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隻覺心裏像大戰過後的破敗戰場,荒涼,死寂。


    她以前想不明白的,看不透徹的,宦侍成一都給了她答案。墨琚為什麽會一開始就對她起了疑心,那是因為,他見過她,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宮裏儲著的那位“黎桑”是假貨。


    這個答案卻是一炳極鋒利的利刃,將她的過往割得血淋淋的,讓她淒風苦雨的人生變成一樁可笑的笑話。


    成一臨走時深深看她一眼,似懷憤般留下一句:“您還是快想辦法吧。王上,王上他身係墨國社稷,可經不得您日日誅心的折磨!”


    容安雙手扶著臉,久久未動。臉上那一道道疤痕,落在掌心裏,在提醒她,她是這樣醜陋。


    小兮戰戰兢兢走進來,小心翼翼扶住她手臂,“先生,您大傷初愈,可經不得這樣勞心,我扶您去榻上躺著吧。”


    容安推開小兮,木然問道:“墨琚呢?”


    “王上走時不讓人跟著,隻有成一跟了去,我們都不曉得去了哪裏。”


    容安抬起臉來,雙手抹了一把滿是淚痕的臉,卻道:“將我的九霄環佩拿過來。”


    小兮一驚:“王上白天才將你的洞簫沒收了,你又要彈琴,不是故意惹王上不痛快麽?”


    容安深吸一口氣,道:“他不肯見我,我隻好用這種法子。你不拿我自己去拿。”


    小兮終是拗不過她,搬來了九霄環佩。她撥起《梨花落》的調子。調子本是憂傷的,經了她的手,憂傷淡了,情卻深了。


    彈到半夜,墨琚像個幽靈般出現在門口。隔著老遠就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冷氣。容安住了琴聲,抬眼朝他看去,見他發梢滴著水,單衣貼在身上,也瀝瀝滴著水珠,將他腳底的地毯滴濕幾個圓圈。


    容安微微一愕,“下雨了嗎?墨琚……不,王上,你先換件衣裳吧。”


    墨琚開口,嗓音帶著沙啞:“你是在試探孤的耐心嗎?容安,孤的耐心沒你想象得好。”


    他素日在她麵前並不自稱孤。這一刻容安終於真真切切感受到,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王暴怒的時候,可怕得像是陰雲壓頂的海麵。


    她從愕然中回神,眉眼低下去,聲音裏顯出不自信:“不是。我隻是想見王上。沒有別的法子,隻能用這種拙劣的法子請王上出來相見。”


    墨琚容色冰一般冷,聲音也是冷的,“孤是說過給你一個機會。但你不要妄想再用這種方法來要挾孤。你對孤來說,沒那麽重要。”


    容安站起身來,因坐得久了,兩腿發麻,身子劇烈一晃,險些沒有站住,小兮伸手一扶,她才站穩了。“容安自然知道自己的斤兩。也不敢要挾王上。請王上來,是想要向王上討一個恩典。”


    “恩典?孤憑什麽給你恩典?”


    “就請王上看在容安曾經也略為王上為墨國盡過幾分綿力,賞容安一個恩典吧,容安所求不多,隻是想去看看大將軍,問他一件事。”容安雙膝一屈,跪了下去。


    “王上說的對。將軍今時今日未必還同以前一樣想法。所以,容安想去問問將軍現在是什麽意思。”


    空氣像瞬間凝滯了一般。容安低著頭,不敢看墨琚。但即便不看,也能感覺到墨琚身上散發出來的怒氣。


    良久,墨琚開口:“不用見了。孤已經差人去問過了。他說,他想娶的人,隻有你一個。”


    聽不出他語氣是怒還是不怒,他語氣聽上去隻是平靜。


    容安張著嘴,一時間卻不知心裏是何滋味,墨琚說褚移要娶她,這怎麽可能!


    但現在腦子裏有一些過往浮現。那些書信,那些無微不至的關心,那時他還為她潛回來過,他為她違背君令,趕到牢裏救了她……


    她卻覺得心口被巨石壓住,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墨琚離她兩三丈遠,沉目睨著她,繼續道:“你昏迷的時候,褚移曾經向孤請旨,要娶你過門。”


    容安不能言語。


    “孤跟他說,娶誰都可以,哪怕是陽昊的女兒,孤也會給他求來,但你不行。”


    心口的巨石愈來愈重,壓得她終於承受不住,雙膝一歪,跌坐地上。


    “你很難過?”


    容安木然地搖頭。她從沒想過去愛褚移。但現在曉得了褚移對她的心意,她想,如果能和褚移在一起,其實也不錯。至少,可以借此逃離墨琚的禁錮。但現在阻在這條路上的是墨琚。


    墨琚。她跨不過去。她發現她根本跨不過去。


    “孤既然說過給你一次機會,便會言出必踐。容安,你好好把握你這唯一一次機會吧。”


    墨琚甩袖而去。


    小兮將容安從地上攙扶起來,扶她在榻上躺好,去打了水來給她擦臉。邊擦邊道:“先生,成一說王上愛你入骨,你為什麽要這樣傷王上的心?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咱們的王上,竟這樣可憐。”


    大殿裏空蕩蕩的,不必擔心隔牆有耳,容安目光仍是呆滯,“難道,你覺得我該因此而歡歡喜喜地投懷送抱嗎?小兮,他是墨國的王尊,身邊無論如何也不該留我這樣醜陋不祥之人。長痛不如短痛,恨我,忘了我,才是他應該選的路。”


    小兮道:“話是這樣說,可……唉,王上很可憐,咱們的將軍又何嚐不是?將軍如今可還被囚禁在子寧宮裏呢。想咱們將軍,一生戎馬,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


    小兮像個愛八卦的鸚哥,湊到容安耳邊,“先生,您……您究竟是喜歡王上,還是喜歡咱們將軍呀?”


    容安撇開臉,“我困了,你也休息去吧。”


    次日晨起,小兮氣勢洶洶跑進來,離得榻還遠,就開始牢騷:“先生,那個成一,根本就是騙人的!還說什麽王上最愛的是您,可昨天晚上在您這裏走了之後,他就去了承光殿!今天早上就有人看見他春光滿麵地走出承光殿,身邊還帶著王後!”


    容安幹巴巴瞪了一夜的眼,未能成眠,腦子翻江倒海一般,忽而是墨琚倨傲的臉,忽而又是褚移冷峻的身影。


    腦仁正疼,身上的傷口折騰得也有些疼,艱難地翻了個身,道:“小兮,妄議君王罪不可赦。這裏是王宮,不是將軍府,你若是說話再這樣口無遮攔,就趕緊出宮去吧,免得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我也要受你連累。”


    小兮嘎嘣閉了嘴,捂住嘴巴,嗚嗚出聲:“我……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容安歎了一聲,“曉得厲害,算你還有救。我身上乏得很,懶怠起床,你擰個毛巾給我擦把臉,我再躺會兒。”


    小兮瞧著她臉色泛紅,眼睛裏也全是紅血絲,搭了搭她額頭,手指猛地一縮,“先生,您這是發高燒了!我去叫太醫來給您瞧瞧。”


    小兮去不過片時,便回來了,回來時縮手縮腳戰戰兢兢的,身後跟著墨琚和妙人。


    容安抬了抬沉重的眼皮,見墨琚果然是一副春光滿麵的形容,他身邊的妙人,更是神采飛揚明豔動人,一改連月來的晦氣模樣。


    容安掙紮著坐起來,欲要下地行禮,被妙人虛虛一扶,聲音溫甜:“病了就快躺著吧,拘什麽虛禮。”朝著身後的太醫一招手:“快給大司樂瞧瞧,傷不是都好了嗎,怎的又病了?”


    墨琚什麽話也沒說,在榻旁的椅子上坐下。太醫給容安診脈,他時不時咳幾聲,聲音嘶啞。


    容安隻覺腦袋昏昏沉沉,聽著那幾聲咳卻格外清晰,像是咳在她心尖上一樣,每咳一聲,她都覺心尖要顫一顫。


    這應該是幻覺。發燒燒出來的。她糊裏糊塗地想。


    太醫診過脈,說是大傷初愈,還不宜勞累,務必要多多臥床。開了退燒的藥方,親自去煎藥了。


    妙人在榻沿坐下,半嗔狀:“又不是小孩子了,怎的這樣調皮,還沒大好就亂彈琴。你自己不在意自己,還要多想想褚將軍呀。他可在意著你呢。”


    墨琚忽然開口:“妙人,去給孤倒杯茶。”


    容安恍惚聽見他叫的是妙人,雖然他嗓音嘶啞低沉,她還是聽清楚了。


    “成一,將本宮準備的菊花茶拿進來。”成一腿腳迅疾又穩重地捧著茶進來,妙人接了過去,挪步至墨琚麵前,拿蓋子浮了浮茶碗中的胎菊,笑得溫婉:“臣妾親手沏的菊花茶,已經不燙了,王上請喝茶。”


    她端著茶碗遞到墨琚唇邊。墨琚就著她玉脂般的手喝了兩口茶,冷不丁道:“成一,昨晚孤走後你同大司樂胡說八道了些什麽?”


    聲音沉冷得嚇人。成一兩腿一軟,慌忙伏地跪倒:“是奴的錯,奴胡說八道,奴該死,請王上治奴的罪吧。”


    一旁的小兮想起方才容安警告她的話,嚇得額頭冷汗涔涔,身體哆嗦不停。


    “既然知道自己死罪,那還不去內廷司自領死罪去!”


    聲音裏雖不見怒氣,卻沉冷威嚴,令人忍不住就膽寒。小兮更是一哆嗦,臉色煞白,比自己受罰還恐懼些。


    成一伏跪著,哆嗦著道:“是,奴這就去。”


    容安沒有作聲。終究是因為自己受的死罪,她理該替他求一求情。她是發燒,但還沒燒糊塗了腦子。墨琚顯然是在做給她看,她若求情,隻會火上澆油。


    妙人眼角餘光朝她瞥過來,她拿捏得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妙人的嘴角似乎揚起抹嘲諷的笑,她瞧得不真切。


    “王上,貼身服侍您的這些奴才,成一算是最妥貼的,也是服侍您最久的,他對您的忠心,自是不必懷疑,隻是用錯了法子而已,王上您就饒他一回吧,大不了,給他記一大過,若有下次,一並處罰就是。”


    墨琚沒有說話,卻將沉冷的目光瞥向容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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