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莊勁端坐在沙發上,目視前方,等趙棗兒換了衣服、洗完漱過來,他仿若這個家的主人,又或者是習慣使然,說話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斷然。


    “是。”趙棗兒不由自主地被“反客為主”,恭恭敬敬地在莊勁對麵坐下來。


    莊勁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女人,心裏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他的注意力好似集中了,又好似沒有,他想到遠在東海的莊祁,又想到死去了好多年的兒子和兒媳,竟而想到了過去自己的半生,最後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


    莊勁一時沒有說話,廚房裏的水燒開了,發出“嗚”的聲音,趙棗兒不安地看看莊祁,見對方沒有在意,便起身走進廚房,泡了三杯茶出來。


    “謝謝。”莊宴接過,禮貌地抿了一口,讚了句“好茶”。


    趙棗兒也連忙捧起茶抿一小口。她不知道莊勁要跟她說什麽。“有話跟你說”,會是什麽?關於她和莊祁嗎?會像電視裏或者那些小說裏的豪門媽媽那樣說“我給你五百萬,離開他”嗎?趙棗兒承認自己又想遠了,曾經的本職工作還影響著她,讓她越緊張的時候有越多奇怪的想象。


    李頌的名字突然從腦海裏冒出來,趙棗兒心裏一突,但她偷偷打量莊勁的神情,不像是要與她談感情問題。


    莊勁隻是沒想好從哪裏開口,他沒有去拿桌上的茶,隻是看了一眼,青黃色的茶湯顏色透亮清澈,幹淨得不可思議,杯底沉著一點茶沫,烏黑的,無言的。


    “以前年輕的時候,常常到南方去,”莊勁似乎得到了啟發,終於開口道:“南方有很多地方喜茶,福建尤其,有一次一個朋友跟我討論了茶道,他說——


    ‘泡茶人的人品,會體現在茶的品相上。’”


    趙棗兒似懂非懂。


    “......茶的品相是極好的,”莊祁看向趙棗兒,趙棗兒反應了一下在明白對方這是委婉地誇讚她,“但茶好歸好,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科學研究或者電視總說茶有這樣那樣的功效,但對於茶的缺點,卻提得很少。”


    趙棗兒點頭。


    莊勁知道趙棗兒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於是他換了個直白的方式:“你跟莊祁並不適合在一起,我聽說你的公寓失火了,我給你安排一個住處,希望你能在莊祁回來前搬出去。”


    趙棗兒突然愣住的表情讓莊勁意識到他的話容易產生歧義,於是他又補充了一句:“這也是為你好。”


    趙棗兒沉默了一下,才鄭重地開口:“我知道我和莊祁從師徒變成戀人很突然,這種關係的轉變不是所有人都能承認的,但談戀愛的既然是我和莊祁,這就是我和他兩個人的事情,我不能接受任何以‘為我好’、‘為他好’、‘為我們好’之類的為借口提出的不合理條件。”


    條理清晰、語句通順,甚至有點尖銳--這一刻趙棗兒調動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來應付眼前的情況,像張起刺的刺蝟。她的手攥成拳頭,緊緊地貼在膝蓋上,暴露了她的緊張。


    “你誤會了,所謂的‘為你好’,不是一個虛假的托詞……”莊勁示意趙棗兒可以放鬆一些,“你應該聽說過,從莊祁小時候,我就對他非常嚴格。”


    趙棗兒點頭,做出認真聆聽的表情。


    “……從他每天的日常,還有他的朋友,我都要一一把關,我剝奪了他的自由,直到他十八歲。”提起莊祁,莊勁是自豪的,但這份愛深深地藏在眼中,摻雜苦痛和悔意,以及很多趙棗兒看不懂的複雜。


    “莊祁出生的時候,天生異象,血紅血紅的天,一道一道的黑雲……”莊勁直到現在,也能一下子回想起當天的情景。那天午後,康釉蓉的羊水就破了,但是直到晚上七點,肚子裏的莊祁沒有一點要探頭的意思,而外頭的狂風暴雨,從康釉蓉羊水破了之後開始,整整六個小時沒有停歇。


    雨很大,雲很黑,整片天都要壓到地麵上去了,莊冼在產房外焦急地走來走去,莊勁知道他坐不住,也沒有攔他,隻是看著窗外的雨,眉頭無法舒展。雨裏的風橫衝直撞,道旁的樹被撞得東倒西歪,莊宴從外頭進來,渾身都濕透了,他說雨像刀子也像石頭,砸著生疼。


    八點的時候醫生從產房出來了一次,說如果孩子再不出來,極有可能會窒息,詢問他們是否剖腹產。


    莊冼不希望妻子出現任何意外,但是康釉蓉堅持要順產。八點半的時候,雨停了,“簌”地一下就停了,沒有一點兒防備,緊接著產房裏傳來了好消息--開始陣痛了。


    莊冼在產房外為妻子加油,產房裏康釉蓉一聲聲地痛呼,莊勁沉默地等著消息,偶爾抬頭,才發現天色又變了。如同血一樣鮮豔的顏色,在天幕上平鋪開,沒有一點兒褶皺。漸漸的,黑雲一道道生起,像老虎背上嚇人的花紋。


    莊勁感到極度的不安,他的目光不停地瞥向產房,莊冼的身子也僵在了門口,不尋常的氣氛蔓延開來,莊勁拿出他的砍刀,走到產房門口,手抖得厲害。


    莊冼拉住父親:“爸!你要幹嘛!”


    莊勁記得他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指了指門後:“你看看天色,釉蓉她……不知要生出什麽東西啊!”


    “阿冼……”莊勁忍著不安,正要說什麽,產房裏突然傳來嘹亮的一聲啼哭,伴隨著醫生和護士的慘叫,濃厚的血腥味從門縫裏衝了出來。


    莊冼緩慢地推開門,門後的場景讓他們驚懼--產床上躺著的康釉蓉,眼睛緊閉,麵色慘白,好像死了一般;而除了康釉蓉,沒有別的人了,醫生和所有護士,都化成了炸開的血沫,占滿了屋子裏所有牆。血腥氣厚重,還有一股臭味,莊冼疾步向妻子走去,靠近產床的時候突然止住了腳步--他看見了他的兒子。


    莊祁除了第一聲啼哭,沒有再發出別的聲音,此時他仰麵躺著,身上全是血,臍帶還沒剪開,攥著小小的拳頭,蹬著腳,無意間與莊冼對視,大大的眼睛裏水靈靈的柔意,與康釉蓉一模一樣。


    莊冼一下子就心軟了。


    “……莊祁被留了下來,盡管他一出生,就殺了四個人。”莊勁道。多少年來,他都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孫子,那確確實實是他們莊家的孩子。不僅模樣像極了莊冼和康釉蓉,性格還與他一樣執拗。隻是每次看見幼小的莊祁露出溫和無害的微笑時,他都會想起當天在產房內的情景。


    “……”趙棗兒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她依舊緊緊的握著拳頭,褲子都攥得皺巴巴的了,手也發白,也沒有鬆手。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所以呢?”


    難道莊祁會殺了她嗎?開什麽玩笑!


    莊勁搖搖頭,他對莊祁的教育一直很小心翼翼,既注意不讓他離任何人太近,又謹慎不把莊祁培養成冷血無情的紈絝子弟。在莊祁的教育問題上,莊勁費了相當多的心思,而成效也是顯著的,莊祁在十八歲成人時掌握了徹底抑製自己力量的方法,同時成長為了一個可靠的、正直的天師。


    “所以莊祁,是什麽?”趙棗兒問出了最想問的問題。


    “天生殘血,生性冷僻,嗜殺、尚煞、縱凶--此乃,‘魔’。”


    深吸一口氣,趙棗兒靜坐了幾秒,對於“魔”的概念,她並不深刻,可是莊勁說的“天生殘血,生性冷僻,嗜殺、尚煞、縱凶”,就足以讓她震驚,但這些描述的,真的是莊祁嗎?


    一口氣喝完杯子裏的茶,茶水已經涼了,激得她清醒,“……您剛剛,不是說莊祁已經壓製了那股力量了嗎?我,又為什麽一定要離開莊祁呢?”


    “當年莊祁的媽媽死的時候,化做了封印莊祁力量的一道封印,而今封印被破開了,”莊勁擺手,示意趙棗兒先等他說完,“莊祁隨時可能成魔。這是其一。”


    “莊祁難道不知道這件事嗎?”趙棗兒還是忍不住打斷他。


    “我也正要說這一點,其二,”莊勁直視趙棗兒,“莊祁的記憶被封印了一部分,他不知道自己會成魔,但你--正在破開這道封印。”


    趙棗兒不明白,突然間,靈光一閃,她好像知道了什麽。


    莊勁明白她猜到了,點了點頭,“多年前你與莊祁的那次相遇,是這道封印的由來。”


    怪不得她不記得莊祁,而莊祁--莊祁不是已經想起來了嗎?


    觀察著趙棗兒的神情,莊勁又道:“你的命數,也快到頭了,離開莊祁,對你對他,都是好事。而若是莊祁化魔,將血流成河,白骨成山。”


    --血流成河?白骨成山?


    趙棗兒閉了閉眼睛,眼前一陣炫黑。那會是風度翩翩的莊祁?她不信。


    所受的震撼太大,趙棗兒一時理不清思緒,喉嚨有點甜,她下意識地咳了一下,卻吐出來一塊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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