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悖逆他的神,他必倒在刀下。


    嬰孩必被摔死,孕婦必被剖開。


    (何西阿書第十三章第十六節)


    1


    〈教廷——我們可怕的敵人。〉


    在黑暗中響起的聲音,有股和數百年歲月相等的重量。


    不過要是觀察力夠敏銳,或許就會在老吸血鬼滿布皺紋的臉上找到細微的恐懼。布魯塞爾伯爵提耶利·達爾薩斯——同時也是此處、四都市同盟黑街上的犯罪組織“四伯爵”首席的黑衣長生種,此刻確實在害怕些什麽。


    〈卡雷爾·範·岱爾·維爾夫以及阿姆斯特丹的同胞實在可憐……不過,沒想到十名以上的長生種,居然會死在一隻短生種手裏。坦白講,我到現在還是難以置信。〉


    〈很遺憾,這是不折不扣的事實,閣下。〉


    穿著白色西服的男子——布魯日伯爵基·度·葛蘭威爾的聲音相當沉鬱。他將銀邊眼鏡往上推,或許隻是為了遮掩不安的表情。


    〈根據目擊證詞,殺害阿姆斯特丹同胞的是一名單槍匹馬的神父。恐怕是為了舊教會神職人員遭到殺害的事件進行報複……〉


    〈也罷,對於卡雷爾本人,我認為他是自作自受。要不是那個傻瓜殺了神父,事情也不會變得這麽棘手。〉


    用高亢聲音擱下狠話的,是將達爾薩斯夾在中間,站在基對麵的安特衛普伯爵漢斯·曼林克。這位向往成為藝術家的年輕長生種,和生前的卡雷爾相處極為不睦。鼻尖所出現的皺紋並不是為了同胞之死而感到哀悼。


    〈真受不了那個白癡,人都掛掉了還來找麻煩……對了,殺卡雷爾的那家夥人在哪裏?回羅馬了嗎?〉


    〈尚未確認。同盟警察正在追查他的行蹤,不過無從掌握他的去向……〉


    〈警察啊……對他們來講會不會太沉重?〉


    曼林克帶點不屑地從鼻尖哼了一聲。纖細的手指一邊撫弄插在深紅燕尾服胸口的薔薇,一邊發出刺耳的笑聲。


    〈對方好歹也是毀滅阿姆斯特丹的高手啊?那些低能的家夥,真能抓得住他的尾巴?〉


    “‘低能’這兩個字你是不是該收回去,安特衛普伯爵?”


    低聲發出抱怨的,是眾人之中唯一保持沉默的男子。


    在蓬亂的橘發底下,洋溢著明顯憤怒的那張臉看起來差不多三十歲上下。下顎突出的容貌說好聽點是有個性——說難聽點則是醜陋。不過肌肉結實的修長身軀相當壯碩,舉止毫無破綻。


    男子用帶刺的眼神瞪視著緋色的吸血鬼,聲調微妙地拉高。


    “一切事情的起因,是出自你在教會殺害神父的愚行。我們正在為你的行為擦屁股。關於這一點,請你不要忘記。”


    〈叫我不要忘記?你未免太狂妄了吧,楊·梵·默林?〉


    曼林克用鼻子嗤笑一聲,齧咬著指間的花瓣。長長的鉤爪相互喀碰,發出尖銳的聲響。


    〈像你這種三流貴族居然能當上警務總監,你想是誰的功勞?我們可是定期給你做‘功德’,這份恩惠請你不要忘記。〉


    “我已經付出足夠的代價!”


    雖然獨自和三名長生種對峙,年輕男子——四都市同盟警務總監楊·梵·默林卻毫不讓步。隻見他挑戰性地抬起了下顎,直直望進了曼林克宛如紫水晶的瞳孔。


    “你知不知道,我每次得花多少苦心才能抹消你們的犯罪記錄?尤其是安特衛普伯爵。要替你的‘藝術活動’收尾最是辛苦!你那惡心的家家酒遊戲,麻煩也該適可而止!”


    〈你、你說我惡心!?喂,楊·梵·默林!你這下流的叛徒,居然講話如此囂張!〉


    正如他神經質的外貌,曼林克的情緒起伏在“四伯爵”當中頗為出名,如果這不是立體影像通訊,想必言語放肆的短生種早被大卸八塊了。隻見他那薄薄的嘴唇露出犬齒,然後開始大嚷。


    〈不知道是誰在十年前,為了爭奪瓦特家的警務總監職位,跑來向我們哭訴?是誰帶了自己人的內部情報深夜來訪,我可沒有忘!不,你從自己人那邊奪走的不隻是總監寶座。還有你的妻子,那是——〉


    〈就到此為止吧,曼林克。現在不是起內哄的時候。〉


    滿是威嚴的聲音,帶著一絲已經聽膩的味道。達爾薩斯製止歇斯底裏的同胞,然後轉往楊的方向。


    〈警務總監,你也一樣。關於你的不滿我確實也能理解。不過騷動若是加劇,連同盟政府也不能再裝聾作啞。一定會展開正式調查。〉


    〈一旦如此,你警務總監的地位可就不保了……梵·默林,我們可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就算是為了自己,也該早點找出結果,你說是吧?〉


    基跟在達爾薩斯後麵接話,聲音之中有著讓聽者安定神經的深度。即使是楊,也隻能不情願地點頭。


    “你不說我也知道。我答應你,關於神父的搜查工作,之後我會竭盡全力……不過你們也不能太過招搖。要是再惹麻煩,坦白講,我能力有限。”


    〈沒問題。不過要是掌握神父的消息,請你即刻告知。好歹也是同胞之仇。要是交由對方處理,對自己人可是說不過去……那就先到這裏可以吧,兩位?〉


    〈嗯,沒有異議。〉


    〈隨你便。〉


    聽到基的發言,達爾薩斯大力表達讚許。“藝術活動”遭到評擊的曼林克依舊鬧別扭似的將頭轉向一旁,不過並沒有表達反對的意思。白衣長生種一臉耿直地點頭,然後朝警務總監望了過去。


    〈總監,期待你的好消息。千萬別讓他給溜了。〉


    “我明白。要是有事我再跟你聯絡。”——


    三名吸血鬼化成了光線粒子擴散開來,楊把蓋住上半邊臉的麵罩粗魯地扯下。然後將“四伯爵”借來給他,內含立體影像通話機的那東西丟到辦公桌上。


    “一堆怪物!全是自私的家夥!”


    男子一邊咋舌,一邊胡亂踢著椅子。然後將皮麵豪華、攤倒在地的椅子置之不顧,走到陽台上,吸著濃鬱的海水氣味發出歎息。在他眼前鋪展開來的是船隻絡繹不絕的港口,以及店鋪櫛比鱗次的繁華鬧街。


    安特衛普市——這是位居四都市同盟一隅、擁有曆史背景的港灣都市。


    這座位於日爾曼與法蘭克國境低窪地區、有如芝麻般大小的商業都市,在近數百年間呼引同盟、結成了寬鬆的共同體製。負責經營這群自由都市的是由通稱都市貴族的大商人所組成的議會、以及支持議會的世襲官僚。連警備與國防部分也毫無例外,是由通稱傭兵貴族的精通軍事一族,經由同盟政府的委托代行業務——楊所率領的梵·默林家族便是傭兵貴族其中一支。


    在十年前,身為傳說中的傭兵貴族,世襲警務總監職務的布魯日瓦特家族遭到吸血鬼屠城,在一夜之間滅亡。在那樁慘劇之後,讓陷入混亂的同盟治安回複正常的便是當時的副總監楊。因為這樁功績,他被任命為曆代最年輕的警務總監,後來默林家便取代了瓦特家,一手獨攬警察業務。


    不過最近在政府之內,楊的支持度逐漸下滑。因為瓦特家滅亡之後,吸血鬼世族聯盟在黑街急速抬頭——對於“四伯爵”的日漸猖獗,當局可說是束手無策。甚至有部分議會成員已經開始醞釀,要將楊的職務撤換。


    (在這種時候,教廷要是正式介入……)


    帶著沉痛的視線,楊俯看著中庭。映照在他茶色瞳孔之中的是覆蓋了寬闊庭院的綠色草地,以及草地上麵笑語不斷的兩抹身影。那是有著淡金色金發,纖細身形,叫人印象深刻的妙齡女子,以及在她身邊專心編著花環的稚幼少女——楊一臉茫然地望著用彼此相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容貌進行對話的兩


    人,聲音慘淡地自言自語。


    “萬一和吸血鬼勾結的事被教廷發現,我就會身敗名裂。失去所有的一切。包括拉雪爾、還有瑪莉在內的一切……”


    “爸爸!”


    一聲嬌嫩的呼喊,中斷了警務總監死氣沉沉的思緒。


    “爸爸,你看!我編的花環!”


    “你怎麽了,親愛的?臉色那麽難看。”


    聽見眼底呼喚的聲音,楊的意識再度返回到中庭。年幼的女兒正自豪地舉起花環,在她身邊,攏著發絲的妻子正神色不安地仰望著丈夫的臉孔。


    “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嗯?噢,沒有,完全沒有,拉雪爾。我隻是在想點事情。”


    妻子蹙起了細細的眉——楊俯看著拉雪爾·梵·默林,吃力地在臉上堆起愉快的表情。


    “對了,下個月不就是瑪莉的生日宴會?到底要招待誰,我正在傷腦筋。市長夫人當然要請,還有議員以及銀行的董事長……實在是很麻煩。”


    “瑪莉的生日會?”


    聽到父親的話,年幼的女兒露出可愛的笑容。那閃動著陽光色澤的金發,以及纖細的下巴,都和拉雪爾無異。將來想必會和母親相似,出落成一位出色的美人。


    “爸爸,今年瑪莉的生日會你會來嗎?”


    “當然咯!”


    楊露出了和剛硬長相完全不符的溫柔笑容,朝著女兒點頭。然後足可信賴地在厚厚的胸膛上麵一敲——


    “今年也會請來很多客人。爸爸得跟他們打聲招呼……對了,瑪莉,你跟媽咪說,要她幫你準備禮服。你們可以到街上去采購一些好貨色。”


    “真的嗎?萬歲!”


    女兒拍著小小得雙手,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然後當場踩著腳步、繞起了圈圈。一邊純潔地蹦蹦跳跳,一邊纏著母親說話。楊眯起眼睛,凝視著這對母女。如此平和的光景,如果可能,希望這份平靜能夠永遠持續下去——


    “好了,既然這麽決定,那就趕緊去辦。現在就去吧。下午有很多時間,傍晚之前應該可以回得來吧?”


    楊從扶手椅上麵起身,拍著厚實的手掌。


    “我也去把前陣子的工作處理一下。一起吃晚餐吧,瑪莉。”


    “嗯,爸爸!”


    女兒活潑地點頭,然後迅速戴上剛剛做好的花環,跑出了中庭。楊一邊用溺愛的笑臉目送著她,一邊打算回到辦公室——


    “啊,親愛的……”


    一個擔憂的聲音止住了她的腳步。


    回身一看,拉雪爾正帶著微微困惑的神情,從中庭朝這裏仰望。


    “工作有這麽忙嗎?你最近看起來都很累……會不會太過勉強了?”


    “……你不用擔心,拉雪爾。”


    橘色的頭發在風中翻飛,楊用帶著黑眼圈的眼睛露出了苦笑。


    “最近有些無聊的事務性工作需要處理。所以稍微睡眠不足,你不要在意。”


    “可是……”


    妻子還是無法釋懷地仰望著這裏。望著她那白皙的麵龐,總監笨拙地翻動著厚厚的嘴唇。


    “不要緊。工作差不多都解決了。接下來隻要把資料稍微看過,然後再蓋個章就結束了……對了!說到這個,我陪你去買東西吧!”


    “咦?可是你不是很累……”


    “隻要看到瑪莉的笑容,所有的疲勞全都會消失不見……好,你等我一下。我很快把這邊整理整理。然後三個人一起出門。選好禮服之後去買東西,然後再街上逛逛……嗯,很久沒三個人一起用餐了,這樣也不壞。最近都沒時間一起用餐。”


    “……”


    妻子用大大的眼睛,回望著丈夫粗魯的笑臉。嘴唇仿佛欲言又止似地開闔了兩、三次,結果還是一語不發地點頭。楊在心底大喊慶幸,然後像要結束談話地劃上了結尾。


    “好。那你和瑪莉一起去準備。我馬上下去……啊,叫人先備好馬車。最近街上有點亂。”


    “我知道了。”


    拉雪爾沒有違逆他的意思。隻是朝著丈夫由陽台走回辦公室的背影,用若有所思的聲音呼喊。


    “親愛的,你不要太勉強啊。”


    “不勉強……隻要能夠不失去你們,我一點都不勉強。”


    楊將台詞後半部轉為內心的低語,朝著背後揮手示意。然後聽著女兒的笑鬧聲、以及妻子責備的聲音逐漸從中庭遠離,再度坐上辦公桌。


    “呼……”


    男子將額頭抵在交纏的手指上麵,深深地歎了口氣。


    瑪莉很快就要五歲了,漸漸也有人來談婚事。若是考慮到這個層麵,這次的生日會等於是正式踏入社交界,絕對得讓它成功才行。楊本身是三流貴族出身,婚事談得非常晚。也正因為如此,一定要讓自己的女兒和名家公子成婚,建立幸福的家庭。


    基於這個理由,這個時期必須避開醜聞——


    “——楊·梵·默林。”


    從煩惱男子身後傳來的嗓音,帶著磨亮鋼刀般的鋒利。


    楊被吸引似地回頭,發現自己竟然如此粗心,將陽台上的窗戶開著沒關。從海的方向依舊吹來清爽的涼風。不過在拂動的窗簾背後、以湛藍天空作為背景立在那裏的,則是宛如夜色侵蝕而來的不祥黑影。


    “你是什麽人?”


    就在緩緩提出反問的時候,楊的表情已經完全轉為武人的模樣。


    肩膀自然放低,手腕滑向腰間的劍。作為代代相傳、管束粗人的傭人貴族總領,楊的劍士本領頗為卓越。不過對方也是有能耐闖入這間戒備森嚴的宅邸、來到他身邊的人,絕對不是泛泛之輩。於是楊一邊仔細留意對方的空隙,一邊緩緩移動著下半身的重心。


    “要是沒有預約,初次認識的人我不見。你到下麵跟秘書商量。”


    “我們不是初次認識。”


    侵入者的嘴唇發出咬牙般的聲響。


    雖然右手提著碩長的鐵棍、帽緣壓得低低的叫人看不清長相,不過年齡應該和楊相同、或者是再稍微年輕一些。在落在臉上的陰影底部,翡翠色眸子正閃動者不祥的光芒。若是將煉獄之火集中凍結起來,或許就是發出這種顏色。


    “不,也許是真的初次認識。楊·梵·默林。站在這裏的我——”


    “——喝!”


    就在男子說到一半的時候,楊將囤積的氣魄力十足地吐出。劍光同時撒落,比椅子翻倒在地的速度更快一步,劈向了侵入者的身影。


    不過緊接著傳來的卻不是肌肉撕裂的聲響、也不是血花噴濺的聲音。那是幾乎要穿破鼓膜的怪聲——是男子掄起鐵棍、將楊的愛刀彈開的高亢金屬聲。


    “把我的劍彈開!?”


    意想不到的怪力讓楊的拔劍姿勢垮了下來,瞪大了眼睛。


    論劍術,在同盟之內無人能出其右。不,原本是有,不過那男的在十年前死了,從此他的拔刀術便號稱無敵。雖然還沒試過,不過就算是吸血鬼,相信也能加以捕捉——結果卻如此輕易就被彈開!


    “你還是老樣子,太多無謂的動作。楊。”


    望著在驚愕之中變得僵硬的警務總監,男子靜靜地笑道。


    他的身影在楊拔劍瞬間朝著左手正麵——劍術裏頭宿命性的死角滑了進去。這代表著楊的斬擊已經完全被對手識破,不過年輕的警務總監還沒思考到這一點。他的眼睛就像目擊了死者複活一般瞪得老大。


    “修…修格——!?”


    瞳孔裏頭映照著淡色金發在風中飛舞的男子麵孔,楊緊張到接不上話。


    “修格·度·瓦特!為什麽你——嗚!”


    近乎實體的強風,從正麵撲


    向快要驚懼而死的青年貴族。等到察覺是胸部吃了鐵棍一擊,楊的身體已經仰天撲倒,然後悲慘地背部著地。遭到重擊的脊椎發出碎裂的哀鳴。


    “……好久不見了,楊。”


    男子用鐵棍抵住了在劇痛之下縮起身體的警務總監,冷冷地低語。


    “不,還是該敬稱你一聲警務總?總而言之,我要祝賀你官運亨通。”


    楊強忍著刺痛,用眼尾仰視著侵入者的臉孔。長在男人身上有點可惜的白皙美貌,以及隨風飄飛的金發。還有閃動著憂鬱的翡翠色眼眸——自己並沒有看錯。他是修格·度·瓦特,瓦特家的長男,楊的童年玩伴。同時也是唯一難以戰勝的對手。


    不過,他早在十年前就死了,為什麽會在這裏出現!?


    “這…這十年間你在做些什麽,修格?”


    雖然冰霜也似的視線攫住了心髒,楊還是勉力擠出聲音。


    “也不聯絡一下……我一直很擔心你。”


    “‘擔心’什麽?”


    修格昂然佇立,唇角上揚稱新月形。


    “你擔心的是你自己的地位吧,楊?你擔心自己的地位會被我給奪走,不是嗎?那可是你將我們族人出賣給吸血鬼得來的可鄙榮耀!”


    “咕嗚!”


    就在看出複仇者手腕微微一動的時候,從楊的嘴裏也溢出了模糊的悲鳴。修格對著猛然被戮進心窩、彎折了身子的男子耳邊吐出深不見底的惡意與憎恨。


    “你痛苦嗎?很痛苦吧。但我族所受的苦可不隻如此……”


    年輕人用冰霜一般的視線睥睨著劇痛之下嘔吐的老友,手邊微微一動。鐵棍在清亮的金屬聲中跟著裂開,白色光芒從裂縫之中透了出來,在秀麗的美貌之上形成凶惡的影子。劍鬼將夾在鐵棍之內的長刀尖端往下倒握,用被憎恨所撕裂的聲音發出了咆哮。


    “我要為族人報仇——你就痛苦而死吧,楊·梵·默林!”


    “慢…慢著!你聽我說,修格!我也是……被‘四伯爵’給利用了!”


    “我不想聽!”


    白刃卷起了殘風,伴隨著深沉的怨恨劈斬而下——不過輕巧的敲門聲和沉靜的女聲,卻讓鋼板都能為之貫穿的力道猛然中止。


    “——親愛的,你有空嗎?”


    就在兩名男子彈跳也似地抬起目光的時候,門打了開來。毫無警戒地站在門前的時抹纖細的身影。


    “工作進行得怎麽樣了?瑪莉在吵說爸爸怎麽還沒來……”


    “——不,不要過來!”


    凶器已經來到眼前幾公分的距離,楊卻完全忘了這回事。


    “不要進來,拉雪爾!”


    不過忽略敵手這件事,同樣發生在佇立於一旁的劍士身上。


    “拉雪爾——!?”


    老友的凶相在見到女子瞬間化成了驚愕,楊用眼角餘光瞥見了這一幕。


    “啊……?”


    然而,浮現在妻子臉上的也是同樣的表情。見到有人朝著丈夫揮劍,拉雪爾的嘴角正要發出悲鳴,卻在見到劍士臉龐之後化為愕然而凍結。


    “不可能……你是修格?”


    “——咱們稍後再談,楊·梵·默林!”


    修格手中的長刀魔法似地回轉。劍士一邊將必殺的凶器收入刀鞘,一邊對倒臥在地的仇敵細聲說道:


    “今晚十點,到我和你初次見麵的地方。你一個人來——你要是不來,我就將你和吸血鬼的關係公諸於世!”


    “啊!等…等等!”


    發出近似悲鳴聲的並不是楊。拉雪爾像被解除魔法似地回複了表情,對著飛奔出陽台的黑影呐喊。


    “修格!等等,你聽我說……!”


    “……不可以,拉雪爾!”


    在準備追著劍士出去的妻子麵前,楊勉強站了起來。麵色蒼白地抱住了她。


    “危險!你別追!不可以追!”


    “可、可是,親愛的……為什麽修格會在這裏出現!?”


    “錯了!那不是修格!”


    楊抱住努力掙紮的妻子,總算成功說出一句有意義的話。


    “錯了,拉雪爾……那隻是一名恐怖份子。他想要暗殺我。所以突然闖入……”


    “恐怖份子?可是、可是他的臉——”


    “噢,我剛開始也嚇了一跳。不過修格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死人怎麽可能會來這裏。那是別人假扮的。”


    對著難以釋懷的妻子,楊滔滔不絕地強辯著。一邊把手伸向牆上的電話,一邊迅速下令。


    “總而言之,要馬上叫人來,加強宅邸的戒備。那家夥也許還在附近……拉雪爾,你陪在瑪莉身邊。不論發生什麽事情,眼睛都不能離開那孩子!”


    “可、可是……我知道了。”


    拉雪爾的表情雖然距離平靜兩個字還相當遠,不過聽到女兒的名字,似乎讓她多少找回了一些理性。她一邊將緊握的手神經質地開闔,一邊像被操控的人偶般地點頭。


    “我去陪瑪莉……不過親愛的,你也要小心。”


    “嗯……我愛你,拉雪爾。”


    楊目送著麵色蒼白的妻子快步走出房門,然後用顫抖的手撥了轉盤。等待線路連上的短暫時光,感覺卻像永劫一般地漫長。


    (修格……沒想到他還活著!)


    “修格!”


    在那一刻,妻子臉上浮現的感情——究竟算什麽?


    不光是驚愕。當然也不是懷念老友的表情。那是更加鮮活、帶有熱度的情感——在修格臉上浮現的也是同樣的表情。那是昔日戀人的——


    呼叫的聲音中斷了。接著聽到的是鼻音重到叫人嫌惡的尖銳女低音。


    〈喂?〉


    “……我是梵·默林。”


    楊一個深呼吸,然後對著話筒擠出顫抖的聲音。


    “可以談一下嗎?其實是阿姆斯特丹伯爵被殺事件,我有重要情報……”


    在喉嚨深處咽下的唾沫,就像毒藥一般地苦澀。


    2


    明日就要進行改裝工程的大教堂,今晚空無一人。


    籠罩在寬廣空間裏的靜寂,和回憶之中並無二致。描繪著優美弧線的高聳圓形天頂、牆上古老灰泥的色澤、漆成金黃色彩的祭壇上所排列的蠟燭……然而舉頭仰望的年輕人,卻永遠失去了過去曾經擁有的一切。


    聖母院。


    修格默然地重新扛起背上的愛刀,再次抬頭仰望祭壇。


    夜色凝重,在薔薇花窗射入的月光之中泛白浮現的,是鋪展在祭壇對麵的三幅祭壇畫(譯注:魯本斯為教堂創作的祭壇畫,以“聖母院”為首選,包括《上十字架》、《下十字架》及《聖母升天圖》等三幅作品)。在配置於畫麵中央的鮮明光影中,許許多多的人正哀歎著、將耶穌遺體從十字架上麵卸下,如此戲劇性的情景緊緊揪著觀者的心。不過身穿修士服的劍士所仰望的卻是掛在左邊的一幅肖像畫。


    “懷孕的聖母”——以處女之身懷了耶穌的聖母,正滿臉愛憐抵輕撫碩圓的肚子。在接近二十年前,首度造訪這座大教堂的時候,這幅畫便曾讓修格與另一名少年大惑不解。明明在神的祝福之下懷了耶穌,聖母卻還若無其事地和未婚夫結婚。甚至在平安產下耶穌之後,又和丈夫生下新的子嗣——她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不過另外一個人,讓兩名少年像忠實的騎士一般誓言追隨的少女,卻若無其事地如此說道:


    “女人的愛情很複雜——而且絕對不隻單一一麵。”


    聽到這句話,兩名少年更是摸不著頭緒,隻能麵麵相視。女人還真是難懂啊……


    “——來了。”


    黑


    色靜寂的對麵傳來細微的聲響,逼著劍士從苦澀回憶的國度之中離開。


    半閉的碧眼再度顯露了尖銳的光芒。從入口之處傳來的細微聲響是複數的腳步聲。修格將愛刀往腰間一掛,一臉慎重地聽著。


    (數目……有三個人。)


    讓人有點意外。


    從頭到尾,他都不認為那個叛徒——楊會單獨前來赴會。隻是三個人似乎也太少了。或許這是試圖引他鬆懈的陷阱。再怎麽說,那男人現在可是警務總監。他的身邊足以動員四都市同盟之內所有警官,包含反恐精銳部隊——機動警務隊在內。外麵想必埋伏了數目可觀的追兵。


    修格小心地將身軀沒入黑暗,緊緊盯著在門後所出現的人影。


    一抹纖瘦嬌小的人影、還有跟在後麵兩個高壯的人影……看這狀況,為了避免對方喊叫,必須出其不意,迅速加以擊斃——


    “……你們就是在這裏看到的嗎?”


    清亮的嗓音從黑暗的對麵傳來那一刻,修格的心髒瞬間停止了跳動。不,停止的不隻是心髒。還有聲音、光影、甚至時間……


    “女人的愛情很複雜——而且絕對不隻單一一麵。”


    從薔薇花窗射入的月光,將昔日曾經站在此處、笑語盈盈的少女麵龐映照出一片白影。拉雪爾——不,此時已經是拉雪爾·梵·默林警務總監夫人的她,仿佛要加以確認似地,回頭望著跟隨的兩人。


    “那位神父確實是在這座教堂裏麵?”


    “噢,沒錯。夫人所找的神父,確實是在這裏。我親眼看到他走進來的。”


    用下流的口氣回話的是臉頰帶有刀傷的男子。想必是在街上打滾的混混。和他同夥的紅發大漢正用眼角餘光梭巡著四周。


    (拉雪爾……她怎麽會在這裏?)


    就在自問自答之際,修格很快就懂了。那些家夥是擔任線民,和警察保持著聯係。身為警務總監夫人,要和他們接觸並不困難。


    (警務總監夫人是嗎……?)


    修格一邊忘我地咬著嘴唇,一邊凝視著昔日未婚妻的容貌。


    近似透明的白皙麵龐、都市貴族特有的淡色金發。隱藏在長長睫毛底下的翡翠色眼瞳——什麽都沒變。十年的歲月,唯獨在她身上找不出痕跡。隻是左手無名指上所戴的戒指,卻說明了她已走到修格再也無緣觸及的所在。是的,昔日的未婚妻,現在已是別人的妻室——而且對象還是可恨的仇敵。


    “……”


    在黑暗之中,修格無言地轉身。


    修格並不打算和她交談。隨後自己必須殺死她的丈夫。要殺了楊,為他所殲滅的一族報仇——那該拿什麽臉去跟她見麵?


    “你們辛苦了……這些拿去買點好吃的。”


    修格一邊聽拉雪爾在背後提著油燈、將零錢擺在混混手裏的聲音,一邊開始倒退。為了避免被搖晃的火光捕捉倒身影,他在林立於回廊之間的柱子陰影底下穿梭,靜靜地離開現場——


    “你…你想幹什麽!?把你的手放開!”


    就在這個時候,拉雪爾慌張失措的聲音傳入了鼓膜。


    “夫人,我是不想講啦,不過這樣會不會太少了點?”


    帶有刀傷的男子將表情僵硬的貴婦人的手緊緊抓住。然後將臉探到氣息相聞的距離,用低沉帶有威脅的聲音小聲說道:


    “聽到警務總監夫人委托,我們可是用最快速度趕來呐!這樣會不會有點不夠意思?”


    “是、是嗎?那……”


    拉雪爾雖然難掩畏怯,卻還是保持著貴族改有的身段,準備取出追加的金額。不過刀傷男子卻將貴婦人的手掌連著蕾絲錢包整個抓住,發出叫人不快的笑聲。


    “像你這樣的夫人,三更半夜在街上晃來晃去尋找一個年輕神父,這種事啊,傳出去可不太好聽。你說,要是你老公知道了,臉上會有什麽表情?”


    “你…你想威脅我?”


    似乎終於察覺到自己所站的立場不太穩固。拉雪爾的腔調一下子拉高,之後又萎靡也似地降低。


    “要是真的這樣,那我……”


    “你會怎樣?”


    望著神情畏怯、往後倒退的貴婦人,兩名混混臉上浮現猥瑣的笑意,然後步步進逼。


    “我看你還是別擔心我們,先擔心你自己吧。”


    “放…放開我!”


    不但被緊緊抱住、腥臭的吐息還迎麵吹來,拉雪爾拚命掙紮著想要逃開。不過刀傷男子似乎挺享受她的抵抗,一邊急著召喚他的同夥。


    “約翰,你牢牢抓著她的手,不要放開。”


    聽到猥瑣的呼喊,名叫約翰的大漢並沒有回答。隻見他微低著頭、沉默不語,然後呆立在那裏。


    “啊?你是怎麽了,約翰?”


    “……”


    就在刀傷男子狐疑地再次發問的時候,大漢的身軀當場軟趴趴地垮了下去——修格則在一旁拄著鐵棍,靜靜地提出警告。


    “到此為止——如果你還想要命的話。”


    “什、什麽……你、你就是那個神父!?”


    見到神父宛如不祥幻影一般出現在眼前,刀傷男子狼狽地叫嚷,馬上拔出類似改造私槍的手槍。然後他一邊移動槍口一邊說道:


    “混帳,躲到哪去了——”


    “我已經警告過你了。”


    清亮的金屬聲音隨著生硬的句子同時響起,不過卻傳不到刀傷男子的耳裏。直到他將凶器槍口對準神父,這才終於察覺不對勁——槍口不見了。


    “……啊?”


    握著醜陋的槍身,混混呆愣地張大了嘴巴。抵在鼻尖的則是描著優美弧線的長刀。在發出藍光的刀刃上頭,被切斷的槍口仿佛滑稽的飾品一般平躺著,露出鏡麵一般的切口。


    “你在找這個嗎?”


    “咿…咿!”


    聽到平靜的詢問,刀傷男子發出了悲鳴。然後將已經變成鐵快的手槍一丟,毫不回頭地奔出了教堂。


    “居然拋下同伴,真是殘忍啊……”


    修格發出苦笑,視線落向了被拋置在地的大漢與手槍殘骸。正要將有爆炸危險的手槍踢得遠遠的——


    “……修格?”


    激烈顫抖的聲音,讓劍士停下了動作。


    “修格……果真是你。”


    “……你認錯人了。”


    修格一邊斥責著自己想要回頭的身軀,一邊抹去臉上的表情。


    “我隻是一名巡視神父。不是你要找的人——告辭。”


    “……修格!”


    神父迅速轉身,原想遁入黑夜,卻還是失敗了。


    因為有雙柔軟纖細、卻怎麽樣也甩不開的手臂,正環抱著他的身軀。弄濕了修士服背部的是低聲的嗚咽與熱淚。


    “為什麽!為什麽!?既然你還活著,為什麽你不……”


    “……”


    修格開不了口。雖然想說的話堆積如山。但是卻不能在這個地方說給她聽。隻能枉然地開闔著嘴,最後勉強擠出這句話——


    “你和楊……還順利嗎?”


    修格笨拙而努力地抹去自己的感情,就隻問了這句話。


    “他對你體貼嗎?”


    “……嗯。”


    埋在背部的臉孔遲疑片刻之後點頭。


    “他很體貼……我們還生了個女兒。名叫瑪莉,下個月就滿五歲了。”


    “是嗎……?”


    修格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眼神望著祭壇上麵的聖母,低聲說道:


    “很幸福啊。”


    “嗯……”


    這回拉雪爾毫不猶豫地點頭。或許是在拭淚吧?背後響起衣服摩擦的


    細微響聲,之後傳來的嗓音已經沒有哭泣的聲音。


    “你到城裏做什麽,修格?”


    女子仰望著回身的神父低聲問道。姣好的麵容缺乏表情,難以解讀她的思緒。隻聽見她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


    “難道是外子做了什麽事?白天你和他在屋裏……該不會是,外子和你家的事有關?”


    “……不。”


    那是感覺漫長到近乎無限的一段時光——不過隻有心跳一拍的時間,修格搖了搖頭。然後指著身上所穿的修士服,若無其事地回答。


    “你看也知道,我現在隸屬教廷——上個月發生的阿姆斯特丹舊教會殺人事件,你知道嗎?我奉命進行調查。我隻是想向楊要些情報……和十年之前的事無關。”


    “可是,那個,白天的時候……”


    兩人白天在丈夫書房的動作,怎麽看也不像老友久別重逢的樣子。看到拉雪爾依舊帶著懷疑的表情,神父微微聳了聳肩。


    “我沒有經過正規手續,警務總監拒絕提供情報。所以稍微有點爭執……那家夥從以前口風就很緊。現在還是沒變。”


    “是嗎……”


    纖細的肩膀鬆了下來,吐出長長的歎息。之前在緊張之下變得蒼白的姣好麵容現在回複了血色,在薄暮之中也能清晰分辨。拉雪爾安心似地垂下眼簾,再度抬起的時候,聲音已經帶著明顯的迫切。


    “修格,你馬上離開這座城市。”


    “——什麽?”


    聽到神父訝異地反問,貴婦人加強語氣重複了一遍。


    “總而言之,你要離開這裏……你想要情報,我會幫你想辦法。你在今晚就離開這座城市。然後再也不要回來。”


    “這是什麽意思,拉雪爾?”


    “不要問理由……算我求你,修格,答應我!”


    拉雪爾出神地抓著昔日未婚夫的修士服,用沙啞的聲音呐喊。


    “不要在靠近這座城市!”


    “……我辦不到。”


    究竟在焦慮什麽——修格困惑地望著在白皙美貌深處晃動的情感陰影,然後搖頭。


    “我也是為了工作……不能隨便放棄任務。”


    “沒得商量嗎?真的沒得商量?”


    “也不能這麽說……為什麽你會這麽要求,拉雪爾?”


    緊密貼合得纖細身軀透過衣服、傳來脈搏撲通撲通鼓動的聲音。修格將期待擁抱舊情人的欲望鎖到腦海一隅,然後問道:


    “為什麽我在這裏會讓你困擾?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因為……”


    不知道為什麽,那宛如傾訴一般的眸子閃動的卻是悲哀的光芒。拉雪爾的嘴角微微顫動,正麵迎向修格的視線。


    “因為有你在身邊,我會……”


    拉雪爾害羞的聲音嘶啞倒近乎難以辨識。但也因為這樣,她想說的卻比任何言語都來得清楚。


    “……不行,拉雪爾。”


    在襲人得甜美香氣中,修格正想背過頭去。但女子卻不允許他這麽做。纖手輕輕移動,用柔弱而叫人難以抗拒的力道扶住了劍士的麵龐。發出悲傷歎息的唇,朝著緊緊抿著的嘴緩緩靠近——


    刻意發出的鼓掌聲,打斷了專屬於男女之間的時光。


    “哎呀、哎呀、哎呀。”


    修格反射性地抬頭,視線前方是悄悄佇立於教堂之內、身形細瘦的男子身影。


    “噢,如死亡一般、無限慈悲的深夜啊。受到藍色月亮祝福的時光啊……噢,這般絢麗的時間,為何如此短暫。”


    “——你是什麽人?”


    雖然開口詢問,不過修格早已識破對方的身份。手腕感受到拉雪爾因為害怕而緊緊靠過來的體重,麵對自己的疏忽,修格在心底自責不已——居然讓吸血鬼靠得這麽近!


    “我是漢斯·曼林克——人稱‘漂泊詩人’。”


    其實隻有他本人這麽稱呼,同時他也不懂漂泊為何物,不過年輕人還是大膽報上了名號。嘴邊咬著與燕尾服相配的薔薇花,露出了利牙。


    “同時也是‘四伯爵’之一身兼安特衛普伯爵一職——噢,現在是‘三伯爵’了,修格·度·瓦特神父,其中一位被你給殺了。”


    就在男子喉頭發出嗬嗬聲的時候,教堂四處升起不祥的暗影。數目約有十名,嘴角全都閃著銳利的光芒。


    “好了,雖然打擾別人幽會的行為太沒情趣,不過實在是有事得跟神父請教。請你隨我來吧……還有那位美麗的夫人也一起。”


    “那還真湊巧——我也有話想要問你,漢斯·曼林克。”


    修格盯著吸血兒發出紫光的眼眸,挑撥地笑道:


    “不過,沒有換地點的必要——既然吟詩不用挑地點,那就選這裏吧。打油詩人。”


    “……你說我是‘打油詩人’?”


    宛如金屬與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音跟著響起。


    吸血鬼將神父所說的話重複一遍,摩擦起他的鉤爪。


    “喂,你這家夥!居然誣賴我是‘打油詩人’,該死的短生種!”


    “還是該稱你為‘冒牌詩人’?”


    曼林克的聲調大變——不,是連表情都變了,還發出怒吼,修格冷眼旁觀,無奈地聳了聳肩。


    “常聽人家提到,安特衛普有個喜歡留下拙劣詩作的古怪吸血鬼……沒想到本人更是不堪。”


    “混帳!”


    曼林克大叫一聲、消失了身影。不,是以眼睛難以捉摸的速度往上跳躍。帶著貓科肉食獸般的姿勢與速度,朝著無禮神父的脖頸吐出尖牙——


    “——上鉤了。”


    修格麵無表情地低語,按下緊握在手中的小小按鈕。瞬間噴出的是白色煙幕與閃光,還有鑽入鼻孔的刺激性氣味。


    “嗚、嗚啊!”


    五感敏銳的特質在此時適得其反。白眼充塞了整座教堂,吸血鬼們反射性地掩住了臉,動作暫時停滯。


    “快逃,拉雪爾!”


    在原本設計用來對付楊與警察襲擊的陷阱煙幕中,修格拉住了昔日未婚妻的手。正要拖著嗆咳不已的她往前奔跑——


    “別想逃,神父!”


    一抹深紅色的影子飛舞到他的麵前。那是急速揮出足足有三十公分的鉤爪、栗色發絲因震怒而漫天飛舞的曼林克。


    “你說誰是冒牌詩人!”


    “——難纏的家夥。”


    修格一個咋舌,將鐵棍橫在身體前方。鐵棍準確地彈開了回轉的鉤爪,刹那之間,他回想起一個月前、在阿姆斯特丹所聽到的修女的話。


    “栗色頭發,紫藤色眼睛,有貴族氣息的男人——”


    襲擊阿姆斯特丹舊教會、殺害神職人員的吸血鬼,特征就和眼前自稱詩人的這位一模一樣。與在阿姆斯特丹所殺的卡雷爾·馮·岱爾·維爾夫,最後所留下的證言同樣一致。


    “看樣子,襲擊舊教會的就是你了……拉雪爾,你就待在這裏,絕對不要動。”


    “修、修格?”


    聽到年輕人低聲囑咐,昔日未婚妻不安地仰望著他的臉。修格望著自己映在她眼底的淒慘微笑,冷冷地丟下這句話——


    “拉雪爾,你所認識的修格已經不在了。他十年前就死了。看著全族被殺、宅邸被燒而悲傷地死去。站在這裏的——”


    神父帶著如夜般的寂靜,將鐵棍掛在腰上。


    “站在這裏的——隻是一名死神。”


    耳邊傳來刺耳的慘叫。一名中年吸血鬼不知何時偷偷逼近身旁,心髒被直劈成兩半,撞向了地麵。就在血霧將夜色染上緋紅的刹那,神父右手長刀畫著優美的弧線,發出不祥的光芒。


    “


    ……這、這家夥的動作是怎麽回事!?”


    曼林克連濺上臉頰的同胞血沫都來不及擦,隻顧瞪大了眼睛。


    在他眼前,神父手握的長刀再次回旋。就在閃現彩虹光芒的同時,這回則是從右手方向跳出的其他同胞,心髒遭到穿刺、往下倒下。


    “好、好快……不,是好慢?”


    曼林克呆然望著回轉的刀身刺破犧牲者的心髒,緊張到無法言語。


    對反應速度比短生種要快了數十倍的長生種而言,修格的動作慢到叫人想打嗬欠。但是如此緩慢的動作,為什麽能捕捉到進入戰鬥狀態的同胞!?


    “你明白什麽叫動作優化嗎,怪物?”


    仿佛感受到曼林克的驚愣,剖開第三名吸血鬼脖子的劍士淺淺地笑道:


    “在做一個動作的時候——舉例來說,就拿把手上下移動的簡單動作來說好了,裏麵絕對會有多餘的步驟。朝著左右微微晃動、施力、在動作途中修正軌道……一般而言,這個部分占了所有勞力的二到三成。”


    光芒第四次躍起。在血霧的另一邊,曼林克聽到肌肉斷裂的聲音重疊這臨死掙紮的慘叫,宛如惡夢一般。


    “人類的神經傳導速度確實比不上你們。不過那份速度上的差距頂多是二十倍到三十倍——若是在實際行動的時候改善作業效率,差距隻有二到三成。也就是說,在我揮劍的時候,如果可以完全預測對方的動作,然後再根據預測,將動作進行百分之百的最佳化——”


    正由背後準備齧咬修格脖子的第五匹吸血鬼發出了哀鳴。長刀貫穿上顎、擊碎了腦髓,連慘叫也像被切斷似地嘎然而止。


    “你們在速度上做了太多無謂的浪費,捕捉起來太容易了。”


    “可…可惡!”


    從絕對優勢毫無預警地落到了劣勢,曼林克的臉僵住了。


    看到他拋下奮戰的同伴、轉身離去,修格朝著他的背部揮動武器。逃命的“吸血鬼”準備進入“加速”,卻還是來不及。修格時間充裕地、正要將安特衛普伯爵的頭顱砸成肉泥,就在這個瞬間——


    隨著幹燥的槍聲,一陣劇痛穿過厚實的肩膀。


    “嗚……!”


    失去準頭的刀尖隻白白切下了長生種的數根頭發。在劇痛之際,修格腳步踉蹌地回頭,見到麵色蒼白的拉雪爾正瞪大著她的眼睛。手上發出白色硝煙的是婦人用二連護身手槍。


    “拉雪爾,不要開槍!憑你的槍法是打不中的!”


    修格按著濺血的肩膀發出怒吼。她是為了掩護自己,不過生手不可能打得中吸血鬼。


    “你好好躲著——”


    “還有空左顧右盼,你可真悠閑啊,神父!”


    曼林克重整姿勢、發出咆哮。修格從視線尾端捕捉到快速翻轉的鉤爪,反射性地想要避開,第二發槍聲卻在這時響起——


    “!”


    腹側中彈,讓神父得身影垮了下來。橫飛過來的鉤爪朝他襲去。雖然勉強用劍擋住,吸血鬼那可比灰熊的神力還是難以理解。修長的身軀騰空飛向牆壁。


    “……!”


    背部撞上壁麵,修格嘴裏噴出了無聲的哀號與血泡。就在身軀軟倒、逐漸下滑的時候,長刀也離開他的手,滾向了地麵。


    “太難看了,神父!”


    高亢的哄笑聲炸裂開來。發出呻吟的神父正要再度起身,曼林克的鉤爪已經刺向他的喉嚨。


    “修…修格!”


    拉雪爾發出悲鳴,雙手已經被其他吸血鬼緊緊抓住。“漂泊詩人”興奮地笑著,用爪子尖端抬起修格的下巴。


    “你可真是棘手……不愧是毀滅了阿姆斯特丹、殺死蠢蛋卡雷爾的人。不過我搞不懂。為什麽你要來到安特衛普?殺了卡雷爾,解決舊教會神父殺害事件之後,為什麽不回羅馬?”


    “‘解決’什麽……?”


    修格用受傷而變得朦朧的眼睛仰望年輕的吸血鬼。鉤爪突出的手宛如女子一般纖細、純白無暇——純白無暇!?


    “手背上有花朵圖案的刺青——”


    (不是這家夥……!?)


    被血染汙的臉上碧眼睜得大大的,就在這個瞬間。


    “通通不許動!”


    隨著一聲壓迫性的怒吼,大教堂的門被猛力推開。


    同一時間,周圍換上亮如白晝的光芒,闖入室內的是抱了透光機的數十名人影。


    “機…機動警務隊!”


    武裝人士踩著軍靴、步步逼近——見到由重火器與護身甲組合而成的完全武裝,曼林克的眼睛瞪到幾乎快要爆裂。


    “怎…怎麽可能!為什麽這些家夥會在這裏出現……梵·默林,難道是你背叛我!”


    和露牙吸血鬼的慘叫重疊的,是機槍掃射的尖銳聲響。


    3


    “爸爸?”


    隨著舌頭不太靈活的叫聲一起打開門的是小小的人影。楊從一直盯著的電話上麵抬起了視線,略帶驚訝地開口。


    “怎麽了,瑪莉?你還沒睡?”


    “因為房間旁邊全是不認識的叔叔……”


    少女一臉不安地抱著心愛的熊玩偶,跑向父親身旁。小小的身軀才一貼近,就用畏怯的眼神開始訴說。


    “我覺得好害怕。”


    “……不要緊的,瑪莉。”


    楊從張開嘴巴露出僵硬的微笑,用臉貼近女兒。指節明顯的手指搓著柔軟的麵頰說道:


    “那些叔叔是好人啊。家裏有壞人進來,他們會保護瑪莉和媽媽。”


    “有壞人?”


    瑪莉用力抱住大隻的熊玩偶,側著天真的麵龐。


    “爸爸,壞人會來家裏嗎?”


    “不,這個……”


    楊察覺到自己所說的話反而讓女兒感到害怕,慌慌張張地搖頭。


    “壞人不會來。不要緊。隻是,這個……以防萬一。”


    “什麽叫做以防萬一?”


    “這個……傷腦筋。該怎麽說才好?”


    楊深感困惑地抓著頭。


    “啊,對了。是為了媽媽。是這樣,因為媽媽會害怕。那些人是在旁邊保護她。”


    “可是媽媽出去了啊。”


    “出去了?”


    聽到愛女的發言,楊皺起了眉頭。


    他還以為,拉雪爾是和女兒在一起——?


    “出去了……瑪莉,這是怎麽回事·”


    “媽媽說,有事要到街上……要瑪莉留在房裏。可是很寂寞,所以來找爸爸……”


    “瑪莉,稍等一下……喂,有人在嗎?”


    女兒生澀地排列著單字,楊摸著她的頭,呼叫侍衛官。


    “出去了”?在這種時候!?


    (拉雪爾這家夥,到底怎麽回事……!?)


    白天修格闖入的時候,他用恐怖份子的襲擊加以蒙混。難道她不相信?


    “修格!?”


    在那時候,妻子見到昔日的未婚夫的視線。那是——


    “喂,來人啊!沒人在嗎!?”


    “是您叫我嗎?警務總監?”


    “太慢了!在搞什麽!既然我叫你,你就要馬上出現……”


    楊一邊忍受胃裏鉛液倒流般的痛楚,一邊對著遲遲出現的來人發出怒吼——不,正確說來是準備怒吼,可是轉為蒼白的嘴唇卻停止了活動。走進房裏的男子用一抹扭曲的微笑斜睨著他,吐出惡意的嘲弄。


    “噢,不好意思。是我擅自闖入……要殺光這棟宅邸的二十名護衛官,還真有點費力。”


    “你、你……!”


    望著青年從頭頂爪尖染成一片血紅的模樣,楊的聲音驟然失色。帶著


    無數彈痕的燕尾服已經像塊破布,頭發毛蓬蓬地亂成一團。那張伸出舌頭、舔舐著滴血鉤爪的麵孔——


    “曼林克!你怎麽會在這裏……這副模樣是怎麽回事?”


    “你還問我‘怎麽回事’?真會裝蒜。”


    吸血鬼仿佛聽到什麽奇怪的話,噗嗤噗嗤地笑了,但是在下個瞬間,笑容就轉為惡鬼的神情。


    “你這個叛徒!居然敢算計我!”


    “!”


    就在年輕吸血鬼身影消逝的瞬間,楊的身軀也重重撞上了牆壁。俯看著難以呼吸、嗆咳不已的警務總監,吸血鬼一臉冷然。手上抱著的是暈厥的小女孩。


    “瑪、瑪莉……!安、安特衛普伯爵,你想幹什麽!?這是什麽意思!?”


    “問我想幹什麽?這可是我的台詞!你居然想殺光我們一族!”


    猛然伸出的利牙牽著紅色細絲。受傷的長生種立在窗邊,發出了怒號。


    “那些警官隊是怎麽回事,梵·默林!你想把我和那名神父一起消滅!?”


    “你…你在說什麽!?我不曉得警官隊的事!”


    這是事實。楊所做的隻有和曼林克取得聯係,密告修格的所在位置。對部下並未做出任何命令。


    “你…你到底在說什麽!?”


    “是嗎……?事到如今,你還想裝蒜?”


    吸血鬼的視線落向了持在手裏的白皙容顏。看到理性被憤怒徹底蒸發的紫瞳在欲望之中眯成細線,楊發出了悲鳴。


    “住、住手!你想對瑪莉怎樣!?”


    “廢話……當然是拿來當點心啊。”


    曼林克蠕動著薄薄的唇笑道。然後朝著正想起身的楊腹部迅速一踢,特地秀給他看似地搔著幼女的頸項。


    “嗯,漂亮,血管很美……你女兒應該挺美味吧?”


    “住手!我可以任你擺布!可是瑪莉……不要對她下手!”


    楊正想躍起身來,背部遭到重擊的身軀卻對著所有者的意願不表服從。而另一方,吸血鬼對拚命伸手的父親發出嘲笑,露出長長的利牙。而後麵龐緩緩地疊上小女孩的頸部——


    吸血鬼背後的窗玻璃裂了開來。


    “……!?”


    正要撕裂幼女頸動脈的利牙白白穿透了空氣。就在比夜更黑的風吹灌而入的時候,吸血鬼整隻左腕被連根切斷,隨著幼女一起落向地麵。就在猛烈撞擊的前一秒,裹著破爛修士服的手臂將她撈了起來。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左邊手肘整個消失,吸血鬼發出悲鳴。望著佇立在血沫之中、比死更冷的那抹身影,楊瞪大了眼珠。


    “修…修格!修格·度·瓦特!”


    “接下來才輪到你……你等著。”


    劍士麵無表情地低語,然後將失去意識的幼女丟往父親的方向。就在同一時間,旋轉的白刃襲向了終於重新調整好姿勢的吸血鬼——一記高亢的異聲。


    “混帳!”


    曼林克用剩下的右腕和伸出的鉤爪步步進逼,發出模糊的咆哮。人類難以匹敵的怪力將佇立在地的劍士與豎直的劍整個彈飛開來。吸血鬼追著像沒有體重一般飛舞在空中的敵人,揮著鉤爪往地麵一踢。


    “去死吧!”


    “因劍而生者——”


    另一方麵,修格的修長身子被彈開、直直撞向了牆壁。換做正常人,這樣的衝擊就算造成全身骨頭粉碎、內髒破裂,其實也很正常。但是在最後一刻,他的身軀卻像貓一般卷曲起來,腳底在壁麵著地——憑著強韌的彈力與平衡感,劍士吸收了所有衝擊力,將愛刀往腰上一掛,用毫無慈悲的視線盯著揮動鉤爪,飛躍而來的吸血鬼。


    “——必為劍而死,阿門!”


    鏗鏘一聲——就在交錯的瞬間,鉤爪微微刺穿了劍士的麵頰。五根紅色線條刮過了白皙的俊秀容貌。


    另一方麵,長刀靜靜沒入了獵物的身軀。從右腋到心髒,幾乎整個被剖開的吸血鬼身軀發出骨頭斷折的聲音、撞向牆壁,從此動也不動。


    “……呼!”——


    守護這場激戰的楊口中吐出了大大的一口氣。就在散開於地板上的血水窪前,楊不停撫摸者暈厥女兒的發絲。


    結束了嗎?這麽說來,自己和女兒也得救了?——


    並沒有結束。


    “讓你久等了,楊·梵·默林。”


    身穿修士服的劍士默然俯視著自己所殺的吸血鬼,用蒼白的臉孔回身說道,


    “接下來久輪到你了。”


    “嗚……”


    滿身瘡痍——修格一身血紅、修士服上處處都是破損的痕跡。不過,就算傷成這樣,劍士周身所散發的殺氣還是對楊緊抓不放。楊領悟到,十年歲月已經將老友變成了劍鬼。自己就算奮力一搏也難以為敵。


    “去死吧——”


    所以在修格如此一說、揮起白刃的時候,楊並未將手伸向腰間的劍、甚至不曾乞求他的慈悲。從那低垂的嘴中所發出的,是全然不相幹的話。


    “我…我……我想變成能配得上拉雪爾的男人……”


    “……什麽?”


    正要揮落的長刀像和空氣粘合了一般止住動作。


    罪人卻渾然不覺似的,用他粗啞的聲音繼續說著:


    “如你所見我很醜陋。雖然能力受到肯定,不過默林家在傭兵貴族卻是三流等級……論地位、論能力,我都遠遠比不上你。不,不隻這樣,你不但得到一切,連拉雪爾也是你的……”


    “所以你才背叛我?”


    劍士揚起複仇之劍,拉高了嗓音。


    “所以你才背叛我,殺害了全族的人?”


    “抱歉,修格……請你原諒我……”


    楊抱著女兒的身軀,無法抬頭。在羞恥、悔恨——以及超乎這些的激烈情感驅動之下,吐出顫抖的聲音。


    “請你原諒我……我要是死了,那拉雪爾和瑪莉……”


    “開什麽玩笑!”


    “拉雪爾和瑪莉”——楊並不知道,在聽到這些的時候,劍士臉上浮現明顯的蒼白。舉起的劍甚至微微顫抖。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麽,居然敢說這種話,楊!我不會放過你!絕對不會!”


    修格像在提醒自己似地發出了咆哮。然後一邊咆哮,一邊將舉起的劍往下砍落。


    “納命來!”


    “!”


    察覺到頭頂的冷風,楊反射性地閉上眼睛。背叛一切得來的人生——這十年,他從來就沒有安心過,常常在半夜驚叫中醒來。隻要聽到昔日友人及其一族的名字,五髒六腑就像有鉛流過一般地沉重。即使如此,自己還是幸福的。因為他和無可取代的家人一起生活。隻是,一切就要結束了……


    “……?”


    為什麽自己還活著?


    楊的身體像泡過水一樣汗涔涔地,微微張開了眼睛。就在快要碰到、卻還沒碰到的橘色發絲的位置,白刃像和空氣粘合了似地發出比死更冷的寒光。至於將它握在手裏的劍鬼——


    “拉雪爾……”


    修格的眼睛凝視著在楊背後敞開的大門後麵。正確說法是立在那裏、握著小柄手槍的纖細人影。


    “從他身邊離開,修格。”


    想必是她死命跑回來的。原本就白皙的臉現在變成了紙的顏色,肩膀劇烈地上下抖動。雖然拚命喘息,拉雪爾·梵·默林手裏所握的二連護身手槍槍口仍舊瞄準修格不放。


    “求求你,從他身邊離開,修格。要是不離開……我就開槍了。”


    “——你剛才在教堂裏開槍,瞄準的不是曼林克吧?”


    對著昔日未婚妻又哭又笑的臉龐,修


    格遞出抹去表情的視線。然後嘴上說出帶有絕望洞察力的話:


    “子彈瞄準的不是曼林克……打從一開始你瞄準的就是我吧?”


    “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放過楊。所以我偽裝丈夫下令,讓警官隊出動到大教堂。隻是沒想到會和吸血鬼他們撞上……”


    和顫抖的手截然相反,拉雪爾的聲音相當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冷靜。


    “是的。如果可能,希望你能饒了我的丈夫。我不想見到你們互相殺戮。所以,我才希望你能離開這座城市——可是,你不肯放過他。”


    “修格,馬上離開這座城市。”


    在那時候,她早就徹底明白修格來到安特衛普的目的。對於修格笨拙的謊言,自然也察覺了。即使如此,她還是順著他的謊言,希望能將他趕出這座城市——


    拉雪爾將槍口對準昔日未婚夫的眉間,像機械一般搖頭。


    “修格,我很愛你。我也曾經想當你的妻子。我發誓這是真的……可是,我現在愛的是他。要是失去了他,我會活不下去。”


    “……”


    聽著吐血一般的聲音,劍士守著鋼鐵般的沉默。見到他那閃著冷光的碧眼,拉雪爾眼中首次浮現大顆的淚珠。然後帶著又哭又笑的表情,手指扣上了扳機。


    “修格,現在我愛的是他。而且他也愛我。所以我要保護他——即使必須與你為敵!”


    “住手!拉雪爾!”


    就在楊發出請求似的呐喊的時候,拉雪爾的手指扣下了扳機。白煙隨著爆炸聲一齊從槍口噴出——不過此時二連護身手槍已經離開主人的手、不曉得飛到什麽地方。


    “修格……求求你……”


    拉雪爾定定望著彈開二連護身手槍、畫著弧線直接刺向自己眼前的白刃,表情依舊沒變。隻是對著有如死亡一般昂然聳立的黑影,哀求似地合掌。


    “一切全是我的錯……所以求求你。別殺他……我求你,修格……”


    “……”


    修格並沒有回答。隻是保持了石頭般的沉默,將白刃從臉的一旁抽出——刀口直直對準了拉雪爾的麵龐。


    “不、不要啊,修格!”


    靜靜閉上眼睛的妻子、以及靜靜抽出刀身的老友——楊拚命抬起不受控製的身體,朝著這對昔日的戀人發出慘叫。


    “不要啊啊啊啊啊!”——


    肌肉、骨骼被堅硬金屬割碎的殘酷聲音,掩去了男子的慘叫。


    正從拉雪爾背後站起。身穿紅色燕尾服的男子——白刃準準刺入了他鮮紅的上顎。然後直接貫穿腦幹,讓吸血鬼永遠停止了動作。


    “曼、曼林克!?這家夥還活著……拉、拉雪爾!”


    楊大夢初醒般地抱住臉色蒼白、癱軟在地的妻子,盯著形狀悲慘、露出利牙的吸血鬼的屍體。要是長刀遲了一秒將他擊斃,利牙鐵定已經刺入了拉雪爾的頸項——就在察覺這點、背脊發涼的時候,這才猛然醒覺身穿修士服的身影已經離開了身邊。


    “修、修格!”


    對著保持沉默、離開房屋的老友背影,楊忍不住大叫起來。


    “修格……你肯原諒我了?”


    “原諒你?”


    俊美容顏浮上了一抹空虛的笑意,劍士回頭說道。背上的武器仿佛回應著主人,發出詭異的金屬響聲。


    “少說這種蠢話。我永遠不會原諒你……隻是在殺你之前,我得先幹掉一個家夥。楊,到時我再回來取你的狗命。”


    “‘先幹掉’……修、修格,你要去找‘四伯爵’!?”


    老友的微笑叫人背脊發涼,楊的聲音變得急迫。


    “不要去!那些吸血鬼已經認得你了。就等你自己送上門!”


    “在等我是吧……?那還蠻值得高興的。”


    在低垂的白皙側臉上,薄薄的嘴唇跟著上揚。


    閃著虛無光芒的碧眼凝聚了不知對象是誰的無底憎恨、以及莫名的懷念,定定凝視著前方。


    “我已經無處可去。沒有人會等我。隻有他們,那群怪物還在等我……那我就成全他們,過去看看。”


    “……修格!”


    對著仿佛拒絕所有一切、翻身而去的背影,楊再次呐喊。但是卻沒聽到昔日友人的回答——唯有從黑夜的陰暗底部響起的低語。


    “我要過去……把他們通通殺光!”


    瑪莉忙著準備搬家。


    爸爸不做“ㄐーㄥㄨㄗㄨㄥㄐーㄢ”的工作了,馬上就的搬離這棟房子。要離開住慣的房子雖然很悲傷,不過瑪莉最愛爸爸和媽媽,所以可以忍耐。


    “新家有點小、有點舊,不過有很棒的小閣樓喔!”


    走在由中庭前往主屋的小路,瑪莉問著木箱裏頭屬於她的一大堆娃娃。


    “你們一定也會喜歡……因為修格很喜歡。”


    媽咪最近買給她的娃娃——修格,瑪莉非常喜歡。前天去看新家的時候還一起帶去。那是一個很帥的神父,名字也是媽媽取的。


    “好想趕快搬到新家……咦?”


    瑪莉原本在和帥帥的神父專心說話,一瞥到正門方向,眼睛卻突然睜得圓圓的。一抹小個子的身影從正門走到中庭——年輕男子的茶色短發剃得短而齊整,身上穿著和修格同樣的衣服。


    “是神父……”


    “——我有疑問。”


    那名年輕神父原本並不要求帶路,直接走往主屋的方向,但在見到瑪莉之後定住了視線。宛如玻璃珠子的眼眸俯看著少女——


    “這裏是楊·梵·默林府上嗎?請給予答案。”


    “嗯、嗯。是啊……”


    仿佛被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給懾服似地,瑪莉點頭。確認過後,神父再度走往玄關的方向。


    “神、神父?”


    神父無言地回頭,瑪莉很小心地問道:


    “神父……你是修格的朋友嗎?”


    “……”


    望著舉起娃娃給他看的少女天真爛漫的問句,神父麵具般的表情並沒有改變。隻有平板的聲音如此回答:


    “——否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聖魔之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吉田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吉田直並收藏聖魔之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