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府的後院裏驟然炸起了一聲脆響,驚走滿樹寒鴉,周遭立時落針可聞。


    剛從主屋門前經過的小丫頭立馬縮脖子弓腰,打廊下貓走了。


    後院是個小兩進,走廊連著前後,後麵的一小排房間規製不大,跟前麵重新翻修過的一對比,顯得老舊寒酸又格格不入。


    “令娘,快來試試新衣裳。”小苗捧著一套嶄新的衣裙進屋,顧不上小手通紅,匯報起了剛才的驚心動魄,“您聽聽,為了一套新衣裳,脆了一地。”


    屋內小桌案前跪坐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娘子,捧著腮幫子聽前麵搭台唱戲,隻往托盤上瞧了一眼,然後擺擺手,示意她先別出聲。


    “沒事砸盤子玩是什麽毛病,家裏錢用不完了嗎!”


    都尉夫人獨有的高挑聲線破土穿牆,滾雷似的翻到了眼前。


    “阿娘,我沒……”


    “你什麽你!誰讓你長的隨你爹那個熊樣,往後這種穿新衣裳去人家後院走動的事就沒你份!”


    “嗚……祖母偏心,沈令菡能去,還有新衣裳穿,我為什麽不能去……”


    “沒出息的東西,就知道哭!”


    郡尉府稱得上是座府,其實住的很湊合,按規製建的,大不到哪去,雖然是勉強分了個前後,但幾乎是門臉衝屁股,前屋有點大響動,後麵聽的一清二楚。


    舅母這盤子,就是摔給她跟外祖母聽的。


    沈令菡拉著小苗坐下,“好小苗冷吧,快坐下暖暖。”


    一邊出了正月,後屋的炭火就斷了,其實沒比外頭暖和多少,也就是避避風的程度,不過沈令菡不大在意這些,把一杯熱茶塞給小苗暖著。


    小苗心裏一暖,越發心疼起她來,往年冬天令娘不住在這裏,後麵就是幾個丫頭住,停了暖也就罷了,可如今令娘住過來,再如此就有點說不過去,府上也不是生不起這兩塊碳,大姑奶奶這才剛離家,夫人好歹也做幾分人情出來。


    “令娘,老夫人讓你試了衣裳就過去,哎,快展開瞧瞧啊,我看著怪好看的。”


    小娘子對新衣裳都熱衷,小苗把托盤擺到她麵前,迫不及待想看她穿上身,好像過了眼癮,就跟自己穿了一樣。


    沈令菡跟一般二般的小娘子不一樣,對穿戴一向沒什麽追求,尤其不追求這種披紅掛綠的風格,顯得很不合時宜,老人家圖喜慶,不愛時下流行的“仙風”,隻恨不得把她糊成個燈籠。


    這是為了明日去談家專門趕著做的,說到底是好意,她不好說什麽,但要穿著出門,那也過不去心裏的坎。


    “大冷天換衣裳怪冷的,總歸是合身的,我明日直接穿就得了。”沈令菡拉著小苗起來,“走,去外祖母屋裏暖暖腳。”


    “哎哎……慢點啊令娘。”


    去外祖母屋裏,必須要穿廊過正屋,兩人噠噠噠剛跑到近前,一杯不長眼的冷茶水就從窗戶縫裏兜頭潑來,沈令菡反應快,跳腳竄了老高,隻鞋上不幸沾了幾片茶葉沫子。


    “哎呦我的娘!”小苗就躲慢了半拍,正糊了半邊裙,小冷風一吹,涼颼颼。


    幸虧令娘拉著她躲開了臉,不然可就好看了。


    “呀,這巧趕的。”於氏打熱屋裏出來,嘴裏冒著不冷不熱的氣。


    沈令菡不在意的揮揮手,“沒事舅母,我領小苗去外祖母屋裏暖暖就成。”


    “你看還是令娘懂事,舅母不是故意的啊,那什麽屋裏短缺什麽就到我這裏拿,你娘跟你爹不聲不響就走了,也不知還回不回來,留下你一人怪可憐見的,舅母啊想起來就心疼你,更心疼你娘。”


    怎麽能挑這種回不來的話說呢,小苗擔憂的看著令娘,她得多傷心啊。


    沈令菡歪了歪嘴角,“別站風口抹眼淚啊舅母,您這一身衣裳光好看了,一看就不抗凍,快進去暖活著吧,我爹娘好著呢,我也好著呢,有舅舅舅母,外祖母疼我,可憐不著。”


    於氏麵上一喜,心疼的模樣還沒做出來就散了,“是好看吧,我也覺得比你娘年前做那一身好看,這麽一說,還挺想她。”


    想人還是惦記衣裳就不知道了。


    於氏生的有三分姿色,平日最好穿戴打扮,更好打腫臉充胖子,標榜的頭號目標就是她大姑子,隻要誰誇她一句比何秀秀好看,穿戴的比何秀秀值錢,基本就能讓她找不著北。


    沈令菡笑了笑,“可不是嘛,我娘出門倒是把那一套帶走了,不然送給舅母也是好的,您穿肯定更好,就是我娘圖省錢,才花了兩三貫錢,比不得您這一套金貴。”


    於氏的臉刷就綠了,何秀秀那敗家娘們兒做套衣裳要兩三貫錢,呸!


    “令娘你進來!”


    西屋傳來中氣十足的聲音,是何家的老太太。


    “哎!外祖母我這就來。”


    於氏一邊翻白眼一邊往西屋裏瞅,眼珠子都快翻出來了,嘴裏嘀咕著:“偏心眼兒的老東西,不就是個談家嗎,不讓去就不讓去!”


    回屋再看長的小氣吧啦的閨女,氣更不打一出來,“讓你長的不隨我,該!”


    剛剛出了正月,門簾還很厚重,沈令菡每回都從旁邊掀道縫鑽進去,這樣省力氣,她進屋先咧開嘴,小嘴裏能吐出蜜來,“外祖母我來啦,您想我了嗎?”


    鄭氏年歲大了,矮幾跟蒲席都挪到了牆邊矮炕上,天冷的時候還要搭床被褥在腿上,不過今日坐的板正,不知道參的哪路禪,半天了才掀起下墜成三角的厚眼皮,原本就要垂到下巴的法令紋又拉了半寸,險拎拎的勾在了第二層下巴上。


    “以後別在我耳根子底下提你娘,聽著鬧心。”


    沈令菡渾不在意的拖了把四腳小矮凳坐下,又讓小苗也坐下烤火,“外祖母,我爹娘就是出門雲遊,也不是不回來,您還至於為這點事生氣嘛,要不我給您講個笑話?”


    鄭氏沒好氣的瞪她一眼,“當我老糊塗了嗎,雲遊還不聲不響的就走,分明就是你爹不安好心,把我好好的一個姑娘坑拐了,你娘就是個眼瞎的糊塗鬼,我早說好看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還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我閉眼前都見不著她了,隻求你們別跟我提!”


    “沒影兒的事,外祖母您別亂想,我娘瞞著您,還不就是怕您不高興,您說她操持了小半輩子了,出去散散心不是挺好嘛。”


    這話成功的讓鄭氏歇了嘴,何秀秀操持了小半輩子,可都是為何家操持的,好容易熬出了頭,為自己活兩年的確算不得什麽。


    何秀秀這事算老何家的一段公案,要從何家的根上起說,何家在外祖父這一輩的時候,正趕上前朝興亂,原本也算是個殷實富戶,愣是跌落成了下層庶民,很是過了些年苦日子。


    彼時何家隻有一個閨女,也就是沈令菡她娘何秀秀,老兩口奮鬥了多少年就隻得了一個姑娘,已然是把她當成獨苗,打著往後招婿入門的算盤了。何秀秀也爭氣,從小就幫著家裏賺錢,從有到無,日子沒幾年就好了起來,何家就仿佛轉運了似的,老兩口老蚌生珠,居然奮鬥出了一個兒子。


    那時候何秀秀也有十五六了,早就張羅著要招婿,老來子一得,立刻就尷尬了起來,一來家裏家外的生意都要靠她打理,想要等兒子長大接手家業,怎麽也還要十幾年,如果嫁人的話,家業總不可能還讓嫁出去的姑娘摻合,所以老兩口就有了私心,想把何秀秀這顆搖錢樹留在家裏。


    何秀秀是個通情達理的姑娘,一直沒提出嫁的事,仍舊幫著何家忙裏忙外,一耽擱就是七八年,正經成了老姑娘,原也不再想著嫁人的事了,直到後來救了一個落魄書生,然後就開啟了狗血的姑娘大了不中留的戲碼。


    其實前因後果的沈令菡也不是特別清楚,但左不過就是外祖母瞧不上她爹一窮二白還不肯入贅,罵她娘腦子進水,放著那麽多有條件的男人不嫁,寧可不要家業也得嫁個窮光蛋,然後又去過起了苦日子,以致到現在,她老人家還看女婿不順眼。


    如今他倆一聲不響的走了,誰也說不準去哪,還能不能回來,鄭氏的心結成倍的擰,隻恨不得退回到十幾年前,一棍子打死了拐帶她閨女的野郎君。


    今日天是陰的,屋裏壓了朵雲似的暗沉,鄭氏眯著三角眼看著蹲坐在地上的小丫頭,一恍惚就能跟二十多年前的另一個小丫頭重合。其實她娘倆長的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這娃娃隨他爹,樣貌秉性都像,像的讓她看一眼就牙癢癢。


    這才想起來今日是這丫頭生辰,生在二月二,任誰都說邪性,每年這日天都不開眼。


    鄭氏沉聲,“明日換上新衣裳,跟我去談家走一趟,拜訪一下談夫人。”


    沈令菡笑應了,“哎,我知道了外祖母,要不也一道領著阿瑤去吧,她年紀小好玩兒,悶在家裏怕是不高興。”


    “讓她去做甚,小蘿卜丁似的,還輪不上。”鄭氏一句話就給拍了板。


    她舅母的氣最主要就是打這來的,拿阿瑤說事,其實主要是她自己撈不著去。


    談老爺是官家新委任的內史,領琅琊郡諸事,是舅舅的頂頭上司,來往一下是題中應有。按理這種層麵的內婦走動,理所應當是舅母出麵應酬的,但舅母這個人,實在不是個能拿出手的婦人,聽聞談家是洛陽城裏的世家高門,外祖母估計怕她去露怯。


    之所以領著沈令菡而不帶阿瑤表妹去,就隻有一個目的,給她相親,阿瑤才六七歲,長的又拿不出手,攀附高門這種事就輪不上她。


    至於如何就把相親的主意打到了剛來不過月餘的談家頭上,就得從都尉府由來說起了。


    她舅舅何有誌,身上兼有老來獨子的一切毛病,文不成武不就,連家業也挑不起來,於是乎,他人生最偉大的意義就剩下傳宗接代這一項,十四五歲就靠錢砸了個漂亮媳婦,這媳婦除了有三分姿色,渾身上下挑不出半分優點。


    以前家裏從商的時候倒也罷了,丟人丟不到哪去,可現在不一樣了,何有誌二十歲那年不知道走了哪門子狗屎運,丟了半條命救了一個大官,也就是上一任內史,這內史為了提攜救命恩人,違心向上州中正舉薦了何有誌,這才屎殼郎翻身,吃起了官飯。


    但屎殼郎再怎麽翻也抹不去一身臭,根上的毛病是去不掉的,沒有了能庇護的上官,要不了多久就得砸了飯碗,為了能保住這碗官飯,唯有死命巴結現任內史,所以一家子就盤算著把沈令菡嫁過去。


    許是見她麵有躊躇,鄭氏解釋了兩句,“你也莫要太過憂慮,談內史雖與安伯侯同出一脈,但分了家就是兩個屋簷下的人,身份上莫要有甚顧慮,你舅舅還說了,談內史人挺和氣,還主動提及讓兩家走動,想來家中婦人也是好想與的,家中幾個郎君都未娶親,我琢磨著,他們也是存了這層意思。”


    鄭氏自從成了都尉府的老夫人,便一躍成為琅琊郡婦人裏的上層,越發的有了“高門貴婦”的架勢,心理上的優越感已然能跟洛陽城貴婦比肩,估計也沒覺得高攀了談家。


    但沈令菡不以為然,談家是洛陽城裏的上層士族,哪怕跟安伯侯分了家,一輩子混吃等死,那也是一般人家高攀的家族,主動跟何家交好,是客氣還是為了別的暫時不得而知,卻絕對不會是發自內心的看上了何家。


    還有她爹走的這麽趕巧,她總覺得這其中有什麽關聯。


    去走一趟倒沒什麽,相親也不在話下,但是想讓她當老何家的踏腳石,她是絕不能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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