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的血順著脖頸往下流,左鳴瑟瑟發抖:“你……你敢謀殺朝廷命官,你也逃不過一死!”


    “本將軍十歲上戰場,死人堆裏蹚過來,何曾將性命放在心上過?左鳴,威脅本將軍,你怕是不夠格。”


    容安扯著他衣袖,急切道:“將軍,不要讓他的血髒了翼章刀,他不配!”


    章仝往後退了幾步,恐懼地望著翼章刀巨大的刀身,聲音發抖:“褚……褚將軍,你不要生氣,本……本官不過是照章辦事,這個容安,她……她實際上是……”


    褚移鐵寒著一張臉,“章仝,有什麽話到王上跟前說。本將軍沒時間聽你廢話。”


    左鳴還在做最後的掙紮:“自然是要到王上跟前說的。你擅離職守,如今又要帶走命犯,想不去都不行!”


    李彥之忍不住瞥向左鳴。他不大理解左鳴想幹什麽。要背著王上審訊容安的是他,要到王上跟前討說法的還是他。


    可能,事情鬧到這一步,想捂都捂不住了,才這樣說的?


    他有些不大敢肯定。


    翼章刀嗆啷一聲還於鞘中,褚移小心翼翼抱起容安,冷冷甩下一句:“翼章刀還沒嚐過墨國人的血是什麽滋味,各位大人,若是不能給容安一個說法,想來翼章刀是要嚐嚐自己人的血了。”


    他抱著容安急匆匆出了廷尉府牢獄,片刻也不敢耽擱,然剛到廷尉府門口,就見密密麻麻的士兵將廷尉府大門團團圍住,陣列森森殺氣騰騰。


    士兵們銀甲鐵盔,帽盔上有禦衛軍的記號。這是墨琚的親兵。


    禦衛軍的首領何摯看見褚移,有些驚訝:“褚將軍?怎麽是您?”


    “是我。”褚移素來就冷峻的臉如染了寒霜,“煩何統領讓個路。”


    語氣亦是沉冷。他這樣的氣勢,換成尋常人等早該嚇得不知所錯。然眼前這個人是墨琚一手調教出來的人。戰名雖比不上褚移,骨子裏的傲氣卻不比褚移少半分。


    “褚將軍,對不住,下官奉命要帶大司樂回王宮,褚將軍若想離開,請先將大司樂交予我等。”何摯毫不相讓。


    “我隻是帶她回府中請大夫給她看看傷,待她傷好,便會去王上跟前領罪。”


    容安扯著褚移的衣袖,神智已經十分迷糊,卻仍強撐著,抓著最後一絲清明,斷斷續續道:“將……將軍,不要逞強,帶……帶我去王宮。你擅離職守,理該去認罪……我的傷……宮裏有禦醫……”


    她說的雖條理不清,倒不難理解,褚移低眉瞧著她蒼白無一絲血色的臉,她竟似油盡燈枯般的景象。


    他連想都不敢多想,隻低低應了一聲:“好。”


    廷尉府到王宮一個時辰的路,他騎快馬飛奔如疾風,僅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將一眾禦衛軍皆甩得不見人影。


    宮門口,褚移迎麵碰上正準備出宮的墨琚。


    墨琚一臉憔悴,一雙眼睛熬得血紅,乍見褚移抱著垂死的容安,一時怔怔,未能言語。


    容安已經昏死過去,自是瞧不見這君臣二人此時大眼瞪小眼的狼狽樣子。


    褚移連君臣之禮也忘了行,愣了一瞬,便抱著人往裏闖,“王上,麻煩宣禦醫來。”


    墨琚吩咐褚移將人抱去攬微殿,又著人將宮中禦醫全召入攬微殿,他自己亦跟過來,神思卻仍如墜噩夢之中,沒有醒過來。


    禦醫們忙亂成一團,褚移像根樁子似的立在床尾,眸光盯著榻上的容安,半天沒有動一動眼珠。


    墨琚沒有同褚移說半句話。發生了什麽,容安被誰所傷,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半個字也沒有問。


    太醫與女醫正們忙來又忙去,使出渾身解數來,半個時辰之後院首才來稟告墨琚,大司樂受的全是外傷,經過他們這些禦醫合力救治,已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但這些外傷創麵太大,處理起來很是棘手,需耗費些時候。


    墨琚隻“嗯”了一聲,仍站在外圍沒有動彈。


    褚移站在床尾,亦沒有動過。


    何摯終於回來,墨琚瞥了他一眼,問他:“怎麽回事?”一開口,嗓子竟嘶啞得像破鑼一般。


    一直守在他身邊的宦侍很有眼力見兒地斟來一杯茶,雙手奉上:“王上,您喝口水吧,嗓子都幹成這樣兒了。”


    墨琚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望住何摯。一向深邃的眸子此時沒什麽情緒,並不像褚移那般冷寒如冰。


    何摯簡短稟告:“是章仝李彥之左鳴三人羈押了大司樂,審問大司樂是不是前黎的承光公主。”


    “他們三個人呢?”


    “章李二位大人正候在殿外等候王上召見,左鳴跑了。微臣已經派人去追捕。”


    “多派人手,務必追回。”他瞥了一眼被禦醫們圍繞的容安,補了一句:“何摯,你親自去左鳴府上,將他的家眷一概羈押,將他的府邸掘地三尺,給我細細地查!再派人去黎綾,查他的老家!”


    何摯隻管執行王命,至於王為什麽要下這樣的命令,不在他的思考範圍。況王的心思縝密城府極深,豈是他一個侍衛首領能參透的。


    太醫們一直忙到掌燈時分,將容安的身子包得如同個粽子一般,留下一個值守女醫正在外殿,其餘全撤出了攬微殿。


    房中隻剩墨琚與褚移大眼瞪小眼。墨琚累了,往椅子裏一歪,合上了疲倦的雙眼。


    褚移矮身,蹲在榻前,望住仍是昏睡的容安,手指落在她濃而長的睫毛上。


    “墨琚……”


    這是容安的囈語。聲音雖輕,卻還是清晰落入褚移耳中。褚移的手指一顫。


    墨琚合著的雙眼也微微一顫。卻仍是沒有睜眼。


    半晌,又是一句更模糊的話:“你放過褚移吧……”


    褚移木然地瞧了半晌,容安昏睡著再無囈語。褚移終於起身挪步到墨琚麵前,屈膝一跪:“臣擅離職守,請王上治罪。”


    墨琚未睜眼,“孤現在沒工夫治你的罪。你哪兒來的,還給孤回哪兒去。”


    “王上,厲州已定,吏治也步入正軌,臣請回朝。”


    攬微殿寂靜無聲。墨琚似睡著了一般,久久沒有答話。


    墨琚不說話,褚移便靜靜等著。像是一場無極的對戰,隻等著誰先開口。開口便是認輸。


    “臣早已過了適婚的年紀,再蹉跎下去,恐是要背負不孝之名。臣請回朝成親。”


    這實在是笑話一樁。過去的五六年裏,他的婚事簡直成了墨琚最大的心事,年紀輕輕的王,天天淨拉下臉來為他幹些保媒拉纖的事,偏回回被他冷麵拒絕。如今倒是他求著他給他時間成親了。


    墨琚睜開眼,換了個坐姿。倦容滿麵,聲音裏都是倦意:“成親?可以。哪家的小姐,孤給你指婚。”


    “容安。”他答。斬釘截鐵。


    又是良久的沉默。


    這回是墨琚先開了口。


    “當年孤讓你將她給孤帶回來,你卻將一個秦妙人冒充她塞到了孤的枕邊。是她寧死不肯入墨宮,你為保她一命才做出欺君之事,好,孤不怪你。可你既然藏她在身邊,為什麽不早早娶了她,將她雪藏一輩子?為什麽要到現在事情敗露她遍體鱗傷才說娶她?”


    說到最後,他忍不住抬高了聲音。嘶啞的嗓音聽上去少了幾分嚴厲,倒似多了幾分紮心的酸楚。


    “是我的錯。”褚移冷峻的容色裏流露出痛色來,薄唇緊抿。


    何嚐不是早就想娶?隻是……隻是她容貌盡毀之後,心底裏暗藏自卑,她那副倔強性子,如何肯嫁與他拖累他?


    若早知……可這世上救命的藥不少,後悔的藥卻沒有。


    墨琚的答案未出褚移預料,“這世上的姑娘,任你挑。哪怕是天子陽昊的女兒,孤也去給你求來。容安不行。”


    “臣非容安不娶。”


    “你休想!”


    反倒是褚移從容些,墨琚牙關緊咬。


    “王上不許臣娶她,可是……想將她納入後宮?即便王上能容忍她的無鹽之姿,可她又可會願意和王上後宮那些女人們爭寵奪愛?”


    連這樣犯上的話,他也說得毫無懼色。


    墨琚麵無表情,“即便是她一萬個不願意,孤也不會再放她離開。褚移,孤一向視你為墨國中流砥柱,敬你重你,但你別以為,孤可以無底線遷就你。”


    “孤給你兩條路。第一條路,現在就回厲州,守厲州去!若是想好了看上了誰家姑娘,捎個信兒來,孤給你送過去。”


    “第二條路,孤讓人將你犯下的欺君之罪,好好兒翻一翻,你就等著在牢獄裏過你的下半輩子吧!”


    褚移偏過頭去,瞧了一眼一動不動連呼吸都甚弱的容安,嘴角逸出一絲苦笑來,隻輕輕說了一句:“但憑王上處治。”


    若是輕易就肯屈服,他也就不是威名震九州的戰神褚移了。


    早曉得會是這個答案。他偏不死心要問一問。到頭來不過是自己挖坑自己埋。


    “來人,將褚移押入子寧宮。”


    子寧宮是王宮裏一處冷宮,荒棄了許多年。押入子寧宮而不是天牢,分明是對褚移的羞辱。


    褚移連吭一聲都不曾。侍衛進來之前,他朝著墨琚深深一拜,然後起身走到容安身邊,俯下身,在她蒼白嘴唇上印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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