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竄在多重結構的建築物當中,我被追著。回過頭去,可以看到夥伴們一個個被殺。我停止呼吸、弓起身子,裝成死了的樣子,安靜地看著那個。然而,看不清楚,雙眼混濁的關係吧。不,四周很黑、非常黑。


    比較是生長在都市的我,從未經驗過如此程度的黑暗。


    在異鄉的夜晚,別說電燈了,連火把的光亮都沒有。有豹腳蚊。不,不是蚊子,是來曆不明的昆蟲,一不注意,會產卵在皮膚下麵。


    小隊全部被殲滅了。部下除了一個人以外全死了。是我的責任嗎?


    那個令人害怕的聲音是什麽?是鳥吧?


    --森林的鳥,在夜晚也會啼叫。


    有個男人。很黑,所以看不出是誰。


    天亮以前,就不動地等著吧。左邊右邊都分不清,而且,如果踏進墓地的話,那可慘了。


    --一直待到早晨。會被青年大兵捉住,你想做俘虜受侮辱嗎?或者寧可自己了斷?其他部隊的隊長,都這麽做。這就叫玉碎!


    聲音高亢的男人說道。我不想死。


    突然感到害怕。平時那樣地厭惡活著,一心一意想逃避這個煩瑣的日常生活,也就是說,始終想死的這個我。


    --你做了無法挽回的事。已經不能後退了,所以隻能住前進。


    高亢的聲音如此告示。這個死裏逃生部下的名字叫什麽?


    無法挽回的事。


    快斷了的腰有如臘製工藝人偶般,白色的皮膚冷嗖嗖地冰冷,然後,紅色、紅色的鮮血。


    我想破壞什麽。雖然很容易打壞,但是破壞了一次,就不會再複原。


    必須得快,不能待在這裏,膽小的我一定得逃。


    去哪裏?那裏!那個四角燈神社的鳥居。但是,去那裏不是必須穿過墓地嗎?


    --在做什麽?


    身體不聽使喚地動彈不得,腳絆住了,黑暗纏了上來。如此程度的黑夜不曾經驗過。不,不對!那一天也是這樣,那個、那個夏天的晚上。


    「嗚哇!」


    死裏逃生的部下,用納悶的表情窺探後麵坐著幾個應該已死去的軍人。中禪寺敦子在他們旁邊。


    「噢,回過神來了嗎?」


    木場--這家夥的名字叫木場--用高亢的聲音說道,遞給我手帕。


    「流了好多汗呢。是不是感冒了?事實上,我在等你蘇醒過來,能說話嗎?」


    借助木場的手,我起身了。是在床上。


    「我做了在戰地的夢。敵人攻打過來那一晚,我和老爺兩個人逃跑了。」


    由於醒得很突然,還記得那個部分。但我不認為隻有這些。令人厭惡的夢。問了時間以後,軍人,不,是木下吧,以坐立不安的語氣告訴我,十一點鍾。啊,模糊不清的回答。過了一會兒,我完全恢複了記憶。


    「十一點,你,是晚上?還是白天?」


    「喂喂,你從昨晚失去意識後,就一直睡在這裏。現在是上午十一點!」


    木場說道。對了,我還清晰地記得失去意識前瞬間發生的事。眼睛即使不閉起來,也像電影般能夠重新再現。


    京極堂的手提著風鈴,那是一直掛在那家夥的屋簷下的東西。屏風倒下來,木場他們幾乎同時飛跑進來,穿著白色醫服的救護班,帶著擔架隨後蜂擁而至。木下把一麵大聲叫喚、舉止粗暴的內藤倒剪雙臂。即使如此,內藤仍想逃走,掙紮著手腳很狼狽地做著抵抗。嚇呆了的老婦人,由青木保護噢噢地毫無意義的一直哭泣著。木場像是在告訴臉完全失去血色、恍惚地站著的院長什麽話,但老人並沒有在聽的樣子。涼子、涼子怎麽了?京極堂一副死神似的表情,走過我麵前。開著的門的那一頭,看得到中禪寺敦子發呆的臉。京極堂略微看了我一下。


    --這是你所期待的,滿意了吧?


    在逐漸變模糊的意識中,我找尋著涼子,涼子……


    涼子笑著。


    這些一定全是在僅僅數秒之內發生的事。


    「相關者全部處在精神錯亂的狀態,所以完全不了解事情發生的經過。但是,既然出現了一具屍體,就不能像以前那樣放手不管。權宜之計,首先將此處當作搜查本部,也要求援助了。從今天早上開始,鑒定者也進了房間調查了,但是,事情的全貌仍……不,連輪廓都看不出來是殺人,還是屍體遺棄……?不,因為在房間,所以不算遺棄吧!」


    「京極堂怎麽了?」


    「那家夥很快躲起來了。到哪兒去了……?」


    「對不起!」


    中禪寺敦子一副很抱歉似地說道。


    「總之,想做調查,但不知問什麽好……所以在這裏等你醒來。」


    我逐漸認識到直睡到現在的這間房間,好像是久遠寺醫院新館的其中一間。


    「老太婆極端地亢奮,老太爺輕微的心機能不全,內藤已經既哭又喊屁滾尿流的,是無法下手的半瘋狂狀態。」


    「涼子小姐……?」


    「啊,姐姐還比較正常,不過一句話也不說。嗬,再怎麽剛強,碰到那種狀況也沒轍了吧。讓她在房間休息著呢,當然有人在監視。」


    青木用杯子倒了水端了過來,我喝幹了以後想起了京極堂說的話:


    --我並不知道你所說的話,究竟有沒有作為證據的價值,但是你以後必須作證吧!


    原來如此。京極堂早預料到現在的狀況。


    「老爺,你沒從京極堂那兒聽到任何事嗎?究竟昨天整個程序是怎樣?」


    「什麽嘛,那家夥這麽說今天會出現一具屍體,可能也會有人受傷,請為他們包紮。還會有家夥想逃,別讓逃掉了逮起來。暗號是風鈴聲--」


    「那麽,那風鈴不是咒語,是通知你們的暗號呀!」


    「當然。他說如果是風鈴,即使雨聲再大也聽得到。門關得太緊聽不到,所以會稍微打開,耳朵挨近點兒等唷!」


    我想起京極堂慎重地關上門。在那以後,木場他們立刻在中禪寺敦子的帶領之下,進入寢室然後緊貼在門縫。應對行動應該算很早。


    「程序就隻有這樣。其他什麽都沒聽說,盡管如此,雖說會出現屍體,但怎麽都想不到就滾倒在房間中間!而且,真料想不到事態會變成那樣,真令人困惑。」


    「不過,京極堂所預言的全都說中了呢。」


    我們沉默了。


    「總之,書房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全說來聽聽吧!」


    木場全身極為無力地說道。


    「那麽,你是說那具屍體,是那個女人■生下來■的嗎?」


    不等我把話說完,木場發出很大的聲音敲打椅子的扶手。


    「有這種荒唐事嗎?關口,你不會是神智不清吧。如果開玩笑,可會先把你關進監獄裏唷!」


    木場站了起來。


    「我說的是實話,京極堂念完咒文的同時,肚子就爆裂了!然後……那具屍體誕生了。」


    「物、物理上不可能發生的事吧。肚子再怎麽大,難道大到可以裝得下一個成年男人的程度嗎?這是不符合常識的。」


    「這麽說的確也有道理。不過,比普通孕婦大得多喔。」


    「不是這個問題。」


    中禪寺敦子插了進來。她的臉有一些蒼白。


    「說是物理性的,不如說生物性的吧。總之,這是我們活著的這個現實世界的常識,所無法想象的事哩。」


    「確實無法想象。不過,我看到了。大體上不是這樣的話,那具屍體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你也知道那個房間的出口和類似出口的地方,隻有一個,而你們就在那裏,屍體搬不進去


    的呀。」


    「可以事先放進去。」


    木場從口袋掏出皺巴巴的香煙,銜在嘴上。但好像沒有火柴,隻能銜著,火沒點上。


    「那才不可能!誰、為了什麽,要這麽做?而且,如果這樣,那麽進房間時馬上就曉得了。」


    「難道不會藏在室內哪裏嗎?」


    「如果不耍騙人的把戲,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不認為那個房間,能夠施行屍體突然出現在房間中央破天荒的什麽把戲!」


    對了。■那個■是突然出現。不,是■誕生■的。其證據不正是肌膚光潤地、粘糊糊濕了似地發著光嗎?


    「但是,據你所說,京極堂不是說結界怎麽了嗎?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把戲?」


    --無趣的結界圍了起來。


    京極堂的確如此說過。可是即使耍什麽把戲,我不認為隻念咒文就能解決什麽。


    中禪寺敦子簡直就跟哥哥一模一樣地用手撐著下巴,結結巴巴地開始說了:


    「即使相信老師說的話……如果以不符合常識的……超自然的作用,那就假定牧朗先生懷在梗子小姐腹中吧。如果這樣……牧朗先生是何時死的?何時懷進肚子裏?懷著的時候是活著嗎?或者是死了以後,才裝進肚子裏?」


    剛開始淡然地說著的中禪寺敦子,到了後來,語氣變混亂了。


    「老師,牧朗先生死了才出生的嗎?還是出生以後死掉了?」


    「什麽?」


    我從沒想過這件事。我看到那個的瞬間,就隻認識到是「屍體」,亦即■死了後出生的■。不,應該說屍體誕生更接近。我如實地說出心裏所想,但屍體誕生實在很矛盾。


    「那麽,你是說久遠寺梗子把屍骸藏在腹中嗎?的確,作為隱藏地方來說,是最好的了,那是找不到的。不過,是怎麽放進去的?像不入流雜誌所寫的什麽魔術嗎?」


    木場開始焦慮起來。但木下緊接著為木場的香煙點上火的關係,預料中焦慮的爆發總算避免了。


    「或者活生生地進到肚子,在出來以前死掉的?那屍體確實沒有腐壞。失蹤後立刻死了的話會變成白骨,至少會成為木乃伊吧。但怎麽看都像是最近才死的死者呢……。這麽說來,牧朗在腹中是活著的嗎?這才不可能。啊,真無聊,瘋了!完全瘋了!」


    木場自問自答之後,再度開始焦慮起來。


    「還不知道推測死亡的時問嗎?而且死因什麽的……?」


    中禪寺敦子問道。


    「裏村現在正解剖中,結束後會來告知。裏村這家夥雖然很輕率,不過很高興專心地在做解剖吧。」


    裏村弦市是個信賴得過的法醫。能力強、人品又很溫厚,不過,是個比起吃三餐更喜歡解剖的怪人。木下為了壓住木場的焦慮,這一次,從茶壺倒了茶遞給他。頑強的部下有點兒在顫抖。


    「木場先生,這可不是咱們的差事唷!作祟、怨靈之類的就交給和尚或什麽的人去辦吧。」


    和碩大的身體不相稱的,從內在恐懼著。


    「這一定是被殺的丈夫在作祟。附身在嬰兒身上後,變得和自己一個模樣!是《累淵》(譯注:江戶時代,在下總生村有個善妒的婦女,名為『累』,為丈夫所殺之後,鬼魂懷恨複仇。歌舞伎以此故事為劇本。『淵』是痛苦絕望之深淵,累淵之意,應是嫉妒為痛苦絕望之深淵)的翻版呢。於是,向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姘夫複仇!」


    白費功夫了。結果,木下自己所說的話使木場爆發了。


    「出現了一具屍體,這是咱們的差事呢,青木!」


    一直待在房間角落、無所事事的青木,由於被突然一喊,相當吃驚的樣子,張大著眼睛回頭看。


    「嗨,什麽事?」


    「別回答得像學生一樣。那個,嗯,內藤,去看看內藤怎樣了?如果能說話就帶他過來。」


    「要調查嗎?」


    「別問這麽多,快去!」


    怒吼似的將指示扔出去後,木場又重重地坐上椅子。


    大約過了五分鍾,青木回來了。接著是被兩名警官抱著似的內藤進來了,現在的麵貌如同廢人般。


    「能說話嗎?」


    木場問話。但內藤似乎沒聽到似的,內藤以喊叫替代回答:


    「祈禱師在哪兒?叫祈禱師來!俺啥也沒做,啥也沒做唷!好可怕,救救我吧,替我驅魔唷!」


    一天以前,理應還標榜自己是務實主義的實習醫生,現在完全地粉碎了自主性似的。


    「安靜點兒!你老實說的話,驅魔祈禱什麽的都替你做!」


    經木場這麽一恫喝,內藤有如癱塌了似的,軟趴趴地陷坐椅子上變溫順了。像極了溝鼠。


    木場命令青木做筆錄。說唐突也真唐突地開始聽取事情的脈絡。


    「先從昨晚的事情開始問吧。盡管你是個落榜醫生,但還記得那檔子事兒吧?……喂,回答呀!」


    因木場的罵聲而膽顫心寒的不僅是內藤,至少刑警們、中禪寺敦子,然後我,都對一點兒刺激就敏感地反應,大家都很不安。


    「首先,那具屍體。那具久遠寺牧朗的死骸,是從哪兒出來的?」


    「那不是牧朗!那家夥活著的唷,還活著!」


    「事到如今還這麽說。你直到現在不是那麽地害怕作祟而叫喊著嗎?作祟的可能是幽靈吧。不過,久遠寺牧朗死掉了吧?你不是也看到屍體嗎?所以才覺得恐怖吧?」


    「那個不是那男人的屍體!請別被騙了。那是那家夥自己創造的人造人,然後讓梗子生下來。可怕的家夥,可怕……!」


    「……人造人的什麽都行。你看到衝破肚子的時候了吧?總之,你是說,那個死骸從梗子肚子裏生出來的吧?」


    「肚子裂開……梗子的肚子裂開……於是那個滾落下來了,那個人造人……!」


    「那麽,你沒看到生下來的瞬間吧?你沒看到戴著眼鏡、穿著衣服,很大而且死了的嬰兒,坍塌下來衝破女人的肚子出來那個節骨眼兒吧?」


    木場那惡作劇的形容,可能是因為心情惡劣吧,中禪寺敦子按住了嘴巴。


    但是……我的確也沒看到那一瞬間。不,由於出席者個個都錯亂了,也許沒有任何人看到。不……沒有人看到。


    屏風,屏風阻檔著。屏風倒下後才看到那個的。沒被屏風遮住視線能看見全貌的是--


    --京極堂。然後--


    --涼子。


    突然地門開了。


    「你們仍在議論那些無聊的事嗎?」


    是京極堂。穿著和昨晚不同的黃底帶茶褐色格紋布的和服外衣,手裏拿著外褂。


    「喂,京極!你,到哪兒去啦?」


    「因為淋到不幹淨的血,所以先回去洗了澡,稍微歇一會兒,把髒了的和服洗了並且上漿燙了後才出來。嘿,還去把這個懶得出門的證人硬拉來了呢。我不會做讓警察生氣不合道理的行為。」


    後麵站著榎木津。


    「是禮二郎呀,我想早晚得把你叫來呢。」


    榎木津像個剛睡醒的孩子似的,臉有些浮腫。呀!打了個沒精神的招呼,一副像是大正時代的貴族要去參加舞會的裝扮。因為天敵都到齊上場了,內藤更加癱軟縮了起來。兩個怪人理所當然地走進來,坐上簡直就像準備好了的放著的兩張椅子。


    「喂,京極,你剛才提到無聊的事,那是什麽意思呀?在密室如煙霧般消失、過了一年半屍體從女人的肚子出現了……這是多麽前所未聞的事,你竟然說無聊?」


    木場又站了起來,一麵走來走去,一再指責似地質問道。榎木津的視線追著木場,瞧不起


    人似的把臉探向前去,說道:


    「連老爺都胡說些什麽呀?關口君,你那麽賣力表演了還不夠,到現在詛咒都還解不開嗎?」


    「京極堂,我不懂你說的。的確如你所預言,情節很順利地進行了,不過,謎題更莫測高深了。」


    而且,我本來跟涼子說會讓她如願,結果,卻做出相反的事來。這個家已經等於崩潰了。


    「如果你知道什麽,就別再用拐彎抹角的說法了,趕快說!牧朗怎麽消失,在哪裏、何時死的,屍體是怎麽回來的,能說明嗎?我可不信怨靈啦人造人啦的唷!」


    京極堂以他那擅長的陰沉表情,緩慢地巡視了在房間裏的每個人後,很幹脆地說道:


    「既沒消失,也沒到哪兒去。」


    「因為藤牧其實早已■死在那裏■!」


    沒有人理解他在說什麽。沉默持續了整整三十秒以上。


    「那是當天,在那個房間的那個地點死了……直到昨天為止,■一直被擺著■……牧朗先生失蹤……的意思……?」


    第一個聽懂的是發言者聰明的妹妹。


    「啊,原來是這樣!」


    「那、那是不可能的吧!那個房間有那麽多人……我也在裏麵!」


    「這種說法不正確。至少進到那個房間的隻有涼子、梗子姐妹和你,然後,隻有時藏夫婦了。院長大概不會接近,而事務長頂多站在門口,那個內藤先生,連把門敲壞都嚇得要命,不會探頭看裏麵的。」


    「不過,京極,反過來說,不是五個人都進房間了嗎?昨天……」


    「對,說實話,我昨天也沒想到會演出那出滑稽劇。托福,竟對梗子小姐做出那麽不利的事。我沒想到她的身體,竟然承受那麽嚴重的負擔!」


    「哥……那麽,原來你想做什麽……?」


    「打開門,嘿,你們瞧瞧吧,本來想這麽做的。這麽做的話,因為那裏的內藤君會逃跑,所以就搖動風鈴想要呼叫警官。可是,沒料到放著屏風、看不清楚,沒辦法隻好引大家進裏麵去,但沒注意到這個舉動對院長以下的人,藥效過於強烈了!」


    「很快地把屏風推倒不就得了。」


    「這麽做的話,關口的詛咒就解不開了!」


    「不懂你的意思。」


    木場的額頭聚攏了皺紋。


    「隻有久遠寺姐妹和關口■看不到那個屍骸■。我想要讓他看到!」


    這家夥在說什麽?隻有我看不到屍體?這又不是魔術和忍術!……結界……?對了,難道圍上了什麽隱形的木柵嗎?是奇門遁甲的法術或什麽的嗎?


    「京極堂,那麽,你所說結界,是針對我們所發生的作用嗎?」


    京極堂揚起單眉看著我。


    「我說的結界是指屏風唷。隻因為有屏風,所以很麻煩。」


    「那……我第一次進去的時候,沒有屏風什麽的,但是也沒有屍體!」


    「有吧!」


    榎木津說道。木場反問:


    「有嗎?」


    「有!」


    我感到強烈的暈眩。


    「關口君,你的確看到屍體了,隻是■不去知覺這件事■而已!」


    什麽?房間緩慢地旋轉了起來,整個世界是歪的。


    「你,這個建築物的描寫,分析入微簡直是非常的詳細。我隻聽你說就能夠明確地在腦裏重新建構建築物的模樣。實際探訪了後,對你所描述的正確性嚇了一跳呢。但隻有一個地方,我怎麽都不明了的部分,就是書房的地板。門、牆壁和書架、天花板、腳凳,還有書桌、床和餐具櫥、十字型的日光燈……每一樣都很清楚。但隻有地板卻很模糊,簡直無法從你的話裏掌握到什麽。進到寬廣的房間後,地板不會不映入視野。這麽一來,不管你是有意識或無意識,情況變成你雖看到了卻不說。我覺得奇怪所以思考了。然後我想起你隻提了一句關於地板那一段。」


    京極堂從懷裏抽出手,和剛才妹妹所做的一樣,摸了摸下巴,這是他得意的姿勢,說道:


    「你不是說像水果刀般的東西亮著光嗎,那種玩意兒,是不會掉下來的。那是■插在藤牧腹側■的水果刀。」


    啊!


    在我體內,我破碎了。像麻醉藥效退去那樣,眼球內側發出混濁的聲音倒塌了。是的……


    藤牧一開始就死在那裏!


    沒什麽事。生下來的是屍體,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榎、榎先生,那麽那個時候……」


    「哼。打開門以後就有屍體。又不是找不到的蜜蜂頭,我實在萬萬沒想到你竟看不見。」


    --關口,你看那個!


    --我們剩下來所能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叫警察來!


    「榎木津先生,那麽,那、那個時候……」


    「對了!阿敦喊我的聲音我完全沒聽見。不過,很不可思議隻聽到蟬聲和風聲。耳朵雖然不能關閉,我卻唯獨聽不到阿敦的聲音。這麽說,我想是可能發生張開眼卻唯獨看不到屍體的事嘍。所以我建議去找木場。」


    我以為隻有榎木津看到。事實上隻有我看不到。


    「有那種事嗎……?」


    青木說道:


    「真難相信!」


    「以為不會有這種事卻有可能的!關口君就能了解吧。我們現在所見、所聞、所感受的這個現實並非現實。腦會根據裁量,將選擇的資訊重新構成。但如果有一部分是沒有被構成的要素,那麽,本人也完全無法知覺。因為即使擁有記憶,也上不了意識的舞台。」


    「啊……我們所見聞的全是假想現實。而那是否真正的是現實,本人也無法區別……」


    我活在「沒有屍骸」的假想現實中。那是……幽靈的現身。


    「腦受到了損傷,比如說隻是無法識別人的臉啦,隻對數字中的5欠缺概念啦,事實上,的確有這種有趣的病例。以我們自以為活在現實般的錯覺為例,實際上我們隻活在腦中而已。把這一次事件弄得那麽怪異的原因,在於同樣看不見屍體的人是複數的。外加其中有一個局外人--關口翼,所以更複雜了。如果隻是一個人,僅隻是發神經的話,那就成為可以解決的無聊的案件而已罷了!」


    「傭人夫婦怎麽樣呢?你說過他們似乎也進了房間……」


    「他們當然看到了。所以無法忍受那種異常而辭職的吧!把梗子小姐睡覺的床搬進書房的應該是那對夫婦。在丈夫的屍體旁安置自己的床等,以常人的感覺來講,是超過異常,瘋了!」


    「破例的堵嘴錢,也是為這個原因嗎?」


    「這是不一樣的。付錢的事務長本身,並不知道那個狀況。」


    「是……嗎?」


    「我想那對夫婦是出自於必須回報曆代所受恩義的忠誠心,所以閉緊嘴巴而已。如果事務長有堵嘴的意思,那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什麽?嬰兒事件嗎?」


    「等一下再問她本人吧!」


    「……嗯。……不過,俺還是無法釋懷。即使發生了這種不符合常識的事,為什麽隻發生在涼子、梗子姐妹和這個糊塗作家身上呢?而且,為什麽放了一年半的屍體還像活著一樣的新鮮?還有……說起來懷在梗子肚子裏的,到底是什麽?」


    「是呀,那不是普通的懷孕哩!」


    京極堂很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後,這會兒搔起頭發來了。


    「隻要理解事件的全貌,就別在意這種事了!拘泥一小部分--解說的話,再說幾天也說不完。我既不是評論家也不是社論委員。」


    「還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呢!梗子懷了啥東西呀?為什麽裂開了?」


    「喂,你為什麽老住不可能的方向去想呢?那一定是『懷孕想象』!生產期再怎麽晚,人的胎盤是無法那麽持久的!胎盤壞死的話,胎兒也會死,而且母體也不可能沒事。持續懷孕二十個月什麽的,如果不是騙局、患了其他病,那一定就是懷孕想象了!肚子破裂,是因為她恢複了神智的關係。」


    「那麽,那個肚子裏,什麽都沒有嘍?」


    「是的。充滿了後悔和希望,然後是藤牧沒有完成的夢。」


    京極堂很難得地表現出詩意。


    「京極堂,你……我當初跟你談這件事的時候,你就這麽想過了嗎?」


    「由於資訊太少,所以無法斷定。不過可以這麽說吧。而且如不是懷孕想象,也有可能是懷孕妄想。」


    --嬰兒在肚子裏,有沒有跟你說過話?


    「喔……?你是為了想確認梗子小姐是懷孕想象,還是懷孕妄想……?」


    「喂,關口,想象啦妄想什麽的,有啥不同?」


    「懷孕想象是基於強烈欲望引起的一種神經衰弱,錯覺自己的身體懷孕,實際上並沒有、卻會出現和懷孕時相同的征兆。另一方麵,懷孕妄想是抱著體內有自己以外的生命在萌穿的妄想。」


    「還不是一樣?」


    京極堂作了補充:


    「懷孕妄想,嚴格地說,萌穿在體內的他人沒有必要一定是嬰兒。也有是救世主、水子和祖先的案例。所以並沒有進行性交的必要,而且身體所出現的征兆也和懷孕微妙地不同。這個時候的特征,是宿在體內的他人,會頻繁地開始跟宿主既說話又命令的。這個現象怎麽說都很接近『附身』。附身的時候,是從外麵來的東西、也就是說他人,附了身替代了本人,這是完全地人格替換的類型。換句話說,可以大大地區分為人格的意識完全中斷的繼時性附身,以及即使被附身的期間、本人的意識仍殘留著的同時性附身兩種。後者,會感到自己被誰攻占了、操縱了。懷孕妄想與此有一脈相通之處,隻不過差別在於,是從外麵附身,還是從體內萌穿而已。這種時候,比懷孕想象還不好處理,偶爾也有必須驅趕附身的時候。尤其是這個家有附身遺傳的謠言……」


    「歐休伯附身嗎……?」


    「是的。而且,可能因為梗子小姐和藤牧之問,並沒有發生懷孕想象所必要的性交涉,所以,更加擔心。」


    「沒有……呀?」


    京極堂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不過我和本人說話以後,看來不像是懷孕妄想。所以,我判斷是■相當特殊的懷孕想象■。」


    「單是想象,人的身體就能變化成那個模樣嗎?」


    青木說道。


    「說想象,也許在表現上稍微不恰當了。這也是一種假想現實。腦子將撒謊的信號傳給了身體。發生原因是願望很強烈的時候居多,所以稱為懷孕想象,隻是想象並不會懷孕。而且……梗子小姐是非常特殊的例子。她是去除生產結果的懷孕,換句話說是希望『持續懷孕』。所以其結果是身體無法承受了。對於我給予的刺激,反應竟那麽激烈……忍耐已達到極限了吧。為慎重起見,通知了救護班還是正確的。」


    京極堂的眼神有些黯然。


    「刺激……哥,你做了什麽?」


    「我製造了接近逆向催眠的狀況,讓她的記憶飛到過去。懷孕想象最怪異處是心靈……也可以稱意誌和靈魂。心靈方麵,無意識地擁有強烈的願望,腦接收到了後欺騙心靈,是這種類似騙局的雙重結構。欺騙愈是完全,心靈就愈滿足。腦當然知道是撒謊。所以,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腦將隱藏著的謊言這個證據,拖上意識的舞台。於是,心靈發現了欺瞞之後,身體會急速地恢複原樣。因為已經沒有必要欺騙了。大體上過了十個月又十天還不生,雖不喜歡但也知道真相了,但她不一樣。她在常識所允許的限度下,希望永遠繼續地懷孕。不過,在途中失去了常識……幸好對她清楚地記得發生事情的日子。我想,意識隻要追溯到那個時候,自然地就會被知道。」


    「牧朗失蹤……不,被殺害的日子嗎?」


    「在那以前。」


    「可是……希望一直懷孕下去什麽的……真不懂。意思是以不生產為前提希望懷孕嗎?」


    「有的。」


    京極堂看著內藤說道:


    「她不想承認自己所犯的『某件事』!」


    內藤不動,眼睛也不眨。


    「那是『殺了丈夫』這件事嗎?」


    木場盯著內藤說道。


    「正確說來雖有點兒不同,但結果一樣。不過,她並不是想脫罪,不如說是愛情的流露。為了那扭曲了的愛情表現,真的是很淒慘的糾正方法!」


    「梗子小姐……愛著牧朗先生吧?哥……」


    「以通俗的話來說,是的。呀,為了如此認定則需要證據,那就是懷孕的事實。對她來說,懷孕隻是『性交的結果』。隻有懷孕才是和丈夫性交……進行了愛情交換的……證據。」


    「淫亂的……」


    「怎麽是淫亂?將性行為想成是最終的愛情表現,才會將性行為視為是認真地愛的證明而有所需求。這並非為了追求淫蕩的快樂。我認為,相當特殊的懷孕想象關鍵就在於此。她並非強烈地期待懷孕,過去和丈夫進行性交的事實才是她強烈的期待。換句話說,她想要的是『愛情交歡的證據』。但實際上並沒有過,所以才用懷孕來企圖改編■既住的過去■。換句話說這是去除原因。因為如果和丈夫有過愛情交歡的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於是對她來說,生產才和所有的完結相連係。」


    「就是這裏不懂。」


    「對丈夫牧朗來說,性行為不過是『留下子孫』罷了。將遺傳因子係於下一代才是身為生物獨一無二的使命,生子之事才是終極的愛情表現。對,他是這麽想的。對於有這種想法的他來講,生產,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結論,也可以使『否定以後的性行為』的理由正當化了。」


    多麽枉費呀!兩人的想法竟分歧至令人心寒的程度。


    「梗子小姐一直懷著絕對不出生的孩子,是為了獲得既住的『沒有得到的幸福』嗎?然後,同時拒絕了現在的『不允許有的狀況』嗎?」


    「非常嚴重的抗拒現實。不過……擁有在瞬間將所有擊碎的力量是『牧朗的屍體』!牧朗的屍體這個現實,在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切裏,為她帶來徹底的絕望。所以梗子才不能看到那個。『懷孕想象』和『屍體消失』是成組的。對腦來說,和顯示了懷孕征兆差不多,不,比這更嚴重的是『持續無視屍體存在』,這個最重要的課題。」


    木場嗯地哼著。


    「不過,如果被第三者發覺就結束了。但非常諷刺的,她在那個房間所布局的持續懷孕,托福,不知是幸或不幸,■竟沒有被任何人發現■。這就是她懷孕過長的理由。不過……由於我的伎倆,使她的腦無法再欺騙她了。就在麵對現實的時候,身體急速地恢複原狀……那已達到忍耐極限的腹部……」


    「啊啊啊!」


    內藤嘶喊著。


    「即使我什麽都不做,梗子小姐也撐不了幾天了吧。因為身體承受著才施行了騙孩子程度的逆向催眠術就裂開了的負擔呢……可是……我一想到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就很難受。」


    京極堂很懊惱似地垂下眼睛。


    「到了這種地步還不想承認的現實,究竟是什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那個女人究竟對那麽深愛著的丈夫做了什麽?」


    木場又看了內藤一眼。


    「剛開始……」


    內藤開口了:


    「剛開始來引誘的是梗子……現在想


    起來,簡直做了像瘋狂了的事。」


    內藤意外的很鎮定地說道。和過去的內藤相較,讓人感到現在是最安定的狀態。


    「俺到這個久遠寺家的時候……大約是戰爭開始的第一年……已經十年前了吧。因為俺……生下以後母親就死了……父親不知道什麽時候死的。當俺有記憶開始,就住在妓院的二樓。撫養俺的養父母夫妻兩人,從事的是轉賣婦女給妓院的人販子工作。粗野、下流、貧窮,不過,倒送俺去上了學。為什麽?因為和人談妥了條件,和一個每個月帶著錢來的奇特的人。」


    內藤抬頭望著木場,那雙眼睛仍然充血,但業沒有錯亂的樣子。


    「是的,俺的養育費是從別的地方來的。那兩個家夥常說,你是生錢的鵝。當俺還是小鬼的時候,也不懂那意思,嗬嗬嗬……!你們想錢從哪兒來的?每個月悄悄拜訪妓院的出錢的人啊,是誰呢?是這個家的太太!」


    「這裏的……事務長,為了你,送了錢給那對夫妻嗎?為什麽?」


    內藤懷念似地眯起眼睛。


    「那時候的太太可漂亮呢。總是打扮得很端莊……每個月就那麽一次,我會從隱蔽的地方偷看。我曾想……如果這個人真是我母親的話,那該有多幸福呀……!然後有時又想,也許是真的。」


    然後微微笑了起來。


    「不過,想錯了。好像俺真正的母親在這家醫院生下俺後,不知遭到什麽事故死了。父親也因此上吊了,所以醫院在賠償……養父母這麽說的。很奇怪,醫院其實沒有賠償的理由,能想到的……是不太能公開的醫療上的失誤吧!到底是什麽事故,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總之,那兩個家夥很敏感地噢著錢的味道,頭腦不清地收養了遠親的俺!」


    內藤說到這裏,吐了口大氣。


    「但戰爭一開始,不知發生了什麽,人販夫妻拋下學生很快逃走了。正當十九歲時,就在已半陷入自暴自棄的俺住的地方,太太來了……是第一次說話。令人吃驚的是,太太表示要照顧俺,有兩個條件,一個是貫徹以主人的遠親身分詐欺這件事,然後等不久成為醫生後,再當入贅女婿。俺回應了兩個條件。然梭俺就在這家藥臭味的醫院過起日子來了。」


    「做入贅女婿是條件呀?」


    「嗬嗬,院長不知道俺的來曆。不,可能有些察覺吧,總之俺很高興。隻要能離開妓院那沾了男女情交味道微髒的榻榻米,哪管是做醫生什麽的都可以做,不過之所以願意還有一個理由,知道吧……?女兒啦,嗬嗬嗬。」


    內藤扭歪了嘴唇似地嘲弄著自己,笑了。


    「愛上梗子了吧?」


    「不對,大錯了。俺迷戀的是涼子!」


    內藤模仿木場的語氣玩笑似地說道,但語尾顫抖著:


    「俺對她一見鍾情。但是涼子很冷淡,在俺的麵前,直到現在連一次都不曾笑過。而且,太太也不知為什麽對涼子很生疏。一問之下,才知道因為她無法生育,所以涼子決定一生不嫁,俺的對象是梗子。」


    「你對梗子的看法怎樣?」


    「也不是討厭。但那個在富裕家庭長大天真爛漫的千金小姐,和俺怎麽都不相配。俺被不知哪兒有陰影、很安靜……對了,看起來像母親……的涼子吸引了。和真正愛慕著的女人的妹妹結婚一起生活等,那不等於拷問嗎?俺猶豫了,但是……出征回來以後,事情整個變了。」


    「因為藤野牧朗的出現嗎?」


    「是的。世間一般人都說俺受了損失,俺很懊惱,其實不對,俺的內心高興者呢。也許因此能跟涼子結婚也說不定。」


    「關於牧朗入贅,事務長怎麽想呢?老太婆希望你做入贅女婿吧?」


    「和院長之間好像起了很激烈的爭執,結果向錢屈服了。戰爭的打擊太大。太太向俺低頭道歉說,會照顧俺一生,會替俺找老婆要俺忍耐。俺……說無所謂、讓涼子和俺結婚。可是當俺這麽說以後,太太滿臉變紅說不行,如果是其他事情什麽都聽俺的,唯獨這一件不行、絕對不可以。俺又一次感到絕望了!」


    「為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呀!俺束手無策茫茫然地過日子,考試也落榜了。不久,梗子和牧朗結婚了,俺對那兩個人毫不感興趣。但是……從俺的房間能很清楚地聽到夫妻的聲音,因為是夏天,窗戶打開著的關係。那是結婚以後大約經過一個月的時候吧……並不想聽……卻聽到了呢。是內容很反常的會話。」


    「反常……?」


    「嗯,反常。不是空談,當然也不是吵架。剛開始很快就結束了。感覺是梗子一味地在指責,照慣例原因一直是牧朗,那家夥一說什麽,梗子就發怒。發生齟齬增加,每過一天梗子就愈激烈。」


    「知道內容嗎?」


    「大概呢。剛開始,梗子說以前的事不記得了,牧朗為了讓她回想起來說了很多,但那家夥的說話方式老是畏首畏尾,連身為外人的俺聽了都會生氣。不是有那種愈想討人歡心,愈道歉就愈惹人厭煩的家夥?他就是那種男人!」


    「說了很多什麽話?」


    「記得在那棵銀杏下見麵的那晚的事嗎……之類的,記得這梀建築物後麵小房間發生的事嗎……?」


    銀杏樹是他在日記寫的授子銀杏,亦即第一次約會的地點吧。這核建築物後麵的小房間……是那個「密室中的密室」這件事嗎?


    「嘿,說了很多唷。梗子似乎一件也不記得,不久就瘋狂地對待牧朗。於是,一直到提到情書後,梗子的焦慮到達了最頂點似的。」


    情書終究是關鍵嗎?內藤繼續說道:


    「一個說我寫了信,一個說不知道,會話內容像平行線。不久,發出嚇人的聲音。梗子粗暴的行為好像就從那一天開始。那是……對了,剛過了八月吧,從那以後每天晚上十二點過後,直到接近天亮,簡直就像發情期的貓吵架似的天翻地覆。」


    「十二點過後?那麽晚才開始?」


    「我後來才知道,那家夥每天到十二點為止,都會關在那間研究室,做不知什麽的研究!一直都這樣非常的固定。梗子因此很不高興似的呢。那家夥一回房間就吵架。」


    證言和日記完全符合。藤牧在日記寫道,懷疑什麽都不記得的梗子患了記憶障礙,而妻子的瘋狂是自己無能所造成。所謂瘋狂,亦即內藤說的「發情期的貓似的」狂暴這件事吧。妻子眼中的丈夫,丈夫眼中的妻子,相互映照著對方是瘋子。


    「八月底的時候,梗子信步來到俺的房間,然後用甜蜜的聲音說,你聽到了吧?窗戶這麽近……呢,樣子不像是在生氣我偷聽。呀,不如說是在挑逗。擦得很濃的口紅,誘惑人的眼神,俺困惑了,但並沒有扯謊老實地跟她說,小姐,再怎麽樣那也太過份了,不久正房的人也會知道喔。然後呢,梗子突然發出很大的聲音說,過份的是我丈夫,那個人瘋了……」


    「梗子似乎是個脾氣相當暴躁的女人。」


    「沒那回事,是好強吧。她是個平時被褒獎為勇住直前啦、積極啦的姑娘唷,很健全的!」


    健全?那個少女嗎?為何我不覺得如此?


    「你想那個健全的千金小姐,到底對俺這個在妓院長大的,說了什麽?梗子說,我是處女呢!」


    不對。離題了。如果梗子像內藤所說的是千金小姐,說出那種台詞本身就很異常。但那種異常和我所知道的少女的異常之問,總覺得有微妙的不一致。


    「牧朗結婚以後,好像一根手指都沒碰梗子。每次聽梗子說他不和我做愛啦、不愛我啦的時候,俺也感受到淫蕩的氣氛,非常亢奮。」


    「下流的家夥!」


    梗木津說道。內藤無視地繼續說道:


    「牧朗雖然不和梗子做愛,卻經常談孩子的事情。然後這個那個的問梗子有關十年前發生的事。梗子雖反問他為什麽問這種事,他也絕不說理由,好像隻是莫名其妙地笑著道歉。」


    是這樣吧。對藤牧而言,他認為梗子才擁有記憶障礙,而且可能為精神帶來異常。他的記憶(應該說日記的記憶比較正確吧?)如果是真實的,隻能認為梗子很明顯地是有記憶障礙,至於情書是我親手轉交的,而且……


    「據梗子說,牧朗表示給了梗子情書,然後也收到回信約會了。結果還『懷了孩子』!他問那孩子怎麽了,是墮胎、還是死了?嘿嘿嘿,這不是讓人發笑嗎?連手都不牽的丈夫,在十年前竟讓處女妻墮胎?聽了這些話,俺覺得牧朗很奇怪。從那一天起,梗子跟我分外熟了起來,尤其是在牧朗麵前,會突然纏靠過來。」


    「老公呢?」


    「那個沒誌氣的,當作沒看到的樣子呢。那家夥愈這樣梗子就愈大膽,一直到了無法漠視的狀態時,那家夥就無緣無故地笑著偷偷摸摸消失了。不是有一種家夥你會想虐待他嗎?牧朗就是!是那家夥把原來存在於梗子體內的虐待人的情結給喚醒了。活該!」


    「院長和事務長不知情嗎?」


    「這裏就巧妙了。在雙親跟前,梗子裝作忠貞的妻子。很不可思議地,牧朗也不說話,他的自尊心很強。那個女人呀,秋天以後,俺已經到了被叫到夫婦寢室的地步了。牧朗在研究室時,我們就在那個房間喝酒。每天正好過了十二點五分,和牧朗回房間時擦肩而過地俺就離開房間。」


    我想像著在門附近交錯而過的內藤和藤牧……夫投射出接近侮辱的視線。如蛇般惡心的眼神。丈夫浮現卑屈的笑容,點頭致意……說異常雖說沒有比這更異常的光景了,但卻很容易能夠想像到。


    「有一天,一如住常,俺到了房間後,那個剛強的梗子正在哭。問她理由,她回答牧朗不與她做愛的原因在姐姐身上!也就是說涼子在暗地裏操縱牧朗。這種想法怎麽來的,事到如今也無從知道……由於梗子每晚大量飲酒帶來的惡果都快酒精中毒了,所以也許看到幻覺了。」


    這種想法,我也聽梗子說過。但細想之下並不清楚是從哪兒得到的靈感?


    「梗子醉得很厲害,然後罵姐姐不好。過去,梗子不曾說過一次涼子的壞話,俺有點兒吃驚,她說姐姐一副假仁慈的臉,其實是很恐怖的女人,有著會令男人瘋狂的魔力,牧朗的靈魂被涼子奪走了……俺聽到暗中思慕的涼子的壞話,不知為什麽全身發冷興奮了起來,因為這個家裏的人,對涼子一直是小心謹慎看待的。」


    「你可真別扭呢!」


    榎木津再度責難內藤。


    「隨便你怎麽說,梗子說姐姐是魔女,然後緊緊抱住俺說,和我做愛吧!」


    「於是……你和她做愛了?」


    榎木津楊起濃眉瞪著內藤。原本還睡迷糊的臉,曾幾何時變成精悍的臉。內藤也開始恢複了初次見麵時那目中無人的德性。


    「送上門來的不吃,叫啥的來著?」


    「混蛋!你知道梗子小姐是在什麽心情下要你愛她嗎?接近你隻不過是為了吸引藤牧注意,很不巧地,由於藤牧欠缺嫉妒心所以才陷得太深,無法再回頭罷了。你為什麽不刹車?你連這種事都不懂,人家要求你做愛就做了嗎?你沒有自尊嗎?你充其量不過是『藤牧的替代品』而已!」


    榎木津很少激昂。木場也像是被氣壓影響了,比較著看看兩人。


    「這種事到了現在不必偵探之流的來說也知道,俺完全無所謂,俺……」


    內藤反瞪著榎木津。


    「因為俺也是將梗子當作涼子的替代和她做愛!」


    榎木津像看到髒東西似的,皺起眉頭。


    「嗬嗬嗬,輕蔑吧!梗子不過是涼子的替身。那兩個姐妹長得很像。第二天以後,俺用和涼子做愛的心情和梗子做愛,嚐到男人滋味的梗子積極地要求哩!非常的驚險呢,因為隔著窗子,老公就在那裏!一個月以後,梗子說出很怪的話,把燈打開、窗簾拉開,俺照做了,然後嚇了一跳。拉開窗簾,從牧朗的研究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寢室,而且研究室沒有窗簾,那家夥隻要麵對桌子,我們的行為就暴露在他眼前!俺覺得太過份了……不過俺又想管它的,俺因為被懇求而照實表演醜態,是那種隻有一個觀眾的舞台秀。然後梗子反常地很興奮哩!」


    梗子對藤牧所做的「無法原諒的過份的行為」指的就是這件事嗎?這確實比毆打和踢打更嚴重,連足以形容的語言都沒有。榎木津也似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木場說道:


    「你……然後、然後,牧朗……連什麽都沒說嗎……?」


    「啊,那家夥很奇怪。不過,俺和梗子說不定也很奇怪!秀一直到那一個晚上為止,幾乎每晚都舉行!但即使是俺,也帶著逐漸沉入無底沼澤般不愉快的感覺。而且,老實說,那時候的梗子有點兒可怕。盡管這樣,牧朗在白天還是努力地裝作很平常的和俺接觸。托這家夥的福……這麽一想,真的很想向他吐口水呢!」


    「牧朗……的作為為什麽要如此的卑屈呢?畢竟他也花了十年歲月,帶來巨款,連醫生執照都拿到手,終於如願地結婚了。可是,卻連一根指頭都不碰老婆……?」


    「他和梗子小姐有無法結緣的原因呢!」


    直到現在,都沉默著的京極堂說道,身子離開椅子站了起來。


    「原因?什麽原因?我不認為世上有那種無法與妻子同床,甚至默許姘夫那樣的理由哩!」


    「牧朗先生……說不定是個被虐待狂……?或者是……性無能……?」


    「不對唷!是能立即想到具體的理由!」


    京極堂在自己的茶杯倒了茶,潤了喉嚨後,凝視著那個茶杯,說道:


    「藤野牧朗從德國回來真正的理由,不是開戰的關係。他在世情不安的異國,遭遇事故,下腹部受到損傷。不……說得明白些,失去了一部分生殖器!」


    「什麽?」


    木場發出更高亢的聲音:


    「牧朗……失去性器了!這麽一來,即使再愛妻子也沒有用呀!……不過,他隱瞞這個事實結婚,那不是詐欺嗎?」


    「是的!但提到他是否有詐欺的意識?我看八成沒有!對他來說,即使如此仍有必須結婚的理由。」


    手拿著茶杯,京極堂慢慢地回過頭,說道:


    「我剛才也說了。藤野牧朗認為,生養孩子才是身為生物的人被賦子的使命。使人生最終的目標。他有這種人生觀。我意外地獲得讀他母親日記的機會,在最後一節,也就是相當於絕筆的文章,我認為給了他後來的人生觀很大的啟發。」


    京極堂凝望著眼睛上麵約三寸處,默背那一段:


    「--人一生當中,最重要的是生下孩子,然後將他栽培為了不起的人。遺其一半之誌而必須先逝的母親,充滿著悲哀後侮的心情。並非害怕死。留下你而去很悲哀,無法親眼見到你成長很後悔。父親早世、現在又將失去母親的吾兒牧朗。我想,溫和聰明如你,從現在開始也會堅強地活下去。不能讓你嚐到母親那樣的悲哀。母親相信你會找到好的伴侶,生下孩子完整地度過相互慈愛幸福的一生--」


    與注重刹那享樂違背倫理的內藤所說的話,相差太懸殊,是充滿慈愛的內容。房間裏的人因那個落差而緘默著。


    「他幾乎養成翻開看日記的習慣,翻開這一頁,文字都快看不清楚地讀了很多遍。對他來說,母親是神聖不可冒讀的,簡直可以說是信仰的對象了。這部手記,對基督教徒而言才是聖經,對回教徒而言,相當於可蘭經


    。一板一眼的他非常頑固地遵守著這個教誨,清白正當道德地生活著。」


    「京極,這不成為解答。已知道牧朗是想愛太太卻不能愛的身體了。不過那家夥的品行再怎麽方正,卻仍無法說明其他不自然的行為。」


    「嘿,聽好!那樣的牧朗,隻有一次違背了母親的教誨……那十二年前的事。他和梗子邂逅,熱烈地談了戀愛,到這裏為止還好,但他被感情,不,激情所動,做了不道德的事!身為學問之徒的學生,和歲數還小的少女私通,不僅如此,還使她懷孕了。」


    「等等!梗子說她不知道呢。還不知道有沒有那樣的事實吧!日記雖然如此寫著但也可能是捏造的。也許是你說的假想現實。」


    「如果這樣也行。問題是,藤牧本身承認了是事實。嗬,是事實吧。」


    「你是說梗子扯謊嗎?因為記憶喪失這玩意兒嗎?」


    「不是。總之,對他來說,懷孕、然後墮胎的情節是非常惡劣的,比回教徒吃豬肉還難應付。不負責任有了孩子還殺掉之類的,值得死一萬次!他拚命地想負責,但並沒有如願!」


    「求婚被拒絕了呢……」


    「對了。可是,他沒有死心。又不能自殺,不,他沒有想過要自絕生命吧。他即使花時間,也想采取正麵的進攻……先去留學、回國取得學位,和梗子結婚。如果孩子活著一定收養,如果墮了胎……到那時和梗子再生一個。除此之外,他沒有想到其他可以彌補過去犯錯的方法。對梗子、對久遠寺家,然後對神聖的母親,他充滿了贖罪的心情。可是……卻發生意外的事故,然後他失去了生殖機能。在那個時候,他失去了合乎常識的贖罪方法。」


    「真絕望!」


    「是失意的返國……但他沒有死心。於是從那時開始,藤野牧朗一點一點地變質了。充滿慈愛的母親的教誨,逐漸地改變、扭曲,開始充滿他歪曲的心靈。」


    「怎麽回事?」


    「如果生養孩子才是作為人,不,生物的終極目標,性交隻是手段而已。途中的過程之類的不過是枝微末節。然後充滿著慈愛的母親的話,不知何時本末倒置了。換句話說,他下了個結論,不性交隻要能做出孩子就好了。」


    「做得到嗎?這種事!」


    「不過……即使沒有孩子,也有很多夫妻很幸福地度過一生呀。而不管怎樣都想要孩子的話,那就收養養子什麽的,方法很多呢!」


    「呀,他在這方麵完全的反常。除了承繼他自己的遺傳因子……不,母親的遺傳因子以外的孩子,都無法承認是自己的孩子。加上迎娶妻子,隻考慮過去曾犯過錯誤的對象……梗子。然後,他最大的誤會是,他不僅認為這是正確的想法,而且還是一般性的。他認為,梗子理應視擁有承繼了梗子自身遺傳因子的孩子,是她的人生目標。他不懂相互慈愛、相愛的意思,當然更無法期待正常的溝通了。他的眼睛也隻映照出妻子淫蕩不貞的行為,是因為『想要孩子』!」


    「那麽,牧朗一麵看著這個內藤和梗子私通,還想著,啊,俺的老婆竟如此渴望孩子嗎?」


    「是的。這和憤怒和嫉妒幾乎是很懸殊的感覺。他每次被妻子痛罵、動粗,看到她和內藤做愛,內心就想必須趕快完成『研究』。梗子小姐愈急著要他注意她,他愈是熱中研究。」


    「什麽研究?」


    「就是製造不經性交產下的孩子。」


    「真的……這種事能做得到嗎?」


    木場一臉茫然。


    「從這個意義來看,他是個天才!」


    「那麽……牧朗先生所研究的東西……」


    「是的。他以完成『完全的體外受精』為目標。」


    「體外受精?那是啥?」


    「那是慶應大學最近實驗成功的,叫……」


    「那就是人工授精。他雖然失去大部分的生殖器,但精囊還稍微留著些許的作用。不過,能夠受孕的精子量很稀少,根本不足夠做人工授精。因此他就賭那微少的命中率,他想提高一隻精蟲和卵子結合的百分之百的機率。也就是說他在桌上的玻璃器皿和實驗管中,開發了讓攝取來的卵子和精子人工受孕的技術。」


    「什麽!那麽……我雖然不像內藤君,但那簡直就是現代的人造人嘛!」


    我不由得喊了出來。惡魔!不允許人做的事!我有這種感覺。


    「倫理觀人人不同,根據國家、宗教,也有所不同,不能一概指責。根據不同的想法,不管在哪裏以什麽形態誕生的生命,其高貴性並沒有不同。而且,反過來說,也可以解釋為根據醫療行為,所有延長生命全是違背天意的行為。」


    「詭辯!何況,作為現實性的問題,這是可能發生的事嗎?我隻覺得荒唐無稽。」


    「理論上使可能的。我把手上他的研究筆記全看了,他的研究始終保持著完整性。理論上,也毫無破綻。從純粹的科學性見解來看,這個研究擁有極寶貴的價值。以接近自己獨學的形式,竟獲得如此的成果,即使僅從過程來思考,也值得讚賞吧。隻不過……」


    京極堂以沉重的表情結束談話:


    「他畢竟錯了。如果他是無法達成這個偉大工作的凡夫……完全的體外受精等之類的如果隻是妄想……就不會發生今天的慘狀吧。但研究完成了,在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的薄霧之夜。」


    「那家夥比平常提前三十分鍾回到房間。」


    接續京極堂的話,內藤開始說道:


    「是個很冷的日子。即使過了年,牧朗的生活型態也沒有改變,俺和梗子沉溺飲酒,繼續著自甘墮落亂七八糟的關係。那一天,我們也淫亂地糾纏在一起。沒有暖氣的房間很冷,還記得很清楚呢。門突然打開了,梗子一絲不掛地跨在俺身上,俺的頸子歪扭著顛倒地看到走進來的丈夫的臉。」


    藤牧笑著。


    我閉起眼來,想像著內藤的話,使我產生簡直就像在現場似的錯覺,我有一種真實感。


    --梗子,開心吧!終於,終於,我完成研究了。


    --這算啥?那是老婆和人私通的丈夫所說的話?你知道我現在在幹嘛?


    梗子維持著和內藤纏在一起的姿勢,瞪著藤牧。即使如此,藤牧的笑容仍然沒有消失。


    --知道了。所以,■好了啦■,你再也■沒有必要■做那種事了


    --少無聊了。那要幹嘛?你,那麽,現在要把我從內藤這裏扯開,要和我做愛嗎?開玩笑!和你這種膽小的蛆蟲做愛,還不如死掉的好!


    不是啦,梗子,別生氣!聽我說,我們不做那種事也能夠生孩子嘍!我和你的孩子。為了死了的第一個孩子,我們來創造兩人的孩子……


    --你在說什麽!腦袋有問題吧?


    「俺肚子上梗子的臉……就像那個偵探,什麽時候曾說過的,不像這世上的東西似的恐怖。梗子的眼睛裏已沒有俺,梗子離開了俺,就那樣赤裸裸地如不動仁王般站立在床上。」


    --誰生了你的孩子?不,以後也不會生!什麽嘛,瞧那副似笑非笑的臉。你生氣呀,生氣看看呀,蛆蟲!


    --冷靜點兒,冷靜點兒!從頭到尾都是我不好,我道歉!所以,你聽我說,不、不,不是現在也沒關係,把你的情緒鎮定下來吧!


    --住嘴!滾出去!去死吧!


    「梗子抓起手邊能拿到的東西就扔向牧朗。俺、俺完全畏縮了,從床上滾下,抓起衣服想逃出去!」


    --別動粗,內藤君在這兒呢!


    「這家夥在說什麽呀?俺完全不了解整個狀況了。俺可不是在夫妻吵架現場的他人唷,是被中斷了的偷情現場中妻子的情夫呢。麵對正閃躲扔過來


    東西的俺,那家夥這麽說。」


    --內藤君,直到現在都很對不起你。老婆現在正激動著,我改天再向你道歉,很失禮,今天就退下吧!


    「梗子聽了這些話,瞬間顯露吃了一驚的表情。然後馬上顯得比剛才更激昂,俺慌張地想逃,但是腳碰到扔過來的座鍾跌倒了,閃躲著攻擊摸著牆壁逃……」


    「就癱軟在油畫的下麵吧?」


    榎木津說道,他的幻覺是正確的。


    「那個女人是鬼,但我覺得牧朗更可怕。那家夥……的微笑沒有停止,還一直道歉呢。」


    --請原諒!是我不好,因為我一時流於卑劣,使你受傷害。我真的在反省,不過已經無所謂了。我已經不是學生、是個很高明的醫生。我身為繼承久遠寺的一家之主,嶽父也承認了。那個孩子隔了十年又重新誕生在這個世上,你和我的……


    --我不知道那回事兒,出去!


    --算了吧。拜托,梗子……


    「那家夥終於也感到危險了。他企圖躲過梗子的攻擊,從俺麵前穿過,牧朗想■逃進■書房。」


    「這是……牧朗進到書房的真正理由嗎……?」


    「是的。但是那扇門很重,不能馬上打開。在那一瞬間,那家夥又說了多餘的話。」


    --請恢複當時的你,十年前的溫柔的你……


    「接下來的瞬間,眼前全變成紅色。無法立刻意會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看到地板上血塊擴散著,俺知道發生嚴重的事態了。梗子用水果刀,在就要進書房的牧朗的腹側深深地刺了進去。流了很多血,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動脈不知哪裏被切斷了!」


    --為什麽?為什麽……?


    空白的時間填滿了。


    「所以,牧朗為了躲梗子的追擊,把門關上、鎖上了。」


    「是的。俺聽到了上鎖的聲音。那家夥被刺了以後,才察覺事態已經進行到無法收拾的地步了。連鑰匙都鎖上了,一定嚇死了吧!」


    不,不是這樣!


    我的腦子慢慢地與藤野牧朗的意識融和了。


    恐怖。疼痛。然後,很深的悲哀……不對。說悲哀,不如說是驚恐吧。但上了鎖,並不是害怕的關係。還有,他內心還存著事態或許可以收拾的不死心的期待。等梗子鎮定下來以後……


    --意識中斷了。還、還不行。


    --如果這樣,母親的希望--


    --找到好伴侶--


    --生下孩子,相互慈愛,幸福地度過一生,母親相信……


    藤牧在此時成了很大的胎兒。


    然後,再度緩慢地睜開眼睛。


    --這裏是哪裏?我在做什麽呢?我……


    他想到浸在暖和的血塊中的羊水,水果刀刺在臍帶上。


    絕不曾領受生命的胎兒,在做什麽夢吧?是從未降臨的和梗子共享幸福的未來嗎?不曾二度降臨的和母親一起度過的幻影似的過去嗎?兩者都一樣。未來是尚未來臨的過去,過去是已來過的未來吧。


    血液流失。體溫下降。


    --覺得有點兒冷。


    意識重複著覺醒和混濁。


    --很暗。很安靜。從哪兒遙遠的地方傳來聲音。還在生氣嗎?還是在哭?


    然後,他--


    他看到了什麽?


    --媽媽。媽媽?


    「嚇軟了腳的俺……」


    內藤的聲音把我從臨死的藤野牧朗的意識拉回到關口翼的意識。


    「嚇軟了腳的俺,暫時在那幅油畫下麵像傻瓜似的張著嘴。梗子發出一陣像鳥叫似的尖銳聲音後,安靜了五分鍾或十分鍾……時間稍微再長一些吧。然後隻是茫然地站在門前,動也不動。俺搖搖晃晃地勉強動著腳和腰,抓起散落一地俺的衣服後,赤裸裸地爬著似的回到了房間。身體凍著似的發冷……不,可能是太害怕了……總之,一直不停地顫抖。俺想到從那以後到底怎麽了?那家夥死了嗎?俺可不願意成為殺人的共犯。既然如此,那就馬上通報警察嗎?或者通知院長?不,哪一種都不行。那家夥說不定還活著,如果那家夥還活著,我們違背道德的關係會暴露,俺也是傷害……不,說不定會成為殺人未遂者的共犯。即使不是如此,至少也無法在這個家再待下去!」


    榎木津用力地敲打椅子的扶手:


    「你即使在那種狀況,還想保身嗎?首先,應該是人命第一吧!你沒想到該保護錯亂了的梗子、救藤牧的命嗎?」


    「沒想到!」


    麵對榎木津的斥責,內藤大聲地反駁。內藤的生命力如蛇般的頑強,所有事情攤開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現在,膽怯已從他臉上的表情消失了,堵塞在喉嚨的東西宛如取出似的態度改變,恢複了安定感。


    「俺寧可死,也不想再回到貧窮的日子了。這家醫院現在,在左前方既擁有土地也有建築物。如果保持沉默,俺會被尊稱為老師,娶妻度過一生。但能夠眼看著自己再回到妓院嗎?俺轉動著念頭時,時間很快的到了早晨。外麵非常安靜,沒有任何動靜。俺坐立不安,走到梗子的房間。房間已經收拾幹淨,地板上的血跡被擦幹淨,打壞了的裝飾品的碎片也被拿走了。床也很整潔。梗子整齊地穿著衣服,仍然站在門前。然後看到俺以後說道,牧朗先生進到裏麵不出來,這兒上了鎖打不開,內藤先生,如果能夠,請試著打開好嗎……?」


    「失去了慘劇的……記憶嗎?」


    「不僅這樣,和俺的關係也好像忘了。很傷腦筋,不過,俺想這也許正好。幸虧沒人知道我們兩人的關係,謠言什麽的不理會就好了。但問題是牧朗,萬一那家夥還活著的話……那就完蛋了。不過,幸虧牧朗在的房間『從裏麵上了鎖』,換句話說,沒有人能進這個房間。放著不管,那家夥死定了。俺想,死在從裏麵上鎖的房間,換了平常,人家會想那是自殺。很不巧地,俺不看偵探小說之類的,倒沒想到世間有『密室殺人』之流唬人的殺人事件,所以,俺想到有必要找到證明門上了鎖的證人。因此要梗子去叫院長來,俺去叫的話會很怪。然後俺回房間去了。」


    「但是,院長沒有來。」


    「是的。等到中午過後又去了一次以後,隻看到富子來了,哇哇地非常吵鬧。梗子告訴富子她和牧朗吵了架,做出很嚴重的事,但是她好像還是忘了和俺的事。幸好……嘿,想賭賭看那家夥到底死了沒有……叫時藏來開門。因為時藏動作緩慢,所以俺把門的合葉敲壞了。盡管如此,那扇門仍然很堅固,隻開了一點兒隙縫。梗子一把推開俺,從隙縫裏鑽了進去後.涼叫了起來。」


    --不在!牧朗先生不在!


    「如今回想起來,梗子仿佛在尋找蝴蝶似的眼睛慌張地瞪著空中看哩。牧朗又不是浮著……對了,剛才那位祈禱師老師說了,俺因為太害怕了所以沒看裏麵,俺可看了唷,雖然害怕但想確認。不過俺也■看不到■。俺也是聽了梗子一句話以後,看到了假想現實什麽的。真無聊,早知道如此……不過,那時,俺知道那家夥不在裏麵後,簡直到了整個人都要癱掉地步的害怕了。如果他逃出來,那就表示還活著,俺和梗子的關係會敗露。不僅這樣……」


    「複仇……嗎?」


    「俺想他一定會來,如果俺是他,即使把情夫碎屍萬段扔進糞坑還不夠呢。然後,直到昨天為止……俺一個人洗澡還覺得害怕,晚上也幾乎睡不著、飯也吃不下。不過,那家夥……那家夥死了。嘿嘿,我想得太多了,哈哈哈!」


    內藤笑了出來。打斷他的是京極堂:


    「內藤君,指示修那扇門、把床搬運過去的到底是誰?」


    內藤被攻其不備似的突然停止了笑,想了一


    會兒。


    「啊……那個時候,梗子哭叫道,牧朗不在裏麵……俺和時藏都束手無策,正準備去叫院長或太太來的時候……對了!涼子、涼子來了。」


    涼子?涼子在場嗎?


    「確實……她好像是跟梗子說,到底做了什麽,如果做了不好的事,就在這裏反省。如果不反省,幸福的婚姻生活是不會實現的唷……從她的語氣感覺像是知道了什麽似的,俺警戒了,不過……梗子重複地說著跟富子說的同樣的話,和牧朗先生吵架、做了嚴重的事,俺才意會過來原來她說的是這回事。然後,涼子要時藏馬上把門修好。」


    「那時涼子小姐是什麽樣子呢,她做什麽樣的打扮?」


    「啊……穿著和服……很機敏的模樣。對了,時藏問她找工人來真的好嗎?涼子說如果是你弄壞的就自己修理吧,別帶工匠進來……嗬,時藏如果看得到屍體的話,當然會想反問的……」


    「接下來……床呢?」


    「啊,梗子隨後立刻昏迷了。俺沒辦法,隻好將梗子搬到本館,讓她休息。向院長和太太合理地說明了事情,然後梗子就那樣在本館的地板上睡了兩三天。但總覺得她的樣子很奇怪,於是,院長做了診斷,診斷出懷了三個月的孕。」


    「真是庸醫。」


    木場說道。京極堂苦笑了,為院長作了辯護:


    「在那個階段很難判斷呢。有沒有月經是自己說的,因為她的身體出現了和懷孕相同的征兆。」


    「是的……。俺原本也想當醫生的,聽了院長的話我想應該沒有錯。但太太如烈火般地發怒呢,她說,別生,墮掉!那種拋棄妻子、消失了的男人的孩子不能生……!俺的心境很複雜,肚子裏的孩子一定是俺的孩子。梗子說……絕對不墮掉。俺混亂了。梗子完全忘了和俺的事。但是和牧朗之間不可能有孩子,梗子對自己怎麽懷孕了,到底是怎麽想的……?不過,太太是個很嚴厲的人,梗子再怎麽堅持,俺的孩子還是會被墮掉的吧!即使如此也無所謂。反正是不義之子!但事情發生了變化,涼子說,讓她生吧!真不可思議。那個嚴厲的太太突然變溫順了,但姿態雖然很低,卻仍固執地要求墮胎。結果,涼子把梗子移到那個書房去了。太太從那以後就不說話,可說是默認了。」


    「也就是說,讓床搬進去的是涼子小姐。……關口君!」


    京極堂突然叫我的名字:


    「她說,她在一月八日的下午,失去了意識,到九日深夜為止,都失去記憶的吧?」


    「是呀……!」


    「那麽,那就是她在意識恢複以前,做出修理門的指示。」


    京極堂說道。事實上,還露出了好久不見的「很愉快似的」表情。


    重新盤腿,有點兒陷入沉思的內藤,突然微微地笑了:


    「刑事先生,俺到底犯了什麽罪?你也聽到了吧,俺什麽也沒做,法律如何製裁俺呢?」


    內藤做出沒有比這更令人嫌惡的表情說道。木場用嚴厲的表情,稍微沉思了一下後說道:


    「左思右想……沒有比逮捕起訴你更簡單的事了。罪名可多呢。不過……即使這麽做,也無法判你死刑。俺老實說,根本已經不想再看到你的臉了!等我得到縝密證言的內幕後,哪裏都可以,我的心情是希望你趕快滾蛋!」


    內藤破顏一笑地說道:


    「嘿,我想也是!連俺都厭煩了這種令人作嘔的地方,會很快離開的,妓院還強些。」


    「喂!」


    榎木津用力地敲著桌邊:


    「你究竟是什麽東西,我真不懂像你這種人的生存方法。呀,也不想懂!法律也許確實無法製裁,不過,你所做的事極端下流、令人作嘔!」


    「你哪懂得俺的心情?」


    內藤怒吼回去。


    的確如此。榎木津之流的不會懂得的。以天為目標、筆直生長的竹子,不會懂得爬在地上青苔的心清。


    我的視線避開了榎木津那大大的眼瞳。


    內藤哈哈大笑。榎木津忍無可忍站了起來。由於木場立刻做了指示,內藤被警官緊抓住雙臂不得不退場。


    「內藤君。」


    京極堂叫住了,內藤回過頭。


    「緊貼在你背後的久遠寺牧朗,在短時間內不會離開,所以請十二萬分地小心!」


    內藤在瞬間呆然若失。立刻湧現繃緊了的恐怖的表情,似乎想喊叫,但由於門被警官毫不留情地關上,所以那聲音並沒有傳到我們耳裏。


    「嘿,剛才那一招是啥呀?」


    「我想,刑警和偵探都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而且如果連法律都無法製裁,那就給他一點兒懲罰吧!關口君,現在說的就是俗話所說的『詛咒』。隻要他不表示後悔,重新改過自新的話,就會永遠地被藤牧附身……那會很痛苦的吧。」


    這對爬在地上的青苔而言,是比什麽都嚴厲的懲罰。我這麽想。但那是自己造成的,如果痛苦,那也罪有應得。


    「詛咒人對自己並不利,可不是什麽好受的事!」


    京極堂說道。


    「怎麽?我不曾聽說有這麽多民間人士在場的調查之類的呢!被上級知道了,可麻煩唷。這樣可以嗎,木場君?」


    和內藤擦身而過,以不合時宜的明朗進來的是裏村。裏村額頭上的頭發有點兒禿了。他以變稀疏的後頭部為目標,一麵住上搔著,笑容滿麵地進來。這個男人,大體上原本就一直笑著的,所以看到他的印象和住常相同。


    「少管閑事,這不是醫生管的事兒。趕快報告、回去以後再去切別的屍體!這個變態醫生!」


    情緒不好時候的木場所說惡毒的話,真令人不忍卒聞。但裏村不變地閃著對人懷著好意的眼瞳,向榎木津和京極堂,然後是中禪寺敦子和我,打了招呼。


    「那麽,就讓我來報告關於那具世上最美的遺體。那名被害者……估算得再少也是在一年六個月以前死的。從我所聽到的前後狀況來判斷,和被害者失蹤的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九日黎明死亡的時間,幾乎是符合的。還有,死後遺體毫無被搬動的跡象。」


    「果然如此……」


    木場的表情些微的沮喪,是那種必須承認不符合常識而發展的沮喪吧。


    「而且,還是很漂亮的『臘屍』呢。比忘了我是在何時解剖了出羽(譯注:現在山形、秋田二縣的大部分)的人身佛,更令人感動呢!」


    臘屍?那看起來很嫩的,原來是藤牧變成臘屍的緣故!


    「臘屍?臘屍是什麽?」


    「就是屍體鹼化後,變成像臘製工藝品這回事啦!我不曾見過那麽美的臘屍。皮膚和肌肉幾乎變成臘,隻有肺翼才像枯葉似的單薄,但是,心髒和肝髒、腎髒,呀,到腸間膜為止,都變成了臘。是很棒的臘屍哩。不過,臘屍這玩意兒必須有相當條件才能成形呢,很貴重!」


    「條件?什麽樣的條件?」


    「臘屍呀,要身體的脂肪發生化學變化才行,無法很快的成形喔。皮下脂肪啦、內髒的脂肪啦,慢慢地進到體內深處,中性脂肪在加水分解,然後,不飽和脂肪酸變化為硬脂酸與棕擱精酸以後,接下來……」


    「別再胡扯聽也聽不懂的事情了,俺不是在問這種事兒。」


    「嗬嗬嗬,當然啦,我想也是!」


    裏村眯起眼鏡後麵的大眼睛笑了。


    「是的,第一,需要低溫,然後是濕氣。有濕氣、暖和的話,會腐爛。相反地,幹燥的話,又會變成木乃伊。所以,很多臘屍是在濕氣地帶,不,幾乎是在低溫的水中被發現。換句話說,從日本的氣候、風土來考量的話,放置在室內成為臘屍這等事,明白地說,是不符合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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