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眼中乍現的那一抹殺氣,雖短暫,卻那麽明顯。章如兒一直未間斷過的淚珠戛然斷開,一張俏臉一時鐵青,一時灰白,絕望裏摻雜憤怒,憤怒裏攜著悲苦。


    容安沒有再給她說話的機會,吩咐陳侍衛:“陳侍衛,送章小姐回府。”


    陳侍衛不那麽溫柔地扯著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未能醒過神來的章如兒走了,容安這廂亦站起來,揉了揉坐得有些酸痛的腰身,道:“時候不早了,哥哥,回去休息吧。”


    褚移貼心地攙住了她,肩並肩往外走。


    她如今的身量容易累他曉得,需要休息沒說假。但,她不想和他深談借疲累之故要躲避他怕也是真。


    既然她不願意深談,以他對她的體貼,自然不會逆她的意思。沒有深談,隻是淺談了幾句。


    他道:“為什麽一定要章如兒這樣做呢?其實等待王上派人來審訊,不是更方便快捷嗎?”


    容安淡淡道:“通敵叛國,是絕不能饒恕的罪行。可我不想他們的血髒了墨琚的手。”


    將軍府裏密集的風燈將花徑照得通明,光影斑駁,搖曳變幻。褚移沒想到她大費周章盤問半天,為的不過是不能髒了墨琚的手。


    誠然,她為的應該不止這一個目的。從一番看似散亂無頭緒的盤查裏抽絲剝繭,她究竟得到了什麽她想要得到的答案?褚移尚未瞧出。雖滿腔疑惑,他卻一句也沒有多問。


    過去的幾年裏,她一直在他身邊,他自然甚是了解她,她的性子品格,她的機謀手段……因為了解,他曉得今晚她做的事並沒有那麽透明,連訊問都是拐彎抹角的。


    明顯是防著人。


    可能是在防著章如兒。但未嚐不包括他。


    褚移心裏不是沒有不適與落寞。但又能如何?她雖還是那個容安,可隔了五年的紅塵,她和他之間的默契畢竟不若從前了。


    將容安送回住處,褚移默然回了新收拾出來的狹小廂房,和衣而臥,翼章刀擱在手邊分寸不離。


    容安躺在床上,曉得褚移就在廂房裏守護著她,安全無虞,她很安心。


    可另一方麵,她又很揪心。


    今日與章如兒一番對話,再次證明,章如兒不適合褚移。她對章如兒徹底死心。


    要去哪裏給褚移物色一位知書達理溫婉可人又深愛褚移的姑娘,這讓她很犯愁。


    令章如兒去甄別通敵叛國之人,章如兒是否有能力勝任,這也讓她很犯愁。


    換別人去,或者等墨琚派人去,其實都不是不可以。若朝中的臣工辦此案,無論真相是什麽,說不得都會判一個章家滿門連坐。可一番對話之後,章如兒明顯是未參與通敵之事的。即便章如兒不適合褚移,她也不想看見章如兒這個無辜的人被連坐。


    章如兒固然糊塗,也可能根本就沒有懂得她的良苦用心。那也沒什麽。她救她又不是圖她感激的。


    一則圖個心安,二則……二則為了墨琚罷了。


    思緒到此處生生轉了個彎,轉到了墨琚身上來。仍是沒有想明白墨琚為什麽要讓她突然住到褚移府上來,想不明白不想也罷。


    簾影搖光,夜風慵懶,帶著夏夜獨有的溫度,牆角下有蛩蟲“唧唧複唧唧”的聲音,亙古不變地重複著同一個調子。和攬微殿外的蟲子也沒什麽區別。


    此閨閣與攬微殿於她也沒甚分別,不過是個棲身之所。唯一的區別在於,這裏沒有墨琚。


    墨琚。往常這個時候墨琚一般仍在批閱文書。一國之君,又是個勤勉負責的君王,身上的擔子有多重非一般人能夠理解。他幾乎每天都會忙到深夜。


    那時候她雖然糾結於到底要不要報仇,但終究是改變不了愛慕他的事實。他批閱文書,她都會歪在床榻上陪著他。


    後來關係緩和了些,她也會幫他處理一二簡單的政務。


    再後來,彼此心意契合,她下定決心放棄仇恨,但因為身體原因,已不能再幫他處理政務,便每夜紅袖添香在側,陪伴著他直到夜深。


    才不過短短幾個月,卻好像一起過了一輩子。這樣的感覺真是好生奇異。


    今夜她不在他身邊,也不知他究竟是在攬微殿批閱文書卷宗還是在別的地方理事,沒有她的陪伴,也不知他是否習慣。


    也不知他是否像她一樣心心念念的都是他。


    多半是不能的。他身上羈絆太多,能分給她的時間其實少得可憐。即便是常常像是被他拴在身邊一般,他的心力也不能常常在她身上。


    但對她來說,能常伴他左右就好。以後,若能分擔些他的擔子,其實更好。


    跟隨叔平先生學習,旁的上頭倒稀鬆,唯一些處事做人的“道理”她學得甚是明白。譬如誰說女子不如男,再譬如女子也能頂半邊天,以及女子也需要有擔當種種。


    叔平先生的這些道理,在時下人們眼中看來其實多為歪理邪說。但偏偏被他說得比真理還真。她那時小,敬慕先生的本事,覺得他說什麽都是對的。


    如今想來,大約也正因為他的這些“道理”與時下人們的觀念背道而馳,所以才注定了她這倒黴催的半生動蕩。


    那全是無所謂的事情。有所謂的是,因著自小學到的這些“歪理邪說”,使得她即便站在一國之君麵前也不覺得應該卑躬屈膝三從四德,反倒覺得應該和他並肩作戰共同麵對風雨。


    得虧那人是墨琚,同她誌趣相投的墨琚。換作別的任何一位君王,怕都是要把她打入冷宮永不相見的吧?更甚者怕是會要了她的小命。真真休提這樣寵她愛她了。


    夜色漸深,蟲鳴漸低,睡意漸濃,容安就在糾結與想念裏漸漸睡得黑沉。


    已是夏天,晝長夜短,轉眼就是天明。容安睡得晚,天蒙蒙亮,外麵一陣喧天樂曲聲亦未能將她喚醒,還賴小兮將她從床上拖起來,神秘兮兮又按捺不住興奮地對她道:“先生,先生,起來梳妝了。”


    容安軟趴趴像隻未睡醒的小貓,窩在床上不肯起來,嘴裏唔噥不清:“梳妝?不,讓我再睡一會兒。好不容易不用陪墨琚起早貪黑,你就讓我痛快睡一會兒。好小兮……”


    聲音又漸漸小了下去,直到聽不清她說什麽。


    小兮將她的身子費力地搬起來,半哄半威脅:“快起來了先生,今天有重要的事,錯過了你可是要後悔的喲。”


    容安睡得一塌糊塗,對她這沒什麽威脅力的話半點未入心,避過她的手,將腦袋往枕頭下拱,小兮幹著急,嘟囔道:“怎麽現在又添了貪睡的毛病了?以前簡直比雞起得早,比牛還勤快。先生,您聽聽外麵聲音,那麽大的聲音,還睡得著嗎?”


    雞呀牛呀的,也不知是哪家的比喻法。容安回了一句:“管它什麽聲音?哪有睡覺重要?等我睡一覺,就去審一審那位章小姐。別打擾我。”


    “審章如兒?怕是不能了呢。先生,您真的一點也沒瞧出來有什麽端倪?”


    小兮話裏有話,容安從枕頭下探出頭來:“什麽端倪?”


    “先生,依小兮說,您就是個操心的命。一說到有正事,就有精神了。先生,您那麽聰明一個人,就沒想一想王上為什麽要讓您回將軍府來住?”


    容安坐了起來,睡意未消,朦朧著雙眼,略略一翻白眼:“想過。沒想得出來。聽你這意思,你是知道的?”


    不用容安繼續追問,小兮就已經按捺不住,不打自招:“王上讓瞞您一天,一天過去了,我現在應該可以說了。嗯,不說也沒辦法了,宮裏的迎親隊伍都已經快要到門口了。先生,趕緊梳妝打扮起來吧。”


    宮裏的迎親隊伍?容安立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原來是要與她大婚。大婚的前一夜新郎官與新娘子不能見麵這是規矩,這一點她曉得,但要瞞著她是為何故?


    其實她也可以猜得出一二。大約是墨琚怕她不會同意在這個關口上大婚。


    扶辛的事沒有解決,扶寧還逍遙在不知什麽地方,隨時都有可能跳出來危害到墨國的安危。這樣的關口上,她委實不會同意大婚。連未婚先孕的事都做出來了,名分什麽的,哪裏還值得在乎?


    況且,在她的心裏麵,和墨琚那些國家大事比起來,大婚與否委實不值一提。


    更何況,她的老子還屍骨未寒呢。不說守孝三年吧,起碼也得過幾個月再說吧?


    但既然已經安排好了大婚,她也沒必要排斥是不是?想來她老子泉下有知,不會怪罪她不孝的。


    小兮瞧著她一臉平靜的模樣,替墨琚抱打不平:“先生,王上要同您大婚!王上要接您入宮!您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不應該很激動嗎?”


    容安淡然下床,穿上鞋子去洗漱,邊道:“我應該有什麽反應?高興?激動?”頓了一頓,猶自發愁:“這可如何是好?本來今天是要處理章如兒的事情的。”


    小兮蹙著眉,歪著腦袋瞧了她片刻,有些茫然、有些詫異:“先生您到現在竟然還在想章家的案子?章家的案子再重要,橫豎有王上有將軍還有那麽多朝臣呢,哪裏就必須您來操心了?”


    跟隨她數載,在該明白的時候,這個小侍女真是分外明白。小侍女憤憤瞪著她,繼續道:“再說了,難道不應該高興不應該激動嗎?全墨國、甚至是全天底下,有多少女子想要嫁入墨王宮做王上的妃嬪?之前的妃嬪們都是一頂小轎抬進宮裏去,哪裏有什麽儀式?就連宮裏那位已名存實亡的王後,也沒有什麽婚禮,不過是封後的時候宴請了一回百官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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