人這麽說。我妹妹再也受不了,要傭人和內藤兩人把門上的合葉弄壞,才終於打開了門。」


    「人不在了嗎?」


    「不在。」


    「不能潛逃嗎?那個,當你們家人在睡覺的時候……」


    「弄壞的那扇門可以通我妹妹的寢室。妹妹因為太激動了,好像一夜都沒睡,所以無法從那裏出去。另一扇門在別的房間--這是一個非常狹窄、連窗戶都沒有像暗室的房間--隻能通過這裏了。但是,第一點,鑰匙從裏麵上鎖。如果想逃出來的話,是如何上鎖的?不,即使辦得到,但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久遠寺涼子皺起眉頭,很痛苦似地望著我。老實說,我除了說不知原委以外,啥都不知道,實在窮於回答。


    「總而言之,妹婿牧朗從那以後就毫無消息。妹妹因丈夫失蹤的衝擊病倒以後,就如你所知,經過一年半至今仍然無法離開床,就那樣躺著。惡劣的謠言一天天地散布開來,別說患者了,連護士都有很多人辭職了。」


    「真悲慘。」


    非常愚蠢的應對。


    「不過,總有辦法挽回。我來向你們求助的真正理由是,我預感到久遠寺家,不,我的家庭會毀掉。」


    她表現出依賴的表情,可是,她並沒有哭。我感到她一逕地忍著痛苦。


    「謠傳隻是一陣風。我認為不管世間人怎麽說,隻要家人彼此間的信任夠堅實,一定能夠克服困難。不過,如果家人之間,互相不信任的話,那就完了。」


    「怎麽說?」


    「我父親懷疑妹妹和內藤。懷疑他們共謀犯下罪行,也就是說謀殺了牧朗先生。母親認為牧朗先生活著,不知在哪裏正詛咒著妹妹呢。妹妹麵對這樣的父母,很激烈地反抗,也不肯好好地接受治療,所以愈來愈衰弱……」


    「啊,明白了。再問更多,對你來說,太殘忍了。以後再請教你的家人吧。」


    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她那痛苦的表情。榎木津還沒有現身的跡象,再這樣繼續下去會陷入我像在拷問她的錯覺。總之,姑且在此打住,然後,再和榎木津商討對策,才是開拓解說這個怪誕艱難事件的真相之道。


    「明天,我陪同偵探去打攪府上,好嗎?」


    我決定不事先向該偵探報備就中止與當事人的談話。我不知道不做調查推理的榎木津偵探會作何反應,再怎麽說,不對的是當事人在前、卻不從房間出來的榎木津。


    「那麽,真的願意接受委托嗎?」


    「追查牧朗先生的行蹤,是吧?」


    「不。到底或者還是死了?如果活著,為什麽會失蹤?隻要知道這些就行了。在哪裏,做什麽事,都無所謂。為了填補家庭的鴻溝,我必須清楚地知道那個人究竟怎麽了。」


    「即使這麽做會斷然使你的家庭鴻溝更加擴大,你無論如何都還是要這個證據嗎?」


    腦後突然傳來聲音,我縮起脖子。


    榎木津站在屏風後麵。


    榎木津以極難得的認真表情,凝視著嘴巴癟成一字形的久遠寺涼子。


    他簡直就像一尊希臘雕像。


    久遠寺涼子對於突然出現的偵探一點兒也不吃驚,毅然地用能劇麵具上那種捕捉不到的眼神看著榎木津。


    夾在中間的我,有種像身在蠟像館似的奇妙感覺。


    「怎麽解讀你話裏的意思好呢?」


    「不折不扣地就是這意思。」


    人偶們用隻有自己聽得懂的話交談著。


    「我信賴家人。」


    「牧朗君不是家人嗎?」


    久遠寺涼子不知為什麽瞬間止住了慣常困惑的表情,微微地笑了:


    「至少現在不算是。」


    人偶們再度恢複無機物狀態。


    「到底怎麽回事?榎先生,你什麽時候走出房間的?」


    榎木津不回答我的問題,照樣凝望著久遠寺涼子那裏,不,應該說她頭上約二、三寸的地方。


    「我隻有兩個問題。」


    偵探很唐突地發言。和剛才在房間裏那愚蠢的音色不同,現在是一種深沉的嚴厲的語氣:


    「委托我調查事件,到底是誰的主意?」


    「是我。我從在進駐軍擔任翻譯員、我認識的人那裏,聽到有關老師的評價。」


    「噢!」


    榎木津感到意外地幾乎要皺眉頭了。


    「那麽,再問一個,你沒撒謊吧?」


    「竟然說這麽失禮的話!這位可是委托人喔,有說謊的必要嗎?既然把那麽難說出口的家務事都告訴我們了,咱們隻要


    想到她想解決事情,不就得了?」


    「這個人一句也沒提到解決事情唷,關君,隻說了要證據而已。」


    「不都一樣嗎?」


    我憤怒地反駁榎木津,而且,想征求同感地轉向後麵一看,久遠寺涼子並沒有特別不高興的樣子。連否認偵探的粗暴言語的跡象都沒有,看起來她反而變得很冷靜似的,反問道:


    「我的話,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嗎?」


    「不,我隻是在想,你是不是■早就認識這個男人■?」


    他到底在說什麽呀!我不可能和她是舊識。


    「榎先生,你瘋了呀?胡言亂語也要有個分寸。我和這位是第一次見麵唷,難道你連我都懷疑嗎?」


    「你很健忘,所以我不相信你。怎麽樣,你認識這個關君嗎?」


    久遠寺涼子這一次斷然地否認了:


    「很遺憾,我不認識。是你想錯了吧。」


    「是嗎,那敢情好。」


    榎木津留下這句話後,走進房間鎖上了門。


    不理會張口結舌的寅吉,我鄭重地向久遠寺涼子對剛才的不禮貌道歉。為行動格外奇特的偵探辯解非常地費勁,再怎麽解釋剛才榎木津的態度都不可原諒。首先,連該如何理解,都無法了解。


    久遠寺涼子以雙手製止不斷賠罪的我,以困惑的、也因此顯得溫柔的表情,說道:


    「……請不要太介意。榎木津先生擅長運用與眾不同的偵探手法,我從認識的人那裏早聽說了。所以,剛才的表現也一定是重要的偵探術吧。雖然有點兒吃驚,不過,那也沒辦法!」


    說謊!根本就不吃驚。為什麽要這麽說?我心想。


    接下來,我和她約定明天下午一點鍾去久遠寺醫院。久遠寺涼子告知了住所和簡單的路線後,說道:


    「恭候大駕,今天非常地感謝。」


    很客氣地說完,緩緩地鞠躬後離去。


    喀啷,鍾響了。


    久遠寺涼子所擁有的寂寞的氣氛,在她離去後短暫地仍回蕩在她所坐過的沙發、站過的門口的空間。榎木津上場以後,一直散漫地半張開口的寅吉終於生還了似地說道:


    「哎,第一次看到那麽漂亮的人。我自以為看盡了美女,像舊書店老師的夫人,喔,老師你夫人也相當漂亮呢。」


    日書店的老師指的是京極堂。對寅吉來說,幾乎每個人都是老師,很難區別。


    「現在不是說奉承話的時候。先別管京極堂老師的妻子了,也別把我家那口子算進去。」


    「不,不是奉承話喔。不過,剛才那位女士是不同種類,不像是這現實裏的人。這麽大熱天還穿和服,又不流汗。注重打扮的家夥難道連流汗都克製住了嗎?」


    「可以這麽說。」


    我倒沒注意到。


    「而且,那麽地纖細瘦小,卻魅力十足,穿和服未免太可惜了。」


    這一點,我也沒留意。


    對她,我為什麽沒有寅吉的看法。不,說不定是一種不可以有的心情。


    「寅吉,你在看女性的時候,盡注意這些地方嗎?真是失禮的家夥!談到失禮,咱們的偵探怎麽啦?瀟灑地出現是好的,別說解決什麽事情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基於不想再談她的心情,使我將矛頭對準榎木津。於是,寅吉無視我在說什麽,走到榎木津的房間前,喊他:


    「榎先生,剛才是怎麽回事?請說明。」


    沒有回答。


    我毫不在乎地打開門。


    榎木津站在窗邊眺望著外麵的景色,對於有躁鬱症的他而言,氣氛顯得太陰森了。難道在反省嗎?我摸不著頭緒,有點兒不好開口說話了。


    「明天請好好地幹!」


    「幹啥呀?」


    「偵查呀。那事情未免太過份了!」


    「……你真的沒見過那女人嗎?」


    「咦?」


    「……盡管如此……■那個■死了吧。嗯……■那個已經■死了。」


    榎木津半自言自語地小聲說道。


    「誰死了?」


    「藤牧。那女人應該知道的……」


    「你還在懷疑那個人嗎?我確實不是偵探,但多少也累積了些人生經驗,從我的經驗判斷,那個女人沒有說謊!」


    「也許……所以,一定是忘了吧。」


    榎木津說到這裏沉默了。


    我不想再費神想如何應付這個怪人了。走出房間後,我叮囑正偏著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模樣的寅吉,明天一定要讓榎木津去約定的地方。


    思緒無法有條理地整理,心情很難靜下來。


    我立刻想到要把今天發生的事向京極堂報告,順便征詢意見。本來唆使我來找偵探的就是他。


    下了電車,太陽早已傾斜了。心情很涼快,和昨晚不一樣,今天有風。


    我帶著複雜的心境,走上坡度恰到好處的坡路。


    店已經打炸了。叫喚了幾次都沒有回音。我走到正房的玄關一看,不像是外出的樣子,一打開門,主人的木屐旁有雙女人的鞋子。八成是老婆回來了。起居間不斷地傳來京極堂的聲音,看來主人並不是不在,我擅自走進去。


    「喂,京極堂,是我。打攪樓!」


    拉開紙門,回過頭的不是老婆,是主人的妹妹中禪寺敦子。


    「啊啦,嚇人一跳,關口老師。」


    中禪寺敦子回頭的樣子,使她的眼瞳看起來更大,簡直像貓眼似的滴溜溜地轉向我這裏。迥異於幾乎不動的哥哥,妹妹總是活潑機敏地動著。少女時代剪得像市鬆人偶(譯注:兒童的通稱)似的劉海,在就職時竟一刀剪掉,連裙子都很少穿,簡直風貌如少年。


    「是敦子呀,我還以為是千鶴子小姐回來了呢!」


    「喂,你把馬和千鶴子搞混,我可傷腦筋喲!再怎麽看都不至於弄錯吧。」


    京極堂依舊一張生氣的臉孔。敦子小姐眼睛滴溜溜地轉,揚起半邊眉毛,瞪著哥哥。臉長得不像習性倒相似。


    「嗯,很過份呢!老哥,這是對嫂子不在、連茶都不會倒的差勁老哥特地準備晚餐來的勇敢的妹妹,所說的話嗎?」


    「我什麽時候拜托你來著?誰喜歡吃你做的東西。而且倒茶這等小事我自己會,昨天我還泡了茶請這位大老師哩!」


    「是的,我喝了像白開水的味道變淡了的茶。」


    中禪寺敦子喀喀地笑了。


    「話說回來,千鶴子小姐怎麽啦?不會是厭煩了書呆子老公離家出走了吧?」


    「你家的雪繪小姐都能夠忍耐你了,千鶴子幹嘛離家出走?我可是舊書業界中,出了名的疼老婆唷!」


    「先別管業界了,在這一帶,你隻不過是個愛書家而已吧。」


    我一麵罵人,一麵坐到和昨天完全一樣的地方。這裏是我固定的位置。


    「嫂子回京都娘家去了,老師。嘿,今天是祗園祭(譯注:京都八阪神社的祭典,每年七月十七日至二十四日舉行,昔時為驅趕疫病祭神舉行花車迸行,流傳至今)呢。」


    「喔,是嗎?」


    妻子今早說的祭典,指的原來就是祗園祭,我總算理解了。


    「民眾本來好像很克製地自己在做,最近倒變得很熱鬧。可能是各條街內推出了花車的關係,需要人手吧。」


    話在這裏打住。京極堂像他妹妹那樣,揚起半邊眉毛,很訝異似地望著我問道:


    「在這種時間,你來幹嘛?一看就知道你急忙爬坡上來的,呼吸快停止了似的。」


    「嗯,事實上,已照你說的,我去了偵探那裏。」


    「為了久遠寺醫院事件嗎


    ?」


    我說出口後才想到中禪寺敦子也在場。我完全忘了她基於良心問題,中止了采訪這件事。我想起中村總編輯被她說教那回事,再度把話咽了進去。自己究竟一天裏要引發幾次失語狀態才罷休?


    「沒關係,關口,我們剛才談過了。都是這個輕桃的姑娘找你商量引起的。這家夥好像中止采訪了。怎樣,那個怪偵探說了什麽?」


    托京極堂難得大力相助之福,免除了陷入失語狀態的我,麵對他們倆有條理地說出今天發生的事。在這段時間裏,哥哥如同石頭地藏般沉默不語,而聰明的妹妹熱切地聽我說話的關係,我一點兒都沒有白天跟榎木津說話時那種疏離感,忘情地一口氣說完。


    盡管如此,這兩天我都在談這個事件。在談話間,我開始錯覺這個事件已不是他人的事,而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


    「嗯,你對那位女士懷有什麽特別的情感嗎?」


    京極堂突然插嘴問道。


    「為什麽?因為她是個美麗的女性,你的意思是我在單戀她嗎?」


    「不,那就太缺乏自知之明了。隻不過,每當那位久遠寺涼子出場時,你的表達不知是抽象的、還是文學性的,像有什麽內情似的,聽著都不由得害羞起來。」


    「因為關口老師是文學家的關係嘛,在描寫美麗事物時難免會變成詩,這是沒辦法的呀。對不對?老師。」


    在這個時候,為什麽在我內心,和久遠寺涼子相對時那種煩人的羞恥心,又再度更醒了呢?真是托福,我連中禪寺敦子的讚美,都無法巧妙地應對。


    「好吧,榎木津那家夥最後說了什麽?」


    正好這個話題可以避開她,我感到些微的安心,回答道:


    「他說大概那個--所謂的那個,是指藤牧先生--可能死了吧。然後說我和她不是第一次見麵,說得很堅決。」


    京極堂做出他擅長的芥川龍之介的姿勢,用指甲搔著下巴。


    「那麽,她看到了『藤牧的屍體』,或『如同死亡狀態的藤牧』嘍。可是,就算相信你的人生經驗,女人不記得這一切……而且以前的你也靠近著看,你也不記得……」


    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道。


    「怎麽回事,我一點兒也不懂。我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我又不認識她,如果她看到了屍體,那幹嗎還來找偵探?竟然連理性的你,都相信榎木津那個瞎猜的騙子嗎?」


    「你為什麽一碰到那女人的事,就變得如此感情用事?即使兩人曾見過麵也有忘記的可能性呀。至於屍體,如果是基於『如同屍體般的東西』的認識,由於不認為是屍體,所以忘記了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如果連『如同屍體般的東西』的認識都沒有,那麽,即使看到也不會將它和失蹤事件聯想在一起吧。」


    「所以,我想說的是,為什麽榎木津會知道她和我、連當事人都像是忘了的事情?怎麽回事呢?是騙子嗎?我隻能想到這就是你所討慶的心靈術了。」


    我發現自己變得迥異於住常的攻擊性。平常的我,在這種場合,會稍微後退一步,然後,認真地凝視自己。也許我真的對久遠寺涼子有特別的情感。可是,那和男女之間、至少和戀愛的情感不同。相反地,不能對她產生這種情感的強烈忌諱,在我內心中萌芽。


    「哪,哥,我也對這件事感興趣呢。為什麽榎木津先生會知道這些事呢?」


    「那是那家夥的眼睛太壞,他看得到別人的記憶。」


    「什麽?」


    我和中禪寺敦子,幾乎同時發出疑惑的聲音。


    「哪,京極堂,拜托請說得讓我們容易懂吧!那是讀心術嗎?或是心靈術所說的透視的把戲?和眼睛壞有什麽關係?」


    「關口君,你忘了昨天的談話嗎?」


    「怎麽會忘記?」


    京極堂嘿嘿哼哼地不知嘀咕了什麽,把坐墊拿開,很嚴肅地重新坐正。


    「還說記得,擺架子呢。那為什麽說讀心術是愚蠢的事兒?昨天所說的,我大致用你聽得懂的、不用專門的難理解的用語,作了大幅度的省略和割愛,有時候加上相當飛躍性的誇張,還夾雜若幹的笑話和家常話,引用了很多比喻。盡力做了這麽多以後,你終於相隻理解了中聽的結論似的,這是事實吧。你如果不擺脫心靈啦、超能力啦的想法,再怎麽聽我說也是白搭。」


    確實如此。在回家的坡道上,結果我很清楚地什麽都想不起來。可是,明天我必須和榎木津一起以偵探的身份展開行動,即使榎木津那種乍看雖是支離破碎的言行,但若真有什麽含意的話,事先知道也不是什麽逾矩之事。


    「你把事情說得那麽了不起,其實根本沒什麽根據吧。被我和敦子一質問,還不就語無倫次了。所以才會用這樣的說法逃避吧。」


    我明知並非如此。這個男人即使是假設推論,一開始說出來的論旨就不會讓他人能指摘出矛盾點。在長期的交住中,我從未見過京極堂辯論輸了,或他的理論在中途發生破綻的事。


    盡管如此,我還是說了挑釁似的話。站在稍後方的「平常的我」,其實隻不過是畏縮,變得有些膽小而已。


    京極堂搔了眉毛一會兒,歎了一口氣後接著說道:


    「總之,先把那種心靈術和讀心術什麽的想法丟掉吧。」


    「你幹嘛那麽討厭心靈?是基於世上沒有靈魂這見解嗎?那怎麽說才好,超常理現象嗎?超自然現象嗎?」


    「那更糟了。」


    京極堂一副吃了什麽難吃的料理似的,扭曲著臉,說道:


    「首先,有沒有靈呀魂呀的議論,說起來,本來就很沒道理!]


    「是嗎?可是,哥,不管你怎麽說,這世間物理上不可能發生的事,不是一直在發生嗎?肯定靈魂存在的許多人,引用一些事實,例如預感啦、投胎轉世啦、流淚的石像啦、靈視(譯注:用心靈看而非眼睛)和攝念(譯注:一種心靈現象。不依靠物理的力量,用心靈的力量,將內心所思的事物,感光在相片膠卷)之類的奇跡,當作證據似的主張靈魂是存在的。目前,雖說這些在物理上是不可能有的現象,一旦被證明物理上是可能的話,那麽,就是否定靈魂但相信物理論者的勝利了。而且,如果怎麽都無法被證明的話,連否定論者也因無法做物理解說,所以更應該相信有另一種力量存在吧?關於這一點,我不認為是毫無意義的討論呢。」


    中禪寺墩子忍住惡作劇,像孩子似地含著笑,緊抓著兄長不放。


    「比如說,剛剛墩子所說的現在物理學上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例……姑且承認有那種事例吧。可是,靈魂肯定派的那夥人會怎麽說呢?會很高興地說是奇跡啦、不可思議啦什麽的吧。不過,這並不足以說明什麽。承認奇跡為奇跡其實是,似是而非地表示承認奇跡■在平時是不會發生的■這種世界觀,所以說,這是很值得懷疑的。另一方麵,否定派的那夥人,由於論調和自己所知如螞蟻背那麽小的常識不一致,所以壓根兒就不當一回事。他們認為一定是弄錯了,但那是很愚蠢的。奇跡啦、怪異什麽的,就像昨天跟關口君說的,隻不過因為很偶然地不符合現在的常識、並非今日科學所能及的範圍而已。說起來,不應該發生的事仍然是不會發生的,這是我一貫的主張。已經發生了,就不能再叫做不會發生了。試著說什麽超越常理啦、超自然什麽的,這是直譯吧,從日本話的語意來看,是意義不明的。我認為,也不是反自然啦脫離常識什麽的意思。」


    「明白了吧!盡管如此但我不認為議論本身是毫無疑義的。」


    「所謂靈,是為了使難懂的東西變得容易懂所想出來的記號。比如說數字也一樣。在這世上,『■一■』這個東西並不


    存在,所以認為沒有數字,但其實這是謬論、是錯誤的。另一個反駁的論點是,隻不過是眼睛看不見,但確實是有『■一■』這個東西,但這又很可笑了。靈本身並非有、沒有的東西。存在於宇宙中的所有的■屬性■,為了圖方便都稱呼為靈,這麽想就好了。」


    「等等,哥。靈是存在的所有東西的屬性什麽的,這麽說來,靈魂就不局限存在於活著的東西,石頭和木頭,不,連這張桌子、坐墊不也有嗎?這聽起來像是哪個鄉下寺廟的和尚所說的話了。」


    「敦子說得好!存在的東西都有靈的話,對了……比如說,敲這張桌子的話,桌子會覺得好痛嗎?老年人教訓人珍惜東西就常做這種比喻呢。從道德上來說,倒也不壞,不過,這不像你說的話哩。」


    「你們為什麽說這些蠢話?為什麽非要將桌子擬人化不可?同時因為神經和腦發生作用而產生的一個信號。痛什麽的,是生物生存時,為了回避不喜歡的外界刺激,而由腦所製造出的一道叫感覺的菜單哩!我所指的不是這個意思。對了,……時間是開端。」


    我因為流露了俗氣的想法,所以覺得很羞愧。中禪寺敦子可能心情也一樣吧,變得稍微安靜了。


    「時間是什麽?你能說明嗎?」


    京極堂用一副不懷好意的表情,向我詢問。


    「隻能說出是時間的流逝……」


    「對吧。我們很意外地對時間缺乏客觀的解說能力呢。由於如此,現在的物理學對時間完全沒有回溯性,甚至盲從。所以不確定原理等一出現,就張皇失措了。我們為了表示時間,所以製作出時間表等,為了理解時間雖然非常有效,但卻完全沒有表現出時間■這個東西■。這與我們對靈魂的理解方法很像。那麽,關口君,接下來,記憶是什麽?」


    「不遺忘過去的事、記住它。」


    「回答得像國語辭典。可是,因為『過去』和『事物』的定義並不確定,所以似懂非懂的。『不遺忘地記住』,不過是『記憶』的替換語而已。」


    「哥,你愚弄老師有什麽用嘛!我知道了記憶的確也是很難說明的,那到底怎麽回事?」


    「有幾種思考的方法。假設記憶是物質的時間性過程,怎樣?」


    「這是什麽?」


    「如同讀宇宙這個字眼,宇和宙,亦即是時間與空間所成立的。物質在空間中,被把握為質量,那麽,在時間中,是怎樣的呢?很遺憾,現在我們仍■無法■表現和理解。對於存在,隻能認為,時間僅是無條件地、無時無刻地流逝而已。可是,如果這樣,時間經過本身,就不能說是物質的『時間性的質量』吧。也因此這才是『記憶的原形』吧。反過來說,那就變成所有存在於宇宙的物質,都可以假設稱有『物質的記憶』了。」


    「喂,京極堂,那不就成了森羅萬象,一草一木,全部都擁有記憶了嗎?」


    「嗯,這也是一種思考方法。於是,這個物質性的記憶、記憶的原形才被稱作靈吧。當它還是物質時,隻有『有』而已。但突破規則的叫生物的這個家夥誕生了,這麽一來,話題就不同了。你認為,生物和無生物決定性的差別是什麽?」


    「有沒有生命吧!」


    我期待著讚同意見似地望著中禪寺敦子,她也瞄了我一眼。為我不放心的發言作了補充:


    「隻從構成的物質來比較的話,生物與無生物之間並沒有什麽差異……而且,分辨原始性微生物和單純的氨基酸,終究不足以證明生命的有無什麽的吧……?」


    比我還會說話。哥哥狡猾地看著妹妹說道:


    「那麽,那個生命是什麽?這也不能明確地回答。剛才的物質的記憶,不知基於什麽機會而活動了起來,將這種狀態稱為■活著■怎麽樣?也就是說生命是靈的集合。可是,這種活著的狀態,在自然界是非常不自然的狀態,所以無法長久地持續。立刻死了。為了保存活動著的記憶,於是製造複製自己的技術被編造了出來。」


    「為什麽?」


    「答案是生命的本來麵貌是記憶。不過,如此一來,生物的記憶會成為相互交錯而更加複雜,結果發生了破綻。但是有非常的湊巧,■效率良好■地為後世留下記憶的遺傳因子那樣的結構竟然偶然地成立了。不過,這樣的話,必須留下來的記憶更複雜了。這是一種本末倒置作重複動作的遊戲。生物就這樣地重複著非常反自然的畸形的進化。最後,看到了所謂腦組織的完成。意識因此逐漸產生。昨天我所說的心和這個生命是一樣的東西。生命等於心與腦的接點,這才是意識。」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然而,朋友聰明的妹妹立即反應了:


    「靈,亦即物質性記憶的集合是生命,而如果這是心的原本麵貌的話……那麽,哥,手和腳直到內髒,都是有生命……有靈嗎?」


    「是的。」


    「你是說我的手、耳朵和頭發,都是有思考的嗎?」


    「思考的是腦,使它思考的意誌是心。所以,不能說心和命都普遍存在身體的任何部分。生命集中在心髒和腦的話,那就等於說臀部和腿是死的。」


    「可是即使切掉手腕也不會死,但是失去頭和心髒不是會死嗎?」


    「合理!所以終究很難想象生命和心靈無所不在。」


    我隔了好一會兒才發言,京極堂大膽地笑了。


    「想象成肉體是器皿,而靈魂住在那裏就很容易了解了。那和時間表一樣的方便。肉體就是生命唷,是不可分割的。既然這麽說到這裏,對了,假設現在這裏有個心髒被穿透的男子,他死了嗎?」


    「當然死了。又不是拉斯布津(譯注:valenting.rasputin,俄羅斯作家,農村派代表作家)和《小蟠小平次》(譯注:日本傳統戲劇歌舞伎劇本之一,改編自山東京山的著作《複仇奇談安積沼》,有四世鶴屋南北和河竹默阿彌所作兩種劇本)。可能還會活一會兒,可是會很快失血而死。」


    「如果是人的話。但身體的另一部分呢?活著呢。作生魚片的時候,把魚的心髒和內髒全拿出來後,魚不是還抽動著嗎?因為肌肉還活著。人也一樣,即使心髒停止跳動,其他器官仍幾乎都活著。心髒不過是讓血液循環的器官而已,不過,很麻煩的是,血液停止流動無法供給氧氣的時候,最先死的是腦。然後,身體各器官就無法維持複雜的記憶交換。作為高等生物的■價值■就失去了,僅存低等生物的器官,但這由於是相互依存生存的關係,因此不久也會慢慢死去。換句話說,原始性的物質的記憶活動,就無法依隨己意了。如此一來,零的集合體的生命就不是集合體了,逐漸還原到單純的物質。換句話說就是死了。所以,雖然意識有中斷的瞬間,但沒有死亡的瞬間。人是慢慢地部分地死去。」


    「真令人難受。什麽死掉的人還有一部分活著……」


    「肝髒之類的好像能持久嘍。骨頭和皮膚也活得長。至於頭發,隻要供給氧就能活,屍體的頭發會稍微變長的唷。」


    「這麽說來,會有那種會長頭發的人偶哩……我曾寫過一篇報導。」


    「反正是死掉的孩子的怨恨……什麽的所造成的吧。」


    的確如此。


    「這麽想的話,死人的靈魂咻地飄出來什麽的,那不是很奇怪嗎?抽出來後活著的部分是另外一個人嗎?慢慢地抽出來,心和身體是分開的關係,所以和身體的生死無關,這聽起來像似是而非的理論。再說,如果將靈想成是物質的話,那麽輪回轉生的思想就能夠老實地接納了。因為所有的物質,都透過食物鏈等的生態係統,以各種形態循環著。由於生物是攝取其他物質與自己同化後而生存的,所以也攝取了物質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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