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東煥覺得自己被抽空了一樣,飄飄然,一陣輕風對他都有摧枯拉朽的威力。


    他站在宴會廳門口,等著孟欣,他相信她會來。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沒有任何感覺,隻是看著酒樓大門口的方向,等著那道熟悉的身影笑顏明媚地朝他走來,一如以往的每一次。但孟欣沒有來,老同學胡婷說的話他都聽到了,也聽懂了,但他知道孟欣不是那樣的,他們之間的感情、喜悅和誤會他都深深地了解,但卻開不了口辯駁。


    嗓子裏像紮著一根刺,想要開口,便嘶啦啦的疼,一扯,連著心口也一陣撕心裂肺的感覺。


    他和孟欣,是別人眼中豔羨的美好愛情,薑東煥和孟欣本人也無比慶幸,他們遇到了彼此——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他們計劃著工作、婚事、孩子,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孟欣因為人事變動,將要外派出國。這是他們這麽多年來吵得最凶的一次,薑東煥對遠距離的異地有著深深的不安,而孟欣不願意放棄這大好的機會。長達一個月的冷戰,沒有化解兩個人相左的意見,反而刺激兩人的敏感神經,薑東煥把同學會的求婚當做最後的救命稻草,但沒想到,千算萬算,孟欣居然從一開始就沒告訴他真實的出國日期。


    除了憤怒和傷痛,薑東煥不敢承認,他有種被遺棄在原地的無力和絕望。


    走上街道,薑東煥無暇顧及他人,自然也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人沒有一個能看到他。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自顧自地撞上別人,又自顧自地道歉,踉踉蹌蹌,一邊向前跑,一邊招攬空出租車。


    薑東煥想去機場,他氣喘籲籲地停下腳步,摸了摸褲兜,沒能找到手機,焦急地四處張望,終於看到不遠處的電子屏幕上寫著19:18,孟欣是八點的飛機,即使這個時候去機場,也來不及了。


    一個二十六歲的大男人,站在繁華的十字街口,哭得像個孩子。


    “薑東煥!”


    薑東煥欣喜地回頭,看到是趙棗兒後又失望地垂下頭。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現在不是靜一靜的時候!”趙棗兒一把拽住薑東煥,“快跟我走!”


    “去哪呢?我哪都不去,你就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吧。”薑東煥推開趙棗兒,留意到周圍的路人驚奇訝異的目光,他歉意地擺擺手。


    “我帶你去見孟欣。”趙棗兒毫不猶豫道。


    “孟欣在哪裏!”薑東煥用力抓住趙棗兒的肩膀,“她出國了,不是嗎?”


    “在醫院,孟欣在醫院,你跟我走就行。”趙棗兒拉開薑東煥的手,拽著他往反方向跑,“別問,我知道的也不多,走就是了。”


    “你至少得告訴我,孟欣出什麽事了,”薑東煥皺緊眉頭,“哪個醫院,我們打車!”


    “別打車!”趙棗兒連忙拉住薑東煥,“y大的附屬醫院,咱們跑過去很快的,那邊的路都堵住了,打車也沒用。”


    “那誰在醫院陪著孟欣?你手機借我打個電話。”薑東煥伸出手,卻被趙棗兒躲開:“我的手機拉在酒店了。”


    薑東煥覺得憋悶,心裏又著急,想說什麽,突然冒出來一個路人,拉住趙棗兒:“這位小姐,請問你沒事吧?剛剛到現在你一直一個人對著空氣說話......”


    “我沒事我沒事。”趙棗兒連忙道,她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子很奇怪,但是薑東煥還不知道自己的情況呢,看見薑東煥露出疑惑的表情,趙棗兒急於擺脫路人的關懷。


    但路人顯然把她看做精神異常的人了,拉住她的手,對身邊的夥伴說:“我看她腦子可能有問題,咱們報警吧......”


    一個手刀劈向對方手腕,路人吃痛,才一鬆手,趙棗兒趕忙趁機轉身,一邊道歉,一邊拉著薑東煥往前跑。


    “那兩人怎麽回事啊?”薑東煥開始覺著不對勁了。


    “不知道啦,嗬嗬嗬我們快走。”


    “等等,醫院往這走。”薑東煥拽住趙棗兒,趙棗兒被他扯得一個踉蹌,卻也不讓步:“不不不,往這走。”


    “這不是繞路了嗎?”


    “沒有!那邊的路堵了,走不通。”


    “你怎麽知道?”薑東煥狐疑地看向趙棗兒,而後鬆開拉著趙棗兒的手,自己往街的那一頭走去。


    “別去!”趙棗兒使出吃奶的勁拉住薑東煥,而薑東煥卻突然鐵了心要走自己的路,“孟欣明明出國了,明明不會回來了,什麽醫院,你在騙我,在騙我。”


    “沒有,我沒有騙你,”周圍的行人停下腳步,對向著空氣抓狂、哀求的趙棗兒指指點點,趙棗兒一心攔住薑東煥,但或許是方法不對,或許是薑東煥不信任她,薑東煥像被磁鐵吸引一般,大步往前走。


    沒走幾步,他停了下來。


    從街的那頭走來的行人都是一臉的後怕和惋惜,“真可憐,年紀輕輕的,怎麽就出車禍了呢?”


    “哎呦,你沒聽他朋友在那哭喊啊,說是那男的今天要求婚,這下子該怎麽辦啊。”


    “啊?求婚?那他女朋友知道這個消息不得哭死!”


    “那貨車司機也可憐,唉,疲勞駕駛,這一場車禍,毀的是兩個家庭啊。”


    “誰說不是呢。真慘......”


    薑東煥愣了愣,拉住其中一個人:“什麽車禍,誰車禍?”


    行人的胳膊卻從薑東煥手中穿過,兩人歎惋著走過,穿過了薑東煥的半邊身體,薑東煥晃了晃身體,看著自己的手,說不出話來。一個念頭閃過,薑東煥急於求證地抓住身邊的每一個人,卻都是徒勞。


    沒有人看得見他、他像沒有實體的透明人。


    前方的人群還沒有散去,烏拉烏拉的警笛聲忽遠忽近,薑東煥握緊拳頭,徑直衝向前,撞進人群裏,鮮血淋漓的現場有一部傾倒的貨車、一部黑色的大眾,倒了一地的海貨,蓋著一地的血,熏人的腥氣衝天。黑色大眾被撞得變了形,駕駛室隻剩下一個狹窄的空間,玻璃遍地,後備廂也彈開了,裏頭精心準備的玫瑰花傾瀉出來,刺目的鮮紅。


    像倒帶反映的磁帶,車禍的記憶猛地紮進薑東煥腦海裏,他感到了背上的傷痛,從額頭上淌下來溫柔的血水,滑過嘴唇,舌頭便嚐到了腥甜的味道。


    “我死了......嗎?”薑東煥迷茫地問。


    趙棗兒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到近前,便看到薑東煥渾身是血,麵目模糊的樣子。——薑東煥意識到自己的境況了,他在複原自己死前的樣子。


    抓住薑東煥的手,趙棗兒認真道:“你還沒死,不要放棄!”


    “我沒死嗎?”薑東煥不解,他覺得疼,又覺得不真實,腦海裏響起了各種雜音,有楊汀的呼喊,有醫生的大喝,有心率儀趨於平緩的聲音,他仿佛可以看到病床上的自己,奄奄一息、遍體鱗傷。


    “血壓降低——”


    “輸血!”


    “腦波混亂!心率下降——”


    “準備心電儀!”


    “我快死了。”薑東煥露出一個淒然的笑容,笑容慢慢綻大,變得溫暖和釋然,眉目間依舊滿是遺憾,但他語氣平緩:“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不要讓孟欣知道,好嗎?”


    耳邊回響著心電儀的嗶嗶聲,但薑東煥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心在跳動了,沒有糾結趙棗兒為什麽能夠看見自己,薑東煥認真地說出他的囑托:“不要讓她知道,她會傷心。”


    看著薑東煥身上的傷越發深刻,腳下的影子又一次虛虛實實地閃現,趙棗兒掏出手機,遞到薑東煥眼前,“碧雲,薑東煥什麽情況?!”


    “昏迷!在搶救中!”舒碧雲聲音染著哭腔,“孟欣在趕來的路上了!楊汀說,可能、可能——”


    “不會的。”鏗鏘有力地反駁,趙棗兒看著薑東煥:“聽到了嗎?孟欣在來的路上了!你還沒有死呢,不要放棄啊!”


    車禍發生的一瞬間,薑東煥的七魂六魄飛了六魂五魄,隻有一魂一魄跟著身體到了醫院,被彈出的六魂五魄成了趙棗兒看到的這個薑東煥,因為還沒完全死去,所以薑東煥身下的影子和身上的傷才會時不時閃現。隻要趕在薑東煥徹底死去之前帶著這六魂五魄與肉身會和,薑東煥便有活過來的機會!


    “可能來不及了——”薑東煥抬手摸上自己的心口,“這裏不動了。”


    同一時刻,趙棗兒聽見了手機裏爆發出一陣哭聲,有楊汀的呼喊、有老師、同學,舒碧雲氣若遊絲:“搶救——無效......”


    “不可以!”趙棗兒拉住薑東煥的手,“信我,我有辦法。”


    顫抖的手暴露了趙棗兒的不安,但是趙棗兒從沒有哪一刻這麽不甘過。不僅僅是因為昔日的同窗情分,也不隻是感動於薑東煥對孟欣的感情,而是薑東煥與她先前遇到的鬼都不一樣!薑東煥還沒有死,隻要她伸出援手,隻要她再加把力,就能救回薑東煥。因為她是現在唯一能夠看到薑東煥的人。


    曾經因為猶疑而錯過趙可喜的不甘和歉疚,在這一瞬間爆發出強烈的情緒,猶如被風暴席卷的海麵,掀起了層層海浪,翻湧著駭人的漩渦,激蕩著、晃動著,讓天地為之驚懼。


    “——趙家自古有靈傑,一支承載異能,其肩上三盞燈火異於常人,或體現在顏色、形態、數量上,其燈火之二——生命之燈,皆為藍色火苗,飄搖不定,有火苗如此者,靈與體契合艱難,常被鬼視為同類、或成為奪舍之佳選。


    ......此支係出異女,載火猶如燈盞,可載裝他人靈魄,保其魂體不散、精氣不彌......”


    趙棗兒五指一抓,漸漸收緊,把薑東煥的六魂五魄抓在手上,形成了一個火團,明明滅滅地跳動著,像燈盞上搖曳的燭火。


    緊緊抱住這團火光,趙棗兒一刻也不敢停歇,向著醫院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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