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子去世的那晚,梗子也追隨母親與姐姐似的安靜地離開這個人間。並非手術失敗,根據主治的醫師報告,她能撐到那時已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她的身體早已受到損傷。


    就這樣,久遠寺家被詛咒的血統,在一夜之間全斷絕了。承繼了附身遺傳的血的女人們全都死絕。長期連亙的不吉樣的曆史,終於打上了休止符。


    我接手的嬰兒幸運地很平安,被偷襲的母親和護士也不礙事,聽說隻有那個臉被割傷的警官受到縫了六針的大傷。


    木場由於根本想不出有關這次久遠寺家事件的報告書,到底該怎麽寫而歎著氣。


    然而,最讓警察頭疼的,莫過討厭沒收的嬰兒遺體。據木場說,哭著領取了遺體的隻有原澤,後來的兩對夫妻似乎並不是很愉快地應對似的。


    這也是另外一種想法吧。


    說不定曾企圖忘懷。


    說不定簡直就不是人!


    戰前死亡的兩個遺體,以及涼子生下來的無腦兒,究竟怎麽了?一想及此,心境變得非常寂寞似的很奇妙。


    距那個下雨的日子兩天後,在報紙的角落出現一則小新聞:


    「發現失蹤青年醫生的橫死屍體」


    我幾乎毫無感覺地讀那個標題。


    一如想像,那則新聞,不用說事件的本質了,連事實關係,不,連輪廓都沒有描迷。簡直就不知道事件到底是在哪裏發生的程度,事實被省略、歪曲著。


    新聞報導涼子死於事故,梗子病死,菊乃自殺。這麽嚴重的凶殺案,無任何脈絡可循。一夜之中發生的事之類的,但如果實際上真有的話,那這才是非常奇怪的。


    真滑稽。


    我這麽想。


    我從那一天以後四天裏,都假裝是在京極堂家。是不想回家的心情。不,是不想見妻子,不想見叫做女人的女人,但真正的是不想見所有人。很想和那時候一樣,蓋上憂鬱的殼。但事情沒那麽如意,我半途而廢地將腳踏入彼岸,就那樣慢吞吞地迷迷糊糊的日常中埋沒而去。如果那樣的話,心情是很想暫時隔離這迷糊的日常。


    京極堂一成不變地早上起來後,到店裏看書,關了店,就在客廳看書。入夜以後,在睡床上看書,晚睡早起。


    至於我,並沒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且,什麽都還沒開始,所以簡直就像將怠惰繪在畫上似的整天就躺在客廳。


    那個晚上過後第三天,一個非常晴朗的熱天。京極堂把藤牧的筆記全都集在庭院裏燒掉了。反正也無所謂,可是寶貴的研究成果,也沒發表地就埋葬了。對醫學界而言,我覺得是損失,事件和研究成果是兩回事。我也覺得把這兩件事混在一起,不像是京極堂的作風,他說:


    --這技術現代社會不會接受。而且,對人而言如果真的是必要的技術,那麽當能夠接受這技術的社會來到時,一定會由誰來開發吧。因此現在即使有也沒有用武之地。


    我想的確也是如此。


    他說既然要燒日記,燒了也好,但日記方麵好像作為證據,被警察沒收了。


    我在這四天當中,受到京極堂影響似的,看了三本書。


    一本是有關醬菜發酵的專門書,另外兩本是佛教新興宗教的開祖的佛書,以及中國魚料理。每本都是要賣的書,對我而言原來就是既不關心、也不感興趣的商品。


    可是每一本都非常有趣。這裏的主人不知何時曾說過,每一本書都有趣,也許未必是不對的。


    我正想找第四本,到了店裏後帳房不見主人的身影。替代的是放了幾本書在上麵,八成是主人看了一半的書。


    《人狐辨或談》、《狐憑病新論》。


    事到如今還在看什麽書呀!


    「這是非常有意義的書。寫《狐憑病新論》叫門肋的人,曾做過巢鴨瘋人院的醫護人員。你不是也認識嗎?」


    很唐突的主人出現了。


    「我忘了,類似這種事我全忘了。所以,我在看醬菜啦魚啦的書。但比這更要緊,你到底去哪裏了?店裏空無一人,這簡直就很危險。幸好我在那裏,這不就像是招手叫小偷進來嗎?」


    「連續來了幾通電話,沒辦法呀。有一通是木場修打來的。」


    「老爺……嗎?」


    「涼子小姐的遺體解剖報告似乎出來了。」


    京極堂說道。一麵坐上帳房,斜眼看著我。


    「……是嗎?」


    「心髒好像很虛弱。涼子小姐的身體也不可思議似的和妹妹一樣,竟然還能活著。」


    「是嗎?」


    「怎麽啦,怎麽一點兒都不關心,在最近以前還那麽認真的。不想知道嗎?」


    我沒有回答。京極堂接著說道:


    「解剖的結果,似乎從涼子小姐的腦發現腦內浮腫,在視床下部一帶好像有非常大的浮腫物,腦受到相當的壓迫,她的腦■幾乎都裝滿了水■,多半好像是先天性的東西。是非常少見的案例。她……是個有殘疾的無腦兒。」


    「可是……她……」


    「是的,在日常生活中並沒有任何妨礙,所以我們終究必須徹底地修正有關腦的認識。」


    這個男人,為什麽可以做到表情不變地說這些話?


    「別再說了。她的事到此為止,我不想知道更多事了呢。而且她本人不也說過了,自己的身體是隨時都會死去而不稀奇的身體……這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了。」


    腦子發暈,不想再想任何事。


    「而且……涼子小姐在十二年前、梗子小姐在一年半以前■已死了■。事到如今,知道這些事又有什麽用?」


    是的,沒有用了。


    「那麽,你對死人曾那麽地真摯,到了最後,還演出了那麽熱烈的武打,而且現在仍這樣地沉浸在死人的回憶裏。」


    「隨便你說!」


    我說完以後,覺得簡直是內藤說的台詞似的。


    [總之,事件結束了。那個事件對我而言,是非日常性的舞台劇。揭幕了以後,拍拍手就好了。我隻是又唯唯諾諾地回到日常而已。所以,讓它結束吧。」


    「對你來說,那麽,那一個星期等於是虛構的舞台劇嗎?事件發生時的你,是表演者,現在的你是觀眾嗎?」


    「的確如此。我甚至覺得現在簡直就像另一個人似的。不,應該說隻有在這次事件發生的期間,我的心情一直像在做夢似的。」


    這是真心的。


    「不是夢,是現實。久遠寺涼子死了!」


    京極堂說道,揚起半邊眉毛:


    「那個人隻是個有生命身體的人而已。既不是妖怪變的,也不是幽靈。也不是住在夢中的人。死因是因全身挫傷引起的內髒破裂和脊髓骨折,然後是腦挫傷。」


    「別再說了!」


    我感到暈眩。


    從窟窿的邊緣看到的涼子的屍體,簡直就像隻有那裏剪下了似的,曬相在我的視網膜裏。被雨淋得模糊地連臉都看不出來。


    「京極堂,你這樣簡直就像別人的事似的一副悠哉的樣子。但我和你不一樣。你不是不懂焦慮的心情,我現在誰也不想見、什麽都不做。如果你覺得我吃閑飯的話,我走就是了嘛。」


    「根本無所謂,你要待到什麽時候都可以。不過,對你曾那麽熱心的涼子小姐的事,卻什麽都不再說了。」


    「沒有什麽好說的了。難道你要我像以前的我那樣,詳細地寫下她是稀有的殺人鬼啦惡魔啦才滿意嗎?啊,你在想啊,關口又恢複了!說起來,那個事件和我的日常生活是遙遠地相差懸殊世界的事情哩。那個人和我們所住的世界不一樣,所以不能說!」


    「日常與非日常是連續


    著的。的確我覺得從日常看非日常是很恐怖的,而且也覺得從非日常看日常很無聊。但是那並非不同的東西,是一樣的東西。世界始終是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仍不變地運行著。個人的腦,隻不過是對自己合宜與否,而劃上了日常、非日常的線而已。何時、發生什麽事是理所當然的,什麽事都沒發生也是理所當然。凡事配合得好好的。這個世上,並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事。」


    京極堂在安慰我也說不定。我了解。然而,多不中用的安慰話呀!這世上無法用理論就能撫平受傷的心,有的話,就隻有眼前這個極端理論般朋友的心吧。我的心更混亂混濁,而那絕不是能以那種■認真■的理由,就能夠整理出透徹的東西。


    「說的也是吧。不過,事到如今,我想什麽、怎麽想,她也不能因此而成佛吧。」


    「那不對唷。■人死了後就結束了■,屍體隻是物體而已。能不能成佛並不是活著的人、也就是你和我所能決定的事。」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麽做?我什麽也不能做,而且從現在開始什麽也不能做。如你所說,她已死了。」


    「所以說本人死了的現在,繼承了詛咒的是身為關係者的我們。把她想成是夢或幻想,的確很簡單,而且,把她從你的日常割斷、作為『回憶』而隔離起來這件事也是很輕鬆的吧。不過,我想這樣不行。她是普通人,我們不也和她完全一樣嗎?如果特別地對待她、埋葬到黑暗的另一邊的話,那她就永遠無法從詛咒中被解放了!」


    --請解開我的詛咒!


    快忘掉的涼子的臉,浮了上來。


    既不是姑獲鳥,也不是■那個時候■的少女。


    是涼子的臉。


    然後,我覺得我知道京極堂想說什麽。


    「的確……就如你說的唷……!確是這樣……我這樣的,一直在猶豫著回到日常生活。我知道。但是,我無法過像你過的達觀的生活。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我說道,京極堂稍微沉默了。


    我坐上帳房旁邊的椅子,眺望著街道:


    「那個人最後說了什麽?」


    那是我所關心的。即將死去的時候,她是涼子嗎,還是「京子」?或者……


    「最後她是涼子小姐,然後吐露了謝謝你的話。」


    京極堂看透我的心情似地說道。


    「涼子小姐……為什麽來找榎木津?」


    「也許是想告發自己的內部吧。涼子小姐雖然什麽事都不知道,但她的身體知道。而且,當涼子小姐是涼子小姐時,『京子』和『母親』都並不是睡著的。隻是沒擁有意識的舞台而已。同樣地,在犯罪的那個時候,涼子小姐也並不是睡著的。所以是處於下位的自我,告發了處於上位的自我!」


    「不過,我……什麽都不能做……」


    「對她來說,你的存在本身就擁有意義。我想,這一次事情,沒有了你是無法展開的。如果榎木津的辦公室沒有你的話,涼子小姐會中止委托吧。」


    「為什麽?」


    「她的眼睛、腦還記得十二年前來救她的你,因為你在場,所以才委托了那種偵探。然後,榎木津才看得見她所擁有的年輕時的『關口翼』。」


    對了。我也記得,我實際上知道那個時候的少女是涼子。


    所以,才會這樣的吧。


    「遲早會造訪的破滅的結局,到底是明天,還是今天?持續等待的每一天,比死還要痛苦!無論結局怎麽樣,把她從那個地獄救出來的是你。所以,我想她是想向你道謝吧。她最後已經說了謝謝唷!」


    京極堂說道,微微笑了。覺得無法忍受。


    「不過……如果我們沒有參與,說不定也不會造成破滅的結局……」


    「不可能有那種事!萬一,梗子小姐一麵抱著藤牧的屍體,一麵可以永遠懷著不出生孩子……然後,涼子小姐身為姐姐,永遠地照顧著,而身為母親,又永遠地繼續實行那沒有終了的拷問……■從某種意思■來看,也許是幸福。但是,時間無法停止的。肉體逐漸地重疊著現實的記憶而向前行,遲早最後一定……有破滅的結局會到訪。問題是以什麽形態、什麽時候來訪?她在最後的最後,也許隻是中止了被衝走,希望由自己演出破滅的結局也說不定。你參與了所有該參與的事了喲。」


    --請幫助我!


    果然是你,涼子小姐。


    我不再選新的書,回到了客廳。


    直到昨天,都沒有掛上的那個風鈴,不知在何時掛上,又掛在原來的地方了。這麽熱的天氣,今天卻不響。


    想再待一會兒、再多待一會兒。


    我稍微打了一會兒盹。


    一發現京極堂就像平常那樣麵對矮桌坐著。


    「哪,京極堂,那個時候涼子小姐……從姑獲鳥變成產女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種事。


    「所以姑獲鳥和產女都是一樣。」


    「涼子小姐、梗子小姐、事務長都……然後藤牧先生,每個人都是產女!」


    京極堂說道。


    鈴!風鈴響了。


    「好熱,已經是夏天了!」


    我流了滿身大汗。


    京極堂照慣例地板起生氣的臉,說道:


    「這當然啦,產女本來就是在夏天出現!」


    「姑獲鳥的……夏天。」


    「對了,剛才千鶴子打電話來,好像剛回來。她說,如果你在的話,要在回家路上,順便去把雪繪小姐也帶來。好像帶了點心啦西瓜啦很多特產。這個季節,而且你又喜歡點心、西瓜,孩子吃的東西,這不是正好嗎?」


    京極堂心情極佳地說道。我慌張地站了起來:


    「呀,我,那就告辭了。」


    「告辭?你要去哪裏?雪繪小姐要來呢。丈夫錯身而過地回家,這不是奇妙的安排嗎?」


    還不想見。


    還沒有回到日常。


    即使那是連續著的,我仍需要少許時間。


    需要非日常。


    即使如此,老實說,我帶著些微的期待,心想友人說不定會製止我。


    不過,並沒有。


    我慌張地對連續的宿泊道謝,是個尷尬的退場。


    暈眩阪上的地麵上出現遊絲。


    在坡路中途,絲毫沒有樹木等遮陽之類的東西。隻有、隻有褪色了的像油土牆似的東西持續綿延著。這個不親切的褪色了的油土牆裏麵是墓地,我現在知道了。所以,這裏麵是墓地。


    然後,我受到炎熱天氣下的熱氣侵襲,在坡路約十分之七的附近,起了輕微的暈眩。


    輕輕地搖晃了一下,正要向前撲倒,眼睛轉到前方時,在那裏看到了曾見過的圖案的和服下擺。


    緩緩地抬起視線,妻子站著。


    妻子為了扶正我的姿勢,伸出手,說了一句:


    「辛苦了。」


    妻子的斜後麵站著京極堂的妻子。我覺得非常地懷念。


    「這裏很危險唷。嘿,這個坡路因為什麽都沒有,瞬間看起來像是直直下去的樣子。不過,事實上,右傾斜左傾斜的,就在那一帶呈現反傾斜的坡度。不過,唯一的目標牆,並不理會這些而筆直地繼續吧。道路幅度很窄的關係,眼睛無論如何都會朝向牆瓦方向,這麽一來,就會變得有點兒暈船似的,好像在那一帶會暈眩。」


    中禪寺千鶴子如此說明以後,輕輕地點了頭,很清爽地微笑了。


    什麽嘛,聽了理由以後,沒什麽嘛!既非不可思議、什麽也沒有,不是嗎?


    妻子也在笑。


    涼子如果也在這裏會笑吧。


    回頭一


    看,在坡路上的京極堂也在笑,怎麽?那家夥不也一樣嗎?


    沒什麽事。


    我就這樣跟著女人們後麵,決定慢慢地回到溫和的日常。但那並非是與涼子的訣別。涼子也一起,與如同被初生嬰兒衣服似的日常包裹著的我一樣地向前行。


    抬頭一看,天空清澈無際,沒有一片雲。清澈無際的藍空,梅雨已經完全過了。


    然後,我大概在坡路約十分之七的地方,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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