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瞧著章夫人妝容精致的臉,不大情願的問道:“夫人是不是有什麽事?”


    “嗯,大司樂果然是聰明人。本夫人是想問問,大司樂作為褚將軍的幕僚,是不是也聽說了褚將軍已經平定了南疆的動亂,大獲全勝?”


    容安點點頭:“今日倒是聽王上說了。”


    章夫人還未說什麽,章如兒倒迫不及待了:“這麽說,是要凱旋了?”


    就算容安從未親身曆過什麽風月,瞧到這裏,也曉得了章家母女今日為何對她一個幕僚這般和藹態度了。


    想來,章如兒母女是瞧上了威武的褚大將軍,打算納為女婿了。


    容安其實一直曉得,總有一天,褚移會被別人瞧上,也會瞧上別人。


    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樣突然,這樣令人猝不及防。她還沒有做好接受現實的心理準備。章如兒小姐將一盆冷水從頭澆下,直澆得她從頭到腳由內而外懵得不能再懵。


    章夫人又和顏悅色說了些什麽,章如兒又急切打聽了些什麽,容安全沒有聽清,隻迷迷糊糊回她們:“不知。”


    什麽也不知。


    為什麽會這樣難受,其實也不知。


    何時結束了這一場令人傷情又惱怒的對話,又何時回到了家中,容安早已沒了印象。連小桑都忘記了帶回來也不知道。


    小兮看容安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急得抓耳撓腮,卻也沒能從她這裏問清個來龍去脈,也沒能將她安慰一安慰。


    容安在屋裏呆的煩悶,便渾渾噩噩爬上拾星樓,倚柱而坐,瞧見天上已是滿天星鬥,一閃一閃亮晶晶,就像記憶的碎片飄進眼睛,落入心底。忽然想起那夜她彈琴,褚移舞劍,他們和諧得一如這滿天星鬥。


    那一夜的時光委實美好。可能正因為在她多舛的命運裏這種美好太過稀少,所以格外記得深切。


    容安清醒過來,想了很多。


    她想,章家與褚移自然算得上門當戶對,可章家小姐那副矯情樣子,怎配得上她心目中無限完美的神祗般的褚移。


    她還想,褚移已經年近而立,別人在他這個年紀兒子都能打醬油了,他卻連一房媳婦也還沒有說上,實在有愧褚家先祖以及褚家上下。她作為他的幕僚,紅顏知己,實應該替他操這份心的。


    可放眼全墨國,如果連章如兒那樣的美人都配不上他,還有誰能配得上他?


    這真是件讓人為難的事。


    容安其實很明白,以她現在這種心理與眼光,怕是放眼九州三十七諸侯國,也沒有一位小姐能襯得起褚移。


    他那樣優秀的男子。


    想來想去,覺得還是不能讓章如兒心想事成。


    但倘或是褚移就看上了她……還是先問問褚移吧。免得拆散了他姻緣惹得他一怒連他的將軍府也不讓她住了。


    人生活到這個份兒上,不曉得算不算很失敗。


    容安拖著她失敗的腳步,懶懶下了拾星樓,在書房中揀吧了一塊絹帛,就著桌上那盞如豆燈火,給褚移修書一封,大意是隔壁小章姑娘看上了他,問他是不是也對人家有意思,若是,回個信兒,她將不辭勞苦親自去給他保媒,若不是,也回個信兒,她也會不辭勞苦去澆滅章家小姐心頭那株小火苗。


    自打上元節事件之後,容安一直未同褚移通信,一則怕信件落入墨琚手中,二則,褚移忙於作戰,她亦怕叨擾到他。章如兒這件事在她心裏天大,她不得不寫這封信。


    托褚移親養的信鷹將這封信連夜送走,容安一夜未能成眠,次日,無精打采的去司樂府點卯,墨琚的貼身宦侍似往常一般已早早等在了那裏,見著她,笑得十分明媚:“大司樂,王上請您過去一趟。”


    容安十分不想見他。可又不能不見他。


    這世上有一種人,你無法原諒他對你造成的傷害,卻也不能真正對他生出恨意,墨琚於她,就是這種人。她和墨琚之間,從陌生到熟悉,起初隔的是命運的鴻溝,是國與國不共戴天的仇。後來隔的是心結的橫流,是他想要讓她為他所用,她卻不能為他所用滄海橫流。


    起初是她不想恨,後來是她恨不起來。


    宦侍引容安去往的地方是攬微殿。這個時間是剛剛下早朝的時間,墨琚一般會在攬微殿與臣子議事或批奏章。議事的時候自然不會叫她去伴駕,今日看來他又很閑。也是,褚移替他平定了邊疆戰亂,他還有什麽愁的。


    走進殿中,果然,他正擺弄一盤棋,閑得很。見容安到來,他略略抬頭,瞧她一眼,笑道:“今日瞧你這氣色不大好嘛。”


    容安摸了摸今日佩戴的褚移送她的麵具,抽搐嘴角:“王上能從麵具上瞧出我的氣色,好眼光。”


    “瞧你這邁不開雙腿直不起蠻腰的樣子,也可以想象你的氣色了。”


    鼎立於世的堂堂墨國君王,算盡天下的墨國君王,說話竟是這副吊兒郎當的調調,若非她已熟識他,定然不會將他和墨國的王往一處聯係。


    容安隻當沒聽見,將九霄環佩橫在案上,指尖拂過琴弦,撥出幾個單調的音符,漫不經心問道:“王上今日想聽什麽曲子?”


    他卻沒有回答容安。深似海的眸光莫測的盯住她,直盯得她渾身不在。半晌,他一副認真狀道:“容安,到我的後宮裏來,如何?”


    容安好笑道:“小臣此時不正在王上的宮裏麽?”


    他依然很認真:“我的意思是,做我的女人。”


    墨琚他每天都能鬧個花樣出來尋她開心。今天這個花樣尤其別出心裁。容安笑出聲來:“我長得這樣醜,有什麽資格卷進你們宮廷爭寵的鬥爭裏?墨琚,你在講笑話嗎?”


    他依然故我:“孤聽聞黎國的承光公主才華橫溢,擅絲竹,擅詩書,擅謀略,一直有心結識,幾年前初初見到那名自稱黎桑的女子,孤覺得,心可以死了。傳聞就是傳聞,傻瓜才當真。直到那日給王後慶生,聽見你一曲《梨花落》,孤才覺得,死水般的心裏又起了波瀾。那時孤就想,可能,孤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念錯了。後來才知道,不是念錯了人,是娶錯了人。”


    他這一段表白,真是表的容安膽戰心驚,辨不清真假。雖然一直隱隱覺得墨琚他待她不同別人,但容安也隻是以為他不過是想她留在墨國給他出力才對她好的。給她個天大的腦洞也不敢想象,他竟是如此想的。真叫人佩服他的勇氣。


    容安艱難的抬眸對視他:“黎桑王後與王上伉儷情深,即便她沒有那些傳聞中的才華,又如何呢?你愛的是她的人,又不是她的才華。”


    墨琚一挑眉,似挑到了容安的心尖一般,容安心尖兒一顫。


    “愛?你覺得孤是愛她?”他語氣莫測。


    “你們的事,我又怎麽知道。”容安別開腦袋。


    墨琚攤著雙手,十分無奈:“容安,你這是耍賴皮。”


    “真是沒辦法好好彈琴了。王上您是不是太閑了,淨在這裏拿小臣開涮?”


    容安抱起九霄環佩,打算就此離場。再待下去她怕九霄環佩又要染血,說不定還會鬧出個屍橫當場血染深宮。


    墨琚卻挑唇角一笑:“孤準許你離開了嗎?”


    容安腳往後縮了一小步,手按上麵具一角,一揭,露出她神鬼皆懼的臉來,無奈且無語地瞧著墨琚:“王上,您以前是不是都沒有仔細看過小臣這張臉?也好,今天就瞧仔細了吧。”


    墨琚卻哈哈大笑:“容安,你還當真了?孤不過是覺得好玩,戲你一戲罷了。”


    “我戲你個大頭鬼!”手上的麵具朝著這個無聊的人嗖的飛了過去。麵具在空中劃過一道堅實的弧線,在即將砸到墨琚頭上時,穩穩落在了他手中。


    她早曉得是這個結果,但不砸無以泄她心頭之忿。


    墨琚一步一步靠近容安,容安戳在原地未動,等著看他要搞什麽把戲。他卻隻是停在容安麵前,修長手指拈起她鬢邊垂下的一綹碎發,抿到耳後,將麵具覆在她臉上,溫聲:“下次記得換個別的東西砸。”


    容安心頭沒來由的緊張,兩股戰戰,不曉得要作何反應,溫潤的聲音裏卻忽然含了絲笑意:“戴好了,別嚇著人。”


    容安握緊拳頭,腦子裏的清明僅存半分:“墨琚,本姑娘就這副模樣,有本事你別用我做你墨國的大司樂!”


    “唔,是嫌位置低了麽?雖然女子到前朝為官的先例尚屬少數,但你若想,我可以成全你。”


    “……”真是沒法子同他好好說話。


    “王上,大司樂,司樂府那邊出事了!”遠遠的跑來一名小宮婢,還在殿門口就大呼小叫。


    墨琚宮中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訓練的舉止十分得宜,似小宮婢這般沒分寸的,倒少見,想來這事不一般。這事還關係到容安轄下的司樂府,容安挺疑惑。司樂府向來與世無爭,不參與宮中的勾心鬥角,能出什麽大事。


    墨琚麵色驟冷:“什麽事?”


    “司樂府的輕雲犯了錯,正被如夫人拿住了拷打,王上,大司樂,輕雲快被打死了!”


    輕雲乃是司樂府年輕一輩中出類拔萃的樂伶。性子略孤傲,但不是個討厭的人,亦懂得進退。照理,不應犯什麽必死的大罪。


    容安雖見慣了宮中的爾虞我詐翻雲覆雨,但要漠視一個人的生死,還是難以做到。墨琚尚未有什麽動作,她已經大步流星衝向了司樂府。


    隔著一重夾竹桃樹,容安瞧見司樂府大殿門前頗大的陣仗。陣仗中,正有兩個宦侍抬著一架擔架,擔架上的女子渾身的血,一動不動。


    輕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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