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們要小心、


    不可輕看這小子裏的一個。


    (馬太褔音第十八章第十節)


    〈這回是幾年,亞伯?〉


    男子在防彈玻璃的對麵坐下,開口問道。看守的人已經走了。亞伯·奈特羅德說出上司交代的數字。


    “七千三百天——好像是二十年吧!”


    〈還真不錯啊……說來聽聽吧!〉


    那是一名讓人不自覺聯想到大型肉食動物的男子。


    南方人特有的淺黑色麵孔、身手靈活的巨大身軀……連恣意生長的蓬亂頭發,看起來都像獅子的鬃毛。髒亂的囚衣依舊無損他的風格。


    “請先看這張照片。上個月在阿爾比恩北方海域,有貨船在航行中遭到吸血鬼集團襲擊。死者八名——這是當時其中一名襲擊者的屍體。”


    男子望向桌麵的眸子瞇成了細線。


    照片裏頭躺著一具不到十歲的兒童屍體。染滿血跡的身軀,四處都是紫黑色的彈孔。就算是不喜歡小孩子的人,看了還是會覺得殘酷到不忍卒睹。


    不過在他背後有根拉得長長的透明突起——和昆蟲的薄薄羽翅頗為酷似的器官,證明了那並不是人類。還有張得大開的口中,所露出的凶猛利牙也是一樣。


    〈“妖精”——在吸血鬼當中同樣少見的亞種。怎麽把他幹掉的?〉


    “碰巧有民間的獵人坐在船上。而且這片海域從以前就陸續出現行蹤不明的船隻……”


    〈多餘的解說就免了。既然連a都出動,應該不是一般的吸血鬼事件吧?〉


    亞伯點頭,取出了另一張照片。在某座公園,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們眼神畏怯地望著相機,位於中間的少年——就是剛才的“妖精”。


    “麥可·達林,出生於阿爾比恩王國的倫迪尼姆。半年前在社福機構遭到綁架。同時關於他的家族調查是一片空白。和吸血鬼遺傳完全沒有關聯。”


    〈也就是他在行蹤不明的半年之內“轉型”了?〉


    “是的,他是‘轉型者’,——後天性吸血鬼。”


    吸血鬼。在“大災難”之後的世界突然出現的異種智慧體,這個稱謂是來自於古老的傳承。吸血行為、近乎異常的生命力、陽光與銀是致命弱點……“他們”的生態幾乎是與傳說重疊,不過有一點倒是與傳承有巨大的差異。


    就是很少會傳染。


    在傳承之中有提到,吸血鬼的犧牲者也會變成吸血鬼,數目會呈等比級數的方式增加。不過事實上,吸血行為的被害者,隻有不到百分之零.一的極少比例會變成吸血鬼——稱之為“轉型”的後天性吸血鬼化現象,算是極其稀少的病例。


    “據說‘轉型’也牽涉到被害者的體質以及加害者吸血鬼的性質,至於真實情形則尚未明朗。隻知道是很稀少的病例。”


    〈不過也不是沒有。殺了七名修女的亞曆山大·史考特前倫迪尼姆主教——負責那件案子的人是你吧?〉


    略微豐厚、但形狀工整的嘴唇彎成了ㄟ字形,男子將緊著手銬的手臂交疊在胸前。


    〈雙倍的“稀少”。不過要說是“偶然”嘛……這老頭是誰?〉


    被放在桌麵的第三張照片拍的是一名男子。那是雙頰豐潤、表情充滿了慈愛的前老年期紳士。


    “前倫迪尼姆綜合大學醫學係主任詹姆士·巴雷教授。以童話作家身份廣為人知的阿爾比恩貴族。目前已經退休,在自家的領地度過餘生。”


    〈哎呀,真叫人羨慕。然後咧?這幸褔的老頭又怎樣了?〉


    “綁走達林的是專門誘拐兒童的組織。a和阿爾比恩當局試圖加以舉發,不過……”


    〈失敗了?〉


    “在闖入的三分鍾前,秘密基地就被摧毀了。”


    第四張照片中的廢墟,看起來就像被巨人踐踏過的紙雕作品。瓦礫四處飛散,名符其實地碎成了粉末。


    〈哼!這用的不是炸藥。〉


    “根據前往調查的派遣執行官‘吉普賽女王’所說,現場有使用高周波武器的痕跡。慶幸的是,在存活顧客名單之中,發現了收買包含達林在內數十名兒童的人物。他是…”


    〈詹姆士·巴雷。〉


    “是的。而且他的領地似乎就在距離出事海域不到三十公裏的小島上。”


    男子似乎早料到了這個答案,臉上浮現嘲諷的表情。


    〈哼哼,原來如此……對了,那個陰森森的槍手咧?說來說去,這種工作不就最適合他?〉


    “托雷士神父在前次任務當中受傷,目前正在米蘭進行治療……怎麽辦,裏昂,你肯接下這工作嗎?”


    〈我討厭全是小孩子的工作。因為會惹來一堆麻煩。〉


    “所以,你是拒絕了?”


    〈我又沒這麽說。既然刑期可以縮短二十年,就算是聖彼得大教堂,我也要把它攻陷。〉


    男子露出相當顯眼的犬齒,手邊響起金屬的聲音神奇地,之前還牢牢緊著的手銬,在不知不覺中卻已經消失。


    〈可以馬上出去嗎?要是手續很麻煩,我能不能自己出去?〉


    “我跟典獄長還有話要說。”


    亞伯搖響手邊的鈴鐺。看守的人從厚厚的鐵門另一端抱著仔細疊好的聖袍,走入了會客室。


    “請換上那邊的衣服,‘獅牙’——a派遣執行官裏昂·迦西亞·德·艾斯杜利亞神父。”


    “了解。”


    1


    “‘外麵’的事你還記得嗎?溫蒂?”


    彼得露出帽沿深處的白色麵龐,如此問道。


    太陽的餘光即將沒入地平線,將海染成血一般的色澤。今天開始又是新的一天。


    “溫蒂小時候是在‘外麵’吧?‘外麵’也能看到這樣的景色嗎?”


    “可以啊。不過沒這麽漂亮……不,不隻是夕陽而已。”


    在波浪的另一邊,最後一滴陽光融入了海麵,少女仔細加以確認,然後總算拿下了帽子,歎一口氣。


    “不論是海洋還是森林,這座島都是最美的。‘外麵’已經被大人汙染了。”


    “果真是‘大人’害的。為什麽‘大人’就隻會做壞事?像溫蒂你們——”


    “別說了!”


    少女呐喊起來。不曉得是在懼怕些什麽,隻見她臉色發白,抱著肩膀不停地顫抖。


    “求求你,‘大人’的事就別再說了……我不想聽!”


    “對…對不起!對不起,溫蒂!”


    彼得慌忙地將手伸往溫蒂的背部。彷佛要讓少女穩定下來似地,小小的手拚命撫摩著她的背。


    “沒事了。沒事了,溫蒂。我會幹掉他們!誰敢欺負溫蒂,我就會幹掉他們……你不要哭!”


    “……嗯。”


    在蕎麥色的發絲下麵,少女順利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是的,在這座島上,自己是最年長的大姊姊。在這種時候,總不能讓弟弟為自己擔心。


    “是啊,有彼得陪我……‘大人’才不可怕,不會有事的。”


    “嗯!我會把他們通通幹掉!”


    “謝謝你。彼得……那就全靠你了。”


    少女把手放在少年的頭頂,輕巧地站起身來。已經開始看得到星星。這個時間,差不多該把其他孩子叫起來了。


    “好啦,該準備做飯了。彼得,你去牛棚裏幫我拿牛奶……”


    才說到一半,溫蒂就發覺對方沒把自己的聲音聽給進去。少年心不在焉地朝天仰望著,視線前端則是落在——


    “……你看,那是什麽鳥?”


    “彼得,叫大家到‘學校’集合!”


    那個東西的影子正一邊冒著濃煙


    、一邊逐漸擴大。溫蒂用手指著站在島中央、小山丘上麵,附有高聳鍾樓的白牆建築。聲音因為緊張而出現難以控製的尖銳。


    “動作要快!我去看看那個東西!”


    “我也要去!”


    “太危險了!你跟大家一起……”


    “我不要!既然你要去,那我也要去!”


    “……真是的,拿你沒辦法。”


    少年頑固地堅持自己的主張——少女撫著少年因緊張而僵硬的麵頰,然後苦笑。


    “好吧,那我們就一起去。”


    “嗚噗!”


    在著水的同時,飛起的儀表板直接擊中了臉部。水上飛機揚起紅色拋物線,整個翻覆了過去,然後像果汁機似地上下左右搖擺——最後浮船用驚人的力道擱淺在沙灘上,水上飛機才總算停止了運轉。


    “……嗨,已經到了,先生。”


    “我、我還以為會沒命……你不能用平穩一點的方式降落嗎,裏昂神父?這樣根本搞不懂是著水還是墜機。”


    亞伯一邊將麵紙塞入鼻孔,一邊瞪著擔任駕駛的同僚。爬到沙灘上麵一看,老舊的機體四處出現龜裂,引擎甚至還微微冒著白煙。


    “我有什麽辦法?受不了,這台破銅爛鐵突然間噴火咧。”


    “什麽破銅爛鐵,這不是你從哪兒弄來的飛機嗎?別的不挑,偏偏挑這種古董……”


    “很抱歉,我朋友那邊就隻剩這台……而且又便宜。”


    雖然他常常誇口說“隻要肯出錢,從飛機到棺材都能弄到”,不過亞伯似乎並沒料到,原來飛機和棺材還是一組的。


    “啊~這下慘了。賠償費會被狠狠地海削一筆。回去後,會計不知道又要念多久……”


    “不用擔心。無線電被壓壞了。就算你想回去,恐怕也回不去。”


    “噢,那我就放心了……你、你說啥!?”


    麵紙力道十足地從亞伯鼻孔噴了出來。隻見他帶著立刻就要暈倒的表情,往蓄著優雅胡髭的同僚逼近。


    “無、無線電壞了!?那、那我們不就……不就遇難了?”


    “這個嘛,也可以這麽說。”


    “為什麽你可以回答得這麽冷靜!噢,主啊,叫我在這種地方、和這位大叔共度餘生,那還不如去死算了——嗚哇!?”


    神父那彷佛呐喊著世界末日的聲音突然中斷。類似青蛙被踩扁、趴伏在沙灘上麵的姿勢也就算了,後腦勺的腫瘤、以及滾落在旁有如拳頭般大小的石頭又是怎麽回事?


    “……喂,你還活著嗎?”


    裏昂百無聊賴地俯視著陷入詭異沉默的同僚——沒有得到回答。而且還開始一抖一抖地出現小小的痙攣。


    “嘿,你掛了嗎?雖然你是個鬱卒、不要臉、又沒錢的男人,不過人還算不壞。好好安息吧……喝!”


    大漢的手腕靈巧地往上一彈。厚實的掌心發出聲音的同時,飛來的石塊已經被穩穩地接住。


    “喂喂,我還以為是捉迷藏,原來玩的是接球遊戲?”


    神父嘲諷地低語著,反手一揮。單靠手腕力道擲出的石礫發出聲響,沒入了沙灘對麵,一片靜寂的夜之森林。


    “……!”


    當陰暗的樹叢間發出短促的悲鳴,裏昂的身影已經不在沙灘上。龐大的身軀正踢著砂礫急速奔跑,用肉食動物般的動作,躍向意圖逃往森林裏的小小身影。


    “可惡!放…放開我!”


    “……搞什麽,隻是個小鬼嘛!”


    像野貓一樣被抓住衣領的身影正在拚命掙紮——裏昂一邊用專業手法拎起那亂揮亂舞的小東西,一邊泄氣地說道。


    那是一名不到十歲的少年。是這島上的孩嗎?寬鬆的吊帶褲配上有補丁的無袖上衣,雖然樸素,不過都有仔細清洗過。


    “可惡!叫你放開我、放開我啦!”


    “你是這島上的人嗎?你父母人在哪裏?我想找個大人說話。”


    “我哪來的父母!像你這種‘大人’,這裏就隻有一個……”


    “彼得!”


    悲鳴聲的來源,是由樹叢之間滾爬出的另一抹身影。那是身著藍色女侍服的少女——蕎麥色的秀發梳或發髻,大約十五歲上下的女孩,麵孔在月光下因為恐懼而發青。


    “彼得,你先乖乖聽話……請、請問,你是海盜嗎?這、這島上什麽也沒有。要食物的話,我可以給。求求你,把那孩子給放了……”


    “不會吧……像我這種紳士,你把我當海盜?”


    裏昂依然提著四處亂踢的少年,用盡可能和善——彷佛豺狼發現離群小羊般的笑臉——自以為殷勤、而且深信不疑的口吻報上名號。


    “你好,小姐。我是裏昂神父——教廷的巡視神父。對了,在那邊翻著白眼的是我的夥伴亞伯神父。我們在出差前往倫迪尼姆的路上遇到了暴風……抱歉,無線電能不能借用一下?”


    2


    “紅茶和咖啡,你要哪一種?”


    “難得來一趟,那就紅茶好了……啊,麻煩你放十三顆砂糖。”


    聽到褻瀆式的要求,穿著女侍服的少女似乎有點吃驚,最後才覺悟似地開始迅速移動著湯匙。不久之後,茶杯就飄著高雅的香氣擺在桌麵上。


    “請用,讓您久等了。”


    “噢,真是感謝……嗯~好香。來阿爾比恩出差,等的就是這個。要喝茶還是得來阿爾比恩才行。嗯嗯。”


    戴眼鏡的神父啜飲著紅茶——應該說他正在喝的是呈泥漿狀的某種東西——看起來相當滿足。或許是頭部後方的刺痛已經消失,隻見他禮儀不佳地把手臂撐在桌上,笑得一派天真。


    從餐廳窗口可以望見圍繞著這山頂小屋的森林。如果是白天,應該可以看到沙灘和著水在那裏的水上飛機,現在因為夜幕低垂,什麽也看不見。隻有目前單獨一人、正在修理機體的神父揮著鐵錘的聲音,斷斷續續乘著海風飄了過來。


    “抱歉啊,溫蒂。突然冒出來,還讓你請我喝茶。”


    “別這麽說,你難得來一趟,無線電卻故障了,實在是很抱歉……我想等主人回來就可以修理了,不好意思,這方麵我有點……”


    “噢,晚點給裏昂神父看。別小看那位大叔,他可是挺厲害的……隻是你的主人不在家,這樣有點遺憾。那位大名鼎鼎的詹姆士·巴雷教授,我一直想見他一麵。聽說他很喜歡小孩。”


    亞伯將喝幹的茶杯擺在桌麵,用頗為好奇的視線視著周遭。


    說來說去,這間房子本身就是阿爾比恩傳統貴族所用的別墅,不是什麽希罕的東西。不過布娃娃、玩具、板球用的球拍……樣樣都是兒童會喜歡的小東西,看似他們所畫的稚拙蠟筆畫散置其中,還是相當壯觀。整間房子就像幼兒房一樣。


    根據溫蒂的說明,這夢幻島原本是座無人島,是被巴雷整個買下來的。他在退休之後搬了過來,同時還收養許多無依無靠的孩子。這些玩具就是那些孩子們的東西。


    “忘了是在什麽時候,曾經讀過博士因老化研究而得到女王贈勳的報導。身為醫學博士與童話作家,同時還是喜歡小孩的高尚人士……哎呀,真的有人跟神一樣耶!”


    “跟神一樣……是嗎?”


    身穿女侍服的少女倒著第二杯紅茶,表情微帶著僵硬。不過亞伯似乎沒看出來。他還是一樣傻呼呼地說道:


    “不是嗎?這世上有父母把自己小孩賣掉,居然也有人願意領養和自己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也對,就某種層麵來講,是跟神一樣。不,至少對我而言,他就是神——”


    “啊?”


    亞伯口中喝著第二杯紅茶,眼睛瞇了起來,


    但不是因為少女暗沉的口吻叫他吃驚。純是因為愛困的緣故——或許是飛行的倦怠,困到不可思議。


    “‘對我而言’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我也是‘博士’——也就是主人撿回來的孩子。”


    “原來如此……那就和女兒一樣囉。”


    “女兒?不……應該說是小白鼠。跟女兒可差得遠了。”


    小白鼠可是不太妥當的一種形容詞——亞伯正想勸勸少女,卻因為睡意而找不出適當的句子。為了讓腦袋清醒一下,他啜飲了一口紅茶。


    “溫蒂,我覺得啊……”


    “別管我的事了,神父……我想問問你的事。”


    溫蒂對擺在自己眼前的茶杯碰也不碰,開口問道。看她說話的態度,之前一派柔順的女侍模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用宛如女王的口吻質問著亞伯:


    “神父,你是從哪邊來的?”


    “羅馬。國務院特務分室——稱為a的單位……”


    (咦?我在說什麽?)


    頭顱相當沉重,唯有如頭輕快得有點詭異。亞伯甩甩頭,想讓意識清醒一些。他再度啜飲紅茶,但紅茶的甜味卻化成了渣滓,沉澱在意識的底層。


    “這就對了,你可以多喝一點……我泡的紅茶很好喝吧?”


    “……!?”


    朦朧一片的思考,勉勉強強發出了聲音。


    (慘了,紅茶裏麵被加了什麽東西……)


    亞伯立刻捏緊雙手。想藉著痛覺來讓意識清醒。不過有纖細的手指阻止了他的動作。


    “多餘的事都不要想,神父。”


    溫蒂輕輕地用手包住神父的雙手,然後將嘴湊向神父的耳邊。


    “你隻要集中精神回答我的問題……什麽是a?”


    “溫、溫蒂,這樣是不行的……”


    “回答我的問題。什麽是a?”


    “國、國務院特務分室……調查……吸血鬼事件……進行非合法性處置……”


    神父痛苦地呢喃著,少女用發出冷光的眸子俯視著那張臉,然後點頭。


    “剛才的飛機失事並不是偶然吧?為什麽會來到這座島上?”


    “麥可·達林……兒童綁票組織……名單……巴雷教授……巴雷教授人呢……?巴雷教授他……人在哪裏?”


    “咦?居然還有意識,真了不起。這樣的藥量,連大象都要開始唱歌了。”


    溫蒂佩服似地歎了口氣。將亞伯臉上成顆的汗水輕輕抹去。


    “神父,你來找主人嗎?那真是遺憾。剛才我已經說過了,他不在這裏。這是真的——不,不光是他。這裏連一個‘大人’都沒有。”


    “這是……什麽意思……”


    卡嚓一聲,通往廚房的門打了開來。無數個小孩從門的對麵探出頭來。有高大的、瘦小的、男的、女的……長相與體格雖然各自不同,不過都用同樣毫無表情的眼睛凝視著亞伯。


    “失蹤的……所以……這座島果然是……”


    “這裏是夢幻島。”


    溫蒂俯視著眼瞼逐漸闔上的神父,溫柔地低語著。


    “是屬於我們、屬於孩子的島嶼。”


    “嗯,把那邊的汽化器接起來,再把這邊的皮帶綁緊……好,這樣如何?”


    螺旋槳發出啪嘶一聲,然後開始旋轉。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卷起的風形成了波紋,往外擴散開來。裏昂滿意地仰望著重拾生機的機體。


    “嗬,小case啦。好了,接下來是無線電……喂,小鬼。你要躲在那邊躲到什麽時候?”


    大漢無情地回望著縮在沙灘上麵、哭喪著臉的少年。


    “要哭就去別的地方。吵死了。”


    “……我沒辦法保護溫蒂。”


    彼得的臉太暗了看不見,不過可以聽到窸窸窣窣吸著鼻水的聲音。


    “明明就說好了……說好要保護她的……我卻輸給了叔叔……”


    “欸——不要哭個不停啦!還有,你說誰是‘叔叔’?”


    裏昂一邊從機體上麵拔下無線電,一邊怒吼。


    “別看我這樣,我可是還不到三十歲!又不到能稱為大叔的年紀……你是怎樣?輸了不甘心?你白癡啊!你覺得小孩子贏得過大人嗎?”


    “贏不過嗎?”


    “贏不過的啦!小孩子贏不過大人——這是理所當然的。”


    “理、理所當然?”


    “是啊,理所當然……糟糕。這果然不行。”


    裏昂一臉絕望地俯視著焦黑的無線電,然後歎了口氣。與其修理這東西,還不如燃起烽火會來得有希望一點。


    “喂,小鬼。我的同伴——就是那個看起來有點呆的四眼田雞,你知道吧?幫我把他叫過來。”


    “戴眼鏡的神父?我知道了,等我一下。”


    “啊、稍等一下。”


    裏昂叫住了正要跑開的少年。然後秀出厚實的手掌,臉還用力擠成一團。


    “剛才那一記真的很痛。你這孩子很有希望。”


    “真的嗎?那我會變得像叔叔這麽厲害嗎?”


    “噢,說不定可以變成第二厲害。”


    彼得露出了笑臉。一邊無比開懷地笑著,一邊說道:


    “太好了……我是‘失敗作品’,還以為自己沒辦法變強呢!原來是這樣,隻要變成了‘大人’,我也可以贏得過‘成功案例’!謝謝你,叔叔!”


    “‘失敗作品’?‘成功案例’?”


    就在裏昂質問著那詭異用語的時候,少年已經朝著山丘一溜煙跑走了。


    “喂,你先別走!那個‘失敗作品’是什麽意思……哇咧,已經跑啦!”


    裏昂朝著遠遠地、消失在樹林對麵的背影目送了一會,然後一下又一下地抓著頭。


    “受不了,所以我才討厭小孩,真是有夠麻煩……對了,那個蠢蛋到底在拖什麽拖?要是敢給我喝茶,我就讓他再也討不了老婆……欸?”


    〈有了。有了有了。在這裏。〉


    裏昂抱著無線電殘骸,啪答啪答地走在淺灘上麵,雙腳突然間停了下來。隱隱閃動著光芒的眸子謹慎地環視著周遭。


    “……是小鬼嗎?”


    〈不對,不對……我們才不是“小鬼”。〉


    嘻嘻哈哈的笑聲,是好幾個孩子的聲音。不過聲音是從哪邊傳來的?原本以為那是耳邊交錯的低語,但下個瞬間,卻又彷佛森林對麵傳來的回聲……


    〈你在看哪邊?這邊啦!〉


    “……哇噗!?”


    裏昂一個回頭,身子跟著往後仰。


    才剛發現引擎的聲音抬高了一些,水上飛機已經猛地在水麵上開始滑行。


    “哇、哇哇!”


    連躲避的時間都沒有。甚至無暇去為繩索被鬆開的事感到驚訝。巨大的浮船朝著神父壓了過來,隨著某種東西碎裂的細微聲響,海麵上升起了暗紅色的氣泡。


    “幹掉了嗎?”“幹掉了、幹掉了。”“嘖,我也想開開看啊~”


    水上飛機將神父壓在底下、停了下來,有三個小孩地從駕座上麵露出臉龐。單手各自拿著海盜彎刀與短槍,穿著條紋水兵服,配上假胡子和眼罩。


    “搞什麽,還真簡單咧!”


    “因為他是‘大人’嘛,很正常啦!之前還不是這樣……”


    “來吧,把屍體拖上來。要是引來鯊魚,趕來趕去還挺麻煩的。”


    三名海盜用天真無的語氣交換著驚悚的對話,步履輕快地從駕駛座上麵跳了下來。然後一邊用鼻子哼歌一邊涉過淺灘,窺看著屍體沉沒的位置。


    “怎麽樣?


    死了沒有,嘉莉?”


    “等等,奇怪……沒有血的味道。”


    看似首領的女孩——嘉莉一臉狐疑地抽了抽鼻子,她那足以媲美大白鯊嗅覺所捕捉到的,隻有海水與某種金屬的氣味。


    “喂,你看這個!”


    沉在海中的是裂成兩半的無線電。這東西會掉在這裏,也就是說……


    “嗨,各位。玩捉迷藏嗎?”


    那是將“勇猛無敵”四個字加以具體化的聲音。


    不知在什麽時候,他已經移往那麽遠的地點。神父長長的黑發在海風中翻飛,站在岩石上麵嗬嗬地笑著。


    “好像還蠻有趣的嘛。哥哥我可以參加嗎?說到丟圈圈,我可是挺在行咧!”


    隨著一陣嘲諷,裏昂的手腕發出清脆的聲音,手環由手腕滑落到指尖。發出細細金屬聲響的是極薄的銀刃——由單結晶構造陶瓷經過鍍銀加工處理——銀刃滑出了指尖。


    不過在這個時候,孩子們的模樣也出現了劇烈的變化。


    原以為要發出低語,翻卷的嘴唇卻露出長長的利牙。上衣隨著響聲碎裂開來,背部有透明的羽翼開始振動。


    “嘿嘿,這下可好了……省去我尋找的時間,你們這些妖精!”


    神父的指尖轉動著戰輪,話聲和尖銳的拍翅聲交互重疊。少女外貌的妖精似乎消失了蹤影,但轉瞬之間,在裏昂的正上方已經浮現倒持著短槍的身影。


    “我來了……!”


    低沉的聲音響起——被短槍挖鑿的岩石碎裂四散開來。不過前半晌還在的神父卻失去了影蹤。就在飛散的岩石碎片濺起水花的時候,他像貓一般蜷起身軀,降落在有十公尺遠的淺灘上。


    “嘖!沒打中!”


    少女瞪視著逃脫的獵物。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少年之中有一人發出尖聲的呐喊。


    “嘉莉,小心!”


    “噢……哇啊啊啊啊啊!”


    警告勉強還來得及——戰輪就像丟圈圈一樣,在短槍周圍一邊旋轉著一邊往上攀爬。從身體往後仰的嘉莉下顎擦掠而過飛向夜空。然後繼續畫著優美的弧度,回到主人的指尖。


    “你沒事吧,嘉莉!?”


    “我、我沒事……不過大家小心!這家夥不是普通的‘大人’!”


    手腳靈活到宛如惡魔。在交錯的刹那,不但避開突刺而來的短槍,居然還能將戰輪插入短槍的移動軌道!


    “算你厲害!該死的大人!”


    “嗯哼?說我該死,那你們這群臭小鬼是想怎樣?”


    戰輪仍在指尖旋轉著,裏昂用極盡無賴的表情裝出了笑容——背上冷汗直流的事則是秘密。


    (這些家夥動作真快!)


    裏昂的反射神經已經遠勝過一般人,卻隻能勉強躲過。對手隻有一隻是還好,要是三隻一起發動攻擊,那可就防不勝防。


    “糟糕,我還不想使出那一招……嗯?”


    妖精們正一邊空中暫停,一邊瞪視自己的方向。不過引起裏昂注意的則是遮掩視線的白煙。


    “這霧是從哪來的?”


    就在妖精暫停空中的正下方海麵,霧氣正猛烈地噴湧而出。沒有熱度,不過海水卻劇烈地沸騰著。


    “這該不會是……糟、糟糕!”


    海水在霧化現象——以高周波打散分子結構的影響下,雖然處於常溫,卻開始產生了氣化。而這種能力,則是薄薄的羽翅在高速振動之下足以產生超音波的妖精所特有的——


    “‘“去死吧~~!”’”


    匆忙轉身的那一刻已經太遲。就在高聲呐喊的同時,肉眼不可見的刀刃已經劃破海麵、襲向神父。


    3


    “咦、咦?這裏是哪邊?”


    鼻子聞到的是醫院的氣味——亞伯在酒精和乙醚的氣味中醒來,眼前是純白色的房間,一邊搖著依舊朦朧的腦袋,一邊想要起身,卻狠狠地失敗了。兩手兩腳都被牢牢地固定在床邊。


    “真奇怪。我怎麽會在這種地方?”


    記憶就停頓在被請喝紅茶的那間餐廳的情景。常明燈的燈光照耀著室內,排列在眼前的是藥架上的手術燈、生鏽的手術刀和鉗子,還有……


    “啊,那邊那位!這裏是……咿!”


    神父正要開口叫住站在黑暗之中的人影,聲帶卻扭曲似地發出奇怪的聲音。


    那些人影——被福馬林泡在巨型玻璃瓶裏的是幾十名小孩。而且每一個的模樣都不太尋常。不但在腹部與背部有明顯的手術痕跡,有是背上長了小翅膀似的東西,有的是扭曲變形的角刺破後腦勺,有的是額頭長瘤、上麵露出了第三隻眼……


    “這、這、這到底是什麽東西!?不,這裏又是……啊,糟糕!?”


    隨著百葉窗拉起的聲音,亞伯慌慌張張地低下了頭。腳步聲走入室內,一步一步朝手術台的方向靠近。常明燈在來者所握的尖銳手術刀上麵發出了反光——情況相當不妙。


    “叔叔,你醒著嗎?”


    那低語聲是個童稚的少年聲音。


    “叔叔,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快點起來!”


    “呃……請、請問,你是誰啊?”


    “啊,原來你醒著……”


    少年俯視著亞伯不再裝睡、眼睛微微張開一條縫的臉孔,安心地歎了口氣。


    “我是彼得。沒時間了。叔叔,你跟我來。”


    “啥?”


    正切斷繩索的彼得聲音聽起來相當堅定。這會不會是另一個陷阱?


    “好了,快點起來!不然會被其他人發現喔!”


    “請、請問,你究竟是……”


    “晚點我再說明。首先,你要到那台飛行機械的地方去……啊,這是叔叔的東西吧?掉在另一邊。”


    彼得將手槍揣進神父懷裏,然後硬拉著亞伯的手。連讓對方起身的時間都等不及,就把神父拖到了房麵外頭、黑暗的走廊上麵。


    “往這邊!這邊有路可以通往海岸。”


    “什麽路……嗚哇,太神奇了。這是隧道嗎?簡直是軍事基地,不,比軍事基地還要更驚人。”


    亞伯仰望著挑高的地下道,歎了口氣。雖然不知道它有多深,但這可是需要花費不少的金錢與工夫才能完成。


    “這種東西究竟是誰蓋的……”


    “‘博士’啊。上麵的‘學校’和這裏全都是他蓋的。”


    “‘博士’?你指是巴雷教授!?那麽,剛才手術室裏的那些孩子……”


    “那是‘失敗作品’……和我一樣無法‘轉型’的同伴。”


    走在前麵的彼得用背影苦澀地訴說著。他的聲音裏洋溢著怨恨、敵視與恐懼,帶著微微的顫抖。


    “‘博士’和大人對孩子們做了很過分的事。有的被輸血、有的是背後植入了奇怪的東西……要不是溫蒂把他們趕出這座島,搞不好連我都在那玻璃瓶裏。”


    “趕出這座島?你說巴雷教授?”


    “嗯,差不多兩個禮拜前吧?就是‘小仙子’(tinker bell)實驗的時候。”


    “‘小仙子’?實驗?”


    雖然對少年所做的說明依舊不得要領,不過亞伯可以推測得出,在這座島上似乎發生了不太尋常的事件。


    恐怕是實驗體的叛變——這座島上會沒有大人,就是這個緣故。


    (兩個禮拜前,就是那個兒童綁票組織的根據地遭到搗毀後的事情。這麽說來,目前操控這座島的人就是……)


    地下道終點有扇厚厚的鐵門。很幸運地,似乎並沒有上銷。鐵門在吱軋聲中被打開來。對麵是夜晚的森林,沐浴著月光,靜靜沉落在黑暗底層。彼得仔細檢查過周遭


    ,似乎並沒有人影。


    “走這邊,叔叔!動作快!”


    “我、我馬上過去……呃,對了,彼得。被驅逐的教授跑哪去了?”


    “我不知道。助手都被幹掉,那家夥也搭著飛行機械溜掉了……”


    “嗯……咦,慢著?你不是溫蒂的朋友嗎?為什麽要放我走?”


    “……我想到‘外麵’去。”


    快步往前的少年突然止住了腳步,然後一個回身,用祈求似的目光仰望著神父。


    “我想去到外麵的世界……所以,希望叔叔可以帶我一起走。隻要搭上那台飛行機械,就能到外麵去吧?”


    “是、是啊……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你想到外麵去?”


    “因為我要變成大人。”


    “……啥?”


    意想不到的答案,讓亞伯吃了一驚。於是朝著下定決心似地、仰望著自己的少年臉孔再問了一次。


    “為什麽……你要變成大人?”


    “當然是為了讓自己變強啊!”


    這不是理所當然——彼得的神情裏頭找不到一絲迷惑。


    “‘博士’對大家所做的全是殘忍、可怕的事。尤其是溫蒂,每天都被欺負到哭——所以大家才會討厭大人。因為害怕又會被欺負。不過,我還是想變成大人……我很喜歡溫蒂,就算變成了大人,我也絕對不會欺負她。雖然我是‘失敗作品’,隻要能變成‘大人’,我也會變強,可以一直保護溫蒂——不是嗎?”


    “啊,這個、那個,其實……”


    就在亞伯望著相信一切、毫不懷疑的視線,感到無言以對的時候——


    “……你在做什麽,彼得?”


    “溫、溫蒂!”


    少女的蕎麥色發絲在風中搖曳,藍色的眼眸俯視著兩人。不,不單單是她。背後還有十幾個小小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


    (慘了……)


    亞伯的太陽穴滴下了冷汗。


    他們全都是“妖精”嗎?在吸血鬼當中,他們的戰鬥力並不算高,隻是人數實在太多。


    “我沒想到,你是那麽為我著想……”


    溫蒂始終宛如冰雕的僵硬表情瞬間變得柔和起來。就像冬日薔薇的花蕾綻開來似地,露出了微笑,然後走往彼得的方向。亞伯連製止的時間都沒有。少女用手臂圈住了正搖晃走往前的少年身軀。


    “謝謝你,彼得。我很高興。我喜歡你。非常喜歡……不過……”


    “糟…糟糕!”


    亞伯伸出手去。不過正要插入他們之間的時候,卻已經來不及——在擁抱著的兩人之間傳來一記低沉的聲音。


    “不過彼得……我對你很失望。”


    “啊……”


    彼得口中發出模糊的聲音。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像破碎的人偶一般彎下了膝蓋——當他倒在飛奔而來的神父懷中,少年的身軀已經開始出現微微的痙攣。


    “彼…彼得!”


    “再會了,彼得。要不是你動了想變成大人的念頭,其實我們可以一直當好朋友的。”


    溫蒂悲傷地低下了頭。


    這裏是夢幻島、永恒之島。隻要待在這裏,什麽也不用操心。既不會挨餓、不會口渴……也不會變成醜陋的大人。


    “為什麽你想變成大人?要是你肯一直當個孩子,我就……”


    “孩子?不,他已經是個出色的‘大人’了。”


    就在這時候,微微顫抖的聲音打斷了少女的獨白。


    “他和你不同,他沒有逃避命運……是個出色的大人。我不容許你貶低他。”


    “……對了,喜歡講場麵話的神父,你人還在嘛。”


    對著站起來的神父背部,溫蒂發出了冷笑。臉上浮現的是超乎必要的不祥神情——


    “好久沒吸人類的血了。這裏隻有牛和雞的血……”


    耳邊響起柔軟物體相互摩擦的聲音。少女背上的薄薄羽翼在夜色中伸展開來。背後那些孩子們的身影也逐一幻化成為夜之種族的外型。


    “妖精”女王從小小的嘴露出利牙,然後笑道:


    “抱歉了,神父……雖然很可憐,不過知道夢幻島秘密的大人,絕不能讓他回到外麵!”


    羽蟲般的拍翅聲一同揚起。幼小的殺戮者化為颶風,朝著高個子的身影蜂擁而來。在如此的速度之前,亞伯的肉體卻倏地消失——


    “……咦!?”


    就在交錯的瞬間,神父的身影確實消失了。不過卻不是因為妖精們的利牙。亞伯的身影消失,彷佛之前他正站在那裏的事實毫不存在。


    “消失了……怎麽可能!?”


    然後,就在溫蒂要將視線從猛然消失的目標身上挪開的時候,有六記火藥爆炸的聲音幾乎同時傳來。三抹被銀製子彈撕裂雙翼的身影在沙塵與悲嗚聲中掉落地麵,則是遲了半晌之後的事。


    “什麽……!?”


    “……殘酷的童話時間就要結束了,溫蒂。”


    在突出於沙灘的樹枝上,浮現於月光中的身影靜靜說道。


    對夜之種族而言,那是致命的毒素——宛如冬日湖麵的藍色眼眸,不忍地俯視著孩子們因銀製子彈而痛苦掙紮的身影。然後,右手所握著的舊式左輪手槍槍口正如殘忍的獸牙一般、升起白色的硝煙。


    可是,他是在何時騰空而起的?況且他還躲過了號稱高速的妖精攻擊,同時還在不到一秒的刹那,正確擊出六發子彈。


    “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是亞伯·奈特羅德巡視神父。”


    神父悲傷地回答,就在他靈巧地翻轉手掌的片刻,空空如也的回轉彈夾從手槍之中滑落。彈莢拖曳著白煙掉在沙地上頭時,新的彈夾和子彈已經裝填完畢。


    “還有,身為派遣執行官的名號是‘吸血鬼獵人(背負十字架的人)’……溫蒂,我要以殺人及海盜行為罪嫌將你們逮捕。放下武器投降吧!”


    “什麽逮捕?你這該死的大人!”


    隨著高亢的呐喊聲,有兩抹身影吹開沙塵,動了起來。大個子的少年和瘦削的孩子同時往地麵一踢。溫蒂連阻止的時間都沒有。他們以絕妙的時間差,朝著神父的前後施以夾擊。


    “——這種程度是沒有用的。”


    神父的右手繞向了身後,彷佛隻有那一塊是獨立生物似的。朝著逼近身後的孩子肩膀擊出兩發子彈。同時再藉由反作用力,槍口瞄準了前方,將突襲而來的少年薄翼打成悲慘的蜂窩。


    “嗚……嘉莉,用那招!叫大家集合!”


    在遭到擊落的兩人墜地之前,溫蒂已經做出下一個指示。雖然不敢相信,為了單單一個人就得使出那記絕招……不過再猶豫下去,這座夢幻島就會遭到毀滅!


    “溫蒂,求求你投降吧!我不想傷害你們!”


    “不想傷害我們?你還真善良啊,神父……不過,我不需要你的關心!”


    溫蒂一邊用大大伸展開來的羽翅朝著那東西發出指令,一邊揚起了嘴角。在數秒之間,那東西的待機訊號已經變成人類無法捕捉的空氣振動,回傳了過來。在這個時候,神父的槍口也像蛇一樣轉彎,瞄準了飛得最近的嘉莉。


    溫蒂沒有一絲猶豫。


    “‘小仙子’係統……啟動!”


    “……什麽!?”


    刹那之間,神父喉嚨發出驚愕的聲音。


    確實瞄準少女翅膀的子彈在千鈞一發之際失去準頭,打掉了背後的鬆樹枝椏……不,不對!


    “被閃開了!?怎麽可能……嗚!”


    神父狼狽地躲過銳爪一閃的攻擊,用最少範圍的移動對準了槍口。這回的目標是溫蒂本身。


    隻是,就在準備扣下扳機的那個瞬間——


    “嗚!”


    神父抱住被短劍撕裂的肩頭,步履踉蹌。石頭跟著迎麵飛來。雖然一個轉身避開了石頭,其他妖精卻像正等著他的動作一般,從正麵方向直衝了過來。要想趕緊舉起槍口,腳上卻傳來一陣劇痛——有一名妖精的利爪正挖著他的肉,亞伯不自覺地放下手槍,正麵傳來的衝撞讓他身體失去了平衡,呈倒栽蔥姿勢掉落到沙灘上。


    “嗬嗬嗬……你怎麽啦,神父?”


    亞伯顧不得背後所受到的激烈撞擊,掙紮著爬起身來,溫蒂給了他一個柔和的微笑。在她周圍的妖精群就像守護女王的蜜蜂,一絲不亂地空中靜止著——不,這是一組機械。而且還是精密無比的機械。


    “不可能,這樣的連續攻擊……”


    “就是可能——我們有辦法做到。”


    溫蒂自豪地仰望著山頂上、正在敲鍾的“學校”鍾樓。聽著透過翅膀傳達、人類無法接收的波長,隨著音色瞇起了眼睛。


    小仙子係統——這“大災難”之前的失落科技兵器,是采用主人/下屬方式的戰術統禦係統,擔任指揮中心的溫蒂體內嵌入了主人芯片,可以將她的思考傳送給“學校”,“學校”電腦再將它轉為特殊的低周波,發送到妖精們的下屬芯片上麵。一片片的下屬芯片可以控製妖精們的思考及感覺,於是整群妖精就在溫蒂的意願之下得到完美的統禦,化為一整個“群體”。


    “換句話說,現在大家就等於我,我就等於大家……你看,就像這樣!”


    “妖精”們一同提高了翅膀的回轉速度——拍擊動作以微秒為單位,達到完美的同步,開始產生明顯的高周波。空氣中的水分子遭到壓縮,化成白色的旋風,朝著束手無策、呆站在那裏的神父正麵襲來。


    “……嗚!”


    “放心吧,神父。很快就結束了……”


    迎著空氣化成的利刃,亞伯隻能無計可施地護著臉部,溫蒂則用溫軟的口吻宣告了他的死期。


    “來吧,我要把你轟得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那可是我的台詞!”


    這一刹那,傳到宣告勝利的少女骨膜的,是語帶諷刺的假音——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什麽!?”


    溫蒂立刻朝著山丘的方向回頭,金黃色火焰將她的臉映照得一片橙紅。然後,在那片火焰之中,正慘不忍睹地開始傾毀的影子則是——


    “是、是‘學校’……!”


    “我是不曉得小仙子是啥玩意,不過你們可別小看了大人,這群臭小鬼!”


    以烈焰為背景,巨大的身影正昂然佇立著。那身影叫火光映射中的惡鬼們紛紛躲避,少女卻隻是極力瞪大了眼睛。


    “不、不可能!你不是早就死了……!?”


    “就憑那種雕蟲小技,還想撂倒本大爺……我去拿這東西,花了點時間。”


    黑發神父露出無敵的笑容——裏昂將手上那東西的紡錘狀前端,對準了山丘上方。看起來就像施打救難訊號所用的訊號槍,隻是更粗一些。彷佛是在粗厚的鐵管上頭加裝了扳機與簡易的瞄準器,是件粗糙至極的東西。


    “這原本是用來打戰車用的,依使用方式,連堡壘都能轟成平地……看,就像這樣!”


    “住、住手……”


    連製止的時間都沒有。發射的聲音與大量煙霧已經迅速從槍口中噴射而出。成形炸彈彈頭在亞音速之中射出,畫出金色的弧線,襲向山丘頂端的鍾樓。


    “……!”


    接下來所發生的,就像夜霧在爆炸聲中化成碎片,然後貫穿了小小的身軀。就在火焰轟碎鍾樓之後,原本守著溫蒂的妖精們同時往地麵墜落。


    “小、小仙子……大家是怎麽了!”


    “喂,我把麻煩東西處理掉了!你是要裝死裝到什麽時候,‘吸血鬼獵人’!”


    溫蒂察覺到裏昂在咆哮時視線是投向自己的背後,於是她慌慌張張地回頭——不,是原本正打算回頭。


    “……實在是很遺憾,溫蒂。”


    與槍聲重疊的嗓音聽起來相當悲戚。


    4


    “所以我才討厭小鬼一堆的案子……真是有夠麻煩!”


    黑發神父在沙灘上盤腿坐下,將煙卷燃起了火。沒好氣的聲音隨著白煙從鼻孔噴吐而出,然後一臉嫌惡地回頭。


    “好了,現在是怎樣?那小鬼死了嗎?”


    “沒事……隻是暈過去而已。”


    亞伯替失去意識的彼得把了把脈,然後歎了口氣。四周滿滿都是暈倒的妖精。


    問題是,該如何處理他們才好?就這樣等待黎明?還是將他們引渡給教廷、或是阿爾比恩當局?迫使孩子們走上這般命運的男子已經不在這裏。到底該由誰負起責任?


    裏昂緊盯著同僚看似疲憊的側臉,不過在拍拍屁股站起身來之後,還是隻用不耐煩的聲音發出了催促。


    “好了,差不多該走了……在那之前,要先把事情搞定。”


    “搞定什麽?還有什麽事沒處理?”


    “當然有囉……喂,你閃開點,很危險。”


    “什麽!?”


    亞伯望著瞄準自己的巨大槍口,板起了臉孔。對戰車手槍的瞄準器對準了亞伯腳下——在溫蒂沾著血汙的麵龐上定住,裏昂再度發出了警告。


    “你閃開……我得幹掉那家夥。”


    “你、你在胡說什麽!這女孩她……”


    “那女孩是犯罪者——她殺了無數人、弄沉了無數艘船隻。”


    爽朗的神情在壯漢臉上像被抹去似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彷佛閃避著哀戚的目光,視線從亞伯臉上挪開,一字一句,鑿刻似地吐出了這些話。


    “難道你忘了?我們所接到的指令,是要殲滅、或逮捕帶回這島上的吸血鬼。”


    “是、是啊,所以將她逮捕……”


    “你要把她帶到羅馬?這樣十之八九下場會變得更加殘酷。怎麽說?因為她是人為轉型的貴重樣本。她會求死不能,變成長達幾百年的人體實驗材料。”


    “……!”


    亞伯緊抿的唇變成了白色——確實是有這個可能。而且的的確確,對這名少女來說,那是比死還可怕的命運。


    “那、那就讓她逃的遠遠的……”


    “她可是殺了好幾十人的犯罪者啊!這女孩的不幸,我也感到同情。可是話說回來,她給別人帶來的不幸,你是不是就把它給一筆勾消了?”


    “可…可是,她還隻是個孩子啊!”


    “就算是孩子,有些事還是不可原諒——她的所作所為就是例子。就算你現在饒過她,她還會是在某個地方做出同樣的事情。到那時候,你有辦法負責嗎?”


    “唔……”


    亞伯為之語塞。


    裏昂所說的確實沒錯。同時也是他對這名少女所能表達的慈悲。可是,再怎麽說還是……


    “你要是覺得殘酷,那就為這女孩禱告吧!為她禱告。派遣執行官同樣可以禱告。不過——憐憫就不行了。”


    裏昂的手扣上扳機。將仍想護住少女的亞伯猛力推開,子彈瞄準了目標的頭部——


    “不……不要……”


    一絲細細的聲音,讓壯漢停下了動作。


    “不要,不要殺溫蒂……”


    少年用身體整個包覆住攤倒在地的少女,虛弱地抬起麵龐。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想保護她?


    “走開,小鬼。你想跟著她一起被殺嗎?”


    “不要,不要殺溫蒂……溫蒂很溫柔的。她沒有欺負身為‘失敗作品’的我……對我這樣的‘失敗作品’,


    她還……”


    “小鬼……那女孩襲擊了多艘船隻、還殺了人。我不可能饒過她。”


    “那是實驗……說是戰鬥力的測驗,全是‘博士’的命令……趕走‘博士’之後,溫蒂連一個人都沒殺!”


    這是真的嗎?從她不由分說就想將亞伯他們加以排除的行為來看,這相當可疑。不過彼得還是拚了命的解釋。


    “這樣你還要殺她嗎?因為她接受命令而殺了人?神父,其實她並不想殺人……”


    “……不要再多說了,彼得。”


    一個像蚊子般細小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解釋。


    “不要再多說了……他說的沒錯。我不應該活著。”


    “溫蒂!”


    失去翅膀的妖精微微睜開了眼睛。還沒恢複到足以站起身來的程度,不過意識似乎清醒了。她用虛弱而清晰的聲音繼續說道。


    “神父也沒什麽了不起。明明說了大話,卻沒辦法一槍斃了我……來啊,快殺了我啊!”


    “你、你在胡說什麽,溫蒂!”


    彼得心裏一驚,抓緊了少女。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非要殺死溫蒂!溫蒂會變成這種身體、會去襲擊船隻,全是‘博士’他們害的!為什麽你們要這樣……”


    “彼得,沒有用了……”


    溫蒂的眸子凝視著少年,就像母親一樣溫柔。然後用老人一般、透露著絕望與疲憊的聲音說道。


    “沒有用了。在夢幻島上,屬於孩子們的時光已結束。大人不可能放過我們。要是被捕、鐵定會受到比死更為難堪的對待……你要知道,那位神父是在對我施舍他的慈悲。”


    “才、才不是這樣!”


    彼得懇求似地仰望著“大人”。彷佛把對方當成神似地控訴著。


    “叔、叔叔,你們不會做那種事吧?不會對溫蒂他們不利……”


    “……”


    裏昂的表情像雕像一樣一動也不動。連亞伯也像不想多說似地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神父……我們是逃不掉了。不過請你救救彼得……至少救救這個孩子……”


    “我不要,溫蒂……不要這樣,叔叔!不要殺溫蒂!”


    負傷的身體,究竟哪來這種力氣——彼得緊緊抓住裏昂粗壯的手臂,用滲血般的聲音呐喊著。


    “叔叔,你是大人吧!是大人,而且很強吧?那就救救溫蒂!不要殺她!”


    “我不是‘叔叔’……走開,小鬼!”


    隨著地動般的吼聲,粗壯的手臂出現了動作。他把緊抓著的彼得猛力甩開,殘酷地扣下了扳機。


    “我已經說過了——我是‘哥哥’。我還不到三十歲,不要叫我叔叔,混蛋!”


    轟然一聲——


    數根蕎麥色的發絲在風中飛舞——少女不自覺地閉上眼睛,巨大的子彈從她身旁擦掠而過。那顆子彈直接劃破海麵,濺起巨大的水花。


    “嘖!現在是怎樣?就我一個扮黑臉!啊!真是氣死我啦!”


    代替爆炸聲轟響起的是火山爆發的怒罵。壯漢像孩子似地一邊跺腳一邊怒吼。


    “……你、你怎麽了,裏昂?”


    “啊,可惡!所以我才討厭一堆小孩的差事……真是的,好吧!這些臭小鬼我來想辦法,這樣總行了吧!混帳!”


    裏昂對忍不住抬眼看他的亞伯置之不理,彷佛徘徊在天堂與地獄之間似地拚命發飆,最後才像惡魔與天使對罵三百回合似地,總算冷靜了下來。然後臉很臭的回頭說道:


    “好了,這下到底該怎麽辦?隻要一回去,就得提出報告。報告一提出,警察啦、軍隊啦就會亂哄哄地全殺過來……這群臭小鬼有地方躲嗎,亞伯?”


    “嗯~”


    亞伯似乎正思索著什麽,最後終於一記彈指——正確說法是準備彈指卻失敗了,於是望著指頭昨舌。


    “是有個地方,要找也不是沒有。那是教廷和阿爾比恩都幹涉不到的所在。隻是有點遠,我想藉助你的力量。”


    “你說我?”


    “‘隻要肯出錢,從飛機到棺材都能弄到’——”


    望著一臉狐疑的同僚,神父露出了邪惡的笑容。


    “是這樣沒錯吧?我想借用那個管道,幫忙調一樣東西……”


    “報告書我看過了。”


    全世界最美麗的樞機主教——教廷國務卿卡特琳娜·絲佛劄出言嘉許著站在辦公桌前的部下。


    “任務似乎圓滿結束。兩位都辛苦了。”


    “您的讚許是我的榮幸!”


    難得將頭發梳齊的裏昂直挺挺地回答。連胡子都刮得幹幹淨淨,衣襟扣得整整齊齊,簡直像神職人員一樣。站在隔壁的亞伯則不停點頭,對報告加以補充。


    “襲擊以夢幻島為根據地、進行海盜行為的阿爾比恩貴族詹姆士·巴雷博士的巢穴。巴雷雖然逃脫,但同島的吸血鬼則全數殲滅。並將巢穴徹底加以破壞。”


    “吸血鬼全數殲滅?”


    “‘是的!’”


    “很好。了不起……噢,對了。說到這個,我想確認一件事,你們不介意吧?”


    “‘啊?’”


    兩名神父彷佛坐上了聖天使城地底電椅似地拘謹萬分。初春的陽光從窗邊緩緩射入。眼前所見的大教堂廣場上,遠道而來的朝聖者與正在散步的神職人員,形成了一片平和而熱鬧的景象,然而兩名神父的表情,卻活像是在寒冬山頂遇難的登山者一樣。


    “您想確認的是……”


    “是什麽事?”


    “不必緊張成那樣,隻是一點小事……凱特修女,你在嗎?”


    〈是的,閣下。〉


    修女的立體影像出現在勤務室中央,卡特琳娜神色自然地問道:


    “經費結算時出現古怪的收據,是吧?說是派遣了整艘前往‘帝國’的貨船——那是怎麽一回事?”


    “這、這個……你說咧,亞伯?”


    “噢,我對錢最沒輒了。隻要看到三位數以上的金額,腦袋就會發燒……”


    卡特琳娜沉默不語地聽著部屬們越來越小的對話,最後沉穩的點點頭。


    “沒關係。在性格上,a確實有可能對經費的事不太了解。”


    “沒錯!閣下天縱英明,很了解我的意思。”


    “對啊對啊!就是這樣……哎呀,真是不可多得的聰明上司啊,嗯、嗯。”


    望著一臉諂媚、點頭不已的兩人——樞機主教細框眼鏡背後板起的臉孔雖然仍帶著溫柔,但卻自然到不能再自然地按下電椅的按鈕。


    “不過,事後並沒有提出足以讓我信服的報告,所以這筆支出的經費我不能核淮……這得列為你們的個人費用。凱特修女,待會用他們兩個的名字列出帳單。”


    “什麽!”


    兩位派遣執行官——a深感自豪、教廷最強的男子們發出恐怖的慘叫。


    “怎、怎、怎麽辦,裏昂!?我大概是世界上最窮的神父!還得付這樣一大筆錢……”


    “別提了,這下謊言全拆穿了!你難道不能找個像樣一點的借口!?”


    “要在卡特琳娜麵前找借口!?我又不是不想活了……”


    〈……您…您還好嗎,閣下?〉


    凱特修女的影像,一臉擔憂地偷瞄著從一開始便動也不動的上司麵龐。


    〈您似乎玉體欠安……是否要備茶?〉


    “給我熱茶……實在是……”


    “鐵之女”彷佛忍著頭疼似地用纖指抵住額頭,相當難得地歎了口氣。


    “兩個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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