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主要讓這個國度遭遇如此的慘事。


    為何燃起這般激烈的憤怒。


    (申命記第二十九章第二十三節)


    i


    那是活生生蠕動著的大地。


    那是帶有意識的團狀氣體。


    那是正在呼吸的破壞意圖。


    那是——


    佩卓斯依舊將槌矛高舉過頭,用一臉茫然的表情問道:


    “喂,誰來跟本人說明一下——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是沙塵暴嗎?可是也太大了?!”


    就如以恩愕然所言,那看起來是一股巨大的沙塵暴。不過,卻像整個沙漠都站起身來一樣。


    問題是,如此巨大的沙塵暴有可能存在嗎?


    以看起來像眼睛的黑暗洞穴作為中心,半徑長達五十公裏以上、如觸手般數不清的沙流漩渦正在往外圍擴散。漩渦四處不時閃動藍白色的閃光,那是砂粒互相摩擦放電的緣故。整個漩渦仿佛有生命似的在脈動著,由此而生、超乎常理的上升氣流,讓遠遠停留於高空中的最新銳空中戰艦也像樹葉一般跟著搖來晃去。


    “不可能就物理條件而言,那種東西不可能存在!如此龐大的能量,究竟是從哪裏供給而來的?!”


    發生在沙漠裏的暴風,原本是由上空冷空氣與灼熱地表附近的氣壓差距所形成的風,規模並不會太大。和在海上吸收龐大能量的熱帶型低氣壓有根本上的不同。


    但是覆蓋了眼前沙漠的暴風,在規模上卻足以與台風相互匹敵。


    “這是‘伊卜莉絲’?!‘沙漠天使’還活著!”


    帶著眼睛的神父俯看那東西,唇角溢出了低低的呻吟。猛烈顫抖的聲音並未傳到別人耳中,不過他的眼珠,卻像目擊了幽靈從墳墓中爬起來般瞪得大大的。沙漠暴風緩慢而確實的朝著東北方向直線前進。而那個方位上是——


    “計算抵達時刻!算出沙漠風暴抵達迦太基之前還有多少時間!”


    亞伯彈起似的回身,朝著修女的立體影像發出尖銳的怒吼。


    “已經在算了!兩百一十四分鍾後,五點整——和天亮同一時間!”


    凱特一麵緩緩回轉艦身,一麵急促的回答。如果全速飛行,從此處到迦太基市內所需不到五十分鍾——但是接下來該怎麽辦?“鐵娘子ii”雖然是最新銳的空中戰艦,但是居住區所能收留的人數最多隻有三十名。別說迦太基市民,連大使館職員與神職人員都救不了。


    “以救援米蘭公爵為最優先。”


    仿佛讀到了凱特的思緒般,平板的聲音指出今後的方針——是托雷士。


    “在這個時間點上,迦太基的毀滅已然確定。‘鐵娘子’,不必通報迦太基市區。一旦混亂的市民開始避難,要想救援米蘭公爵恐怕會有困難。”


    “慢著,神父!你這樣還算是短生種嗎!”


    對無情的句子發出激烈反應的,是始終入神眺望著暴風的以恩。隻見他毫不掩飾的用憤怒的語句,杠上麵無表情的神父。


    “百姓正要送命,你卻見死不救,太可恥了!”


    “沒錯!托雷士神父,你還算是神職人員嗎!身為侍奉上帝的人,那份尊嚴到哪兒去了?!”


    粗暴的讚同聲來自以外的方向。神情不悅的保持著沉默的佩卓斯大力點頭,表達對以恩的讚同。不過在發言之後,似乎馬上就察覺到自己是在對吸血鬼的意見表示支持。


    “啊,不過,這當然是本人的個人意見”


    並沒有人問他,他卻慌慌張張地說著不成理由的理由。托雷士全然不予理會,神色淡然地繼續說明:


    “就算從這個時間點開始避難,他們的生存機率也是零。根本救不了誰。我還要補充一點,孟斐斯伯爵。”


    “神槍手”的聲音冷漠而殘酷。


    “我不是人——而是機械。恥辱及尊嚴都與我無關。”


    “可、可是,你!”


    “三位都給我住手!要吵架的話,請到外麵去——哎呀?”


    剛才艦橋差點就成了蜂窩。凱特修女正想在男子們依舊一觸即發的危機之間進行調解,卻突然好像看到什麽似的抬起了頭來。


    “有孟斐斯伯爵的影像通訊。噢,發訊單位是發訊單位是,教教義部異端審問局所屬空中戰艦‘拉古葉’?!”


    “轉到主要熒幕。”


    回應托雷士的聲音,正麵熒幕亮起了光。大氣的狀況似乎不穩,混雜了相當多的雜訊。即便如此,藍發下方的秀麗容貌依舊不會認錯。


    “拉杜!你果然還活著!”


    “噢,這是以恩的聲音吧?”


    熒幕上映著藍發吸血鬼,不過卻消瘦到讓年輕人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睛。帶著虛無笑意的嘴唇,蒼白到略有病容。


    “抱歉,這邊的船艦無法收取影像。可惜看不到你的臉,噢,不過你似乎很有精神,我也就放心了。”


    “真是厚顏無恥!”


    少年赫然開口,發出了怒吼。


    “你還有臉在我麵前出現!”


    “看來我是被嫌棄了。”


    拉杜苦笑著,並為多作解釋。甚至挺起了胸膛。


    “還是快點進入主題吧。彼此都沒時間重溫友誼了我手上的王牌,你們那邊應該也見到了吧?”


    “那股沙漠風暴是吧那是什麽?”


    “”伊卜莉絲“——在很久以前,咱們長生種的祖先還在和短生種激烈象征的時代,由短生種所製造的決戰用氣象兵器。不,應該叫自爆用兵器才對吧?”


    拉杜眸子裏浮現夾雜著輕蔑與畏懼的微妙光芒。


    “當時住在迦太基的短生種為了要在己方戰敗、城市遭到占領的情況下,將城市與占領者一同殲滅,所以舍下了陷阱——也就是那股沙漠暴風。我已經按下控製裝置的按鈕。再過不久,那股沙漠暴風就會在信號牽引之下來到這座城市。至於是什麽時候——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拉杜板起消瘦的麵頰,表情驀然一變。青銅色眸子裏的倦意像被抹去似的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浮現在那裏的,是鋒利的殺意。


    “以恩,乖乖把你的頭顱交出來。這樣我就放過迦太基市以及米蘭公爵的性命。”


    “居然做到這種程度為了殺我一個人,居然用上如此卑鄙的手段,拉杜!”


    “那當然了。我可是卑劣的叛徒啊。受到那麽嚴重的背叛,你難道還會相信我,我的朋友噢,對了。”


    即使對麵絕對接收不到這裏的影像,拉杜的視線還是遊移開來,避開了少年直視自己的眸子。然後一邊遊移,一邊刻意彈指。


    熒幕在突然之間暗了下來,他的麵容也跟著消失。取而代之出現在那裏的是——


    “話先說在前麵。就算再怎麽恨我,勸你還是別采取擊毀本艦之類的強硬策略這是本艦正下方的影像。”


    “那那幢建築!”


    見到熒幕之中替換的影像,凱特倒吸了一口氣。那時迦太基老街區的影像。而在畫麵正中央所看到的,是由無數梁柱組成了回廊、複雜且壯麗的建築——


    “教廷大使館——卡卡特琳娜大人!”


    “就是這麽回事你要是懂了,就乖乖過來這裏。時間不多了。”


    長生種帶著笑意的身影,瞬間被黑暗所覆蓋。最後傳來劇烈雜音,然後仿佛被切斷了似的,畫麵跟著轉暗。


    “……”


    站在空無一物的銀幕麵前,片刻之間,誰也沒有動彈。


    在這期間,沙漠風暴並沒有止息的趨勢。不,應該說是時時刻刻不停的在成長著。


    “”伊卜莉絲“(沙漠天使)”


    立體


    影像的修女終於獨自發出了低語。


    “盧克索男爵所說的自爆用兵器又是什麽?究竟有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凱特。”


    對著自言自語提出疑問的凱特,一臉苦澀俯看著窗邊的銀發神父給出了回應。


    “教廷認定的聖艾莉莎傳承,你應該知道吧?”


    “守護迦太基免於吸血鬼侵犯的女王?恩,我知道呀。”


    在稱之為“大災難”的巨變之後,握有此星球微小生存圈的人類遭遇到新的敵人——也就是“吸血鬼”的登場。


    這異種智慧體擁有名副其實、近乎怪物的力量與吸血的習性,還保有早已失傳的科學技術(失落科技兵器)與堅固組織。在他們的攻勢之下,技術有限、同時僅以小規模共同體的方式各自孤立的人類鐵定敗北——別無其它可能。


    不過,就在那時候,出現了突如其來的變化。


    人類世界擁有較大規模組織力的教廷,就在那個時候,陸續出現許多的奇跡。


    教會軍正要敗北,突然有一群天使在眼前出現,逐退了吸血鬼。


    騎士們正要趕赴戰場,麵前卻出現了夢幻一般、高度精密的失落科技兵器。


    其中最有名的奇跡,是各地陸續出現擁有神奇力量的超能力者——替當時的教皇葛利果二十世帶來許多啟示與預言的“黑聖女”、為東方貧窮小村喚醒巨大電力的聖伊什特萬、據傳曾將法蘭克王國極盡猖獗的吸血鬼軍隊勢力毀於一旦的聖涅弗謝(nevsehir)。這些超能力者被教會認定為“聖人”,是神所派遣的聖者、也是天使的化身,現今依然受到堅定的信仰。


    聖艾莉莎也是那個時代的聖者之一。


    在黑暗時代中期,吸血鬼軍隊曾經襲擊過迦太基市。當時率領整城的人起而對抗的便是迦太基女王艾莉莎。人類在女王的指揮下,果敢的和吸血鬼展開三天三夜激戰。然後在最後一夜,艾麗莎犧牲自己生命、討平了吸血鬼,迦太基才勉強獲救——


    “——這個故事,在官方紀錄上麵還少了某些部分。根據遊牧民族的傳說”


    亞伯推了推眼鏡,仿佛想起什麽似的仰望著月亮。


    “據說艾莉莎其實沒想到自己會勝利。反而在決戰之前,她就先認定自己會敗北,為了消滅整城的吸血鬼,於是設下了機關——盧克索男爵所說的‘沙漠天使’,大概就是那個。”


    “可是,很奇怪”


    歪著頭的,是專注聽著神父說話的以恩。


    “這個故事,我從來沒聽過。在我們的曆史中,迦太基市與艾莉莎並沒有出現。奈特羅德神父,那傳說是真的嗎?”


    “這個嘛”


    亞伯似乎正想回答些什麽,不過卻被平板的聲音給打斷。


    “現在評估過去的資料是沒有用的——建議改在作戰結束之後再進行。”


    一直對著熒幕上的地形圖仔細觀察的托雷士回身說道。


    “沒時間了。現在要做的是阻止沙漠暴風的進行、以及對米蘭公爵與大使館的救援工作——我們必須趕快列出計劃。”


    “說的是沒錯問題是要怎麽做?”


    “首先,要讓控製係統停止運作。”


    拉杜說過“沙塵暴會在信號牽引之下來到這座城市”。所以,隻要找出控製係統,然後加以破壞——


    “但是要如何進行?控製係統要怎麽把它給找出來?”


    “沙塵暴的行進方位上有什麽?”


    “迦太基市啊!所以是在市內?”


    “肯定。而且在市區之中,黑暗時代的遺跡得到完整保存的隻有一個地方。”


    對著熒幕上麵所描繪的迦太基鳥瞰圖,托雷士用手槍的鐳射光加以照射。位在老市區、教廷大使館旁邊的大教堂亮起一個紅點。


    “是大教堂地下的‘女王之墓’!哎呀?不過哪裏應該已經徹底封閉了”


    “從地下水道可以潛進去。”


    亞伯由懷裏取出的,是一張起毛的紙片。


    “這是波羅米尼博士所拿的地圖。發現的時候,還以為是為了盜墓之類的原因我想,應該是拉杜雇他來做遺跡複原的工作。後來他被我們逮捕,為了擔心情報外泄,拉杜才會將他殺害。”


    “那麽,這樣就能讓‘沙漠天使’失去效用?!”


    “不過到那時候,就換成米蘭公爵會遇到危險。”


    就如托雷士麵無表情地說明,若是“沙漠天使”停止運作、拉杜不可能坐視不管。隻要“拉古葉”的一發子彈,教廷大使館就可能化作一堆瓦礫。


    “兵分兩路吧。”


    銀發神父一邊確認地圖,一邊給出提案。


    “我來讓‘沙漠天使’停止運作。在這段期間,以恩和凱特想辦法拖延時間,牽製盧克索男爵。”


    “問題是要怎麽拖延時間——”


    凱特擔懮的皺起了眉頭。


    “盧克索男爵不是想殺了孟斐斯伯爵?我得想辦法製住‘拉古葉’孟斐斯伯爵和托雷士神父又是傷患要以火焰魔人位對手,戰力似乎不足?”


    “不,有戰力。”


    以恩搖頭,回身望向背後。


    然後伸展背脊、抬頭仰望著自剛才始終默然抱著雙臂、神色不悅不發一言的男子。


    “佩卓斯修士。”吸血鬼少年對著異端審問官說道。“我想借用你的力量。”


    “什麽?!”


    在場的人全都注視著以恩的臉。


    這個少年是不是頭殼壞了?


    不過以恩仰望佩卓斯的臉雖然有點蒼白,表情卻很冷靜,眼中甚至泛著澄明的光芒。


    “在和拉杜對峙時,你的能力,我給予高度評價你願不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你是說真的?”


    異端審問官用著棕熊被從冬眠之中吵醒的聲音說道。


    “本人可是異端審問官——是你的天敵啊?你居然要本人把力量借給吸血鬼?”


    “是的。當然不會要你白借。”


    少年點頭。臉上既沒有誇耀、也沒有絲毫的迷惑。隻是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口——


    “隻要事情結束,我就將頭顱雙手奉上。這樣如何?”


    “閣閣下!不行啊,那種約定——”


    凱特慌亂的打算阻止,亞伯卻搶先出手,用視線製止了修女,然後默默搖頭。


    在那期間,以恩並未察覺背後的動靜,依舊繼續說道。


    “拜托。隻要現在就好,能不能把你的力量借給我?要和拉杜對決,就需要你的力量。”


    “——本人要問你一個問題,以恩。”


    帶著依舊不悅的神情,佩卓斯開口問道。


    “為了和那吸血鬼對決,你不惜藉助本人的力量,到底有什麽理由?是怨恨嗎?”


    “我想應該不是怨恨。”


    以恩側著頭思索,然後回答。仿佛在和自己體內的誰對話似的,一邊聽著那個誰所說的話,一邊結結巴巴的回答。


    “那個男人曾經是我的好友。不,我到現在還是這麽認為我不希望朋友再繼續犯錯。”


    “……”


    “毀滅騎士”仍是板著臉,抱著雙臂。仿佛畫布上麵所出現的古板臉孔露出掙紮不已的表情,瞪視著以恩。


    依然握在手裏的槌矛,是不是要卷起狂風、朝著少年的頭頂劈下?


    “喂,凱特修女。”


    “啊、嗯?什麽事?”


    異端審問官一臉不悅的瞪視著突然遭到指名,慌忙直起身子的修女。


    “這艘船艦上有沒有武器庫?”


    “啊?噢,算是有的請問有什麽事?難道你想劫機?


    ”


    “少說這種蠢話,快替本人帶路。”


    佩卓斯將槌矛往地麵重重一擊,然後忿忿的說道:


    “要跟那個火焰魔人交手,本人也需要適當的裝備。”


    “啊?”


    凱特睜大眼睛。在這時候,等在一旁的以恩則神色亮了起來。


    “那那麽!”


    “你可別搞錯了,吸血鬼!”


    少年綻開了嘴角,相對的,佩卓斯則恨恨的翻動著嘴唇、發出怒斥。隻憑手腕鐵扣轉動的槌矛,簌的在以恩眼前定住。


    “本人可不是為了幫你!是為了教會與迦太基二十萬市民,同時也是為了那些被殺的部下而戰!隻要解決了那個拉杜,接下來就要受濕泥、以及這些叛徒——你給我記清楚了!”


    異端審問官恫嚇似的放話完畢,然後撅著嘴、把臉轉向一旁——但卻似乎有點害羞似的,臉頰微微泛紅。佩卓斯維持著這個表情,耍脾氣似的在口中嘟囔。


    “算了在那之前就先行休戰。”


    剛才的晃動到底是怎麽回事?自己好像又睡著了。


    艾絲緹由淺眠底層緩緩浮向現實的岸邊,睜開薄薄的眼皮。


    或許是許久未有的熟睡,讓腦袋呈現出無比的清明。不過還沒睡夠,還是想睡。如果可能,最好是長久不醒——隻要呆在這裏,就能夠將一切全都忘記。


    (全都忘記?)


    血液與火焰的氣味在鼻孔深處更醒。艾絲緹一邊讓意識飄遠,一邊問著自己。為了不要觸及相關一切思考,費力地讓意識遊移著。


    不願想起。在那時候,那雙巨大的羽翼


    (不要去想!)


    在入睡與醒來的狹縫間,艾絲緹試著將意識沉到睡眠之海的底層,不願去想。不能去想。睡吧。隻要睡著了——


    “艾絲緹?”


    小心翼翼的聲音隨著敲門聲一同傳來,將她拉回到現實。


    “呃艾絲緹,你醒了嗎?”


    “?!”


    迅速覺醒的意識,將血液與火焰、雷電與幽暗,以及那東西的記憶,隨著驚叫聲同時喚醒。


    (不要過來!)


    此時已經完全醒來了。不過艾絲緹還是用毯子蓋著頭頸,沒有移動——不,是無法動彈。在門的對麵——是那東西。


    “你還在睡啊。”


    在門對麵的那東西歎了一口氣。修長的影子映在毛玻璃上,微微彎垂著頸子——看起來相當寂寥。


    不過艾絲緹並沒有被騙。她緊緊閉上眼睛、屏住了呼吸。


    快點走開吧,快點


    “那我就不打擾了——抱歉把你吵醒。”


    好,你就這樣走吧,快走


    “不過,不曉得還能不能再見到麵,我就在這裏把想講的話說一說。不然也許會後悔——你就邊睡邊聽吧。”


    艾絲緹心底的呐喊完全白費,在門對麵盤腿坐下的神父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甚至還嘟噥嘟噥的開始說話。艾絲緹能做的事隻有一件——就是蓋上毯子、把眼睛牢牢閉上。


    “首先,今天讓你吃盡了苦頭,實在抱歉我會反省。你很害怕吧?”


    神父用沉穩的聲音道歉。聲音雖然不大、卻聽得很清晰。


    “你一定很害怕因為,連我都對自己感到恐懼。我想你隻會更加害怕。”


    (呃?)


    “連我都對自己感到恐懼”是什麽意思?


    那時候的他,宛如破壞的化身——看起來就像沉醉在破壞之中。她卻說“連我都對自己感到恐懼”?


    不知從何時開始,艾絲緹好像全身都化成了耳朵,專心聽著神父的獨白,自己卻沒有發現。


    “對了,你在前幾天是不是跟我說過?‘為什麽老是鬼混不肯認真!’那東西就是答案。是啊,那東西”


    亞伯的聲音仿佛正拚命飲下什麽苦汁,之前的墮天使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是一如往常靠不住,卻又深愛著人類的那個神父。隻是有某種不可遏抑的東西,在聲音裏頭翻卷著。


    悲傷?絕望?失落感?不,是全都混雜在一起的聲音——


    嘔血般的聲音。


    “那東西不是你想的那樣。那東西絕對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種力量,我無法詳細說明,不過那東西是截然不同的對,真要說起來,就像是我的罪惡刻印”


    仿佛不是照著艾絲緹,而是對著自己體內的某人告解似的,亞伯閉起了嘴。


    “——一旦變成那東西,我就對自己對他們失去了控製。”


    再度開口的時候,聲音裏夾雜著深深的悔恨。


    “所以,我想盡量不要在你麵前動用。要是用了,隻會讓你感到害怕嗯,我是想盡量不要用。”


    這回則是直接閉上了嘴巴,門外的人就這樣動也不動。


    艾絲緹也沒有動。


    隔著一道薄薄的門,神父與修女枯守著靜寂。在微微響起的飛行船引擎聲中,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


    “噢,沒時間了。”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位於門外的神父。


    聲音之中有著如夢初醒的味道。高個子的身影似乎仍舊依依不舍,朝著毛玻璃送上一瞥——


    “不過唯有這點,要請你相信——我想當你的夥伴。你和以恩,我無論如何都要保護。這點是真的。也許你不相信。”


    門外的身影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似的略微駐足,不過最終似“不想再打擾病人的安寧。仿佛輕聲歎了口氣,然後就靜靜的,在門前轉過身去。無精打采、拖著腳步的靴子聲,從走廊上麵逐漸遠去。


    “……”


    艾絲緹依舊蓋著毯子,動也不動。


    “你從頭到尾根本就吝於展現實力!”


    在那間旅館被她痛罵的時候,他也隻是一臉寂寞的低著頭——就像現在這樣。


    看他什麽也不回答,艾絲緹更是火大,於是把他痛罵了一頓。


    結果,自己卻把前來營救的亞伯說成——


    “怪物!”


    那個時候,在他臉上浮現的表情,艾絲緹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對,自己把他稱為怪物。“我是你的夥伴”——這人對自己這麽說,自己卻叫他怪物。


    “連我都對自己感到恐懼”——他是這麽看待自己。


    “神父!”


    這時候,艾絲緹的身體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從床上跳了起來。


    “等等我!神父,你不要走!”


    已經走到聲音傳不到的地方了?亞伯並沒有回答。艾絲緹慌慌張張地把手放上門把,這才發現自己所穿的隻有毫不性感的內衣。


    “衣衣服!”


    她在枕邊找到自己清洗幹淨的修女服,然後急忙套過手臂。


    焦急的扣著鈕扣,然後奔出走廊——


    “呀?!”


    撞上正巧由那裏經過的修飾服男子,艾絲緹跌了一屁股。鼻頭一陣刺痛。


    “痛痛痛痛痛你你沒事吧,亞伯神父?”


    “否定。我並不是奈特羅德神父。”


    修女揉著泛有淚光的眼睛,俯瞰自己的是麵具一般毫無表情的臉孔。


    “請提出損害評估報告,艾絲緹布蘭雪修女。”


    “托、托雷士神父是你。”


    茶色短發削得薄薄的神父依舊無言,扶起了少女。到這個時候,艾絲緹才終於發現對方的裝束並不尋常。


    “你你要付戰場嗎,伊庫斯神父?”


    “肯定。”


    托雷士簡潔回答,兩間掛著粗鐵管前端纏扭著不規則圓錐狀鐵塊的物體。那是能在三十米距離以外讓戰車全毀的拋棄式火箭炮——對


    戰車火箭炮(panzerfaust)。背上還有三角裝備的重機關槍。身體周圍卷滿了彈匣。腰上掛的是對戰車用磁力吸附地雷,腳踝上的皮帶,則綁著足以割斷水牛脖子的粗柄刀刃。


    “我們正要往迦太基市區移動,和滯留於市區上空的空中戰艦‘拉古葉’以及吸血鬼盧克索男爵拉杜巴旺交戰。隨後解放大使館。”


    “大大使館?!”


    所以,剛才亞伯會來道別,是因為他也參加了那場戰爭?


    “神、神父他奈特羅德神父人在哪裏?他也和伊庫斯神父一起?”


    “否定——他在那裏。”


    托雷士所指的,是開在走廊下方的小窗。


    眼前所見的是一片砂海。恐怕是遊牧民族的休憩場所之類的。可以看到粗糙搭起的小屋與水井。然後,垂頭站在井邊的是銀頭發、高個子的身影。


    “在二十五秒前,奈特羅德神父已經下船。之後要和我們分開行動。”


    亞伯正好鬆開手裏所握的繩子。繩子一點又一點的被“鐵娘子ii”給收回,在場隻留下亞伯,定定地朝著這裏凝望。


    “為為什麽亞伯神父要下船?!”


    在這期間,空中戰艦再度開始航行。神父往這裏眺望的身影在一忽兒之間遠去,變成豆子般的大小。


    “為為什麽?!為什麽隻有亞伯神父要留在那裏?!”


    “亞伯神父屬於特殊部隊。”


    柔緩的女聲回答了少女的疑惑。天花板上的監視錄影機微微移動,轉往艾絲緹臉部方向。


    “本艦正要前往迦太基市區上空,和空中戰艦‘拉古葉’以及盧克索男爵接觸。在這期間,亞伯神父於迦太基市地底負責其他任務。”


    “不過,在過於接近市區的地方降落,有被敵人發現的可能。”


    窗外已經變成一片黑暗,完全見不到亞伯的身影。盲眼神父依舊用反光鏡片對著少女,針對凱特的話加以說明。


    “奈特羅德神父預定要由那個水井潛入水道,在地底徒步前往市區。”


    “——啊,艾絲緹修女,你要去什麽地方?”


    凱特叫住了托雷士才說明到一半、就已經不知往哪邊跑的艾絲緹。


    “其實是想讓你在安全的地方下船,隻是沒有時間。在交戰期間,你就呆在船艙之內待命。”


    “我要和奈特羅德神父一起走!”


    艾絲緹一邊原地踏步、一邊回頭。


    “請把我帶回奈特羅德神父那裏,凱特修女!我我要一起去!”


    “這點我無法許可,艾絲緹布蘭雪修女。”


    托雷士的聲音冷冷的響起。


    “奈特羅德神父前往的是‘沙漠天使’的控製係統中樞——同往迦太基地底‘聖艾莉莎之墓’的地下水道。你就算同行,也隻是礙手礙腳而已。”


    連他也說自己“礙手礙腳”!


    對,也許自己真的是礙手礙腳。可是——!


    “求求你,托雷士神父!我、我有話”


    抓著冰柱似的神父衣角,艾絲緹放聲呐喊。


    “我有話要跟他說!求求你!”


    “……”


    托雷士用不帶任何感情的反光鏡片,望向泛著淚水的修女眸子。緊抿的唇說出了由零與一所構成的思考。


    是的,他並不是人類——而是機械。


    “我無法準許你與奈特羅德神父通行,艾絲緹布蘭雪修女。你無法成為戰力。同時也沒有回返時間。”


    沒有感情的戰鬥機械,對少女的哀求無情的拒絕。


    “凱特修女,將船艦停在適當位置,讓她下船。就算讓她通行前往‘拉古葉’,她也隻會礙手礙腳。”


    殘忍的語句,再次鞭打著少女。


    “托托雷士神父!你說得太過分了”


    沙塵暴正逐漸逼近,這機械人偶居然說,要將少女單獨丟往沙漠?


    “就算再不成戰力,也不能”


    “讓她留在船上反而危險。奈特羅德神父手上的地圖應該有備份。把那個和護身用的武器給她,讓她下地麵——隻要潛入地下水道,就能躲過沙塵暴。”


    “啊?”


    潛入地下水道?!


    艾絲緹的臉啪地亮了起來。


    “那、那,托雷士神父!”


    “當然,潛入地下水道之後,你要往哪裏去,就和我們無關——自己的命,就要靠自己保護。”


    無血無淚的殺戮機械就說到這裏,“後冷冷的往回走。


    ii


    自沙漠對麵出現那道黃牆開始,雖然仍是深夜,市區卻像被搗毀的蜂窩似的亂成一團。


    從勉強保住性命、逃出沙漠的遊牧民族嘴裏知道那是沙漠暴風的時候,剛開始,市內的人全都想著要逃。可是,陸路在沙漠風暴中被切斷了,海港則在數小時前,因為空中戰艦的戰鬥而無法使用。僅剩的空路,得以運用的隻有極小部分擁有飛船與飛機的富豪。前往機場的重要道路被驚慌民眾給塞爆,結果也隻是無謂的送死。


    其中老市區的市民則回到了教廷大使館周圍。不過簇擁過來的這群人是因為看到浮在大使館上空的空中戰艦,準備搭個便車好逃離這裏。


    擁擠的民眾開始驚慌。想必是知道港口無法使用以後,往海那邊逃的人群又全都兜了回來。隨著時間緊迫,騷動隻會變得越來越嚴重。


    “——不過請放心,閣下。”


    教皇大使馬裏奧寇特納一邊念著八字胡,一邊自豪的報告。


    “為了以防萬一,本大使館備有同往郊外的密道。我會與您同行,請盡快前往機場避難”


    “你說什麽傻話啊,大使。”


    卡特琳娜細框眼鏡深處有剃刀色光芒一閃,隨即將書簽夾入了所讀的詩集中。一邊輕咳,一邊瞪著主教的臉。


    “我們可是神的仆人,要是棄前來求援的黎民於不顧自行逃走,今後還有誰肯信任教廷?就算有人要逃,唯獨我跟你,必須留到最後。”


    “閣閣下,我、這個我我還不想死!”


    “哎呀,還真剛好。我看所有擠在那裏的人,全都是這麽想的——來人啊,把主教帶到房裏。為了讓禱告不受打擾,從外麵把門給好好鎖上。”


    被拖行而去的大使悲鳴聲逐漸遠離,卡特琳娜一連苦澀的聽著,最後則維持了同樣的表情,改往頭頂瞪視著。


    以在天國負責調查、揪舉天使違法之天使為名的空中戰艦“拉古葉”,依舊保持沉默滯留在空中。灰色戰艦底部,代表了彈倉解除鎖定的紅色燈光正在緩緩的閃爍。


    “剛才通訊過的那個拉杜說”


    瞪著緊緊貼近的側舷炮台、卡特琳娜苦澀的自言自語。


    “隻要我們不逃,他就不會危害我們,可是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沙漠暴風給吞沒。”


    如果能和“鐵娘子ii”取得聯係至少還能想點辦法——,


    但是,“拉古葉”似乎施加了強力的電波幹擾,所有的無線電全都失效。另一方麵,在異端審問局與特務警察在港口遭到殲滅的此刻,大使館僅存的戰力也無從抵抗。


    “羅蕾塔修女。”


    “是的,閣下。”


    對著走入的修女,卡特琳娜用手指向門外的群眾。


    “讓他們進入大使館。再這樣下去會有人受傷對了,以婦女小孩與老人優先。”


    “這樣好嗎?要讓那些人進館內?”


    “沒關係。你不認為在這種時候,才是推銷信仰的大好機會?”


    卡特琳娜再次望向門的方向,然後輕咳著。


    “既然都走到盡頭,至少要讓他們找回心底的安寧,這就是


    我們的工作——你怎麽了?”


    卡特琳娜回望羅蕾塔的臉。發現年輕修女的表情似乎連樞機主教的聲音都沒聽見,隻是仰望向自己身後、透過回廊可以窺見的夜空。


    不、不單單是羅蕾塔。其他修女、甚至擠在門前的群眾,在不知不覺之間全都叫喊著、仰望南方的天空。


    “你們在看什麽那是?!”


    卡特琳娜將頭轉往他們視線所在的方位,這時詩集掉落,連她也站起了身來。


    在黎明前夕最是黑暗的夜空對岸,一道純白色的光正在移動。急速接近的光輝,在仰望的一行人麵前越變越大,終於凝成了優美的白色剪影。


    “那是‘鐵娘子ii’!”


    iii


    就在第十個彈夾用完的時候,最後的對人攻擊組件同時遭到了破壞。


    亞伯一邊用力喘氣,一邊回望著自己走來的道路。在壁麵所塗抹的化學熒光劑光芒裏麵,像香菇般的鐵製組件正冒著無數白煙。散落四處、有著齒輪構造的蜈蚣是維修用的自律機械。這個遺跡仿佛直到最近還依然存活著。


    “不,或許該說有人讓他更醒了。”


    滾倒在牆壁角落的空酒瓶,酒名是“女王之淚”——最頂級的迦太基佳釀。


    將鉤爪伸向自己的殺人組件殘骸輕輕踢開,亞伯踏上了正麵的祭壇。剛才被抓傷的側腹正咕嘟咕嘟的滲出紅色物體。隨著血液的流出,力量似乎也從體內跟著流失。踏著階梯的腳益顯沉重。


    “哎呀,才這麽點傷,真沒用,我可是怪物啊。”


    如果這裏還有哪個認得他的人在場,看到撇著嘴角正在自嘲的朋友,想必會感到難以置信。用喝醉般的零亂腳步,爬上小山似的階梯狀金字塔,亞伯的臉已經變成一片蒼白。


    “係統,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抵達祭壇頂端之後,亞伯輕聲說道。打開懷表的蓋子,擺在控製台旁邊一看——四點四十分。還有二十分鍾的餘裕。自己可能趕得太急了。


    “係統,目前的輸入方式是什麽?要求切換到語音模式。”


    “管製係統收到。”


    順暢、冷漠且無機的聲音,回答了問話。


    “係統使用者請輸入指令。另外,進行中的工作將以並行方式繼續。”


    接下來,就是將他之前曾經作過許多次的事情重複一遍。亞伯念起了“咒文”。


    “係統,要求切換位管理者模式。我的密碼是——”


    “不許輸入密碼。采用掌紋比對。係統管理者,請將右手放在旁邊的控製台上。”


    就在控製台旁邊,約有手冊大小的燈光亮了起來。亞伯取下手套,輕輕將手滑入那個區域。


    “比對開始結束。確認管理者為聯合國航空宇宙軍火星計劃管理部保安科亞伯奈特羅的中校,識別號碼unasf九四—八—rmoc—六六六—零二ak.”


    淡淡的光,將祭壇逐漸裝點成聖誕樹一樣。亞伯的手離開控製台,再度和看不見的某人展開對話。


    “係統,要求切換位管理者模式。目前進行中的工作強製結束。然後係統自毀。”


    “這裏是係統,拒絕切換位管理者模式。輸入者的身份為達管理員資格。”


    “什麽?”


    銀發神父臉上,頭一次出現了疲勞之外的神情。之前累到彎曲的腰杆也挺直了,伸長著背脊探向控製台。


    “係統,再次確認身份。這絕對是最高層身份。”


    “係統再次確認開始——結束。這裏是係統,拒絕切換為管理者模式。輸入者身份未達管理員資格。”


    “太扯了!”


    亞伯的臉浮現狼狽之色。擺在鍵盤上的手指迅速的上下移動。隻是眼前的熒幕卻見不到任何反應。


    “係統,我的身份應該在rmp—所有關卡都能自由通行才對。不可能有這種事!再次確認。然後將確認的指令序列全告訴我!”


    “係列了解。再確認指令序列——”


    [?]


    圓框眼鏡滲出的藍色眸子閃過懷疑的光芒。突然之間,合成聲音陷入了沉默。


    “怎麽回事,係統?”


    是當機了嗎?


    不過其他機能還在順利運行。係統上麵的“沙漠天使”倒數也依然持續著。


    “係統,快回答!切換為管理者模式的指令取消——”


    “有”


    仿佛電線接觸不良的收音機,突然被看不見的手給拍打過似的。之前的不順簡直不像真的,合成語音再度以平板的嗓音說著流暢的句子。


    “錄影資料強製播放。”


    “強製播放?有病毒?”


    就在亞伯咋著舌,再度將手伸向鍵盤的時候——


    “——早安,亞伯。”


    溫柔的聲音在耳畔出現。


    聲音很清澈,讓人聯想到天空似乎很高的晴朗春日、在某條小河河麵、反射出白影的陽光。


    “——四點四十八分。對貪睡的你來說,還想當早。”


    “……”


    這時年輕人臉上所浮現的表情,究竟該怎麽形容才好?


    好像快要哭出來、又像馬上就要生氣發出怒吼、不,就像等著別人斥責的小孩子一樣——用著以上都對、也全都不對的奇妙神情,亞伯伸出手,突然又像被製止了似的垂下手來。然後緩緩將臉抬起,眼前站著一名女子。


    要說年齡,應該是和亞伯一樣,或者是比他年長一些。往上盤棋的發絲是讓人聯想到高級紅茶的紅色,額頭點著朱砂的褐色麵龐,中間則是亮著金色、配色神奇的眸子,閃著叫人懷念的光芒。緊裹身體的短衫上麵鬆軟的纏著一圈布疋,是目前已經失傳、稱為“沙麗”的民族服裝。


    “你該不會說你又熬夜沒睡吧?既然回到這個星球,就該好好改回二醜u|小時一個周期的生活步調醜v鴽r.”


    “我當然有。又不是小孩子。”


    亞伯用帶點尷尬的神情搔了搔下巴。不過眼睛卻含著某種懷念的光芒,凝望著對方的臉。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多久了,莉莉絲?”


    被稱為莉莉絲的女性——不,正確說來是女性“立體影像,什麽也沒有回答。


    看來除了配合啟動時間改換問候語的原始人工電腦之外,“未搭載模擬人格程式的對人界麵。她那柔和微笑著的視線,甚至沒有望向亞伯的臉。


    “不過很遺憾。你會見到這個檔案,代表突尼斯已經淪陷。艾莉莎岱爾休萊特中尉是否安然撤退?你別看她那樣,其實她也有頑固的一麵,我很擔心。而且,她似乎很討厭你們所以才準備了‘沙漠惡魔’這樣的東西。”


    美女似乎深深的歎了口氣。簡直可以感受到體溫的精巧影像神情哀戚的搖頭。


    “其實那種東西,我是希望盡量不要設置。可是突尼斯和油田地區萬一落到你們手裏,西歐也就危險了。休萊特中尉和我勉力複興的這座城市,如果非得落在你們手裏,那麽寧可選擇親手將它毀掉。這點中尉當然也同意。隻是,亞伯”


    耳邊傳來徐徐吐氣的聲音。她的眼睛並沒有望向亞伯。視線前方隻有一片黑暗。不過即使如此,還是可以確定,她是在對著銀發的年輕人說話。


    “艾莉莎跟我打賭。在你們之間,唯有你,似乎還有希望——唯有你,似乎還留有近似人類的心。所以,隻有在侵略突尼斯的人是你的狀況下,我預先留下附有條件的‘沙漠惡魔’中止指令。”


    “有條件?”


    仿佛忘了對方是立體影像這件事,亞伯往前探出了身子。圓框眼鏡深處的眸子閃著近似慘痛的疲憊。那份疲憊,和眼前女性所浮現的表


    情有著驚人的相似。


    “是的,有條件。就是這座城裏的‘殘存者’——你們稱之為地球認識吧——你至少要救出一人。如果你將‘殘存者’一個不剩的加以殲滅,賭注就是艾莉莎贏了。你、以及和你一起襲擊這座城的‘歸還者’,會全數沉入沙漠底層。不過,一個人也好。要是你對‘殘存者’——你所憎恨的‘地球人’能夠不下殺手,那賭注就是我贏了。”


    美女羞怯似的笑著。


    “到那時候,你要把那名‘殘存者’帶來這裏。讓他——或者是她——進行掌紋比對。係統在確認遺傳情報之後,會給出‘沙漠惡魔’中止指令的提示。反之,如果是你們‘吸血鬼獵人’和‘歸還者’,中止指令絕對不會運作。隻有‘殘存者’,你所憎恨的那些人,才能停止‘沙漠惡魔’拯救你亞伯。”


    為什麽對手身在遙遠的彼方,卻能投注像這樣、仿佛足以看穿一切的視線?——立體影像溫柔的、仿佛擁抱著誰似的,張開了雙臂。


    “我知道你愛這個世界。雖然你與世界為敵,不過那隻是愛的反麵。因為愛、因為信任、因為期待,所以在覺得遭到背叛的時候,你會難以承受。也因此,你與這世界為敵——不過,即使如此,你還是愛著這個世界。你沒辦法真的去恨。”


    影像劇烈晃動。原本完美的立體影像夾雜了白光。構成影像的光纖粒子由輪廓的部分徐徐開始分解。


    光纖返回的最後一瞬,再一次,美女的視線仿佛捕捉到亞伯的臉。


    “亞伯,這世界並不是你的敵人要回頭永遠不晚。別忘了。”


    “太遲了,莉莉絲。”


    朝著空無一人的黑暗,亞伯用茫然的聲音低語。


    光線彈起、黑暗與沉默再度返回的同時,時間已經指向四點五十分——離沙漠風暴的到達隻剩十分鍾。


    “一切都來不及了。不論是你還是我!”


    下個瞬間,亞伯的手變魔術似的掏出腰間的手槍。毫不回頭直接扣下了扳機——槍響。再一發——槍響。又一發——槍響。沒有間斷的——三發槍響。


    不知何時潛到身後的三個影子,肩膀、手肘、還有臉頰全部中彈。跌落到祭壇下麵。


    “很遺憾,這裏並沒有殘存者。隻有我——以及他們。”


    亞伯帶著又哭又笑的表情,俯看著眼前。在槍聲的沉沉回聲之間,三抹影子仿佛什麽事也不曾發生似的爬了起來。軍用外套、防毒麵具、還有鋼盔——不過從碎裂的麵具下方所透出來的,卻是長長的牙齒。


    “太狠毒了居然染指長生種的屍體。”


    亞伯一邊咳嗽,一邊揚手。已然用盡的彈殼隨著響聲與硝煙一齊掉落地麵,這時插入了新的彈夾。


    不過同一時間,自動化獵兵也出現了動作。


    足足有短劍長度的鉤爪在閃動中跳躍——下個瞬間,那末影子像被抹掉似的消失。


    “‘加速’!”


    微小的低語,被巨大的槍聲給蓋過了。六發子彈連射,但卻全都發出濕濡的聲響,被吸入了外套左胸口的部分,飛濺的血水玷汙了神聖聖女的祭壇。


    “嗚!”


    隨著低低的呻吟聲,舊式左輪手槍離開主人的手、沾滿血跡滾落到地麵,發出了堅硬的金屬聲。唯有槍口升起的硝煙,像失去目標的利牙似的,泛著空虛的白影。


    神父被推倒在祭壇上,三抹影子圍了上來。牙齒分別從脖子、肩膀、腹側咬進去,就像野獸一般,壓著獵物的四肢不肯離去——


    在那個瞬間,亞伯的眸子染成了鮮豔的紅色。


    [超微機械“吸血獵人02”40%限定啟動——]


    嘴唇忽然定住了。


    取而代之、有那裏所吐出來的,是宛如已經活了千年的老人疲憊至極的歎息。那雙眸子不知何時又恢複成藍色。俯看著吸食自己血液的落魄吸血鬼們,那張臉突然浮現了莫名而茫然的笑意。


    “哎呀算了。偶爾這樣,可能也不錯”


    發青的嘴唇吐出了老人般的氣息。


    再做什麽,其實也沒用了。


    如果她所說的正確,“沙漠天使”隻能由短生種來將它中止。但是,剩下不到十分鍾,要用什麽方法把短生種帶來?這種事,隻有神才辦得到。


    是的,毀滅終究無法避免。


    包括卡特琳娜到二十萬人的性命都將失去,城市會沉入砂海的底層。說不定,此刻已恩也已經被殺。然後,人類社會和“帝國”很快就會爆發戰爭結果,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白費。


    疲倦。實在是太疲倦了。


    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間走了很長的路。疲倦極了。


    “就在這裏讓一切結束,似乎也不算太壞)


    再也不必煩惱什麽。既不用害怕別人、也不用令人害怕,最重要的是,是不用害怕自己。


    其實像這樣,眼前逐漸暗淡下來,心裏反而感覺到非常平靜——


    “你又在鬼混什麽,神父!”


    就在這個時候,依舊溫柔擁抱著神父的死亡陰影,被朝氣蓬勃、近乎暴烈的怒斥聲以及凶猛的閃光徹底劈碎。


    iv


    “這些家夥是什麽東西?!”


    一邊叫嚷,一邊還能揮動手腕,對來襲的敵人做出反擊,實在了不起。“毀滅騎士”的名號並非浪得虛名。


    隻是在這個狀況下,對手太難對付。穿著外套的男子用最小限度的動作移動身體,槌矛便突然發出響聲,在幾厘米的誤差之間錯失了目標。雖然命中了便是必殺凶器,可惜卻隻擦過防毒麵具邊緣。已然揮下的槌矛接著虛浮的擊中腳邊。如果是地麵,便能充分吸收沖擊力。不過擁有金屬板硬度,由防彈纖維所製成的飛行船氣囊還是用微妙的力道將揮落的槌矛給彈了回去。“毀滅騎士”的身軀也在瞬間往前泅泳。


    “四點鍾方向,佩卓斯修士。”


    配合著平板的聲音,佩卓斯將武器刺往右斜後方。槌矛和逼向背後的自動化獵兵所砍下的戰斧交叉互擊,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多謝關照,托雷士神父!不勝感激!”


    “不必——聽得見嗎?‘鐵娘子’。”


    眼睛看不見的神父輕輕倒退一步。戰斧揮舞,從他修士服的衣角上麵擦過。托雷士對那方向看也不看,直接扣下扳機。頭部被炸飛的外套男子拉著紅色血絲,摔向了位於遙遠眼下的市區。


    “請回答,‘鐵娘子’。‘拉古葉’的階級狀態還沒結束嗎?”


    “再一會還要再一陣子,”神槍手“。


    電波幹擾相當嚴重。“鐵娘子ii”的艦身就位於目前正進行戰鬥的“拉古葉”氣囊上方僅僅五米的空中。幾乎伸手可及的距離,凱特從耳機所傳來的聲音卻夾雜著嚴重的雜音。


    “病毒不曉得是誰設計的,不過手腕相當高明請再稍等一會。”


    “動作快。我和佩卓斯修士先想辦法擋住——”


    發出呐喊的騎士正擊潰第三隻自動化獵兵——這麽一來就隻剩下五隻。托雷士一邊射穿往頭頂跳躍而來的第四隻眉心,一邊用看不見的眼睛轉往船頭的方向。


    “那邊的戰鬥,狀況相當不利。”


    在氣囊前端,閃動著短劍的小個子身影發出了咆哮。


    “——拉杜!”


    纖細的腳往氣囊上麵一踢,身影就像慢動作似的朝著眼前的敵人逼近。劍光閃動著往側邊一削,數根藍色發絲就飛舞在夜空中。


    但是在這個時候,年輕人眼圈發黑的眼睛卻浮現了諷刺的笑意,朝著以恩的死角切入。兩手亮起了藍白色火焰的光芒。


    “嘖!”


    以恩的劍全然憑著直覺


    揮舞,逐一擊落了火球。不過這純粹隻是假象。火焰魔人的身影如幻夢一般消失,然後浮現在少年的背後。以恩直覺性的想往側邊跳開,隻是——


    “好戲還沒上場哩。”


    在冷笑中伸出的手,抓住了單薄的肩膀。筋肉燒焦的氣味充滿了整片黑暗。自視甚高的帝國貴族唇邊湧出了叫人掩耳的痛苦呐喊。


    “唔不行!”


    聽到以恩的哀號,佩卓斯修士的氣勢瞬間一弱。


    “不行——要專心,佩卓斯修士!六點鍾方向!”


    就在托雷士將第七隻的心髒貫穿捏碎、同時發出警告的時候,由正後方所擊出的戰斧刀刃也已襲向了佩卓斯的背部。於是“毀滅騎士”同樣發出短促的哀號,腳地踩空。失去平衡的身軀就這樣,由傾斜的氣囊邊緣直直摔了下去。


    追在佩卓斯身後,托雷士也跟著滑了下去。他像在氣囊上麵追逐似的逐漸滑落,並朝著襲擊佩卓斯背部的自動化獵兵——同時也是最後一支——開槍狙擊。無頭的身軀翻落到市街上麵的時候,他也千鈞一發的抓住了整直直往下墜落的佩卓斯的頸子。丟棄手槍的另一隻手,則驚險萬狀的攀著氣囊邊緣。


    不過——


    “怎麽樣?看來你朋友是沒空幫你了。”


    拉肚抓住以恩肩頭的手一邊施力,一邊陰陰的笑著。少年雖然拚了命想要掙紮,手指卻像老虎鉗似的硬抓著不放。


    “為、為什麽,拉杜”


    “我不是說過了?因為你很礙眼呀,以恩法透納。”


    不知道為了什麽,男子回話時的笑臉看起來卻像在哭。


    “你是陛下的寵臣、血統純正的大貴族你的存在對我而言太眩目了,所以,我要讓你在絕望之中遭到殘殺。就這麽簡單。”


    “不是這樣的拉杜,你別說謊。”


    雖然筋肉被燒灼著,以恩卻沒有保持沉默。


    “我們認識都幾十年了?你以為我會被這種無聊的謊言蒙騙?你在說謊。別人也就算了,你別想騙得過我。”


    “謊言?我沒有說謊。”


    在麵具時的笑臉深處搖晃著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情感?


    拉杜用加倍傲然的態度,繼續裝聾作啞。


    “我討厭你。所以想貶低你。如此而已。”


    “不,不是這樣!你要是想貶低我,在那間房裏,又何必藉短生種之手來殺我!為什麽你不親自動手!你不必多費功夫,輕輕鬆鬆就能把我給殺掉!”


    “……”


    第一次,火焰魔人的臉上失去了笑容。露出冷笑的嘴唇抿的死緊,消瘦的臉頰透露出緊張——以恩一邊在劇痛之下扭曲著臉,一邊繼續喊話。


    “你再重新考慮吧,拉杜。要是現在回頭,這次的事我會當作沒發生過!你重新考慮,讓‘沙漠天使’停住!求求你,我的朋友!我不想再和你繼續爭執了!”


    我的朋友——就在這個單字從以恩嘴裏吐出的刹那,拉杜口中發出了激烈的喘息。


    “辦不到,以恩。”


    拉杜的臉孔扭曲判若兩人、其中浮現的是激烈的憤怒——以及深不可測的悲哀。


    “事到如今才要回頭怎麽可能!以恩,你得死在這裏。然後短生種的城市馬上就要沉在沙漠底下!對,我不能再回頭了!”


    “拉杜!你這不講道理的家夥!”


    在一瞬間,兩名吸血鬼之間發出了血花。


    拉杜的手握著染血的肉片。不過他自己也瞪大了眼睛站在原地。肩頭肌肉被撕裂、回過身去的以恩,單邊手臂正刺穿了他的胸部。


    “唔呼!”


    “你的心髒在我手裏——”


    回過身來才發現,連頸動脈的一部分同時跟著受傷。激烈的失血造成意識逐漸遙遠,以恩死命的撐住,然後低聲說話。或許是筋肉灼傷的緣故,出血比想象中要來得好控製,劇痛反而能阻止意識飄遠,可以說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拉杜,讓‘沙漠天使’停住!”


    以恩虛弱的呐喊。


    “把它停住——時間還來得及!”


    “很遺憾”


    受了傷的火焰魔人唇角滴血,同時嗤笑著說道。


    “那不是歸我管轄的,以恩。”


    “什麽?!”


    “啟動它的是其他人。而且,我也沒辦法叫它停住你特地賭命前來,卻違背了你的期待,真是抱歉。既然來了,那就一起墮入地獄吧,我的朋友。”


    火焰魔人再次將手伸向少年。燃燒的手像要抱住小小身軀一般、大大的張開來——


    就在這個當頭。


    之前像死了一樣、動也不動的灰色空中戰艦震動身軀、發出猛烈的咆哮。


    “哼,重新控製了電腦是吧不過太遲了。現在再做什麽也是枉然。”


    站在猛烈加速、開始往前沖的空中戰艦氣囊上方、拉杜諷刺的笑道。


    是的,現在就算再做什麽,一切也都太遲了。拉杜再度垂下視線,用灰暗的笑容俯視看著在自己的影子之中,痛苦喘息的少年。


    ——影子?!


    直到這個時候,拉杜才終於發現,自己的影子正清晰的,黑漆漆的映射在氣囊上方。


    “糟了,這艘船——”


    拉杜彈起似的回頭。望向“拉古葉”前進的方向。


    黑夜帶著一抹微藍,沉落在東方海麵。


    然後,從水平線彼岸探出頭來的是——


    “黎明——!”


    下個瞬間,毫無遮蔽的直射紫外線襲向了帶傷的吸血鬼。比體麵提早一步到來、本日最初的陽光,讓全身的細菌群發出了悲鳴、開始沸騰。


    “?!”


    隨著無法發出的悲鳴,拉肚緊掐著喉嚨。那雙手已經覆滿了醜陋的水泡。紫外線造成細菌群的活動異常亢奮,從手開始,逐漸侵蝕著宿主的身體細胞。水泡占據了皮膚露出的部分,朝著火焰魔人的全身逐漸擴散。


    “以以恩!”


    在火紅一片的視野中,拉杜看著另一個長生種。少年正倒在氣囊上麵,全身活生生的被燒灼著。


    “嗚”


    長生種一邊搖晃著,一邊朝著少年的方向伸出手去。


    燒傷蔓延的手臂,呈現著意圖環抱以恩身軀的姿勢。


    在那個刹那,火焰魔人的身軀,像被看不見的拳頭毆擊似的彎折了下


    去。


    等到察覺自己是被與身同高、投擲而來的槌矛直接擊中,身軀已經朝著後方大步踩空。接著飛來的槍雨則毫不容情的、射入拉杜已然受傷的全身。


    “……”


    耳邊聽著遠遠傳來的槍聲,一邊緩緩落向海麵的時候,拉杜溶解的視網膜中所映現的最後影像,是維持著槌矛投擲姿勢、仿佛在嚷著什麽的異端審問官,以及舉著冒出硝煙的槍口,朝著朋友飛奔而去的小個子神父身影。


    確認藍發身影依然墜入逐漸孕育白光的海中,機械化步兵猛地展開疾馳。少年的身體依然持續著激烈的痙攣。


    “‘鐵娘子’,放繩子下來!”


    神父一邊跑,一邊按著耳機。對並行在“拉古葉”上空的“鐵娘子ii”,作出明確的指示。


    “孟斐斯伯爵的傷勢,到達足以致死的程度。現在開始將他回收。盡快做好治療的準備——”


    在這個時候,托雷士身旁有什麽正快跑穿過。當機械化步兵的聽覺感應器捕捉到它的時候,進入“加速”狀態的佩卓斯修士,已經出現在受傷的吸血鬼身旁。


    “開啟艙門,凱特修女!”


    將早已失去意識的以恩身軀抱起,異端審問官怒吼著。然後背向太陽、護著少年的身軀不受日光暴曬


    ,再度叫喊。


    “再不快點,小鬼的命就沒了!還在蘑菇什麽!”


    “好好的!”


    隨著受到氣勢震懾般的女音,升降用的艙門逐漸開啟。比艙門開啟速度還早一步,佩卓斯驍勇的雙足已經朝著氣囊一踢。碩長的身影在一瞬間便挪移了將近五米的距離,鑽進艙門之中。


    “孟斐斯伯爵的狀況如何?!”


    “他還活著。隻要馬上急救,應該保得住性命。”


    佩卓斯回應著貨艙廣播器所傳來的聲音,然後將少年身軀輕輕平擺在床上。臉色因為反應促進劑使用過度而帶點蒼白,不過聲音裏頭卻全然感受不到一絲疲態。


    佩卓斯一邊再度起身,一邊獨白似的低語。


    “那麽,殺我部下的仇、以及那個火焰魔人全都解決了。也就是說,本人已經沒有理由在協助你們是吧?”


    “——肯定。”


    異端審問官徐徐回身,回應他的則是正巧鑽進艙門的小個子身影。手正擺在腰間槍套的位置。托雷士保持著隨時都能拔出m13的姿勢、輕輕放下肩膀,用平板的聲音回答。


    “感謝你的協助,佩卓斯修士。”


    “那麽,休戰就到此為止。”


    被血染汙的臉龐轉為嚴肅,佩卓斯將“叫喚者”的前端對準床上的少年。那副模樣,不再帶有絲毫溫情與慈悲。帶著嚴肅的神情,異端審問官向神麵對罪人似的發出了宣言。


    “從現在開始,本人要消滅這名吸血鬼。之後,我要追訴你們這群以卡特琳娜為首的異端分子,交付異端審問你覺悟吧?”


    “……”


    托雷士沒有給出任何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在握住槍托的手上微微使力。


    就在貨艙並不寬闊的空間裏,帶電般“殺氣快速奔騰——


    “——看來奈特羅德神父並沒有趕上。”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異端審問官這一方。隻見他仿佛忘卻了吸血鬼以及拔出手槍的神父的存在似的,朝著背後轉身,對著依然開啟的艙門方向,麵色不悅的眯起了眼睛。


    在夜晚與白天邊界的海的那一頭,遠遠可以看到的,是籠罩在黎明前夕、微暗之中的迦太基街景。然後,由對麵逼近的黃色暴風似乎並沒有轉弱的意思。在依然猛烈吹拂的沙塵暴麵前,市區已經開始蒙上黃色的霧氣。


    “‘沙漠天使’仍在繼續靠近很可惜,現在不是和異端分子交手的時機。”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毀滅騎士”嫌惡似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然後翻過身去。對以恩與托雷士全都視而不見,直接走向艙門的方向。


    “佩卓斯修士?”


    躺在床上的少年發出虛弱的聲音。沾有薄膜的眼睛移動著,虛弱的仰望著異端審問官的身影。佩卓斯俯看著他,一臉傲慢的從鼻子哼出一聲。


    “按照原定計劃,本人應該要拘捕你,然後彈劾絲佛劄樞機主教不過身為神的使”,“前”要“則”趕“救”市“—”關“你”的“端”問“還”下“再”吧。總有一天,本人會親自動手。“


    “毀滅騎士”一口氣吐出這些話,然後從艙門朝著眼下的“拉古葉”直接躍下。


    v


    闖入者所射出的圓錐狀物體,直接命中了咬住亞伯側腹的自動化獵兵胸部。然後想要舀起它的身子似的直線前進,朝著牆壁猛撞。在下個瞬間,隨著爆炸聲一同炸裂開來。


    就算是吸血鬼,同樣也有弱點。腦幹、頸椎、心髒——隻要同時轟掉這些地方,就連想複活也找不到機會。


    剩下的兩隻,就在這時跳離神父的身軀。就算沒有智能,也能了解同伴是在一瞬間就被幹掉。於是保持著警戒的距離,伺機而動。


    不過,亞伯似乎沒空理會他們。


    “艾絲緹?”


    亞伯連修士服上麵滲出的血也不擦,發愣似的說道。


    位在眼前的,是他早已熟悉、個子嬌小的修女。白色配藍色的修道服,在這樣的黑暗之中看起來格外美麗。不過修女手中所握的,卻是對戰車火箭炮的發射管。


    “你沒事吧,神父?”


    艾絲緹將用盡的火箭炮一丟,奔向依然躺臥在地的神父。瞥向亞伯的臉上浮現了不安的表情。


    “傷勢怎樣?還能不能站?”


    “啊嗯,還好。”


    “太好了”


    仰望著一邊搖晃一邊起身的亞伯,艾絲緹鬆了一口氣似的、表情轉為和緩。不過也隻維持了片刻。少女將開始放鬆的嘴唇硬是拉緊,朝著對方比自己還高兩個頭的臉孔尖銳的瞪視著。


    “對了,神父,你在幹什麽?!”


    “嗯啊?”


    “你‘啊’什麽啦!”


    亞伯反射性的拉長背脊、采取直立不動的姿勢,艾絲緹仰視著亞伯,雙手叉腰。


    “你工作做完了沒有?還有空陪那些家夥玩,看你好像還蠻閑的嘛?”


    “不、不,還沒”


    “我就知道受不了,才稍微沒盯緊,你就這副德性。”


    “我我錯了。”


    “不用忙著道歉。”


    艾絲緹在亞伯眼前豎起手指,然後一臉怒氣似的下令。


    “你還是先趕快把工作給處理好。我也來幫忙。”


    “噢、噢。啊,可是”


    “‘可是’什麽?”


    這樣好嗎?


    像自己這樣的男子,要向這位少女借力。


    自己是怪物、是罪人,受到了詛咒。現在還要在她麵前


    “啊,對了,我有一句話忘了說。”


    艾絲緹一邊將目光從暗沉著臉、靜默不語的亞伯臉上挪開,一邊想起什麽似的開口。


    “我有一句話非得告訴神父,所以才會趕過來。”


    “啊?”


    要告訴我的話?


    是什麽啊?


    亞伯將熒幕上麵所顯示的倒數讀秒、以及周圍正伺機而動的獵兵全都忘記,一臉呆愣的張開了嘴巴,艾絲緹則背過了身,高聲說道。


    “我要清楚地告訴你,像你這麽沒用的人,根本沒什麽好值得害怕的!”


    “啥?”


    意想不到的語句,讓亞伯露出了驚慌失措的神情。艾絲緹帶著慪氣似的連轉身,用發出宣戰布告般的口吻斬釘截鐵的說道。


    “對,我根本、完全、一點都不怕你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呼,好輕鬆。”


    神父望著說出想說的話、神情氣爽的籲了一口氣的少女,臉上浮現又哭又笑的表情。


    “呃、艾絲緹”


    “唔?”


    神父神情嚴肅的發話,艾絲緹不可思議的回望著。亞伯朝著她的臉,深深低下了頭。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現現在沒空講這種事啦。”


    少女仿佛生氣似的崛起了嘴。然後指著周圍逐漸逼近、身披外套的影子說道——


    “該快收拾他們,把工作做個收尾我也來幫忙。”


    “遵、遵命!任務——”


    神父大力頷首,雙手轉了個方向。


    “收到!”


    刹那間,腹部被擊中轟開的是正朝著艾絲緹飛舞而下的自動化獵兵。


    “——艾絲緹,這邊的就交給我!”


    亞伯瞪視著雖然撞上牆壁、卻又若無其事的重新爬起的黑外套身影,發出怒吼。


    “至於你,就負責停住那邊的電腦!”


    “你說這個?可是像我這樣的生手,要怎麽做才好?”


    “隻有你才辦得到!現在沒空詳細說明!總之你先坐在那裏!”


    一邊對槍口維持警戒,獵兵們一邊也確實的、一點一點


    拉近了距離。亞伯用背脊確認少女已經坐上控製台,然後繼續給出指示。


    “首先,把手放在右邊發光的位置!”


    “呃是這個嗎?”


    艾絲緹碰觸到指定位置的時候,之前仿佛當機似的定住不動的熒幕,開始跳出了新的文字。


    “神父!出現好多奇怪的數字?”


    “就是那個!用鍵盤把它打進去!”


    亞伯回過頭微微一瞥,確認那群數字。確實是中止的密碼。


    “全部打進去。要一字不漏!不能搞錯,要冷靜!不過動作要快!”


    “收收到!”


    時間已經十四點五十八分。然後,作為中止密碼的提示數字看起來似乎很多——趕得及嗎?


    “我會趕上給你看!”


    “就交給你了!”


    亞伯背向猛然與鍵盤展開格鬥的少女,視線轉向他的敵人。事到如今,也隻能靠她了。他的工作就是確保她的安全。


    黑外套的身影逐漸逼近,眼睛越過神父、望向在她身後的艾絲緹。他們是似乎也察覺到,目前正在發生的是什麽情形——希“與絕望正在眼前纏鬥著。然而,讓其中一方的天平往下傾斜的關鍵並不在神父、而是在少女的手裏。


    “休想對她出手——你們的對手是我!”


    亞伯幹脆的斷言,然後拋下了槍。


    那雙眸子,在下個瞬間染成鮮豔的純紅。


    [超微機器“吸血鬼獵人02”40%限定啟動——承認!]


    在轉瞬間,黑色的空氣開始沸騰。


    就在漆黑色閃電發出聲響飛濺而起的時候,朝著天花板跳躍的自動化獵兵右腕已經拉著紅絲、撞向了天花板。


    “?!”


    像死魚般沾著薄膜的眼瞳,微微浮現了近似人類的狼狽之色。保持著距離往後倒退的動作,是因為對突然跳出的對手戰力感到警戒。


    “我對死了還得不到安息的你們感到同情。不過——”


    神父用冷冷的聲音宣告,手裏攜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雙刃大鐮刀。朝著後方看也不看的,直接加以揮動。


    “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在這時候,從背後跳上的一稚自動化獵兵身體被砍成兩半撞上地麵。心髒完全遭到粉碎,號稱不死的戰士也永久停止了活動。在這時候,他所劈下的另一邊刀刃則砍向從天花板落下的另一抹影子。不過這邊則是發出高亢的聲音,被那家夥手中所持的短劍給彈了回來。


    就像磁鐵的同極一般,兩邊不斷的互相彈開,兩方身影也拉開了距離。而下個瞬間,這回則像哪邊的磁極換了方向似的、同時也像兩抹身影之間拉長到極點的橡皮筋縮回來了一般,兩者開始麵對麵、展開激烈沖突。


    “!!”


    張開抹血似的口腔、發出呐喊的是瀕死的吸血鬼。黑色的風正對著它,發出細聲的低語。


    “主啊,請饒恕我的罪賜我贖罪的機會”


    這有如永劫般受到詛咒的力量。緊緊纏附著身軀的可怖存在——不過,被加諸於身上的這份“詛咒”,對他而言,現在卻是保護重要事物、讓贖罪變成可能的唯一力量。


    “塵歸塵、土歸土——阿門!”


    在交錯瞬間,奔騰的鮮血將天花板染成一片朱紅。從頭頂被一分為二的自動化獵兵殘骸發出濕濡的聲音、跌撞在地麵上。


    就在這個時候,後方正與鍵盤格鬥的艾絲緹發出了聲音。


    “神父,打完了!時間是四點五十九分!”


    “讓我看看。”


    亞伯提著大鐮刀,走向了控製台。越過少女的肩膀望向熒幕。那裏有著巨大的數字,正化為光芒在閃動著。


    “好,接下來隻要將它輸入”


    亞伯將手伸向輸入鍵。接下來隻要讀取中止密碼,係統就會緊急停止。“沙漠天使”的能源供給也會被切斷,那股沙漠暴風就會當場消滅——


    不過,這是亞伯卻突然發現,有雙眸子正凝視著自己。艾絲緹正定定的朝著這裏仰望。


    “啊”


    神父的嘴微微顫抖。想起“吸血鬼獵人”的活動還未停止。紅色眼珠、長長的牙。然後全身染血、不折不扣的怪物姿態正暴露在她的麵前——


    “沒關係,神父。”


    不過艾絲緹卻沉穩的開口。那雙眸子,定定地望向自漸形穢而低垂著頭的亞伯。神父那擺在輸入鍵上、凍結似的停住動作的手,有雙柔軟的手掌輕輕疊了上去。


    “我不是說過了?我一點都不怕你。”


    少女自豪似的發出宣言,然後重疊的掌心徐徐按下了按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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