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沈令菡套好一身紅燈籠皮,梳了兩根麻花辮,三蹦兩跳的出了房門。


    穿廊而過,在主屋拐角聽了一耳朵,這才慢悠悠踱步過去,剛到門口,一盆子洗臉水就跟長了眼似的飛出來,跟她抱了個滿懷。


    “哎呀!”


    她這一聲,連西屋裏的老太太都驚動了,忙出來瞧,待看見落湯雞似的令娘時,一口氣登時抽到了腦門頂。


    “瞧瞧幹的好事!”


    好幾百文錢趕製的新衣裳,這都成了什麽玩意,哪裏還能見人那!


    於氏這個從屋裏往外倒東西的毛病,是小門戶裏坐下的根,移居了都尉府也沒能改了,十分上不得台麵,平日裏說一句管三天,第四天上照樣如此,門口連盆花都養不住。


    沈令菡抖落身上的水,“沒事啊外祖母,您別氣,我去烤幹了便是。”


    “烤什麽幹啊,鮮亮衣裳過水就不是原來的色了,你這澆的跟開了花似的,幹了也難看,趁早去換了!”


    “哦,那我去去就來,您去屋裏等我啊外祖母。”


    直到沈令菡走,於氏都沒露臉,佯裝不知道。


    沈令菡心滿意足的換了件順眼的衣裳再回來,鄭氏已然收拾停當等在院子裏,一眼看見她那寡淡素淨的樣兒,氣就不打一出來,“去讓小苗給你梳個頭,那是正經能見人的頭麵嗎,多戴些首飾再出來,你娘整天忙個甚,也不教教姑娘穿戴打扮,眼看著就要及笈了,還跟個鄉下野娃娃似的!”


    於氏這會兒嗑著瓜子打正屋出來,難得替沈令菡說句話,“我看就這樣挺好的,令娘生的俊,不用頭麵也使得,樸素。”


    鄭氏不鹹不淡的瞪了她一眼,“丟了何家的臉,是不是沒你的事啊?”


    於氏讓她噎的沒話說,嘎嘣嘎嘣嗑了一地的皮。


    於氏此人心眼之小,小的極為違背人性,她既想把沈令菡賣給談家,替自家掙點前途,又不想看她去談家風光,恨不得她丟盡了臉,可謂寧願自損也要見人倒黴。


    沈令菡心說這倆人想的可真多,就他們家這點頭麵首飾,都掛身上也照樣掙不著什麽臉,沒的露怯。


    “好小苗兒,就添那一支簪子吧,我腦袋小撐不住,回頭進人家家門,萬一頭重腳輕的摔個大馬趴,那不是要笑死人嘛。”


    小苗這姑娘比沈令菡還大一歲,但每回跟她說話都覺得腦子短一截,比如眼下,她覺得令娘天真可愛,說的話在情在理,可根據她以前吃過的教訓看,要就這麽依了她,回頭就能挨老夫人一頓罵,一番智力拉鋸戰後,她決定吸取教訓,收起就要泛濫的同情心。


    “令娘,再添朵花吧,不沉,好容易去見一見洛陽城來的夫人,哪能這麽素淨。”


    說著就要給她腦袋上紮花,這頭花做的假,戴上去能直接客串媒婆,沈令菡忙拉住她要“行凶”的手,歎了一聲,“呀,我才發現小苗今天這一身跟這花好配呦,不信你試試,是不是正合適?”


    她不由分說的把花別在小苗腦袋上,對著鏡子讓她看,“你看看是不是,顏色也很配啊,你也是要一道去的,也要好生打扮啊。”


    小苗讓她誇的找不著北,傻不愣登的就把自己要幹什麽給忘了,然後下一刻就被令娘拉著出了門。


    “走啦外祖母,時辰不早了,別讓人家等。”


    鄭氏上了歲數,眼神有點不趕趟,沈令菡拉著小苗打眼前一晃,一時也沒分清花戴在誰頭上,就這麽上了馬車。


    談家的宅子是重新修葺過的,也不知道多早晚修的,似乎沒幾日的功夫,這裏就跟以前大不一樣了,光是門臉兒就比都尉府大了好幾倍。


    “哇,好氣派啊!”小苗忍不住讚歎,“皇宮也就這樣了吧?”


    沈令菡笑了,“小苗想象中的皇宮就是這樣的嗎?”


    “差不多吧,如果再跟寺院裏那樣貼金掛銅似的,大概也就真是了。”


    鄭氏瞅她,“一會兒進去別一驚一乍的,再丟人你就在外頭等著。”


    小苗脖子一縮,不敢吱聲了。


    進門之前,還要等小門房通傳,單瞧一個門房的言談舉止,就把談家跟整個琅琊郡扯開了天地。遠的不說,上任內史的府邸都是見過的,是比都尉府好了幾個檔,但跟眼前的談府還是差了十萬八千裏。


    三人在外頭恭敬的候著,一句閑話也不敢說,生怕壞了什麽規矩,真如同進宮麵聖似的。


    “何老夫人,沈娘子久等了,咱們夫人請二位進去呢。”一個漂亮的小侍女出來引路。


    “有勞小姐姐了。”沈令菡笑嘻嘻道了聲謝。


    這侍女卻也不是一般人,是談夫人跟前的得力丫頭,見過的夫人娘子不老少,打眼就覺著沈家娘子討喜,一開口更是了不得,小小年紀的很能壓住場,一點初入高門的怯生氣都沒有,連何家的老夫人都顯得拘謹。


    不管穿戴身份如何,這是個叫人見麵就能生出好感來的娘子。


    “沈小娘子快別客氣,咱們夫人昨日還念叨著要給府上下帖子,請夫人娘子們過來玩的,一聽說你們來了,忙讓我出來請。”


    這是在說她們登門沒先下拜帖嗎,沈令菡記在心裏頭了,貴女貴婦人互相拜訪都是得走程序的。


    “小姐姐,你們平日裏都怎麽玩的?”


    “左不過就是娘子們聚在一處,吃酒玩樂,聽曲對詞,不新鮮的。”


    這就夠新鮮了,在琅琊郡,怕是找不到幾個能對上詞的小娘子,看來談家乍從富貴鄉裏出來,還不能適應他們這種“窮鄉僻壤”,沒有可供邀請的高門貴女,估計也是憋悶的。


    談家的這個宅子,打從進門就叫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一道一道的廊簷九曲十八彎,還沒瞧明白這一處的景致,轉眼就入了下一個,迂回曲折的像是進了萬花筒,總覺得這走廊要走不到頭。


    好嘛,這要是記性不好的,回家都能迷路。


    雖然富貴的要流油,不過談宅整體的風格更偏向清雅,木質的房屋配以頗有欣賞價值的草木石山,溪水亭台,別有一番意境,沈令菡琢磨著,她爹沈先生應該會喜歡。


    終於進了後院,眼前豁然開朗,諾大的庭院終於露出端倪,一個字,有錢!


    “何老夫人,沈娘子,二位請入花廳,夫人姑娘們都在。”


    一聽人口就不少,果然一照麵,滿屋子的“花”爭奇鬥豔,提前讓人欣賞了一番春景。


    這麽一對比,“特意”穿戴打扮過的來客就顯得十分寒酸,尤似春風暖陽都不愛搭理的犄角旮旯裏,被枯葉纏繞的小野草。


    “快給老夫人,沈小娘子看座。”


    開口的婦人位居中央,相比身邊的花們,樸素的好像坐錯了地方,臉上已經不那麽顯嫩了,不過端莊威儀猶在,看年紀,應該是談夫人趙氏。


    鄭氏客氣道:“叨擾了。”


    按照尋常見麵寒暄的慣例,鄭氏應該隨口問問談夫人跟前的幾個姑娘婦人,順帶誇兩句,可她眼力實在有限,瞧了半天也沒分辨出哪個是什麽身份,本著少說少錯的原則,索性不問。


    “呀,沈小娘子長的真稀罕人,你們瞧瞧她的眉眼,多喜相啊!”


    最先開口的是談夫人左手邊的一個婦人,看年紀應該是側室一類的身份,因為談家的長子還不過二十,並沒娶親,也就沒有所謂的兒婦。


    這位眉眼張揚,會察言觀色,是這裏頭最活潑的品種。


    “二姐要不現在趕著生個郎君,估計還攆的上娶沈小娘子過門。”旁邊另一個年紀小的掩嘴笑說,看模樣也是個側室。


    瞧瞧這大家門裏的婦人,光認臉都認不過來,鄭氏瞧了半天,耳目皆不暇接,分不清哪張嘴對應哪張臉,心道好家夥,談內史挺文雅個人,怎的娶這些個婆娘。


    趙氏穩坐中央,聽著身邊人議論,並不打斷,隻端詳著沈娘子,頻頻點頭,“是個周正的姑娘,今年多大了,可有念書?”


    沈令菡眉眼一彎,未開口先見笑,“昨日才剛滿十三,書倒是讀的,就是念的稀鬆二五眼,老挨先生罵。”


    一屋子人傻眼了,這姑娘長的是挺好看,行為舉止也機靈討喜,怎麽一開口就跟哪兒不好似的,哪有人這麽誇自己的。


    鄭氏在旁僵了臉,不為別的,說個年紀至於還把那倒黴生辰說出來嗎,生怕人家不忌諱似的。


    “噗……”站在最邊上的一個小娘子先笑了出來,“沈家娘子好好玩,根本是說出了我的心聲,念書什麽的忒折磨人,也不知道為什麽,先生就是瞧不上我。”


    “你也好意思說,有拿這個跟人比的嗎。”她旁邊一個大些的姑娘擰她耳朵,帶點不滿的掀掀眼皮子,瞧不上誰似的。


    那小娘子吐吐舌頭,衝沈令菡擠眉弄眼。


    如果說高山流水覓知音,那不讀書大概也是能找一找知音的,談家的二娘子對著沈令菡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母親,我能領著沈小娘子去院子裏玩嗎?”談二娘說道。


    趙氏慈眉善目的,看不大出來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反正也沒攔著,“去吧,別胡鬧嚇壞了人家,也不準出二院。”


    “我知道了母親。”


    談二娘跟沈令菡一般大,看樣子也是個愛玩的,而在談夫人跟前卻要表現出老實的樣子,看來談家的家教挺嚴格。


    沈令菡跟趙氏鄭氏告了罪,與談二娘一道去了院子裏。


    “你小字叫什麽?”


    “我啊,叫我阿芷好了,他們都管我叫談二。”


    聽著跟罵人似的,沈令菡笑,“怪可愛的你。”


    “哼,才不是,他們都說我跟個二傻子似的,家裏就我一個笨蛋,可沒地位了,方才你瞧我阿姐,見天的擰我耳朵,都讓她擰傻了。”


    談二好容易找到個同類,恨不得把十二年的苦水都倒出來,但其實,人家跟她也劃不成同類,沈小娘子雖然不愛念書,但是不傻也不笨,用她舅母的形容,就是一心開了八竅,氣死人不償命。


    不過沈令菡的本事就是能跟任何人成為同類,很是感同身受的拉著談二的手,“你阿姐書念的很好嘍?”


    “好,好的不得了,我爹整天念叨沒把她生作兒郎,恨不得重新生一回。”


    沈令菡琢磨出點味來,談家念書氛圍相當濃厚,看樣子談內史稀罕讀書人,光瞧那三個側室,就不是尋常的鶯鶯燕燕,言談舉止都挺雅觀。


    所以她方才故意露怯倒是露到了點子上,再加上生辰不好,大概跟談家也沒什麽緣分了,一想到這裏,她的心就放了一半,專心觀摩起院子裏的風景。


    “你們這裏的娘子,平日裏都有什麽好玩的嗎?”


    沈令菡想了想,“其實跟你們玩的也差不多,就是沒那麽文雅規整。”


    “不規整好,我就喜歡不規整的。”談二拱到花草叢裏摸索一氣,掏出了一隻花球來,“看,鞠球玩不,在家裏沒人陪我玩,可無聊了。”


    這叫鞠球啊,不知道還以為是繡球。


    “阿芷所謂的玩,是怎麽個玩法?”


    “就是這樣啊,我表演給你看。”


    沈令菡給她讓開道,正想欣賞一下洛陽貴女們是怎麽玩鞠球的,就見那隻花裏胡哨的球咻的一下貼著她腦袋飛出去,穿過了花草石山,亭台樓閣,自殺似的朝著天邊滾滾而去……


    沈令菡:“……”


    “哎呀糟糕,怎麽又飛了,我可就剩這一隻球了,侍女們都不敢再給我做了。”


    談二不要形象的朝著繡球飛去的地方跑,沈令菡摸著噗噗跳的小心肝,好家夥,差點兒讓她踢花了臉。


    這談二娘子,恐怕是真二。


    花球一路往後麵小廚房處飛,兩個小娘子跟在後頭追,直跑到了井池子邊,那球好死不死的落在了一個水桶裏,談二看一眼就泄了氣。


    沈令菡卻注意到井邊圍著的幾個人,兩個打扮貴氣的小郎君在中間起哄架秧子,三兩個家下人架著個人正往水缸裏摁,不知道是在鬧著玩還是欺負人。


    洛陽城的高門裏頭,還流行大冷天把人浸水缸的把戲?


    “二哥,四弟,你們又在玩什麽那?”


    談二不準備撈球了,拉著沈令菡過來看熱鬧。


    原來是府上的兩個郎君,談二她二哥談遜,約摸十四五的模樣,看累了熱鬧坐在井邊翹著二郎腿,她四弟隻八九歲的樣子,卻是上躥下跳的興奮,時不時就想過去親自動手。


    而被摁在水缸裏的郎君也不大,頭沉在水裏半天不見反抗,看著怪可憐的。


    “你們府上都是這麽玩的?”沈令菡沒見過這樣的世麵,接受無能,懷疑不是她眼瞎看錯了,就是他們都有病。


    談二的表情有點一言難盡,嫌棄還帶點尷尬,“沒有啊令娘,鬧著玩的,二,二哥,你們怎麽又跟他鬧上了,家裏有客,回頭仔細大哥說你。”


    談遜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有客就有客唄,還礙著咱們家事了,這遭瘟的地方,水井都不能多打一口,喝水都喝的膈應。”


    “就是!以後不準讓他來用井裏的水,我娘說了,會染病!”


    四郎丁點大的人,說的煞有介事,好像讓人家沾一口,明日整個琅琊郡的人都能中毒死光了似的。


    “談二你玩你的去,別跟大哥多嘴聽到沒?”


    “不是,你們……”談二直跺腳,她瞄了一眼沈令菡,心說怎麽偏偏就非挑今日尋事。


    沈令菡直勾勾盯著水缸裏的小郎君,他怎麽一動不動的,這不是要出人命嗎!


    “二哥你是不是騙我,他明明就是個啞巴,到現在也不吭聲,忒沒勁。”四郎沉不住氣,一把拉開一個下人,上去就死命掰水缸邊上的手,尤嫌不過癮,跳起腳來摁他的脖子,“我就不信你不吭聲,快喊一聲饒命,我就放你出來!”


    不曉得是他人小力氣不夠還是怎的,壓了兩下居然沒壓動,那郎君纖細的脖子梗住了一動不動,讓施暴者顯得很尷尬。


    那一瞬間周遭靜了靜,皆愣怔的看著。


    “噫!水缸裏的魚還怪好看的,能讓我也看看嗎?”沈令菡背著小手好奇的走過去,仿佛沒瞧見這場鬧劇似的。


    她這個府上來客,在旁邊站了半天也沒人拿正眼瞧她,估計誰也沒把她放眼裏,更沒料到她還能多管閑事,此時倒是都不約而同的看著她,她一來,水缸邊上的兩個家下人不得不讓開了道。


    這位客人有點不拿自己當外人啊。


    “我看你瞧了半天,肯定好玩,也讓開給我看看呀。”沈令菡拍拍水缸沿上蒼白的手,那手是用著力氣的,證明人沒事,這才鬆了口氣。


    “就是就是,二哥你們改天再玩鬧,令娘第一回到咱府上來,還沒好好看看那。”談二拚命的跟她二哥打眼色。


    談遜麵色不善的打量了沈令菡一眼,倒是沒說話。小四郎不幹了,“什麽嘛,真掃興,哪來的窮酸丫頭,我還沒聽他出人聲呢。”


    沈令菡沒管那倆小豆丁,她試著把手伸進水缸,剛一碰水麵,水裏的小郎君就呼啦抬起了頭,可能是有點喘不上氣,手撐在水缸沿上一時沒動。


    頭發上的水吧嗒吧嗒往下滴,沈令菡從波瀾的水影裏看見了一雙明亮如皎月的眼睛,以及一張格外白皙精致的臉,她忍不住歪頭端詳他。


    小郎君可真好看啊,可是他的眼睛……沒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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