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過後,褚移放下翼章刀,從容走出了攬微殿。


    子寧宮也好,天牢也罷,不過都是個關人的地方,他倒也沒計較羞不羞辱的。


    墨琚歪在椅子裏,仍是閉著眼睛,一動未動。


    宦侍小心翼翼走過來,輕聲勸他:“王上,請您到榻上歇息吧。”


    一連說過三遍,他緩緩睜開眼,卻是踱步到容安榻前,緊挨著容安,在榻沿邊躺了下來,闔上雙眼。


    宦侍不敢出聲,隻將一床薄絲被給兩人蓋上,然後躲到帷幔外,靠著桌腿坐下,候著墨琚有什麽吩咐。


    容安在昏睡中仍是不安穩,忽而發出一兩聲囈語,忽而又疼得哼唧。


    墨琚握著容安的手,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是不是很疼?我多想替你疼,可是不能。”


    “如果沒有遇見你,該有多好。或許,你就不用過得如此狼狽。不用受這樣的罪。”


    “你就還是黎國最受寵的小公主,會嫁給哪個諸侯家的世子,被人捧在手心裏疼寵,享盡榮華,平安順遂地過一生。”


    “那樣,我也就不是現在的墨琚。我會是個好君王,將墨國治理成九州最繁華富庶的國家。國泰民安,海清河晏。”


    “還會娶幾個女人,生一堆孩子,與妻兒共享天倫,無波無瀾地度過一生。”


    “不會知道掛念一個人是什麽滋味。更不會知道想要一個人想得快要發瘋的滋味。”


    “容安。褚移給你取這個名字,一定是希望你以後的歲月都能從容安好吧?要是真的能從容安好,該有多好。”


    “要如何做,才能讓你過得從容安好呢?”


    一聲幽幽長歎,在暗夜裏徘徊,穿透誰的心扉。


    墨琚睜著眼睛想了一夜。有些事想明白了,有些事仍糊塗著。


    次日天明,宦侍進殿稟報,王後在殿外,想要見王上。


    墨琚低眉瞧了一眼仍在沉睡的容安,道:“不見。讓她在自己的宮裏呆著,沒什麽事不要亂走動。”


    宦侍答應著去了。他雖不能理解王為什麽情願跟一個醜女在一起也不願意見雍容華貴的王後,但王的意思,就是他的使命。


    片刻之後,宦侍又回來了。


    “王上,王後說,您不見她,她就在門外長跪不起。”


    墨琚起身,將身上褶皺的衣衫褪去,扔給宦侍,“她願意跪,那就讓她跪。”頓了一頓,“章仝與李彥之呢?”


    “也在外麵跪著呢,沒敢離開。跪了一夜了。”


    “讓他二人進來。”


    宦侍出去不大會兒,李彥之和章仝進了殿內。墨琚隻穿了件尋常軟袍,端坐於案前,雖形容憔悴,眸光卻已恢複往日高深莫測模樣。


    兩人進來伏地跪拜,“臣有錯,請王上降罪。”


    “認錯認得倒幹脆。說說吧,你們都犯了什麽錯。”


    兩人都低垂著腦袋,倒是李彥之幹脆些:“回王上,偏聽偏信,私設公堂,刑訊逼供,公報私仇。”


    “總結得倒好。李彥之,你廷尉府執掌刑律,你說說,你犯的這幾條,該論個什麽罪。”


    “撤職,流放。”


    “章仝,你呢?”


    章仝額間冒出冷汗來,“王……王上,臣與李大人所犯同罪。臣知罪,請王上責罰。”


    墨琚抬眸睨著兩人,眸光森冷:“這件事,除了你二人和左鳴,還有誰知曉?”


    章仝道:“還有一個慣犯,本來是關在獄中的,那夜跑了出去。不過,據左鳴所說,他已將慣犯緝拿正法。”


    墨琚沉默了半晌,才沉聲道:“孤不希望再有旁人知道這件事。你們犯下的罪行,孤都給你們記著,若有再犯,數罪並罰。”


    兩個人磕頭謝恩,額間冷汗不斷。


    “先別忙著謝恩。”墨琚語氣依舊沉冷,“孤欲廢後,立容安為新後,兩位以為如何?”


    早知道不會就這麽輕易地放過他二人。原來條件竟是這個。


    可這個條件開得也太詭異了些。新後立了才不過幾個月,且當初為立新後朝中鬧得幾欲開仗。新後的座椅大概還沒溫熱,這就要廢後另立,立的還是這麽一個鬼魅似的醜女。


    若不是王的腦子出了問題——便隻能印證一件事,左鳴說的不假,現在在位的新後,她的確是假的承光公主。而醜女容安,她才是真正的承光公主。


    王對於承光公主的心結,作為在朝中為官數十載的老臣,其實都是有所耳聞的。


    據說起因是源於天子陽昊的一次生辰宴。那時黎國還沒亡國,墨琚在生辰宴上第一次目睹了承光小公主的風姿,再不能忘懷。年滿十八之後,墨琚便每年派人去黎國求親。


    黎威公是個欺軟怕硬的。傀山之戰以後,墨國積弱,後來雖經兩代君王勵精圖治,但墨國那時的國策還是藏鋒,實力並沒顯現出來。墨琚自然不在黎威公的考慮之列。


    直至墨琚派褚移平了黎國。平黎之後他與承光公主的糾葛,全墨國人民都知道了。


    誠然,傳聞就是傳聞,誰也沒從墨琚口中證實過這些事的真偽。


    可眼下似乎證明了,傳言它非虛……


    墨琚睨著正遲疑不定的兩人,道:“章仝,李彥之,為什麽不說話?”


    章仝忙道:“這本是王上的內宮之事,外臣也不好插嘴。但憑王上的心意便是。”反正立哪位對他來說都沒什麽兩樣,眼下還是保命要緊。


    李彥之方欲表態,妙人忽然闖了進來。


    聲音倒比人還要先進來一步,“王上為了那麽一個醜女,蓄意隱瞞事實,罔顧國法宮規,豈不讓墨國臣民心寒?”


    宦侍張惶失措,“王上,奴才無能,沒攔得住王後,她硬要往裏闖!”


    墨琚擺了擺手:“你且站一旁去吧。”他看向妙人,“既然王後要和孤論一論國法宮規,那就論一論也無妨。隻是論過之後,是個什麽結局,那就是個什麽結局了。王後到時可不要再有什麽怨言。”


    “隻是不知要從哪一段論起來好呢。”他抬眸看看李彥之,“正好,李彥之也在,就讓他聽一聽,他的妹妹是怎樣病死冷宮的。也讓他這個糊塗蛋知道知道,他公報私仇到底是報的誰的仇。”


    李彥之支起腦袋來。


    妙人抿緊嘴唇,“李箬打殺了掌樂司的輕雲,又打傷了大司樂容安,王上您才將她關入冷宮,她身子弱,一場大病,沒能治得好。這不就是事情的全部嗎?”


    “表麵看來是沒有什麽漏洞。李彥之,你是不是也覺得這案子就沒什麽疑點了?”


    疑點並非沒有。也並非李彥之之前就沒有想到。隻是內宮之事,錯綜複雜,最難的是拿到證據。既然墨琚給了他斷案的機會,他自然會好好把握。“李箬為何去打殺一個小小樂伶?”


    “王後,你跟他解釋一下,李箬為什麽去打殺一個小小樂伶。”墨琚麵上沒有表情。


    “不是說那小樂伶不聽管教麽?”


    李彥之道:“李箬平生最不喜歡的就是聽那些絲竹管弦。她避之都來不及,為何要去管教一個小樂伶?”


    妙人撇嘴:“這……本後怎麽知道?”


    墨琚依舊是不喜不怒,麵無表情的樣子:“因為有人去找李箬,跟她說,孤此生最愛的是容安。那個人唆使李箬恨上了容安,李箬素無心計,便上了當,去找容安麻煩。”


    妙人道:“王上是不是想說,那個人是臣妾?這種事需得拿個證據出來,否則……”


    墨琚打斷她:“這種事,若沒抓個現形,縱使找太多的證人也沒用。不過,不知道孤能不能當那個證人?”


    “王上……”妙人怔住了。


    “你宮裏的澹泊湖湖心亭,是個說悄悄話的好地方,在那裏說話也不用擔心會有人聽見。可那天,偏偏孤心情不錯,躺在亭子頂上曬太陽。”


    妙人怔怔不能言語。


    “是不是覺得孤的愛好很變態?”不等妙人說什麽,便自問自答:“那亭子對孤來說很特別。從前其實也沒什麽特別。你生辰那天,就開始特別了。”


    “還是因為容安。”妙人臉上滿是絕望之色,“我連一個那樣醜的女子都爭不過。嗬,也罷。王上愛給臣妾安個什麽罪名就安個什麽罪名吧。”


    妙人腳步虛浮走到李彥之麵前,“沒錯,教唆李箬殺人的是我。李箬住進冷宮後苛待她的也是我,給她的飯菜裏下入夾竹桃花汁的還是我。你找錯人報仇了。”


    李彥之道:“臣犯下大錯,請王上責罰。”


    墨琚淡淡瞧了瞧幾人,道:“孤累了。你們都退了吧。來人,將王後送回承光殿。”


    他隻字不再提廢後的事,也沒有當場就給妙人定罪。更沒有給妙人機會提一提她和容安的前因後果。


    妙人最後道:“王上,臣妾想看一看容安。”


    墨琚拒絕了,“她應該不想見你。”妙人被人帶出了攬微殿。


    終究在墨國,能一手遮天的是墨琚。可身為墨國的王,墨琚也有墨琚的無奈。


    容安醒來是在兩日後。醒來之後發現褚移不在身邊。預料之中的事,她沒有大驚小怪。也沒有同墨琚鬧。


    墨琚坐在榻沿上,溫聲問她:“還疼不疼?我讓太醫來給你看看。”


    容安仍是虛弱,說話有些吃力:“不怎麽疼了,暫時不必勞太醫來看。多謝王上。”


    “謝我什麽?若不是褚移及時趕到,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他嘴角輕抿,“在我的墨國,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官員幹出這樣的事來,我這個王做的,也算無能了。”


    容安費力地扯出個笑容:“若你都算無能的,這天下哪裏還有厲害的人?”


    “你這算是安慰我嗎?”


    “不是。是真心覺得你聰明能幹。”身體雖還弱,容安那一雙眼眸卻恢複神彩:“王上,您已經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吧?”


    墨琚點點頭,“這兩天你睡著的時候,我把該審的該問的都審問完了。不過左鳴還在逃,暫時沒有抓住。但你放心,他不管跑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把他抓住的。”


    容安安慰他:“嗯。說起來,關於左鳴,我有一些疑問,王上您要不要聽一聽?”


    墨琚道:“你說吧。我正要聽聽你的看法。”


    “左鳴在黎國的時候官至太傅,在當時可謂是權傾朝野,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叛國投墨。若說是為了實現抱負,可他來墨國投名狀納的是我寫給我父親的一些國策,那時我還小,見識也沒有現在廣,冊子裏麵的許多東西還是有些不切實際的。他將那樣一本冊子當寶一樣獻,隻能有兩種可能。一,他沒有真才實學,隻能靠偷靠搶。二,他別有目的。”


    “你分析得不錯。他來的時候,我曾考校過他的本事,此人心思縝密善於謀略,但心術不正。我一直晾著他,未敢重用。”


    容安道:“所以,我疑心這是一場密謀已久的驚天騙局。久到……從左鳴進入黎國朝局開始。”


    墨琚靜靜聽容安的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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