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合上書冊,順手遞給一旁伺候著的啞巴姑娘,站起身來,慵懶地舒了舒腰肢,道:“不過,我可以理解你的擔憂。這樣吧,陽昊開始退兵之日,我就嫁給你。不必等到陽昊將兵全退回伏遙城。”


    “若我堅持呢?”扶辛眸子裏透出狠厲。


    “那你就堅持吧。”容安挪步,回到床前,往床上一歪,靠著繡花的靠枕,懶得看扶辛一眼,隻淡聲道:“扶辛,你何須如此強逼於人?我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亦非是完璧之人,你覺得,我現在有求於你,就是好欺負?就可以任你欺負?”


    扶辛站起來,欺身往前一步,居高臨下睨著容安,近乎是威脅的口氣:“黎桑,我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按我的意思吧。咱們彼此還可存點體麵。若不然,我反悔了,屆時兵退不了,你幫不了墨琚,還要被我困在這孤院之中,仍舊是我手上玩物。”


    “隨你。”容安懶得搭理他,以袖遮住臉,不再多說。


    扶辛站了良久,眸中厲色漸濃鬱,容安始終未將袖子挪開。


    不看他的表情,便不會被他的表情所擾。這是一場非生即死的抗爭,絕不能向他低頭。


    一低頭,就全盤皆輸。她比誰都明白其中厲害。


    房中一時靜謐,隻聞炭火劈啪的聲音。天色愈來愈陰暗,雪下得大了,一名啞巴姑娘去找火折子來掌燈,來回走動的窸窣聲擾得扶辛心緒更加煩亂,一甩手,往外走去。


    另一名啞巴姑娘忙拿了狐裘追了出去。


    容安長長歎了一聲。袖子始終未再掀開,身子往下一滑,拉了拉被子,掩麵睡去。


    除了睡覺,她暫時也想不到能做什麽。午時,丫鬟端來了午膳,搖醒了她,比劃著讓她去吃午飯。


    她懶懶苦笑一聲,還是撐著起來了。不吃飯也解決不了事情。餓死了也沒個人收屍。


    還是吃吧。


    午膳都是滋補的佳品,吃得味同嚼蠟,但吃進肚子裏的並不少。


    午膳後兩刻鍾,是吃藥時間。啞巴姑娘按時端來了藥,她坐在炭籠前的繡凳上,瞧著黑乎乎的藥湯子愁了一愁。


    她從前最不愛喝這種苦藥湯子。在黎宮的時候,不拘生了什麽病,都是硬抗,那時身體底子好,什麽病抗一抗也就好了。


    可現在這病越抗怕是要越重。愁完之後,還是端起藥碗,捏著鼻子灌了下去。


    晚上依例是嵇流風來給她針灸。她等了一天,就為等晚上這個時候。


    雪下得十分大,從廂房到上房,短短百步的距離,嵇流風身上覆了一層的雪。她站在門口拍打身上的雪,容安這廂已經利落地催眠了兩位啞巴姑娘,正靜靜候著她拍打完雪。


    嵇流風一回頭,就瞧見啞巴姑娘木樁子似的戳在炭籠前,眼睛直勾勾地沒有焦點。無語道:“故技重施?你想做什麽?”


    容安上前拉了她的手,拉到床前按在繡凳上坐下,道:“嵇姐姐,自然是有話跟你講。”


    嵇流風嘴角抽了抽:“一天不見,就叫得這樣親熱,哪個是你的姐姐?”


    容安扯皮:“那叫妹妹?”


    “比你長一歲。”嵇流風撇撇嘴,“有什麽話快說吧,沒有多少時間。你先躺床上,邊施針邊說。”


    “施針的時候也可以說話?為什麽昨晚和今晨你沒有說?害我一直閉嘴。”


    “我也沒有說不讓你說呀。是你自己不說的。”


    “……”


    容安上床躺好,嵇流風摸出醫藥包來,捏起一根銀針,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才拿到燭火上消毒,消完毒,對著百會穴紮了下去。


    容安道:“我什麽場麵沒見過?你一根銀針就將我嚇怕了?便是翼章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時候,我也沒有怕過好不好。”


    “嗯,你最膽大。那敢問膽大的墨夫人,你要和我說什麽話?”


    嵇流風依次紮入第二根第三根針,手速快得令人眼花繚亂,轉眼十幾根針都紮了下去,容安方說出第一句話:“現在連傳遞個消息出去都不能嗎?”


    “就知道你會問這個。告訴你,不能。莫說是傳遞消息,就是放一隻蒼蠅出去,也是不能。”打量了一眼黑漆漆的窗戶,補了一句:“如果這個季節還有蒼蠅。”


    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答案,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容安心裏還是黯沉黯沉的。唇角微抿:“那就隻有再想辦法了。”


    嵇流風坐在床前把玩手指頭:“別說我沒有警告你。你那個催眠之術,最好不要再用。門外全是崗哨。這倆啞巴也都不是簡單的。萬一哪天露了餡,你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嗯。我知道。多謝你提醒。”忽然醒悟了什麽,猛地就抓住了嵇流風的胳膊,“我方才和你說的什麽話來的?”


    “什麽話?你一言我一語說了那麽多,我哪知道你問的哪一句?”


    “翼章刀。”容安像驚住了。


    “翼章刀?哦,你說翼章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也沒有怕過。”


    容安抓著嵇流風衣袖的手幾乎攥出青筋來,骨節都攥得發白,聲音在發抖:“嵇姐姐,翼章刀不可能架在我脖子上的。”


    嵇流風惑道:“這是什麽意思?”


    “我聽說,我曾經惹怒墨琚,以致於他下令處死我,褚移是他指定的監斬官,唯有那一次,翼章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你的意思是,你想起了什麽?”嵇流風亦顯得興奮,坐直了身子,手指頭也顧不得玩了。


    “也說不上是想起了什麽。”容安用力想了想,腦子裏卻似有一團漿糊,連新近的記憶都覺得有些模糊了。


    嵇流風瞧她痛苦的樣子,忙道:“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現在不宜多用腦子。”


    “影影綽綽記得一些感覺,卻沒有清晰的記憶。或許隻是剛開始吧。以後,或許能想起更多的。”


    容安還是抱著很大的希望。不過是昨天才開始行針,就已經有了這樣大的成色,日後說不定真的能恢複。


    嵇流風卻不吝給她潑冷水:“你也不要高興得太早。如果真如我師兄衡五子所說,挖掉了你一部分腦子,那些記憶是真的永不可能再找回來的了。”


    “那我模糊記得的這是什麽?”容安不肯放棄。


    “不過是些殘存的記憶,代表不了什麽。治著看吧。如今隻寄希望我師兄說的是謊話。若是隻封存了你的記憶,我這套行針法倒真的可以幫你打通腦袋裏的經絡,助你恢複記憶。”


    頓了一頓,麵有不忍:“不過,若真的找不回來……”


    容安打斷她:“若真的找不回來也沒什麽。命裏無時,誰又能強求得了什麽?”


    語氣雖然極輕鬆,嵇流風卻還是從她話語裏聽出無奈與慌亂來。說好聽點,這叫隨緣而安,淡泊高遠,說不好聽點,這他媽就叫向命運屈服。可這個女子何曾對命運屈服過?


    如今被逼到這一步,可見當真是被逼到了窮途末路。


    嵇流風不擅於安慰人,隻能將話岔開:“時間不早了,再不走扶辛該起疑心了。我幫你把銀針拔了吧。”


    滿頭的銀針一根一根撤下來,用白布細細擦拭幹淨,仍擱回醫藥包收好,“我明日再來。”


    嵇流風走得仍是利落幹脆。


    這性格還真符合江湖上對她的傳聞。


    長夜漫漫,風雪茫茫,容安意料中的又失眠了。看看兩個還呆在炭籠旁“烤火”的啞巴姑娘,她任性地不想喚醒她們,晾了她們整整一夜。


    意料中的,第二天,嵇流風揣著醫藥包來的時候,這兩位體格健壯的啞巴姑娘噴嚏連連,鼻涕眼淚不斷,染了風寒了。


    但兩位啞巴姑娘身份卑微,她堂堂藥王穀傳人自然不會屈尊給她們二人瞧病開藥方。但她還是管了管——走到門口,招呼了一名侍衛,“去跟你們扶世子說一聲,這倆丫鬟染了風寒,不適合呆在墨王後的屋裏伺候了。讓他換人來。”


    不過半個時辰,便有兩個婢女過來,換走了啞巴姑娘。兩位啞巴姑娘走的時候委屈巴巴,瞧著容安幾乎要滴下淚來。


    容安撇開臉,不去看她們。心裏其實曉得,這倆姑娘怕是會挨處罰,但她真幫不了她們。


    她都自身難保了,能幫誰呢?她又不是聖母觀音來的。


    新來的兩個從麵相上看就是兩個厲害的主兒,且走路亦是腿腳利索虎虎生風,做起事來亦是利落。


    嵇流風已經給她紮完了針,正收著銀針,看見婢女進來,問道:“那倆啞巴有沒有跟你們交代如何料理墨王後的飲食醫藥事宜?”


    其中一個脆生生道:“已經交代了。”


    嵇流風嘲諷道:“扶辛真是越來越像話了。派過來的人一個比一個懂禮數。托大到連個禮都不會行,墨王後,您可慢慢享受著吧。”


    容安躺在床上,懶懶道:“我也沒那身份受。誰讓我是墨國的王後,不是啟國的世子妃呢?”


    嵇流風冷笑:“很快就是了。天子退兵之日,不就是墨王後榮升世子妃的日子麽?”


    容安曉得她是說給扶辛那兩位侍婢聽的,自然不會往心上放,反而順著她的話道:“榮升?嵇大夫說笑話呢吧?好歹從前我也是一國之後,母儀墨國,從王後到世子妃,這是榮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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