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墨王後也曉得不是榮升?可沒見著墨王後有半點不樂意呢。或者,做啟國的世子妃要好過做墨國的王後?”


    “嵇大夫今天話裏有話,說話夾槍帶棒的。不知容某哪裏得罪嵇大夫了?”


    “沒有。在下說話就這副德性,墨王後不要往心裏去。”


    “我知道,嵇大夫因為受我連累,如今被困在這孤院之中。你放心,不會太久了。等陽昊退兵,你就可以解放了。”頓了一頓,“我也可以解放了。”


    兩人一來一去夾槍帶棒,聽得兩位侍女如墜雲裏霧裏,貌似在鬥嘴,卻又沒有鬥到動手動腳,真不曉得是該勸一勸,還是不該勸。


    好在嵇流風已經收拾妥當了醫藥包,淡淡瞥一眼容安,道:“墨王後好生將養吧,告辭了。”


    “慢走,不送。”


    經了嵇流風這幾日的治療,容安的風寒已然好利索。身上的寒毒亦輕了許多。整個人都覺得清爽。


    再加上今天發覺竟然對往事有些模糊的記憶,清爽中更添些激動。連帶著心情也好了起來。


    天無絕人之路。據說從前這句話多次在她身上體現過。譬如墨國鐵騎攻陷黎國,她走投無路,毀容之後,褚移收留了她。再譬如後來戰場之上,她喜歡出奇製勝,往往會孤身赴險深入敵後,有時也會失算,掉入敵人的包圍,每一回都是褚移飛馬而來,救她脫險。就算是後來她被墨琚處以死刑,眼看就腦袋搬家,還是逢凶化吉,墨琚關鍵時刻放了她。


    這些她都還不能記起,隻是聽說而已。這些事都可以證明,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確實有道理。


    同時也說明,她遇事每一次都能夠逢凶化吉,幸運之神每一次都站在了她這一邊。


    但這一次,她是抱了必死的決心,從未想過還能活著回去。也就不存在什麽僥幸心理,上天還能站在她這一邊。


    萬事需靠自己的努力。


    若努力也沒有用,那就隻能聽天由命。


    容安沒有想到的是,就算在這種絕望的時候,幸運之神也能往她這邊靠一靠。


    首先,她遇到了嵇流風。


    縱然嵇流風幫不了她,卻也能救治她的身體。這已算是莫大的幫助。


    其次,嵇流風幫不了的忙,竟然自己就成了。


    晚間嵇流風還沒來給她紮針,就聽見院外一陣騷亂。


    “王上駕到。”


    一聲高亢的喊聲,從院門外直傳進上房屋內。


    容安在床上歪著,等著嵇流風來給她紮針。心中還思忖著,不知道今晚紮針之後,會不會收到什麽效果。


    倘若能夠再多想起點什麽,那該有多好。


    她正盤算著,就聽見“王上駕到”四個字。在這裏聽見這四個字,自然是指,扶秉扶六斤來了。


    容安猛然坐起來,一抬眼瞥見那倆丫鬟正瞧著她,她淡淡瞥回去,放緩了動作,起床略整了整衣衫,冷聲道:“你們的王上來了,還不去接駕?等著一會兒挨罰嗎?”


    經她提醒,兩個侍女才慌忙迎了出去。


    她這廂卻慢慢悠悠坐到了炭籠前的繡凳上。表麵上淡然,內心裏卻著實激動。


    激動之餘,也不免心生許多疑問。是發生了什麽事,竟讓扶秉得到消息這麽快?誰走漏了消息嗎?還是她一路走過來,暴露了目標?如果是暴露了目標,扶秉得了消息,那墨琚會不會也得到消息?


    她有些擔憂。


    扶秉的王駕轉瞬到門前,宦侍打開了門,風卷著雪花往屋裏灌,容安淡定坐著,紋絲未動。


    扶秉就站在門外。借著房中燭光,可以看見他身材健壯高大,身上穿著貴氣紫的蟒袍,頭戴九旒的冠冕,一張臉隱在珠旒之後,看得見臉上的皺紋,臉上的戾氣掩飾不住,從旒冕之後溢出來。


    好戰的扶六斤,果然名不虛傳。


    扶秉的一旁,站著世子扶辛。一張臉黑得烏雲一般。


    扶秉的聲音威嚴:“你就是墨國的王後,容安?或者,應該叫你黎桑?”扶秉站在門外,打量著容安。高亢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對容安的沒禮數,亦沒說什麽。


    容安淡聲道:“扶王安好。請原諒本宮身體不好,不能起來行禮。扶王請進吧,外麵冷得很。”


    外麵的確冷得很。雪已經下了兩天,時小時大,這會子又大了起來,剛打掃過的院子,積雪又有沒腳麵子深了。扶秉站在雪地裏,靴子上全是雪。


    邁步進屋子,宦侍跪在地上去給他清理靴子上的雪,容安冷眼瞧著,道:“扶王冒雪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自然是為你這妖女來的。”


    扶秉的話音依舊聽不出喜怒,但這話裏的意思卻明顯,他是來找麻煩來了。


    抑或是說,他是替自己的女兒扶寧複仇來了。


    “妖女二字,恕容安當不起。即便容安是妖女,那也是黎國的妖女,墨國的妖女,可輪不到你扶王來叫妖女。”


    容安不動聲色地懟了回去。


    “伶牙俐齒!你以為你如此狡辯就可以洗白自己嗎?你……”


    容安打斷他:“我為什麽要洗白自己?虛名背得多了,其實也不覺得有什麽了。你以為誰都是被虛名壓得倒的嗎?”


    不等扶秉說什麽,容安站了起來,個頭上被扶秉壓住,氣勢卻一點也不輸於這位好戰的君王,一雙眼睛狠狠瞪住扶秉:“我是白是黑,是我自己的事,與你們這些人何幹?亡黎的百姓有資格批判我,墨國的百姓也有資格批判我,唯獨你們啟國人,沒有這個資格!”


    扶秉負手而立,冕旒後的目光陰鬱狠厲,“你是黑是白,其實也與我們無關。但我啟國公主因你而死,這個你須推脫不得了吧?”


    容安冷笑道:“你是說扶寧?她的死是她自己咎由自取,與旁人何幹?你們啟國慣會指鹿為馬以黑為白,自己做下的罪行不說,鍋都甩給別人背!”直逼到扶秉麵前來,厲聲:“扶六斤,你也算是一代梟雄,挑起的戰亂不知凡幾,怎麽就是個敢做不敢當的懦夫?”


    她淩人盛氣竟壓得扶秉有些不敢直視她。


    扶辛一直黑臉站在一旁,眸光沒有離開過她的臉,一句話也沒有說。眸子裏的情緒複雜得難以言說。容安卻不曾看他一眼。


    扶秉沉怒道:“妖女,孤王也是你可以評說的?”


    容安並不畏懼他的怒氣,反而是冷笑不斷,“階下之囚確實不該囂張,奈何容某向來不懂時務,不曉得趨吉避凶,扶秉,你若是瞧不下去,盡管動手吧。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生死麵前,瀟灑如風。


    扶秉冷冷注視她,她亦冷冷回視。風雪從敞開的門裏灌進來,炭火劈啪,不起一點作用。屋裏冷得冰窟似的。兩人的眸光猶冷勝冰雪。


    良久,扶秉一字一句道:“將這妖女帶走。”


    兩名身材高大威猛的侍衛撲上來,一左一右架住了容安。容安連反抗一點也不曾,隻是臉上露出輕蔑的笑來。


    扶秉轉身要走,斜刺裏忽的橫刺出一柄寒光爍爍的軟劍來,一眾侍衛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軟劍就橫在了扶秉的脖子裏。


    其實就算有時間,也未必能反應過來。因為刺出這柄劍的,是他們的世子爺扶辛。


    侍衛們緊張地亮出冰刃,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氣氛瞬時間如大難臨頭般緊張。


    “逆子!你想做什麽?”


    扶秉聲如洪鍾,氣憤難當,震怒的聲音裏隱隱有顫抖之意,細聽還是很明顯的。


    他畢竟是害怕了。


    站在高處、又十分在意那個位置的人,不出意料的很怕死。容安冷冷瞧著他,眸子裏的嘲諷毫不避諱。


    “如您所見,兒臣在逼宮。”相比之下,扶辛的神色倒絲毫不見緊張,亦無半絲恐懼。


    倒是一副勝券在握睥睨他老子的樣子。


    “請父王擬詔旨,禪位於兒臣。”


    話音不高,卻透著威嚴冷絕。


    容安從容而立。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扶辛沒有辜負她的判斷算計。果然是造反了。雖然沒有去外麵瞧一瞧,但也曉得此刻世子府外必然是兵甲森森嚴陣以待。


    扶辛造反,看來偶然,但看穿扶辛的容安曉得,他是籌謀已久。


    “逆子!你休想!”有哪位君王會在身體還康健的時候就心甘情願讓出自己的王位?何況這位君王還是位心比天高胸懷大誌的君王!“你老子還沒死呢!”


    扶辛冷然道:“如果是死才能讓您禪位,兒臣不介意做那個逼宮弑父的人。”頓了一頓,冷凝的眸光裏似有痛色流露出來,“反正兒臣無論做什麽,父王都會覺得兒臣想要篡位。坐實父王的想法也沒什麽。”


    容安的目光轉向扶辛。原來墨琚料的不錯,世子扶辛,在啟國的地位其實是一個尷尬的存在。他很有才華,很有能力,很有野心,但他的父親扶秉還年富力強,還有一把子力氣和野心,並且有很重的疑心病。所以,他二位就有了不可調和的矛盾。


    扶秉不斷打壓扶辛,扶辛不斷對抗打壓,並在打壓中不斷成長,直至生出謀反篡逆的心來,最終培養出足夠反叛的力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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