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伯侯是個挺有趣的人,跟談內史完全不一樣。


    他既不問讀了什麽書,也不會板著長輩的臉扯一堆大道理,甚至會主動說一些好玩的事,比如說他年少時玩過的吃過的,問沈令菡平日裏都跟小夥伴們玩什麽,怎麽玩。遇上沒見過的小玩意,便問道她是做什麽用的,還會詢問一些當地風俗,不論沈令菡怎麽說,他都很感興趣的聽著。


    短短一路,沈令菡對安伯侯的好感度大增,說起話來便也沒那麽拘謹,“侯爺您少年時候見過我爹嗎,您能說說他以前什麽樣嗎?”


    “你爹啊,他可沒有你有趣。”安伯侯回憶著當年的沈約,浮現了一個很久遠的笑,“君子如玉當如是,不論談吐與氣度,皆叫人見之難忘,隻不過不太容易接近,跟他說話的時候,猶有天壤之距,然歸根究底,是他太優秀。”


    原來她爹以前是個掛在天上不與凡人為伍的神仙,不過後來的他也是個神仙,卻是個染了人間煙火的神仙。


    “學堂建的不錯。”安伯侯遠遠瞧見林中的幾間小舍,讚美之意溢於言表,“果然是他的風格。”


    沈令菡心說,大概進去以後就不會這樣想了,現在的學堂已是老張的天下,整體畫風跟他一樣——歪。


    天氣越見炎熱,老張是個怕冷又怕熱的東西,太陽一出來,他就要去樹蔭下躲著,然後指揮小崽子們抓知了,抓夠了再回來讀書。


    而抓來的知了,就成了他隔天的下酒菜。


    “哎呀一個兩個的都笨,不是那麽撲的,你們以為知了都那麽傻嗎?”


    老張舉著把蒲扇,端著茶碗,佛爺似的盤坐在樹下,像是個不務正業的臭老道。


    “老頭,你還能不能教人點好啊,把蛐蛐吃絕種了,再來禍害知了,你就缺德吧你。”沈令菡跑過來揪他的胡子,“看吧,胡子都掉光了,讓你吃。”


    “哎哎哎,你還有沒有人性了,我胡子不都是你氣掉的嗎,你不來它一根都不掉!”老張奮力挽救碩果僅存的幾根花白須,又成功扯掉了好幾根,“哎呀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才遇上你這個磨人精,去去去——哎?”


    老張瞥見她身後的安伯侯,小眼睛眨巴了兩下,立刻從地上躥起來,像是隻炸了毛的猴子,“你你你……”


    安伯侯詫異的看著他,一時沒記起自己在哪見過這號人,“敢問先生是?”


    “他是老張頭,一個不務正業的教書先生。”沈令菡介紹道。


    “你一邊玩去!”老張翹胡子瞪眼的,“以後別隨隨便便什麽人都領過來,咱這裏是鄉野之地,不是達官貴人來的地方,配不上人家身份。”


    “?”沈令菡被他唬的一愣,老張頭是不是吃錯藥了,他平時不這樣啊,“侯爺您別往心裏去啊,老頭就這破脾氣,他沒別的意思。”


    “誰說我沒別的意思的,趕緊走!”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安伯侯倒是沒生氣,就是沒想起來哪兒得罪他了,他對沈令菡擺擺手,“沒事令娘,你去跟他們玩,我想張先生可能是有什麽誤會,我與他單獨說幾句。”


    沈令菡將信將疑的走開了,不過沒走遠,怕他們吵起來。


    老張頭性子雖然古怪,平日裏老說士族裏沒一個好東西,但也就是掛嘴上,從不與人生齷齪,怎麽一見了安伯侯,就跟隻鬥雞似的。


    難道倆人以前有什麽仇怨?


    不光有仇怨,仇怨還不小,若說起老張先生此生最痛恨的一個人,那大概就是安伯侯了。


    盡管人家並不記得他。


    說起老張先生少年不得誌的那點糟心事,那是全拜當年的安伯侯所賜,此人在他心裏猶如一條大蛆蟲,有著無比惡心又強大的存在感,哪天不拎出來祭奠一下對方祖宗十八代,他一天都不好過。


    當年的安伯侯乃某中正官之子,老張先生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他將自己寫的時政見解遞交給安伯侯的父親,想要自薦為官,卻沒想到這篇文章到了安伯侯手上。


    其父為了考校他,讓他說說讀後見解,而當年的安伯侯少年老成,對這等通篇空話,還透著些許無知狂放以及諸多偏見的文章,批判了個一無是處。並且自以為好心的麵見了文章的主人,給他提出了很多意見跟人生規劃。


    比如,讀書不能想當然,要多見見世麵,開闊眼界,多聽聽前輩大儒的指點雲雲,反正在老張聽來,就是在嘲笑他沒見識。


    並且安伯侯還委婉的提到了階級身份,規勸他不要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追求名利上,得學會務實,然而放在當時的老張耳朵裏,這就是明晃晃的階級歧視。


    階級矛盾一旦形成,那就是可以傳代的仇怨,而老張被他教育之後,黴運一直如影隨形,總之各種碰壁各種喪,再到楚國被滅,他的人生從此喪到穀底,再也沒爬起來過。


    安伯侯不知道自己的好心建議,成了人家一生倒黴催的源頭,依舊一臉懵,沒記起眼前這胡子沒兩根的先生是哪方冤家。


    其實那之後,兩人還曾有過交集,有次老張先生遇上了一個心儀的姑娘,而人家姑娘是大家族裏的小姐,跟他八杆子打不著,他當時在街上遠遠看了人家一眼便驚為天人,隻是一想到自己鬱鬱不得誌,可能一輩子都配不上人家,就蹲在路邊長籲短歎,大概還流了兩行自卑的熱淚。


    恰巧安伯侯路過,又好心的詢問他是否遇上了難事,並試圖開解他,還遞了一條手巾給他擦眼淚。


    老張隻顧訴說心中痛楚,順道指桑罵槐了一下導致他不得誌的家夥,也沒看清來人,對著人家吐了一肚子苦水。安伯侯聽聞他看上了某家小姐,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打擊他,隻好違心的勉勵幾句,讓他先謀了前程,再來肖想人家姑娘。


    就是這勉勵的口吻,讓老張認出了他,然後直接把手巾砸人臉上,甩袖而去。


    “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老張先生哼道,“就你們這些隻會說大話的大家公子,放一通自以為是的屁,專臉就忘,豈不知給別人帶來多大影響,走走走趕緊的,我們這裏廟小,都是些沒見過世麵的,容不下您這樣的大儒!”


    “您是楚地人?”安伯侯聽出了他的口音,搜腸刮肚的想了半天,總算是隱約記起了有人往他臉上甩手巾的事,那人當時的態度,就跟眼前這位一般無二。


    然而他並沒有記起那篇文章的事,反倒是想起了老張看上的那位小姐。


    那小姐是楚國當時的縣伯之女,樣貌驚為天人,安伯侯那會兒之所以覺得老張自不量力,是因為肖想那小姐的人不計其數,甚至連國主也有意接她入宮,橫看豎看都輪不上他一個無名小子。


    隻是後來楚國滅國,什麽小姐公子的實在沒人顧得上,是死是活都不一定,安伯侯也就忘了她這麽個人。但今日想起來,他腦海裏忽然就閃過了一張臉。


    談讓。


    “老張先生,您後來是如何逃離楚國的,可有再見過那位小姐?”


    老張一愣,隨即老臉刷一下紅了,想起了年少時心儀的姑娘,以及被眼前的王八蛋打擊的恥辱,“你們這些高官貴人,大難臨頭各自飛,還管我們死活呢,現在再問有個屁用!”


    這事又是老張心裏的另一根刺,國滅的時候,他確實想過那小姐的安危,隻不過後來多方打聽,都說她一家遭了難,父兄戰死沙場,家中婦孺無人庇護,結局可想而知。


    其實時過境遷,少年時期的那點情愫早就沒了,甚至連人家小姐的樣貌也記不分明,但他對安伯侯的不待見是實實在在的,即使現在的他,已經可以明白當年的不自量力。


    安伯侯倒也知情知趣,“若我以前有得罪先生的地方,請您務必原諒,為表歉意,我現在給您賠個罪,請先生受我一禮。”


    “哎哎!少來假惺惺啊。”老張才不受他的禮,一下蹦了三尺遠,反正他一輩子也不要原諒這些人,管他是不是良心發現。


    “老張頭你是不是要瘋了!”沈令菡看不下去,過來打圓場,“侯爺,我帶您四下看看啊,別搭理這傻老頭,他就愛抽風。”


    安伯侯擺手,“算了,改日有機會再來,今日我就先回去了,令娘你在這裏陪陪先生,我認得路。”


    “哦哦,那行,您慢點走啊。”她有點過意不去,今日人家特意來一趟,居然鬧的不愉快。


    等安伯侯走了,沈令菡掐起腰,“老張頭,人家哪裏得罪你了!”


    “你個小娃娃少問,去去去,找你小郎君玩去,別來煩我。”老張課也不想上了,抓起蒲扇就要走,走了兩步又停下,問她,“你可見過你家婆母?”


    “哼,不告訴你!”沈令菡不理他,扭頭就走,“我去找阿讓去,讓他不要再來送好吃的給你了。”


    老張被噎了一句,氣的肝疼,想想又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她早就死了,怎麽可能嫁進談家呢?


    安伯侯這廂從學堂回到談家,思量再三,隻身去了小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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