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讓趙棗兒自己走了?她是去同學會?”


    莊珂看著眼前的男人,捉摸不定他的想法。


    “嗯。”


    從二樓莊珂的辦公室往外望,可以一覽整個莊家的前庭。莊祁立在窗邊,看著趙棗兒坐上車,莊核有禮地為她合上車門,而後恭敬地向著這個方向一鞠躬,不多會兒,車子便駛離了莊家。從頭到尾,趙棗兒或許都不會知道有一道目光一直注視著她。


    “不跟她一塊走就算了,連送都不送,會不會顯得太無情了?”莊珂在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交由秘書拿出去,合上筆帽,笑吟吟地看著莊祁:“好歹你還是她的師父呢。”


    “你很閑?”直到汽車消失在灰蒙蒙的樹影裏,莊祁才轉過身,坐到莊珂對麵。


    “隻是關心你。”莊珂笑意不減,一副興趣盎然的模樣:“一開始你說要收徒,真是嚇死了,這般大事哪能草率?我當天就吩咐了下去準備拜師大典......”


    莊珂像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抱怨,倒豆子般不停地說,莊祁沒搭理他,順手把玩他桌上的鎮紙,莊珂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自己的:“我還跟我媽說呢,感覺之前說到聯姻的事的時候你有別的想法,我還以為趙棗兒是你的‘特殊情況’,誰知道我媽跟看傻子似的看我,問我覺沒覺得趙棗兒眼熟,我想半天也沒想起來......”


    莊祁放下鎮紙,等著莊珂後麵的話,莊珂“呦嗬”一聲,做出一個苦哈哈的表情:“我記憶力不好,想破天了也沒想明白呢,問我媽我媽也不說,你說說唄,別吊我胃口啊。”


    “你會沒印象,也是正常,那時候你正好生了一場大病。”莊祁淺淺一笑,拋出提示,看著莊珂有幾分想起來了,他才緩緩道:“當時出現了萬骨堆,極有可能再滋生邪靈,咱們正好在附近,收到趙大匡的消息,便去了......”


    十八年前的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莫柳和丈夫莊眾帶著十一歲的莊祁、九歲的莊珂匆匆奔赴c省的南方小鎮,為了防止“邪靈再現”。


    距離那場讓整個圈子都劇烈震蕩的邪靈大戰才過去五年,各個家族都還在修生養息,除了難以解決的大案子,一般不輕易出手,於是道上便出現了另一股風氣:各種小門小道開始發展、擴大自己的勢力,除妖捉鬼的手段激進卻無人管理,天師協會的角色被弱化,固有的平衡被打破,而八大家族卻又礙於顏麵和彼時中空的內核無法改變這樣的局麵,於是相互製衡間,競爭越來越激烈,手段也變得卑劣起來,有的門派不顧所謂的“道”與“義”,變得隻看重數量和速度。


    莊家在這方麵有自己的堅守,故而與當時遠近聞名而風骨不凡的趙大匡有幾分來往。


    事情的開端,從暴雨衝塌了南方縣城的某座墳場開始。


    小石子村坐落在縣城的邊緣,靠著山溝溝的地方,發展不好,當地人不喜歡往外頭跑,心甘情願窩在大山裏守著祖宗,政/府強行開發,受到了村民們的抵製,之後便不了了之了。到了每年的梅雨季,大雨都會讓出村的小路變成一天深深的河,阻斷了小村與外界的聯係。梅雨季到來前,村民們都會做好抗洪準備、也會囤積好糧食,而後安安心心地在山溝裏度過長達一個月的雨期。


    這一年,梅雨季才開始,村子後的墳地便因禁不住雨的衝刷而坍塌,墳地裏埋的可是小石子村的祖祖輩輩,這下子村民慌了,直覺驚擾了先輩,冒著大雨修墳,但雨不停地下,地又濕又滑,墳沒能修好,反而摔傷了好幾個人。


    但能怎樣?修唄,但越修,遇到的怪事越多,村長覺得不行了,勒令停止工程,回到家後思來想去,想方設法聯係上了早些年走南闖北到過小石子村的一個大師——這人便是趙大匡。


    十八年前通信剛起步,但小石子村一直不發達,村長費勁千辛萬苦渡過了河,出了村,進了縣城,一番波折才聯係上了趙大匡。趙大匡一聽,整座墳都塌了,這還得了?加上這樣容易滋生愁怨的雨,定有異常,二話不說,答應了。


    等趙大匡趕到c市,已經是三天後了,這三天裏村長無時不刻不心焦難安,不知道村裏是什麽情況,也不知道墳地是否繼續坍塌。接到趙大匡,村長也顧不上讓風塵仆仆地趙大匡休息,當即提議進村。


    “麻煩您了,但是情況確實......”村長很是不好意思,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拿了支煙遞給趙大匡。


    趙大匡不抽煙,一本正經地拒絕了,突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褲腿:“爺爺,抱抱。”


    “好嘞。”趙大匡二話不說彎下腰把孫女兒趙棗兒抱起來,視野變得開闊的趙棗兒好奇的四處打量,揪著趙大匡肩頭的衣服,拳頭攥得緊緊的,卻不再說話了。


    “這是......?”


    “我孫女,叫棗兒,紅棗的‘棗’。棗兒啊,跟大伯伯打個招呼。”


    趙棗兒扭頭看了村長一眼,有扭過頭去,一副沒有興趣的樣子。


    村長搓搓手,也不覺得尷尬,隻是為難:“這咱們好不先讓孩子歇會?你看是安置在縣城裏還是跟咱們一塊兒進去?”


    “一塊兒進去。”趙大匡安撫村長,示意對方不用擔心:“這孩子性子靈,也皮實,直接走吧,沒事的。”


    “好好好,為難了為難了,”村長忙不疊道,在前頭引路,“孩子多大了?”


    “六歲。”


    “六歲?怎麽看著這麽小?”


    “長得慢。”趙大匡顛了顛胳膊,把趙棗兒抱得高些:“一頓也不落,能吃能跑能鬧,不知咋回事就是長得慢,跟貓仔兒似的。”不是趙大匡誇張,六歲的趙棗兒又矮又瘦,細胳膊細腿的,看起來頂多四歲,完全不像六歲的大孩子。但幸好趙棗兒眼睛大,皮膚又白,看起來倒也討人喜歡。


    許是聽多了“貓仔兒”這個詞,趙棗兒有了點兒反應,看了看爺爺趙大匡,又扭過頭去了。


    趙大匡笑笑,並不在意,跟著村長走,一邊打聽村子裏的情況。


    但等到了小石子村,看到了墳地,趙大匡這才意識到情況究竟有多棘手。


    這座墳地實則大得很,從幾百年前的小石子村的先輩就在這了,倚靠著山挖墳埋葬,看似是一個個墳包,實則是一座巨大的墳山。而現在,這座墳山塌了半座,倒出的屍骨棺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若是細數,肯定是比這更為龐大的數量。


    夾雜在呼啦啦的雨聲中,是淒厲悲痛的萬鬼同哭。


    “爺爺,它們為什麽哭?”趙棗兒趴在趙大匡肩頭,小聲地問。


    摸了摸孫女兒的後腦勺,趙大匡叮囑道:“它們不開心,棗兒不要聽了,困了就睡一覺。”


    趙棗兒並不困,聞言隻是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地掛在趙大匡肩頭,透過磅礴迷蒙的雨霧,默默發呆。不多時,有什麽吸引了她。


    “爺爺,那個,棗兒要。”


    趙大匡順著趙棗兒指的方向尋去,從地裏翻出了半截銅製的牌符,上頭寫著一個“鎮”字。


    “這是什麽?”村長費力地撐著傘,卻還是被風雨澆透了身子,搖搖晃晃地站著,不時打個冷顫。


    “不知道。”趙大匡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幹這行的,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沒有見過?這銅牌看著並不特殊,眼色暗沉,也沒有光澤,似乎隻是普通的陪葬品,但趙大匡也不敢太隨意,小心地放進自己的口袋裏,而後仔細考察了現場,對殷切關注的村長道:“踏出來的棺木太多了,不好處理,我一個人是不行的,正好我有幾個朋友在鄰近的省份,我把他們找來,人多了好辦事,眼瞅著就要十五了,最好在十五前能完事。”


    村長自然答應,又陪著出村,第二天,便接到了從鄰省趕過來的莊眾、莫柳、及其兒子莊珂,還有莊祁。又是大人加孩子的組合,讓村長心裏直犯嘀咕,卻不敢怠慢,畢竟這些人是他和村子的希望。


    機電船在激蕩的河上駛過,暴風雨委實讓人心驚,但過了河,進入小石子村,又能感受到一絲異樣的平和。雨似乎不會停,天幕沉沉,滾滾的驚雷從遠處席卷而來,山間被雨聲、鬼哭聲充斥著,每一步,都像走在黃泉邊上。


    “那是第一次見趙大匡,也是第一次見趙棗兒。”莊祁回憶著,六歲的趙棗兒小貓崽般的模樣浮現眼前,那雙大眼睛至今未變,有神又閃亮,轉動小心思的時候又有幾分古靈精怪。


    “我當時......是病著來著,”莊珂依稀記得發高燒的難受,也記得似乎是有這麽一回事,但具體的細節完全沒有印象,“不過那個時候趙棗兒才幾歲?這麽小而已吧——”莊珂拿手比劃著,兩手間的距離縮短再縮短,“我媽居然還能一眼認出來?牛逼......得,你也是大佬......”


    莊祁沒有說他也是直到最近才想起來當時的那件事,他隻是繼續回憶,試圖從回憶中的那件事得到如今複雜局麵的線索和啟發,也試圖從中找到他和趙棗兒緣分的最開始。像是拆開一件織好的毛衣,線一根根地脫落,慢慢地,露出了隱藏在繁複紋路下難以捉摸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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