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棗兒的哭嗝一打便停不下來,一聲接著一聲,回蕩在寂靜的天井裏。即使捂住嘴,還是可以看到她的肩膀一聳一聳地顫著。


    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莊祁,神情透著驚慌和害羞,莊祁突然笑了出來,算得上是哈哈大笑,趙棗兒一邊打嗝,又著急阻止莊祁:“嗝、別那麽大嗝、大聲,會被聽嗝、聽到!”


    莊祁憋住笑,點頭,隻是眉眼彎彎,點漆黑目裏星光點點,眼中倒映著趙棗兒的臉。他的肩膀也微微顫抖,顯然克製不住笑意。


    “不會有人來。”莊祁道:“這裏是因為你的共情而產生的世界,你的主觀控製占很大一部分。”


    趙棗兒瞪大眼睛:“這是共情?嗝、不是幻境嗝!”


    “不是。”莊祁搖頭,舉目四望,“這是你的夢,你睡著了。”


    趙棗兒懵了,“那你也是我的夢嗎?”


    莊祁回過頭來,看著趙棗兒,微微一笑,“不打嗝了?”


    趙棗兒這才發現哭嗝突然止住了。


    “你的共情能力比我想象中的強大很多。”莊祁看向置物間,示意趙棗兒跟上,“共情本是一種想象力,但你的共情,卻能造出一個幻境,隻是進入這個幻境,需要魂魄離體,方才那人是孫家班的老班主,在這個幻境之外,阿秀他們正在招魂。魂魄不能離體太長時間,我們要快一點了,讓你產生共情的是誰,你知道了嗎?”


    “一個叫林茗額的女人。”


    “瑉娥?”


    “不是,同音不同字。”趙棗兒在空中比劃著,“草字頭的茗,額頭的‘額’。”


    “孫班主的愛人?”


    “你怎麽知道?”趙棗兒吃驚,跟在莊祁身邊走進置物間:“我在林茗額的房間裏發現了她的病曆和日記,肝癌,日記的後來寫了些奇怪的話,金剪子、箱子、紙人什麽。”


    莊祁蹲在箱子邊上,看見鎖頭上被破壞的痕跡:“你打算開箱?”


    “呃、嗯......”


    莊祁聞言什麽也沒有說,趙棗兒以為他又要責怪她做危險的事,忙轉移話題:“日記裏寫著說:‘三井太愛我,即使我走了也會讓我活過來’......還有剛剛的孫老班主,極力阻止我打開箱子,他說......‘茗額啊,三井糊塗你也糊塗嗎?人終有一死,什麽紙人複生哪裏可信啊!你莫要固執,難道你要做那不人不鬼的怪物嗎?’”


    趙棗兒非凡的記憶力此時又發揮了作用,憑著些許印象,連蒙帶猜把看到、聽到的東西都複述出來。“莊先生,這就是你說的執念吧?”


    “不是茗額,”莊祁搖頭,“是瑉娥,所有人都這麽叫她。”


    “那不就分不清紙人和真人了嗎?”趙棗兒不解,猛地又想起來一事:“你看我,是趙棗兒麽?”


    “什麽?”莊祁沒理解。


    趙棗兒指著自己的臉:“我在鏡子裏看到的不是我自己、還有我遇到了也叫孫添的小演員,剛剛那個孫老班主叫我什麽你也聽到了吧?他們都叫我瑉娥!”


    莊祁本一邊聽她說話一邊擺弄箱子,他高高舉起錘子,也打算直接砸開鎖,聞言停下動作,把錘子放到一邊,“他們都叫你瑉娥?”


    “嗯嗯。”


    “目前我們知道的瑉娥有兩個,一是指紙人瑉娥,另一個則是指林茗額。”莊祁摁下牆上的點燈開關,頭頂的三盞鎢絲燈同時亮起,照亮了整間屋子。突如其來的光讓趙棗兒不適應,眯了眯眼睛再睜開,莊祁已經站到了一麵鏡子前。


    “紙人需要人為操縱才行,但是林茗額既然已經死了,從你發現的日記中,她既然有不舍人世的執念,讓你產生共情的,應該就是她了。”


    “那——紙人呢?”趙棗兒可沒忘紙人帶來的驚嚇:“我們不隻一次遇見紙人呀,而且紙人隻能由人操作,林茗額,已經不是人了吧?”


    “這就要問她了。”


    “問誰?”趙棗兒心如鼓擂一般劇烈響了起來,果不其然,莊祁指了指鏡子,示意她過去。


    趙棗兒是抗拒的,但是莊祁的眼神不容置疑:“不用怕。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魂魄離體越久,回魂越難。”


    “知道了。”


    磨蹭著站到鏡子前,鏡子裏映出的隻有一道身影——林茗額。趙棗兒疑惑地看向身邊的莊祁,莊祁拍拍她的肩,“看鏡子。”


    “你能看到我嗎?”


    “不,我看到的也是她。”


    起先鏡子裏的人依舊是與趙棗兒一樣的神態、一樣的動作,看起來很是奇怪,至少趙棗兒心裏總覺得不自在。很快,鏡子裏的林茗額像是活過來了一樣,眼睛突然有了身材,神態、表情都變了——真正的林茗額來了。


    “林茗額?”


    “喚我瑉娥吧。”鏡子裏的人開口了,聲音清脆動聽,吐字清晰,語氣溫和舒緩。她的聲音、她的儀態,飛快地喚起了趙棗兒的記憶,那些美麗的、令人迷醉的背影,終於露出了廬山真麵目。


    “瑉娥。”趙棗兒依言這樣稱呼,“你——”


    “我不是紙人。”像是知道趙棗兒要問的事情,林茗額率先開口道:“我已經死了好幾年了,時間不多,我隻是想讓你們幫幫我。”


    “怎麽幫?”


    “幫我救救三井。”


    趙棗兒一時沒有聽懂,莊祁一挑眉,反問道:“他想做什麽?最近的那些紙人,都與他有關?”


    林茗額咬唇,搖了搖頭,蹙起的眉峰間藏著不盡的憂愁。“不是的,那些與三井無關。”


    “那什麽與他有關?”莊祁繼續發問,把握這談話的主導權,像是已經掌握了事情的脈絡,一字一句都問在關鍵點上:“孫三井打算怎樣讓你活過來?”


    不隻是林茗額吃驚,趙棗兒也是吃驚不已——孫三井意圖複活死去的林茗額?電光火石間,趙棗兒突然想通了日記的內容。難怪!孫老班主會那樣說——“人終有一死,什麽紙人複生哪裏可信啊!......難道你要做那不人不鬼的怪物嗎?”


    趙棗兒極力回想日記裏的內容,她記得有那麽一段,提到了林家、金剪子、紙人和箱子,所有線索飛快串聯,卻少了一根最主要的線,猛地靈光一閃,趙棗兒突然想起了《女兒燈》的情節:幼時命懸一線的瑉娥被老道所救,保住了性命卻變成了紙人。


    茗額、瑉娥。多麽淺顯的線索啊,怎的這才發現呢?趙棗兒恍然大悟,再一看莊祁,胸有成竹地與林茗額對峙,顯然是早就知道了。


    林茗額沉默了片刻:“《女兒燈》的故事遠比戲本中的複雜,但既前有紙人複生的古例,我唱了那麽多年的《女兒燈》,紙人瑉娥你們也是知道的,多麽神奇的力量!不是嗎?但是林家已經沒有了能做紙人的人,唯一的紙人便是存放在戲班子裏的瑉娥。”


    “所以孫三井把主意打到了那口箱子裏的紙人上?”


    “是。”林茗額點頭,“但幹爹,也就是老班主,無論如何都不同意,我們開不得箱子,三井甚至為此要與幹爹決裂。一開始我也是不同意的,但是......”


    林茗額難以啟齒的那些話趙棗兒是懂的,林茗額日記的最後一句話已經明明白白寫著了:她想要活下來!


    “紙人若無人驅動,是動不起來的。”莊祁提醒她。


    “我們知道。”林茗額淺淺一笑,“紙人要活起來,不僅要有好紙,還要有好的工具、加一雙巧手。為此三井費了很多法子、想了很多辦法。”


    莊祁蹙眉,若要說巧手,林家現在唯一能做紙人的隻有林稚秀了。想到方才林稚秀的有意隱瞞,莊祁心生疑竇:“誰會替你們製作紙人?沈家的紙種、林家的金剪子,都在你們手裏?”


    “不。”林茗額狠狠否定,“紙種我是不知道的,但是金剪子很快就會出現,你們要阻止那個人。”


    “誰?”


    林茗額抬起手,在鏡子上寫了一個“鎮”字,字體是鏡像的,但莊祁和趙棗兒還是一眼認了出來。趙棗兒剛要開口問,林茗額把食指抵在嘴唇上,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問,“我說不得。”


    “為什麽?”趙棗兒不解又著急。


    莊祁想到姚甜最後的下場,眸色愈發深沉,林茗額給他一個眼神,莊祁了然。幕後那人想必是對受製於他的每個人、每個魂靈都施加了特殊的禁術,借以保護自己的身份。當時姚甜便是要對他透露那人的信息,結果卻落了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金剪子很快會出現是什麽意思?你想要我們怎麽阻止他?”


    四周的景致慢慢變得有些模糊了,有種空間扭曲感,趙棗兒不安地看向莊祁,莊祁拍拍她:“你使用共情能力太久了,大腦負荷不住。”


    “啊?”


    “我長話短說。”林茗額見勢不對,飛快道:“今晚的燈節會在河岸上舉行,金剪子就被藏在河裏,找到金剪子就行!不要讓三井得到金剪子,告訴他已經夠了,再繼續下去,他一定會死的!那人不過是想利用我們罷了!”


    像是電視劇收不到信號一般,周遭的景致劇烈晃蕩,變成閃爍的雪花屏,趙棗兒甩甩腦袋,有些站立不住。


    “怎麽回事?”趙棗兒撐著腦袋,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著林茗額,林茗額的身影變得扭曲,像被折疊了一樣,“痛!”


    “握緊我的手!”莊祁拽住趙棗兒,口中吟哦咒語,兩人的手腕間浮現一條紅線,紅線將兩人連在一起,又延伸向遠方,沒入看不見的地方。


    “走吧。”莊祁拉著趙棗兒往前走,趙棗兒強忍住頭疼,連莊祁拉著她的手都沒注意到,隻是下意識地跟著走。


    眼前一黑時,趙棗兒聽見林茗額的聲音,無限溫柔又堅定,是告別也是表白,她說:“告訴三井,我愛他。”


    “——很愛很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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