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口卻不能言。有眼卻不能看。


    (詩篇第一百一十五章第五節)


    “雖然他幫過我不少忙,不過不能再來往了——我想該和他做個了斷。”


    老人用粗啞的嗓音低聲說道。


    在這加泰隆尼亞公國境內,隻有位於公都西部的這座桑茲車站,才有開往鄰國法蘭克,以及東方羅馬的國際快車。車站大廳擠滿了步履倉促、想趕上最後一班列車的旅客。在十名麵色不善的黑衣男子簇擁之下的老人,也是其中之一。


    “在事情解決之前,我暫時要離開這座城市。接下來的事就交由你來收拾,比立爾先生。明天就把那家夥……你懂吧?”


    “包在我身上,多明尼克博士。”


    比立爾——這位巴塞隆納的黑街角頭,麵頰上的傷疤正可怖地扭曲著。隻見他露出鱷魚般的笑容,朝著背後的手下揚了揚下巴。


    “這裏全是軍隊出身的猛將。況且對方隻有單獨一人。等到明日此時,他就變成港口的魚餌了。”


    “嗯。不過畢竟是個來路不明的男人。還是不能掉以輕心。他的藏身之處你曉得吧?”


    “屬下曉得。那個地方既沒有人跡,警察也不會來。我會讓他死得很難看——”


    “慢著。這話題先就此打住。不能讓秘書知道……嗨,久等了,諾耶。”


    對著親切微笑的老人彎身行禮的,是佇立在vip專用剪票口前方的妙齡女子。


    “我正在恭候大駕,董事長。”


    知性的美貌加上利落的套裝,和大公司董事長的職位頗為相襯。裙子底下的腿部曲線,讓比立爾用一臉饞涎的模樣吹了聲口哨,不過因為老人不友善的目光,隨即便用假咳把它帶過。


    “依照您的吩咐,已經訂好通往亞維農的最後一班列車。剩下十分鍾就要出發,我想差不多該進月台了。”


    “你還是這麽能幹。辛苦了……再會了,比立爾。那件事就交給你囉!”


    “好的。路上小心,博士。”


    老人背對著鞠躬行禮的比立爾一行人,穿過剪票口。前方則是直接通往國際線月台、長約五十公尺的走廊。老人穿過空無一人的走廊,兩名黑衣男子與美貌秘書則如影隨形地跟隨在後。


    ……那名男子出現,是在一行人正巧走到走廊中間的時候。


    “你是哈梅·多明尼克博士吧?多明尼克藥廠的社長?”


    佇立在前方的,是個又瘦又高的身影。


    蓬亂的銀發加上牛奶瓶底部似的圓框眼鏡,在淡黃色的弧光燈底下反射著光芒。身上穿著土裏土氣的修士服以及破損不堪的鬥篷——是典型巡視神父打扮。


    “我是……你又是哪位?”


    “我是教廷巡視神父亞伯·奈特羅德。你好,多明尼克博士——不,還是該稱呼你為詹姆士·巴雷教授?”


    “……!”


    “詹姆士·巴雷”——就在聽到這名字的瞬間,老人的表情明顯為之一變。


    “我、我不懂你在說什麽。你這神父是有什麽事?這裏可是vip專用……”


    “他是由教廷國務院特務分室——通稱a的特務機關派遣的特派員,董事長。”


    對老人的狼狽神情給予冷冷回應的是緊隨在後的秘書。帶有光澤的黑發下麵,微微發亮的眸子正如冰霜一般閃動著光芒。


    “我們要以之前夢幻島上的殺人、誘拐、虐童等罪嫌將你逮捕。逃也是沒用的。勸你幹脆放棄。”


    “雪…雪紐拉·諾耶!你……”


    “雪紐拉?噢,忘了報上我的名子。我是——”


    美麗的容顏閃過一絲魔女般的冷笑。


    “我是聖馬歇女子修道會的諾耶修女。基於教廷命令,在貴公司擔任臥底人員。”


    “快…快上!”


    就在兩名侍衛拔槍的時候,巴雷已經連滾帶爬地奔出走廊。憑著與年齡不符的敏捷身度,甩開高個子神父伸出的雙手。


    “你在發什麽呆啊,亞伯!”


    “抱…抱歉!”


    黑衣男子的槍口對準了正要追趕老人的神父。訓練有素的動作毫不猶疑地扣下了扳機——不過修女反手的動作更快一步。


    “嗚啊啊啊啊啊啊!”


    黑衣男子發出悲鳴,手腕部份撒出紅色的液體。諾耶一邊為夾在兩指之間的剃刀抹去血漬,一邊歎息似地搖頭。


    “卸任之後,本事果然變差了?換做是半年前,你的人頭早該落地了。”


    “你、你這臭娘們!”


    原本瞄準亞伯的一名黑衣男子,匆忙將狙擊點轉到諾耶身上。在這個時候,目標的身影卻從眼前消失。


    “……!?”


    消失了!?跑到哪裏去了!?


    一抹細細的身影,在視線遊移的黑衣男子頭頂飛躍而過。修女藉著難以想象的跳躍力攀上天花板的管線,然後美腿跟著一閃。


    “巴雷要溜了,亞伯快追!”


    “好…好的!”


    黑衣男子的下巴被踢爛,還被扁得東倒西歪。一腳踢中對方心窩的諾耶大喊,亞伯跟著應聲,然後匆匆地轉頭。老人的身影早就穿過走廊,消失在門的另一邊。


    對麵應該就是月台,要是讓他逃入人群,那可就麻煩了。神父勉力拉開長腿,正要在走廊上開始奔跑……


    “啊嗚……!?”


    卻悲慘地直接摔倒在地。他用高喊萬歲的姿勢,臉頰撞上地麵,一邊噴鼻血一邊朝著地板滑壘。


    “你在幹嘛啊!真是夠了,我自己去追!你負責解決他們!”


    “不…不行啊,諾耶!”


    修女正想取代不中用的夥伴往前跑,跌倒在地的亞伯卻把她叫住了。


    “那邊危險啊!”


    “咦……啊!?”


    諾耶正想跑離神父身邊的那雙長腿突然打結。重心一個不穩,臀部就壓上了亞伯的臉。


    “嗚啊(心)”


    “痛痛痛痛痛……這是怎麽回事!?”


    諾耶還是臀部著地、直接坐在夥伴臉上,眼睛看著讓自己雙腿一滑的東西,驚訝地挑起了眉。


    地麵上出現無數的龜裂。龜裂還伴著細微的振動,慢慢拓展著範圍。


    “這、這是……!”


    然後,在下一個瞬間——


    黑夜發出了吼聲。


    在轟地一聲地心發出悶響之後,走廊緊接著襲來的是劇烈的橫向搖擺。地麵起伏、窗戶碎裂。在低緩的地聲中可以聽見柱子斷裂的聲響。手扶著牆,牆就像生物般在震動。


    “地…地震!?”


    “別抬頭!快爬下!”


    亞伯護住諾耶,頭頂落下細碎的泥灰。要是天花板掉下來,故事也就到此劃上了句點——


    感覺好像過了好幾小時,其實卻隻搖了不到三十秒的時間。就在地鳴突然消失的時候,振動就和出現那時一樣,唐突地定住了。


    “……好、好大的地震。”


    “說地震……是有點怪。”


    諾耶的聲音僵硬。眼睛透過碎裂的玻璃窗,注視窗外的景色。


    街上依舊街燈閃亮,馬車與汽車整然有序地來回行駛著。綠蔭深濃的行道樹連根樹枝也沒少過。如果要說異常,那就隻有一臉興奮來回叫喊的路人,正在對著車站方向指指點點。


    “看來搖晃的隻有這幢建築。”


    “太扯了!那居然不是地震……對、對了!巴雷人呢!?”


    神父總算想起了任務,隨後跳了起來。一邊被地上的龜裂絆著腳,一邊跑向走廊的盡頭,然後一口氣推開了門——


    “……咦?”


    在圓框眼鏡深處,呈現冬日湖麵色澤的眸子為之凍結。


    那裏是原本該有月台的地點。


    在那塊區域,原本該有通往羅馬的最後一班列車正噴著蒸汽,趕著搭車的乘客與前來送別的家屬則將月台擠成人山人海。


    可是,在現實當中,門對麵所看到的卻是陷落的天花板殘骸與死亡般的靜寂,還有堆積如山的瓦礫以及滲漏而出的紅色水窪……


    桑茲車站的三號月台徹底崩塌了。


    1


    從椰子樹蔭下的室外餐廳一眼望去,可以看見藍色的海洋與白色的巴塞隆納。


    船隻在港口絡繹不絕地進出,市場上麵擺滿了海鮮。在宛如石頭迷宮的舊市區中,聳立著巴塞隆納主教所在的聖·艾列司納大教堂。還有享受購物之樂的市民熙來攘往的鬧街……從山丘上麵的公園往下看,南國的午後是和平而富庶,還帶著點異國風情。


    “結果根據警方的調查,似乎並沒有發現爆裂物的痕跡。看來是著眼在車站建築過於老朽上頭……你有在聽嗎,亞伯?”


    “當然有在聽啊,諾耶修女。”


    套裝美女由成堆的報告書中抬起頭來,亞伯·奈特羅德則是點頭裝出正經八百的樣子。那表情相當認真,眸子裏頭還洋溢著真摯的熱情。


    隻是他嘴裏塞滿了西班牙海鮮飯、兩手所握的叉子上正叉著烤成金黃色的臘腸,在表達誠意方麵不能說是毫無疑問。再加上桌麵擺得滿滿、將近有五人份的午間套餐……店裏角落身穿七彩民族服飾的女服務生,露出有點害怕的眼神。


    “敗給你了……你打算把這些全吃掉?”


    “嗬嗬嗬。因為很久沒正式出差了。如果用經費先吃個飽,回到羅馬就能保用三天。不,要是回溯記憶,足足有一個禮拜左右……”


    “你這窮酸性格,從半年前到現在一點都沒變……臉頰沾到東西了。”


    套裝美女從一臉自豪張大鼻孔的神父臉頰,取下西班牙海鮮飯的飯粒——聖馬歇諦女子修道院的諾耶·寶兒修女哀歎似地搖了搖頭。


    在看似刻意皺起的眉毛底下,修長的眼眸原本正溫柔地笑著。看那沉穩的表情,或許有點難以想象,她便是於半年前開始以“情婦”這特殊名號,讓教廷敵對人士陷入恐慌的派遣執行官。


    “啊,謝謝……對了,諾耶。這回多虧有你,太感謝了。你真是幫了大忙。”


    亞伯一邊手腳利落地剝著熱氣直冒的燙蝦子,一邊朝著舊同僚點頭示意。


    “讓已經卸任的你來幫忙執行任務,我也感到很過意不去,不過呢,最近艾方索大主教人在羅馬。因為這個緣故,警備很需要人手,教廷那邊缺人手缺得厲害。”“艾方索大主教不就是主教閣下的叔父?欸,原來他還活著。”


    “是啊,目前擔任科隆大主教,這回好像有整整五年沒回到羅馬。托他的福,我們這些下麵的人都忙得半死。連你都受到牽連……”


    “我不介意啊!身為教廷的人,出手協助是理所當然的義務。”


    諾耶端起閑置在旁的拿鐵咖啡杯子,然後搖頭。搖曳的黑發發出沙沙聲,發出淡淡的麝香香氣。


    “而且,我正好對修道院的生活感到無聊,臥底搜查也很有趣……隻是有點那個。看到犯人就死在眼前,可能有點不甘心。那個多明尼克——不,那個叫巴雷的人很壞吧?”


    “目前可以確定的有四十八件殺人罪。再怎麽說,他都免不了死刑。”


    詹姆士·巴雷,前倫迪尼姆大學教授,是兩個月前被發覺的大量誘拐與活體實驗——通稱“夢幻島事件”的主謀。


    此一事件雖然在表麵上已經藉由a得到了解決,但也因為巴雷本人行蹤不明,結果無法將他逮捕。


    a掌握到巴雷利用假名,在巴塞隆納此地擁有製藥公司的事實,是在距今一個月前的事情。


    然後,接替抽不開身的正規派遣執行官,在多明尼克公司擔任臥底,查出社長多明尼克正是改頭換麵的巴雷本人,則是卸職留在巴塞隆納的前派遣執行官諾耶修女。也正因為如此,看到犯人在自己眼前死於意外,想必更是不甘心。從昨晚就抱撼到現在。


    不過亞伯的感受也是一樣。這男人曾給許多孩子帶來無可挽回的災難,卻不能親手將他逮捕——


    “對了,車站的修複工作做得怎樣?”


    亞伯發出連桌子都聽不到的輕聲歎息,然後用故作振奮的神情改變了話題。


    “據說警察和消防全數出動?還順利嗎?”


    “還差得遠呢!你想想,天花板什麽的不是全塌了?至少要一個禮拜……搞不好還得花上一個月。”“傷患的救援工作呢?”


    “月台雖然有兩百人以上,不過全數罹難。不曉得能否找到巴雷的遺體……就算找到了,我想也很難拚出原形。”“是嗎……”


    不論是旅客、還是前來送別的家人,大概都想不到自己的生命竟會中斷在那個地方。兩百條人命、兩百份思念、兩百……


    亞伯將手伸向眼鏡,掩住了在無意識中皺起眉頭的麵龐。他察覺到諾耶正朝著自己凝視的視線。於是一邊推著鏡架一邊露出傻氣的笑容,在油炸麵包上用力咬了一口。


    “嗯,好吃!真是不錯。你要不要嚐嚐看?”


    “那我來一個就好……哎呀,好吃。不過昨晚到底是怎麽回事?就隻有那座車站,而且還是那座月台整個崩毀了。”


    “是啊,到底是怎麽搞的?不過最近常發生這種意外……已經是第六件了吧?”


    諾那將手伸往身旁架上的報紙。整版滿滿都是昨晚慘劇的報導。不過她纖纖手指所指的並不是歇斯底裏風格的報導,而是條列在尾端的五個建築物名稱。


    “全都在這裏吧?兩個禮拜之內發生五件……不,加上昨晚那個就是六件?即使把老街的因素列入考量,似乎也太多了點?”


    “你也覺得古怪?我就是這麽認為,所以稍微調查了一下。結果找到有趣的東西。”


    從緊身裙底下伸出的修長雙腿換了個姿勢,前派遣執行官用手肘撐著桌麵。眼球往上翻,盯著亞伯的臉。


    “這五件建築物,和多明尼克製藥之間的關係都不大好。有敵對公司的研究所、或是打算進行調查的政治家私宅……如果說是戰純的意外,你不覺得太奇怪了?”


    “……所以不是意外,而是犯罪?”


    “可以這麽說。”


    諾耶靠在交握的手上的頭微微傾斜後點了點。用她難得一見的含糊口氣自言自語。


    “可是,要說是犯罪,用的又是什麽手法?既沒有爆裂物的痕跡,又沒有地震。居然可讓那麽大的建築物倒塌……”“還有犯人是誰?最可疑的就是巴雷,不過巴雷昨天就已經死了。”


    “問題就在這裏……”


    深得我心——彷佛與前同僚的疑問同調似地,修女搖了搖頭。然後順道提出一項建議。


    “所以,接下來我想到公司去露個麵。到董事長辦公室去翻翻,說不定會有什麽收獲。”


    “這樣不要緊嗎?”


    亞候歪著頭,表情似乎不太讚同。


    “萬一巴雷牽扯到什麽怪事……”


    “要是牽扯到什麽怪事,那就更得揭穿他,不是嗎?你我特地前來,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哎,也是啦……”


    她所說的沒錯。不過亞候還是無法認同似地繼續追問:


    “對了,由我到公司去。這麽一來……”


    “你在公司裏蹓躂,那也太顯眼了吧?由我出麵,無論哪裏都不會有無聊人士來阻擋我。這可比讓古怪的神父在那裏晃來晃去、四處徘徊要安全得多。”


    “哎,可是……”


    “亞伯,你還是那麽愛操心。”


    細白的手往前伸,輕撫著神父的銀發。在不自覺抬起的視線前端,黑色的眼眸正帶點寂寞地微笑著。


    “你老是這樣,忙著替別人操心。從我還在的時候就是這樣。把別人的負擔和痛苦攬在身上。結果自己的痛苦別人卻看不見——你對周遭的人,難道就這麽沒有信心?”


    “不、不是這樣。啊,對了,是因為我比較沒煩惱。我隻要一想到困難的事,腦袋就會開始發燒……”


    “你看看,到現在還是講這種話來掩飾。車站的事,其實你一直很擔心對吧?你在懷疑那不是一般的意外,而是某種犯罪——舉例來說,就像是為了讓巴雷消失而設計的恐怖攻擊之類的。你也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在那裏追捕他,才會把周遭的人牽連進來……你很擔心這些,不是嗎?“


    “……”


    “我就知道——你的心情馬上就寫在臉上。”


    亞伯緊抿著唇、沉默不語,諾耶在他額頭上麵戳了一下,再度露出微笑。臉上已經看不到剛才的那份淡淡的哀戚之色。釋懷的笑臉,就像姐姐看著不中用的弟弟一樣。


    “像你這樣什麽事都自己擔下來,我覺得非常不妥。在你身邊,各式各樣的人明明很多。你要對這些人多點信心。像卡特琳娜大人、凱特、還有托雷士……對了,那個會性騷擾的神父還活著嗎?”


    “你說裏昂?噢,他正活力充沛的待在牢裏。”


    “算他命大。那家夥還曾經在作戰途中趁機對我襲胸……沒能敲爛他的腦袋,是我在任時期的唯一遺憾。”


    諾耶恨恨地噘起了嘴,朝著羅馬的方向一瞪。這時在監獄裏麵,也許有某人的氣喘病正在發作。


    “哎呀,糟糕。都這麽晚了。我該走了……你放心。要是有什麽事,我會馬上用無線電和你連絡。”


    “……等、等等!”


    “嗯,有什麽事?”


    單手拎著提包、站起來的諾那回過了頭。望著她白皙的麵龐,亞伯嘴就像缺氧的魚一般不停地開闔著——


    “呃……謝謝你,諾耶。”


    “我不是說過了,叫你要改一改,別說‘謝謝’這樣的字眼。你就不能說‘噢,交給你了’?


    你是男孩子吧?“


    “噢…噢,交給你了。”


    “嗯,很好。”


    修女噗嗤一笑,用手指按著嘴唇。原以為她要丟個飛吻,越過桌麵往前伸的手指卻直接印上了亞伯的嘴唇。


    “……拜拜囉,亞伯。下回見。”


    望著神父嘴巴開開、全身僵硬的樣子,諾耶露出了惡作劇的笑容,最後輕巧地轉身。用職業性的幹練神情武裝起她的美貌,踩著律動的步伐,走出了餐廳。望著逐漸遠去的優美身影,神父用患了感冒似的的表情目送著她——


    “很美的女性……是你的情人嗎,神父?”


    “欸!?”


    突然被別人攀談,亞伯匆忙轉身。望著對方的臉——


    “‘懷抱熱情的女人,像青銅一般堅強。’——巴爾劄克。噢,巴塞隆納的女性是熱情的。而且美麗。”


    靜靜帶著微笑的,是坐在背後座位的一名男子。


    他是什麽時候來的?宛如喪服一般合身的西服,及腰的黑發,加上夾在指間如針般細的雪茄,形成了特征明顯的組合,自己卻完全沒留意到。亞伯慌慌張張地點頭回禮,那張臉怎麽樣都沒有印象。


    “請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噢,抱歉。不,這是我們頭一次見麵。”


    充滿智慧的麵龐浮上了一抹知性的微笑,男子恭謹地點頭示意。


    “其實是神父的臉長得和我朋友很像。所以才會冒昧地和你攀談。請原諒我的無禮。”


    “噢……請問你是觀光客嗎?”


    “不,我來工作。其實我在一個小劇團裏負責管理道具,這回要在羅馬公演。我想在正式開演前確認大型道具的狀況,才會來到這個城市……。這裏的氣候與地形都和羅馬很像。適合用來彩排。”“噢,原來如此。”


    巡回神父的錢包,根本無從負擔戲劇觀賞這類文化性的奢侈行為。所以亞伯隻有點點頭。男子並沒察覺到對方的不誠實,還是熱絡地繼續著話題。


    “對了,說到剛才的女性……倒塌事件的犯罪說相當有趣。真是失禮了,我自行旁聽過一遍。


    對了,要是方便,下回能不能用在我們劇團的劇本上麵?“


    “啊,噢,那隻是胡扯瞎說罷了。請你不要當真。”


    “不,事實怎樣先不管,這可是激起了我的創作欲。隻是要把犯罪說拿來當成故事情節,就得想個能讓觀眾信服的橋段。要不用爆裂物,又能讓目標建築倒塌的方法……”


    男子話聲一頓,用雪茄敲著煙灰缸。眼前的桌麵既沒有料理也沒有茶。也許是因為這樣,連菜單都沒瞧見。問題是,為什麽女服務生完全都沒有過來?


    “對了,如果是神父你,你會怎麽做?”


    “呃……從外頭用大炮轟擊?”


    “嗯,不過城裏房子這麽密集,有辦法擊中目標建築物嗎?”


    “如果是從山丘或山頂之類的高處……”


    “你抓到了不錯的方向……不過麻煩你看看這個,奈特羅德神父?”


    男子這麽說著,然後攤開了一張地圖。那是市內隨處都有在賣的巴塞隆納觀光地圖。細密的圖麵上用紅色墨水畫了六個星印。


    “這是六件事故的現場。巴塞隆納此處確實是有山丘圍繞,不過事故現場全都位於城市的中心。要在山丘上麵配置大炮之類的東西加以狙擊,想必是有困難。”


    “……”


    亞伯緊盯著地圖。


    男子說的沒錯。要從山丘上麵對六個地點加以狙擊,確實是不可能。


    “……噢,狙擊也不見得要選山丘,不是嗎?可以找高聳的建築物……”


    亞伯像被彈了一下似地,回望山丘底下杳無人煙的一隅。


    那裏被稱之為封鎖地區。雖然曾是此座城市的中心,不過在“大災難”之後始終沒有得到修複,結果變成了遭到封鎖的無人市區,在逐漸西斜的陽光下暗沉地隱沒了。


    在此一區域中間,可以看到像有無數尖塔聚集、分外巨大的異常構造——


    “如果是在那裏,就能狙擊任何地方!啊,可是事故現場並有找到炮彈。狙擊說是……嗯,慢著?為什麽你會知道我的名子?”


    再次回頭的亞伯臉色為之一沉。


    煙灰缸裏的紫色煙霧依舊繚繞。


    男子卻已徹底失去了蹤影。


    2


    綁上了蝴蝶結的花束就擱在桌上,諾耶讓身體陷入了彈性特佳的椅子裏頭。


    “好了,開始吧。”


    很幸運地,寬闊的社長室並沒有人影。對她的“能力”而言正是個好機會。卸下肩膀的力道,讓自己放輕鬆,然後緩緩閉上細長的眼瞼——刹那之間,頭部內側所打開的“第三隻眼”將周遭情景反轉成黑白影像,飛入了腦中。


    “好,董事長最在意的是什麽地方……”


    如同底片般的景色,四處閃動著熒光色的光芒。各式各樣的顏色。藍色代表著對知性的好奇,橘色彰顯出物欲。室內酒吧的酒瓶閃動著鮭魚般的粉紅色,那是這房間主人生理欲望的渣滓。


    諾耶的“能力”——是將生物情感化為顏色,然後加以讀取的力量,說成讀取是有點籠統,因為除了直接麵對之外,還能像紅外線影像一樣,對留在現場的痕跡加以觀察。從派遣執行官時代以來,就是相當有用的能力。


    “隱藏的金庫……是這個吧?”


    果然不出所料,在房間一角的街道模型下出現了頗為牢靠的鐵門。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諾耶將兩根發夾插入錀匙孔,開始轉動號碼鎖。


    “這樣不要緊嗎?”——眼前浮動的是某人真心為自己擔憂的臉。


    (他這點完全沒變。)


    拚命擔心別人,卻又極力避免別人去擔心他。彷佛認定自己不值得別人關似的。


    在現役時期,自己曾經想過很多次,希望能夠給他支持。


    期望一直待在他的身邊。


    不過當時讓諾耶躊躇不前的,是年輕人心底抱持的陰影。


    隻要“看著”他,就會出現一片漆黑的陰暗——諾耶對他身上持有的某種東西感到害怕。那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諾耶沒有自信能夠連著那東西一起去愛。不,應該說是知道真相後,自己可能無法繼續愛他,她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害怕。於是諾耶什麽話也沒說,直接離開了a……


    鑰匙孔中傳來的細小聲音,將她從苦澀的回憶帶回到現實。鎖被打開的門自動開啟。裏頭是厚厚一整本資料。


    “……這是什麽?”


    “本公司大樓移轉事業計劃書”——看到資料封麵所寫的標題,諾耶眨了眨眼睛。內容也是平凡無奇的移轉計劃書。


    “這是取消的計劃嗎……?”


    諾耶一邊翻動著資料,一邊微微咋咂舌。


    如果要說有哪裏奇怪,那就是多明尼克公司買來作為新公司大樓的建築物,那棟建築物從以前開始,就被好事的民間企業買進脫手好幾次。確實是大宗的購物行為,不過並沒有異樣。


    當然也是合法的交易。


    隻是在買進之後,幾次奇怪的改裝又是怎麽回事?這簡直像是……


    諾耶稍一猶豫,然後彈起了耳環。


    “……喂喂,亞伯,聽見了嗎?”


    3


    靛藍色的薄暮,將巨大廢墟逐漸化為世間難尋的影像。


    就在風快要開始轉涼的無人街道中間,亞伯忘我地佇立著。


    “這是……”


    遠眺還以為是鍾乳洞表麵、深埋在壁麵內部是是無數聖人與天使的雕像。上方則是容納了八十八個鍾的十七座塔,此刻依舊貫穿了黑暗所籠罩的薄霧,尖銳地聳立著。


    在那些鍾塔群宛如特大號蟻塚一般聚集而成的中心,有座外型會讓人聯想到遙遠星球飛來的太空船的中央塔——通稱“聖子塔”,用它總高度一百七十公尺的威容睥睨著地麵。


    聖家族贖罪教會——從那頗為異教風味的外觀、以及壯大的規模來看,這是連教廷都予以放棄的“大災難”前巨大建築。遭到放棄之後,巴塞隆納市以及民間企業曾試圖將它作為觀光景點,目前則是廢棄已久的烏鴉及蝙輻的巢穴。


    “哎呀,太驚人了……不過要從哪邊進去才好?”


    亞伯猶豫不決地四處徘徊尋找著入口,腳下突然間站定。


    覆蓋地麵的砂礫堆上殘留著幾個輪胎的痕跡。凝神一看,刻有無數天使的牆壁前方還停了幾台汽車。似乎全是軍用車輛。看那厚厚的防彈玻璃,加上強化輪胎,絕對不是民間的東西,“咦?有人先到了……嗯?”


    聽到提醒無線電來電的細小電子聲音,亞伯將手伸向了耳扣。


    〈喂喂,亞伯,聽得見嗎?〉


    “喂喂,聽得很清楚,諾耶。有什麽事嗎?”


    (嗯,這個嘛……我問你,你能不能馬上過來這裏一趟?我有點東西想給你看。)


    “你指的是多明尼克公司?噢,可以啊——咦?”


    有溫熱的水滴滴到頭頂,亞伯皺起了眉頭。是雨滴?可是下意識往頭發上抹的手卻傳來了詭異的氣味。突出於牆壁的聖母像為什麽被染成一片殷紅?


    “這是……”


    〈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


    “剛才上麵有……嗚啊!?”


    有什麽東西,從遙遠的上方掉落下來。從迅速側開身子的亞伯身旁擦掠而過,發出沉重的聲音,摔落有車頂上。前窗玻璃碎成了粉末,聳立在沙地上。


    “嚇!這、這是……”


    看到那東西滾倒在引擎蓋上,讓亞伯的喉頭咕嚕地動了一下。


    那是身穿灰色軍用外套的男子——染血的麵龐驚恐地扭曲著,紫黑色的口腔正發出無聲的慘叫。不過腹部挖出的大洞是怎麽回事?絕對不是由掉落衝擊所造成的。


    〈亞伯?怎麽了?發生什麽事?〉


    “晚點再跟你聯絡!”


    亞伯單方麵地切斷無線電,踢開了入口。腰際的舊式左輪手槍已經握在手裏。


    在微暗的屋內,回廊上麵有著成拋物線狀的連續拱門,空氣之中滿是濃密的硝煙與槍油的刺激性氣味。穿過牆壁四處的是全新的彈痕。不過支配著空無一人的穿堂的,卻是近乎恐怖的靜寂。


    “……”


    這間教間已經廢棄多時。當然也不會有電。可是為什麽在回廊深處的電梯卻閃著明亮的燈光,鐵門也像等待來客似的大開著?


    “……意思是要我搭電梯?”亞伯猶豫了兩次呼吸左右的時間,然後把腳踏入電梯。鐵門像在等候他似地關上,電梯從教堂底部開始升向暮色沉沉的空中……


    4


    大門在清亮的鈴聲中應聲開啟,總計花了不到三十秒的時間。


    在這麽短的時間當中,究竟移動了多遠的距離?門打開來的時候,地麵就不消說,連高聳入雲的十八座尖塔,都有十七座是沉沒在遙遠的腳下。


    “原來如此,是在中央塔的……頂端。”


    剛才的屍體是從這裏被扔下去的嗎?中央塔最頂層的展望廳是以電梯為中心,形成了甜甜圈般的形狀,要想一眼望穿是不可能。亞伯一邊謹慎地盯著四處盤踞的黑暗,一邊朝著大廳邁出一步……接著就全身僵硬。


    眼前有一名男子。


    那是臉頰上麵有傷的大個子。身上穿著戰鬥服,手裏拿著一把軍刀,怎麽看著不像一般市民。不過那副打扮,和他目前所處地點的異常度一比卻又算不了什麽。


    唐·比立爾——巴塞隆納的黑街角頭,正漂浮在離地將近三公尺的空間裏頭。


    “……!?”


    “嗚……啊……”


    他似乎發覺了亞伯的存在。比立爾近乎爆裂的眼珠轉動了一下。


    “救、救……救命……”


    聽起來就像硬從肺部擠出的聲音。


    好像是要求救,不過發出的喘息卻不成句子。吐出的舌頭硬得跟棒子一樣,前端拉著唾液的細絲。


    “救…救…救我……救我……”


    壯漢似乎還想叫喊些什麽——


    嗚啊!


    隨著詭異的嘔吐聲,眼球一翻露出了白眼。身體像被通電似地激烈痙攣。在下個瞬間,壯碩的身體一點又一點地開始萎縮。


    “……!?”


    亞伯有片刻時間說不出話。就在袖手旁觀的亞伯頭頂,比立爾的龐大身軀像是破裂的氣球一般逐漸縮小。萎縮的皮膚像多年前的舊報紙似地變成老鼠色,豆子大小的幹枯眼球連著視神經,從凹陷的眼窩底端垂了下來。


    ……接著,附著在木乃伊化的屍體上頭的東西,在黑暗之中浮現了出來。


    那原本無色透明的姿態,讓人聯想起水母。在撐開之後足足有三公尺長的傘麵上,剛才所吸取的獵物血液正如網目一般注滿四周。傘麵中心垂下了無數的觸手,中間張開的應該就是嘴巴。利牙咬開了比立爾的腹部,吸不完的血液正化成水滴,在地板上麵滴成了血水窪。


    “這…這是什麽東西!?”


    “風精——在前幾天,由我所創造的人造精靈。”


    靜靜給出答案的,是盤踞在側的黑暗。


    “雖然隱形成功,不過在用餐的時候就會現形,所以不能在人前出現……晚安,奈特羅德神父。”


    頭頂的吊燈一齊點亮,將聳立在展望廳中的巨大管風琴和坐在前端的人影映照得一片雪白。


    “你、你是白天那位……”


    “嗨,我們又見麵了。難得你前來赴約,抱歉耽擱了一點時間。”


    在長及膘際的黑發底下,餐廳見過的那名男子臉上,浮現出某種靜寂到不像是人類的微笑。


    “其實是我的工作夥伴單方破壞了關係。所以才會把這些人給派來。詹姆士·巴雷……缺乏誠意的老人實在難以相處。算了,反正他已經以死贖罪了。”


    “——!?”


    亞伯臉上的狼狽之色像被抹去般地消失,取代而之的是尖銳緊張的神情。


    巴雷之死,除了部份警方相關人士與諾耶之外,應該沒有人知道。為什麽這男子卻知情?而言他的外貌,和之前上司所提到過的某位危險人物極為酷似……


    或許是感到那份緊張?男子依舊沉穩地彎下腰。


    “說到這個,你應該聽朋友提起過我吧?托雷士神父的手腕修好了沒有?”


    “薔薇十字!”


    亞伯憑借著本能往後跳開,槍口瞄準男子的眉心。


    “不準動!把兩手放在頭上!你被以在威尼斯殺人、破壞公物、妨礙聖務執行等罪名發出逮捕令。奉勸你拋下武器投降!呃……”


    “我叫坎柏菲。伊薩克·費南度·馮·坎柏菲。薔薇十字騎士團位階9=2,代號是‘機械魔導士’——要簡稱‘魔術師’也行。”


    “魔術師”帶著微微的苦笑,舉起了雙手。或許是已經覺悟,並未出現抵抗的動作。


    不過亞伯的手指並沒有離開扳機。除了防範頭頂上麵的怪物,更重要的是這男子相當危險——警報器正在腦中瘋狂地響著。


    “剛才你說過,巴雷是你的夥伴?那車站的倒塌事故……不,加上之前的五件事故,你是不知道什麽內情?不,那是不是你幹的?”


    “說是我幹的,這種說法並不正確。是巴雷委托我,要我替公司排除障礙。我們‘騎士團’隻負責出借材料與知識——這也算是筆買賣。”


    “恐怖攻擊也算買賣?你…不,你們進行恐怖攻擊是為了錢?”


    “代價不見得是錢。”


    那帶著豐富知性與教養的聲音如此沉穩,聽起來相當愉悅。不過在單眼皮底下的眸子卻顯得像無底淵,找不到一絲絲的感情。


    “我們‘騎士團’是針對對這世界有所不滿、或是有誌進行改革的人,提供微薄的幫助。”


    男子的口吻還是一貫的平靜,聽起來卻更加詭異。


    “這些我晚點再問……重要的是,原因是什麽?”


    亞伯快速問道,最開始的不安依舊還在。


    “為什麽要把我叫來這裏?甚至不惜透露自己的罪行——”


    “其實是想勞煩神父——不,勞煩教廷出手相助。看看交易能不能成立。”


    “什麽交易?”


    恐怖分子在說些什麽?


    坎柏菲一臉趣味地眺望著亞伯眉心的直線皺紋,然後繼續發言。


    “巴雷背叛了我們。噢,這事本身沒什麽重要,不過因為他的背叛,這回為他特地運來這座城市的器材變成難以回收。


    “器材?就是六件事故的凶器?”


    “是的。因為東西有點大,原本是預定作為多明尼克公司的器材,將它運出巴塞隆納。不過巴雷不是出了狀況?用一般方式搬運,怕會被警察給發現……所以才想到教廷。怎麽樣?要是方便,能不能幫忙回收?”


    “開…開什麽玩笑!”


    亞伯忍不住抬高了聲音。


    “你憑什麽,要我們幫恐怖分子的忙!”


    “當然不會讓你們白做。巴雷在夢幻島所做的活體實驗資料就轉讓給你們。對於和吸血鬼交戰的教廷來說,那鐵定是不可多得的寶貴資料。我倒覺得是筆不錯的交易。”


    “……不,還有更好的手段。”


    聽到夢幻島的名子,亞伯臉上的表情彷佛結凍似地變得僵硬。然後他拉開手槍的保險——


    “就是將你逮捕,然後將那份資料和器材一並收押。這樣最好、也最實在。”


    “噢,交涉破裂了?”


    “總而言之,我要逮捕你。凶器的事晚點再來詳談。可以吧?”


    “凶器?噢,那還是不要說明,讓你看看會比較快……就是這個。”


    轟然巨響——是坎柏菲的手掌扣上了管風琴的鍵盤。手指細長的手掌一滑動,就織出了聽來美妙、但卻蘊含著某動無可救藥的昏暗的旋律。


    “巴哈作品編號五五二、‘三位一體賦格’——和這美麗的夜色頗為相襯的曲子。”


    好幾億惡靈的歎息,在黑夜的靜寂之中回響——管風琴的鳴聲帶動了周圍的鍾塔,來回交響著低沉的鍾聲。沉重的振動似乎要搖晃起聽者的腦髓,撼動著黑夜。


    感覺的確不太舒服,不過也隻是音樂。這和事故有什麽關聯?


    “那架管風琴是……”


    “你很快就會明白。在此之前,要請你陪他稍微運動一下。”


    “咦?‘他’是指……嗚哇!”


    就在亞伯低下頭來的瞬間,破風而來的觸手已經貫穿了他的殘影。數根銀發在空中飛舞,亞伯打橫著飛躍了出去。人都還沒著地,之前所站的位置已經出現無名指左右深度的凹洞。


    風精半透明的巨大身軀染成鮮豔的紅色。膠質傘麵搖搖晃晃地顫動,下麵伸出的觸手迅如疾風地轉動著。鞭子般的觸手雖然一度後退,卻像自己有著生命似地彼此拉開距離,然後從獵物的四個方向一舉襲來。


    “喝!”


    就在尖聲呼喚、舉起槍口的同時,扳機也隨著向下。連續發射的槍彈露出狂暴的白牙,咬住了六根觸手。或許是吃了痛的緣故,半透明的巨大身體跟著後退。亞伯趁著那一瞬間的空檔,替換已空的彈夾,然後將槍口對準本體——


    刹那之間,腹部傳來灼熱的劇痛。


    “……!?”


    宛如火焰貫穿般的灼熱感撕裂了腹肌,橫亙到背部。和透明膠質狀的外觀相反,觸手前端有著鋼鐵般的硬度以及角錐的銳利——加上電光火石般的迅捷。


    “可…可惡的家夥!”


    槍彈將六根觸手從本體上麵切離,觸手則像自己有生命似地攀爬在地麵。然後如毒蛇一般昂起身體,一同朝著亞伯飛了過來。


    “該死!”


    亞伯手邊連續發出了閃光。五隻半透明的毒蛇隨著槍聲飛散。


    尚未擊中的最後一隻——穿刺在右手手腕上麵的那隻,亞伯將整隻手腕往牆上敲。骨頭碎裂的聲音伴隨著軟趴趴的驚悚觸感。像水蛭般飽食膨脹的觸手一旦落下,鮮血馬上從傷口之中噴湧而出。動脈似乎被咬破了。看著看著感覺變得朦朧。


    這下子右手就不能用了。子彈用光的手槍還掉落在地板上。


    風精似乎看準這點,出現了動作。觸手柔軟地擺動著,輕輕鬆鬆就卷上了獵物的雙臂,製住他的行動。露出利牙的嘴,朝著無法動彈的亞伯喉嚨靠近——


    〈……!?〉


    那一刹那,振動了空氣的並不是神父的慘叫。掉落在地的軍刀直直插入了風精的口腔,咆哮聲用人類無法聽見的波長攪拌著夜氣。


    “成功了……嗚!”


    不過在絕佳時機彈起軍刀的神父卻沒時


    間叫好。風精死絕了的巨大身軀正從頭頂直直落下。就算馬上後退,觸手還是奪去了身體的自由。巨大的膠狀物發出響聲墜落地麵,亞伯的下半身也在同時變成了墊背。


    “!”


    腳骨發出了可怕的碎裂聲。


    “你還好嗎,神父?”


    管風琴前的恐怖份子平靜地問道,亞伯卻沒有回答。隨著劇痛襲來,下半身的感覺正在消失。


    (糟了。)


    自己已經滿身瘡痍,關鍵的敵人卻是毫發無傷。不,就算本身準備周全,也不見得贏得了將“神槍手”玩弄於鼓掌之間的對手。坎柏菲沒有停下演奏,就是仍有餘裕的證明。


    就在那個時候,小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喂喂,亞伯嗎?〉


    “……嗨,諾耶修女。”


    亞伯將粗啞的聲音盡量保持平靜,然後回話。


    〈幹嘛啦,剛才突然斷線……嗯?你怎麽了?聲音有點奇怪……〉


    “不,真的沒事——可能是無線電不太穩定吧?”


    從市內來到這裏,需要二十分鍾。


    既然求救也是無用,那就不要讓她擔心。亞伯的汗水成串落下,用盡全身力氣擠出平靜的聲音。


    “你的聲音我有聽見……沒事。我沒事。”


    〈真的嗎?可是你老愛逞強……就因為你不想讓人擔心,讓我反而更擔心。〉


    諾耶用著一貫的大姊姊口吻繼續說道。她似乎並沒有察覺。


    〈你不要硬撐,亞伯。因為大家都在。而且還有我……你不要一個人硬撐,沒關係的。我們會支持你。〉


    “謝謝。我沒有在硬撐……”


    〈那就好……對了,剛才我有提到過一些,我在董事長辦公室找到有趣的東西。就是設計圖……還是廢棄教堂的設計圖。我不知道多明尼克還利用幽靈公司,收購了薩古拉達大廈。啊,薩古拉達大廈你知道嗎?就是封鎖地區的大型建築物。〉


    對麵傳來卡沙卡沙的聲音,大概是在翻閱文件之類的東西。


    〈然後呢,從這裏開始就有點古怪,巴雷在教堂進行大規模的改裝工程。鍾塔的鍾換成了訂做的,回音板也換新……為什麽呢?如果要當公司大樓,沒必要連鍾都特地換新。〉


    “……”


    亞伯腦中閃過了某些念頭……


    他一直很在意。那間車站建築是怎麽弄塌的?既不是爆裂物,也不是炸彈。是眼睛看不見、耳朵也聽不到的某種東西……


    “對了……原來是這樣!”


    亞伯俯視著鍾塔群,發出愕然的呻吟。


    將環繞教堂、收在鍾塔裏的八十八座鍾,依照各個音階用電力加以控製,就能像鋼琴一般進行演奏。至於構成大教堂的十八座塔,配置方麵則是經過了計算,擔任將鍾聲加以增幅的擴大器角色。


    也就是說,蕯古拉達大廈本身就是一具巨大的樂器——用耳朵來聽的建築物。


    “然後,要是在這些鍾裏頭動點手腳……諾耶,快逃出那裏!”


    亞伯大喊。


    還來得及嗎?絕望蠶食著漆黑的胸口。可是,自己不能再次失去她!


    “諾耶!那邊有危險!”


    〈等等!設計圖還有一張……不會吧,這幢建築物是!〉


    “別管那些了!好了,你快點離開那裏……”


    〈太離譜了,為什麽這張設計圖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你聽我說,亞伯!我現在——〉


    諾耶一直說個不停的聲音,隨著雜音一起中斷——就這樣中斷,久久沒有再傳來。


    “……諾耶?”


    亞伯對保持沉默的同僚發出呼喊,並不是為了催她把話說下去。而是因為不安。那份沉默帶來了巨大的不安。


    “諾耶,你怎麽了?”


    耳扣那邊卻毫無回應。就算她保持沉默,原本也該聽得到呼吸聲以及周圍的雜音——可是卻沒有。


    “諾耶……快回答!”


    龐大的不祥預感緊抓著胸口,就在亞伯還是擠出了顫抖聲音的時候。


    咚……


    薄暮那邊傳來低低的聲響。


    是炸彈嗎?不,不是。是某種非常巨大的物件掉落地麵的聲響。


    “啊……”


    在市區西邊,銀行與貿易公司集中的一隅冒出白色的塵煙。在煙霧之中,彷佛承受不了自身重量而往下沉的是一棟高聳、灰白色的大樓。


    “物質擁有固定的頻率。那是比聽覺領域還低得多的周波頻率——也是低周波。”


    “魔術師”淡淡地說著,聲音相當平靜。


    叫人難以想象,他是就在剛才,把那棟大樓——多明尼克製藥本社大樓以及其中數百條人命全數奪走的屠殺者。


    “這裏的鍾組成了‘沉默之聲’——共振崩壞誘導係統的低周波,足以崩毀目標範圍之內的任何建築。雖然還在試驗階段,不過似乎效果還不錯。對了,你在夢幻島所破壞的小仙子係統,就是它的副產品。”


    “啊……嗚啊……”


    殷勤的說明並沒有傳進亞伯的耳朵裏。因為眼前所產生的變化並沒有結束。


    彷佛受到多明尼克製藥大樓的倒塌誘導似地,兩邊大樓也慢慢開始崩毀。然後,就在倒向地麵的時候,隔壁教會也揚起塵埃,跟著碎裂……


    坍塌。逐漸崩毀。


    就像牛奶滴進了咖啡一樣,白煙朝著夜裏的整個市區擴展開來。不論是港口還是教堂、市場還是大街、窮人的小屋還是富人的宅邸……幾百萬條的生命,數千年來的人類耕耘,就在白煙底下、低沉的轟隆聲中化成了悲慘的瓦礫堆。那是近乎幻想、超乎現實,同時無比殘酷的現實畫麵。


    “‘見識過美的人,會被死亡之手擄獲’——布拉坦(注:august graf von ten,18世紀的德國詩人),今晚的演奏你覺得如何,神父?希望能讓你滿意……”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應“魔術師”恭敬一揖的,是詛咒全世界的可怕慘叫,以及連空氣都要碎裂的驚人血霧。


    風精覆蓋住神父的巨大身軀碎成了粉末,飛彈開來。在那赤色的風暴中,宛如惡夢般的粗嘎聲響徹了整座大廳。


    ﹝超微機器“吸血鬼獵人02”40%限定啟動——承認!﹞


    在下個瞬間,隨著幾可觸及的風壓,朝著坎柏菲頭頂落下的是如夜般黑的利刃。


    “你居然……居然……”


    提著兩端帶有刀刃的大鐮刀,神父步步逼近,眸子染成了血紅色。


    “要是讓你感到不愉快,我很抱歉……不過這也是工作。”


    坎柏菲仰望著亞伯盛怒之下歪斜的臉孔,正經地說道。隻見他兩手插往口袋,靜靜地站著。不過就像那裏存在著一堵看不見的牆似地,亞伯的大鐮刀是停在距離頭頂數十公分的地方。


    “接下來的委托人說,想要實地堪查‘沉默之聲’的力量。叫我務必示範一下。”


    “你…你居然為了這樣的理由——”


    亞伯的身影擠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已經不是剛才那個傻呼呼、熱愛人類的神父——


    不,說不定連人都不是。


    “為了這樣的理由,殺了她……”


    逼近的刀刃壓了下來。


    難以置信的力道。在坎柏菲周遭圍起的強電磁防護罩——“阿斯莫德之盾”的絕對防護壁就像破布一般逐漸撕裂,漆黑的凶器像在尋找供品似地落向敵手的腦門。


    三十公分、十公分、五公分……


    仰望著死亡逼近,坎柏菲的聲音依舊平靜。


    “原


    來如此……你就是這樣,馬上與世界為敵。”


    “……!?”


    紅眼的怪物停下了動作。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馬上與世界為敵啊,亞伯。”


    那是曾幾何時聽過的話。


    柔和的聲音。


    體貼的微笑。


    就算全世界都對自己充滿了敵意,唯有這兩名同胞願意原諒自己。


    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在無法回頭的那段時光所聽到的話!


    “你…你是在哪裏聽到的!?”


    魔物的聲音拉高了。同時大鐮刀中所帶的驚人力道也倏地消失。


    “快回答!你是聽誰說的!!”


    “再會了,奈特羅德神父……不,亞伯。”


    “慢…慢著!”


    “魔術師”完美地行了一禮,影子滑溜地晃動著。等到亞伯回神過來已經來不及。黑暗化成了人形,彷佛帶有生命似地包裹住他的身軀。大鐮刀雖然卷動著風、一揮而下,捕捉到他的頭部,飛濺而出的卻不是鮮血,而是深深穿透的地板碎片。


    “我不信……怎麽會有這種事……”


    亞伯發出虛脫般的呻吟,膝蓋落向了地麵。


    大廳之中杳無人跡。不,不單是這座大廳。眼前這座瞬間陷入死亡與靜寂的廢墟也是一樣。


    “我……我又……”


    管風琴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


    即使回到自己房裏,卡特琳娜的臉上還是緊繃著。坐上辦公桌,從垂落臉頰的金發之間傳來深深的歎息。


    〈會議的結果如何,閣下?進展順利嗎?〉


    “巴塞隆納事件的犯人已經鎖定了。”


    對著有淚痣的修女立體影像說話的聲音,帶著微微的沙啞。巴塞隆納毀壞的情報傳到羅馬已經三天。這段期間之內她完全沒有入眠,如果她不是“鐵之女”,想必早就倒地不起。


    “這一連串事件,都是巴雷‘個人’的犯罪行為。他從某處弄來了失落科技兵器,想要排除公司的障礙,卻因為失落科技兵器的失控,造成本身以及巴塞隆納全體市區的毀壞……官方說法是這樣。”


    〈怎麽會……!憑他一個人,不可能弄到如此厲害的失落科技兵器!〉


    “可是樞機主教會議得出那樣的結論。那是教廷的官方見解……一群愚蠢的老人!那些家夥根本就不懂!”


    辦公桌發出激烈的響聲。如琉璃般白皙的拳頭揮向了桌麵。看到主人難得如此激動,修女的影像畏怯地閃爍著。


    “‘騎士團’狡詐到難以想象。老是在舞台上出現的,隻是遭到控製的人偶。操偶師他們絕對不會現身……不過觀眾就是那些白癡!跟十年前一模一樣!”


    〈閣下……〉


    這個人是孤獨的——凱特不忍地望著咬牙切齒的主子。


    因為身為智者,卡特琳娜更是孤獨。若是她愚笨,就不會在十年前發現那些家夥的存在。如此一來,她心愛的人們也就不會被奪走,可以置身於俗世,或許還能構築幸褔的家庭……


    “凱特修女。”


    〈噢,我…我在!〉


    主人的聲音將凱特由回憶的深淵裏拔了出來。之前的陰影,已經從樞機主教的美貌中抹去般消失,剃刀色的眼眸回複了以往銳利的光芒。


    “巴塞隆納的狀況如何?諾耶修女的遺體有辦法回收嗎?”


    〈回收七成。不過遺體損傷實在太過嚴重,所以……需要花點時間。〉


    “動作要快。她在最後發現了什麽,我得去確認。”


    〈遵命。我會轉告現場。〉


    巴塞隆納慘劇不過是序幕。他們已經對下次的恐怖活動發出預告。而且偏偏還是……


    確認行了一禮的修女立體影像慌慌張張地消失,卡特琳娜從辦公桌前麵站了起來。身體依著窗欞,從細框眼鏡深處眺望著戶外。


    沉落在初夏柔軟陽光底層的,是帶著優美圓頂的大教堂以及無數人們吵嚷的廣場。在更另一邊鋪展開來的則是雅致的街道,看不到如芥子粒般的烏雲、也看不到一點歪斜。


    那是具備了完整美感以及完美的協調,地麵最接近天國的街道。


    “——所以才更是脆弱。”


    羅馬——世界最大的都市,對苦澀的低語渾然不覺,在短暫的和平中靜靜的打著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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