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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卻不能醫治你們、不能治好你們的傷。


    (何西阿書第五章第十三節)


    國務院本館——通稱“劍之館”的建築,在聖都羅馬此地依然有著出色的美。


    這座城館和聖彼得大教堂之間夾著台伯河(tevere)相互矗立於對岸,正麵的壁飾分布著上古英雄及女神的雕刻,是讓人聯想到古代神殿的壯麗石造空間,誇示著一手執掌教廷外交的威儀。除此之外,因為各國大使往來頻繁,所以戒備森嚴,別說是可疑份子,甚至連一隻螞蟻都混不進去——


    “嗨,米蘭公爵在不在?”


    那天午後,突然出現在長官秘書室裏的男子,就是看起來非常標準的可疑份子。


    將近有2米長的身軀,淺黑色麵龐加上雜亂的胡須。雖然勉強穿著修士服,領口卻胡亂敞開著,自由生長的蓬亂頭發,完全找不到一絲梳過的痕跡。不過羅蕾塔沒有馬上呼叫警衛,因為他臉上那份帶有男子氣概的笑容,就像性格高傲的肉食動物,具有某種特殊風格。


    “抱歉,請問你是哪位?”


    羅蕾塔將正在閱讀的文件迅速闔上,換上一臉嚴肅的表情。她的上司米蘭公爵卡特琳娜·絲佛劄樞機主教正前往聖彼得大教堂,目前不在館中。這古怪男人不曉得是從哪混進來的,不過身為值班的秘書官,她決定不留情麵地轟他出去。


    “沒有預約的人,閣下無法接見。請在事前前往事務所進行會麵申請。要是審查通過(絕對不可能),我會主動跟你聯絡……”


    “小姐,你是新人嗎?好可愛。”


    “啊?”


    連想把身子縮回來的時間都沒有。巨大的身軀往前一彎,男子緊盯新人修女的麵孔。就算想出言恭維,近在眼前的淺黑色麵龐,也和美男子的稱號沾不上邊,不過羅蕾塔的心跳卻突然之間加快起來。


    “叫什麽名字?幾歲?現在有男朋友嗎?”


    “咦?呃?啊?”


    聽到如此粗魯冒失的發言,羅蕾塔總得頂他幾句吧!說不定還會送他一耳刮子。不過看著修女瞬間羞紅了臉,男子再次發動了攻擊。隻見他厚臉皮地一屁股坐上桌麵,然後難以置信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幾點下班?在萬神殿附近有家超好吃的餐廳……”


    〈你在做什麽,裏昂神父!〉


    及時解救修女貞操的,是一記尖銳的女聲。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另一名修女已經站在壯漢的背後。那是位身姿婀娜的美女,帶有淚痣的眼角還在一鼓一鼓地痙攣著。透過她那強忍頭痛的表情,可以微微窺見長官辦公室的大門。


    “嗨,凱特。”


    壯漢轉身回望修女的立體影像——國務院特務分室派遣執行官裏昂·迦西亞·德·艾斯杜利亞神父,用孩子王惡作劇被人當場抓包的神情露出了微笑。


    “好久不見了。你過的好不好啊?”


    〈我好不好不用你管!裏昂,你在做什麽,你說啊!〉


    “哎呀,整整兩個月沒出來了,我想請這位小姐帶我到街上逛逛……”


    〈胡說!你現在就給我進去!真受不了,時時刻刻都得緊盯著你!〉


    “嘿嘿。”


    裏昂依依不舍地站起身來,立體影像的修女——凱特修女則是趕野貓似地將他趕進了辦公室。然後走到一半,才像想起了什麽似的,朝著羅蕾塔的方向回頭。


    〈羅蕾塔修女,接下來我們有點事要商談。請其他人回避…還有,勸你把手好好洗幹淨。聽說隻要進入這個人的半徑三公尺之內,連馬都會懷孕。〉


    “你當我是鮭魚啊…再見啦,羅蕾塔。”


    〈不用見啦!〉


    裏昂一邊嘻嘻哈哈地笑著,一邊走過辦公室大門。看到沙發上麵先來的客人,他挑起了單邊眉毛。


    “嗨,這不是耍槍的嗎?聽說你被砸爛,已經修好了嗎?”


    “肯定——沒有問題。”


    年輕男子坐在沙發上,笑也不笑地回答。這位就和裏昂完全相反,修士服穿得一絲不苟,整個人動也不動。裏昂盯著托雷士·伊庫斯神父——a派遣執行官“神槍手”那帶點不自然的臉孔,由鼻孔之間不爽地哼了一聲。


    “明明有你在,還特地把本大爺從別墅裏叫來……哼,事情恐怕不太妙。發生什麽事了,凱特?”


    〈麻煩先往這邊看好嗎?〉


    彷佛回應著裏昂的疑問似地,修女揚起了指尖。正以為照明的亮度變低,由亮轉暗的牆上便浮現了幻燈片。


    “巴塞隆納是吧…?哼,事情我聽說了,真慘。”


    裏昂注視著幻燈片,嘴角微微扭曲。


    映照在畫麵上的是寬闊的瓦礫山、還有從那裏頭所滲出的紫黑色水窪。那是直到一星期前,還被稱為“地中海寶石”的美麗城市,不過這樣的結局若是不知內情,恐怕難猜得出來——不,就算知道內情還是一樣難以置信。


    〈低周波兵器摧毀巴塞隆納的事,你們都曉得吧?當時負責調查是派遣執行官“吸血鬼獵人”曾和事件的犯人有接觸。那名恐怖份子對“吸血鬼獵人”發出預告,說要破壞羅馬。〉


    凱特隻是淡淡陳述事實,連表情都很僵硬。沒說出口的感想卻像滔滔江水,在她心底不停地呐喊著。


    〈這回要請你們保護卡特琳娜大人,同時防備這名恐怖份子。〉


    “破壞羅馬……我看隻是虛張聲勢吧?”


    裏昂一臉漫不經心的表情,直抓著胸毛。那雙緊盯著瓦礫山的眸子如此銳利,和適才判若兩人。


    “你說的是‘沉默之聲’?巴塞隆納的低周波兵器不是大到嚇死人,得把聖家族贖罪教會的鍾通通拿來用?那種玩意,搬到羅馬要藏在哪裏?”


    “我們的任務就是把它找出來——順道一提,預告造假的可能性極低。”


    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指出了不太愉快的事實。然後這位神父依舊麵無表情,翻閱著手邊的資料。


    “若是情報正確,巴塞隆納的恐怖份子和威尼斯事件的犯人正是同一號人物。可以預測會有極高的或然率出現破壞活動。”


    “噢。”


    裏昂意味深長地回望托雷士,因為他察覺到,在那平板的聲調下似乎隱藏了微微的不安。


    關於威尼斯事件,他也有耳聞。據說在三個月前的可動式堤防襲事件當中,“神槍手”曾經和犯人交手。雖然勉強將對方擊退,不過卻也蒙受了巨大的損害。


    “好吧,那就早早把事情搞定。米蘭公爵是在聖彼得大教堂對吧?”


    〈啊,稍等一下。關於這次的搜查行動,卡特琳娜大人有一項交代。〉


    看到兩名神父紛紛起身,凱特出言製止。


    〈目前市區是在市警與特務警察的特殊管製當中。雖然不太可能,不過請記得,不要隨便和他們起衝突。〉


    “是不是有什麽事?我來這裏的路上,到處都是警官。”


    “艾方索·岱斯提大主教回羅馬了。所以正在進行管製。”


    “艾方索……好像在哪邊聽過?”


    托雷士的話讓裏昂皺起了眉頭。彷佛搜尋記憶似地將視線移往天花板,然後啪地擊掌。


    “啊,我想起來了。在教皇遴選會議(譯注:樞機主教密室會議)當中輸給自己外甥的沒用老頭。不過那老頭不是躲到哪邊的鄉下去啦?”


    〈請留意你的措辭,裏昂神父。〉


    凱特修女慌張失措地製止裏昂,因為那可是足以構成不敬之罪的發言。


    科隆大主教艾方索·岱斯堤。


    身為雖然好色、卻仍不失為一名優秀政治家的前任教皇葛利果三十世的胞


    弟、現任教皇亞曆山卓十八世的叔父——對一般人來說,隻會記得他是於五年前教皇遴選會議中,慘敗在外甥手中的失敗者。


    葛利果驟逝之後,艾方索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下任教皇人選。除了血統純正之外,長年輔佐兄長的政治手腕,同時也在內外得到頗高的評價。


    對這個局勢投下變數的關鍵,是葛利果庶子亞曆山卓的反撲——正確說法應該是亞曆山卓異母兄弟、佛羅倫斯公爵弗蘭契斯柯·迪·梅帝奇,以及米蘭公爵卡特琳娜·絲佛劄這兩位樞機主教所進行的選情操作。


    兩人原本在選舉序盤對叔父表示支持,艾方索幾乎就要戰勝其他對立的候補人選,但是在突然之間,兩人卻陣前倒戈而擁立起弟弟亞曆山卓,技巧地贏取敗北者的票源,演出了一場精彩的逆轉戲碼。


    “打敗仗的叔叔辭去樞機主教職位,躲到科隆那種鄉下地方……不就是在耍脾氣?真是沒用。”


    〈不過事隔五年,他總算回到了羅馬。甥舅就要重修舊好……要是在這時候有什麽萬一,那不是很糟糕?〉


    “算了,我們也沒空陪警察玩耍……喂,走了。”


    盡管身軀壯碩,裏昂的步伐卻比發絲落下的聲音都要來得輕盈。隻見他用野貓般好整以暇、性格刁鑽的腳步踏出了房門,然後想起什麽似地突然回頭。


    “對了,那個傻大個怎麽樣了?他這回也有出任務吧?”


    〈噢,這個嘛……〉


    修女臉上突然出現烏雲,身影微微地閃動著。


    1


    “神父,請留步!”


    在微暗的禮拜堂中響起的閹人音調,明顯帶著急切。


    “本修道院禁止男性進入!就算教皇陛下也是一樣!”


    “放開我,院長。”


    低聲回應的是不折不扣的男聲。在這嚴守貞節規定的聖塔瑪莉亞·克洛雪女子修道院裏,可是數百年來未曾聽聞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銀發神父用帶著深深黑眼圈的碧眼,望向微顯老態的修道院長。


    “我有點事想要調查。等我調查完了就會馬上走……請你讓開。”


    “辦不到!你馬上給我離開!”


    雖然對方那生氣全無的迷惘聲音,叫人不自覺感到畏怯,不過院長還是鼓起了勇氣說道:


    “為什麽突然提起要‘調查鍾樓’?如果是學術調查,請透過信徒參事會來進行。還有,請找一位女性神職人員!”


    “沒時間了!”


    那是宛如冬日狂風的怒吼。聲音激烈到讓修女們忍不住縮起頭來,卻又帶著某種無可救贖的空虛。


    神父從滿是汙垢的修士服懷裏取出皺巴巴的紙片,然後用近乎神經質的謹慎手勢將它攤開。紙上用細密的文字寫滿了羅馬市內教會與修道院的名字。


    “沒時間了。沒時間了。還有這麽多座鍾沒有調查……要是不趕快調查,這裏就會和那座城市一樣!你讓開!”


    “哇啊!”


    院長被猛力一撞頹倒在地,神父卻看也不看,再度踏出了腳步。推開佇立在旁的修女們,兩頰凹陷的麵龐對周遭視而不見——不過就在下一秒鍾,全心往鍾樓邁進的修長身軀,卻是一個回轉摔倒在地。


    “嗚……”


    摔落的時候大概跌到了腰部。神父倒在摔爛了的長椅殘骸之中呻吟,有兩抹身影則是從上往下俯視著他。


    “你在這裏做什麽,奈特羅德神父?”


    “喂喂,怎麽才兩天沒見,你就搞成這副德行啊?亞伯。”


    不帶絲毫感情、寒冷如冰的聲音,以及粗嘎的假音同時毫不留情地響起。


    窗外是剛剛沉沒的夕陽餘暈,渲染著微妙的光譜。在餐廳內部,工作回家的職員與神職人員逐漸變得混雜。活力十足的女服務生將百科字典一般巨大的牛排、以及碗裏堆積如山的沙拉送到了最裏麵那桌。


    “喲嗬,來了來了(心)。”


    裏昂一臉狡詐地將仍在滴血的巨大肉片擺到自己麵前,然後將色拉碗推向隔壁座位。


    “你可以通通吃掉,亞伯。從以前到現在,我最討厭的東西就是神父和生菜。”


    “……”


    相對於男子氣概四射的發言,得到的回答卻是虛無的沉默。亞伯微低著頭,眼睛雖然有望向桌麵,其實卻什麽也沒看見。裏昂一邊迅速地將肉片塞入嘴裏,一邊掃興般地聳了聳肩。


    “喂喂,看你一副要從不幸之國跑來散播不幸的樣子……不要客氣,由你請客。多吃一點。”


    “迦西亞神父說的沒錯。前往聖彼得大教堂的出發時間隻剩不到一千八百秒。要在可能範圍內迅速進行補給,奈特羅德神父。”


    托雷士挺直了背脊、動也不動,發出平板的聲音。他那身為機械化步兵的身軀,在通常定義之下並不需要用餐。為了維特活體零件大腦皮質與部份小腦,隻要每月一次、充填營養劑及蒸餾水便已足夠。


    “在聖彼得大教堂必須二十四小時值勤。建議可能做好營養補給。”


    “……不去。”


    “你說什麽?”


    “我不去。”


    托雷士麵無表情地反問,亞伯則用格外平靜的聲音再次回答。不過在那份平靜底下,有些無法遏抑的巨大情感正在波動。神經質地顫抖的手,抽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


    “我有非做不可的事……還沒調查的鍾,你看,還有這麽多。在全部調查完畢之前,我不能去!”


    “白癡啊!你以為羅馬共有多少間教會?要是連有錢人的個人禮拜堂都算進來,恐怕就有三、四百間。”


    “市內的鍾已經交由市警與特警進行聯合調查。結果全是陰性。”


    和咬著生牛排嘮嘮叨叨的裏昂正巧相反,托雷士用如冰般冷的聲音說道:


    “要是再持續下去,奈特羅德神父,你的調查不但違法、而且無益——我要補充說明。前往聖彼得大教堂並非米蘭公爵的請求。而是命令。你沒有拒絕的權利。”


    “那好,我不幹了。”


    “不幹了?意義模糊。請再次輸入答案——”


    “我不幹了。a和派遣執行官的頭銜我都不要了……這樣總可以吧?”


    “……再有抗命發言,我將視為陣前逃亡,奈特羅德神父。”


    瞬間伸向腰間槍托的手腕,被橫伸過來的粗壯手指給握住了。


    “不要這樣,‘神槍手’。”


    委婉製止同僚的,是正用餐巾擦拭著嘴角的壯漢。


    “要是在這種地方開槍,警官馬上會跑來……凱特不是有交待過?”


    不曉得他是使出怎樣的奇招,之前那塊巨大的牛排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裏昂美味無比地將啤酒整瓶喝幹,然後打了一個充滿酒味的嗝。


    “呼,人活著就是為了這個啦……好了,亞伯。這樣真的好嗎?你現在要是拋下a不管,不是會很不方便?……雖然我是不太懂啦。”


    “我真沒用。”


    “啥?”


    壯漢一邊剔牙一邊挑起了眉,亞伯卻對他看也不看。虛無的眼眸,將焦點鎖定在全沒動過的沙拉上。


    “我還是救不了她。我又讓信任自己的人在眼前死去……我真是沒用!”


    “……原來如此,我懂了。”


    裏昂輕輕將手放在自責不已的同僚肩上。堅硬的拳頭在微微顫抖的肩膀上麵砰砰敲著,然後柔聲低語。


    “我明白,你是個無可救藥的窩囊廢!”


    那一擊,誰也沒看出來——包括托雷士在內——誰都沒有發現。等到周遭的人察覺鐵拳是擊向亞伯臉頰,神父已經隨著座椅整個人飛身出去,還牽連到鄰桌一起翻倒。


    滿天飛舞的餐具,演奏著美妙的華爾茲滾落在地。


    “在這世上有兩種東西,是我死都無法忍受的!”


    就在眾人畏怯的視線中,壯漢昂然矗立,發出猛烈的咆哮。


    “一個是隻有蔬菜的餐廳……另一個就是,看到女人被殺就哭天喊地個沒完,沒種的混蛋!”


    在暫時還無法起身的亞伯腹部又加上了一記猛踢。那是內髒都要為之碎裂、毫不留情的飛踢。裏昂一臉鄙視地俯視著嘔出胃液、拱起身來的前同僚,翻動著厚厚的嘴唇——


    “嘖!諾耶死得真沒價值,居然會為了這種白癡送命——我們走了,托雷士!窩囊廢沒用啦。隻會礙手礙腳。”


    “了解——”


    手裏拿著發票的托雷士也站起身來。彷佛正拆解著高等數學方程式的冷酷麵容,上麵既沒有同情之色、亦無輕蔑之意。


    “奈特羅德神父——不,亞伯·奈特羅德,你的退職申請我會呈報給米蘭公爵,不需前往聖彼得大教堂和‘劍之館’。”


    於是兩人就這樣走出店外,再也沒有回頭。


    “他好可愛喲!”


    淺黑色肌膚的壯漢及長得如人偶般端正的青年,從斜對麵的餐廳走了出來。然後搭上停在路旁的汽車,毫不回頭地行駛而去。


    年輕人目送著路上逐漸遠去的車燈,啜飲了一口意大利濃縮咖啡。雖然有點苦,不過畢竟是羅馬著名的咖啡店,喝起來相當夠味。


    “你會想作弄他,我也可以理解,伊薩克。雖然臉很像,不過性格卻和‘那位’天差地別……所以才會叫人惱怒,是吧?”


    “‘人生有一半是工作,剩下的另一半也是工作’——凱斯特納(譯注:erich kestner,當代德國詩人)。我隻不過是在工作罷了,‘操偶師’。”


    年輕人對麵響起了擦亮火柴的聲音。混在濃縮咖啡香味裏的是芳醇的紫煙氣息。在緩緩垂降的藍色夜幕中,長發男子叨起了如針般細的雪茄。


    “我不是為了私人情感在工作——雖然有可能帶了一些。”


    “是嗎?那我怎麽還沒見到不帶私人情感的部份?”


    年輕人噗嗤一笑,瞇起了睫毛細長的眼睛,模樣相當俊俏。


    雖然隻是簡單的褲子搭上襯衫,看起來就像未成名的畫家或是哲學係的苦學生,不過宛如白磁的美貌,卻讓所有見到的人全都受到吸引。路上行走的女人隻要走近這座咖啡館,腳步就會極度放慢,便是因為這個緣故。


    “好了,工作方麵怎樣,伊薩克?大型道具的搬移工作結束了沒有?”


    “噢,已經結束了。接下來隻要依據客戶的希望讓它啟動。巴塞隆納的示範演出,對方似乎相當滿意。一直催個不停。”


    “嗬嗬……你看,遇到我們,神父能做到什麽地步?”


    纖細的頸項朝著適才神父雙人組離去的餐廳點了一點。現在從那裏走出的是高個子的銀發神父。神父兩眼無神地在那裏站了一會,最後仍是悄然拱起了背,開始走入人群。一邊被步履匆忙的路人撞到、絆到、罵聲不斷,一邊步履踉蹌地身影越走越小。


    “哎呀~瞧他沮喪成那副德行…伊薩克,你會不會作弄得太過火了?等他覺醒,你不被砍斷雙手才怪。”


    “這份工作是屬於我的。身為觀察員的你無權插嘴……同時我也建議你,別小看他。”


    男子穿著宛如喪服的黑色合身西服,指尖撫摩著長及腰部的黑發。沈穩的黑色眸子責備似地望向年輕人美好的容貌。


    “別看他那樣,他可是‘神’。有史以來,我們人類首度接觸的其中一位‘神’……要是稍不留意,遭到毀滅的可是我們。”


    “那樣也叫‘神’……難道是窮酸神?在我看來他不過是個人類,甚至比人類還不如啊?”


    “他曾經奪去七百萬條人命,並與世界、同胞為敵,甚至連你都不是他的敵手。他正是……”


    “操偶師”發現,對方將雪茄擠入煙灰缸的手有著微微的顫抖。聲音裏頭還蘊藏了呼之欲出的歡喜與瘋狂。


    男子說道。


    “他是殺戮之神。”


    2


    “因血而貴、其德更尊,我們的大家長啊……”


    男子在閃耀著金光的法王祭壇前麵頂禮膜拜,聲音雖然並不宏亮,卻在教堂之內朗朗地響起。左肩作為大主教證明的紫色肩帶垂落在澄明如鏡的白色大理石地麵。祭壇天頂站立著四名天使雕像,靜靜俯視著匯集於大教堂的這群宿命論者。


    “虔敬地活,虔敬地死,走上屬神之路,讓神的心與我等同在……阿門。好久不見了,教皇陛下。”


    “好…好久不見,艾方索叔叔。”


    白衣少年從祭壇側邊羅列成行的斧槍衛兵之間走出,朝著頂禮膜拜的男子伸出手來。瘦棱棱的無名指上戴著“漁夫戒指”,那是身為上帝地麵代理人的證據。


    少年——第三百九十九代教皇亞曆山卓十八世,朝著暌違五年的叔父露出微弱的笑意。


    “科…科隆大主教的工作,辛…辛…辛苦你了。你…你後來都好嗎?”


    “是的,陛下——蒙主與陛下恩寵。”


    男子起身——科隆大主教艾方索·岱質提用微帶日耳曼腔調的口吻回答。雖然才剛過五十大關,或許是白發較多的緣故,看起來相當衰老。唯有如針尖般鋒利的灰色眸子依舊閃著微光凝視著外甥。


    “自別後以來,陛下健朗如故,真是可喜可賀……噢,弗蘭契斯柯大人和卡特琳娜大人也是,好久不見了。”


    “叔叔,好久不見。”


    “許久不見了,叔叔。”


    穿著深紅色聖袍、站在教皇身後的男女,朝著滿臉懷舊之情的艾方索行了一揖。


    麵容精悍的魁梧男子是教皇的異母哥哥弗蘭契斯柯·迪·梅帝奇樞機主教,柔婉的美女則是教皇的異母姐姐卡特琳娜·絲佛劄樞機主教——分別是掌管內政的教義部長,以及掌管外交的國務卿,是教廷的兩大支柱。


    “距離上次見麵有五年了吧?聽說兩位飛黃騰達。聽到你們如此活躍,我這叔父也深感榮幸。”


    “都過了五年啊。”


    聖袍美女的聲音裏夾雜著一絲同情。雖說是自己的意思,不過還是憶起了叔父在走投無路之際的艱辛。


    在卡特琳娜血統上的父親葛利果依然在世的時候,艾方索同時兼任樞機主教團團長、異端審問局局長以及國務卿,在教廷之中致力改革。不但律己甚嚴、於他人更是加倍嚴格,對神職人員的不當行為絕不寬貸,除此之外,對一般諸侯的不敬也毫無慈悲。好幾名高階神職人員遭到火刑,好幾個國家也被不留情麵地徹底攻陷。


    “峻烈公”——是他的稱號。


    在葛利果死後,他若是取得至尊地位,之後的曆史恐伯就要改寫。隻是他的即位並不為人所樂見。現實派的卡特琳娜自不待言,連與叔父理念相近的弗蘭契斯柯,也擔憂艾方索的即位會造成一般諸侯反叛——於是這對兄妹結成了最初與最後的同盟,擁戴在血統上占了優勢的弟弟,與叔父為敵。


    (隻是老的還真快……)


    卡特琳娜心有不忍地望著叔父。


    在那皺紋滿布的臉上,“峻烈公”的身影已經蕩然無存。看來異國的五年歲月,足以將狼牙徹底拔除。現在站在那裏的隻是求餘生安穩、既無害且無力的落敗者。


    “對了,叔叔,多謝你這回所致贈的各式高價禮品。”


    弗蘭契斯柯的想法與異母妹妹相同。那如巨斧劈砍而成的精悍麵龐,難得一見地露出體恤之意,然後行了一揖。


    “在財政困難之際,真是幫了大忙。因為老朽化


    過於嚴重,早就考慮要將它換新。”


    “好說好說,我還擔心會不會是多管閑事……”


    艾方索滿臉帶笑地搖頭。


    “這座教堂畢竟是咱們(梵蒂岡)的門麵。幸好科隆與新柏林都有捐獻……對了,情況不知道怎樣?”


    “目前正在裝設當中。晚點在祝禱儀式上就會看到……日耳曼的資源似乎相當豐沛。”


    “是的。雖然在諸侯國之間仍屬新興國家,不過工業化的速度相當驚人。前幾年和東部邊境合並,似乎把波西米亞當成目標,讓周邊的一般諸侯全都繃緊了神經。那國家有個習慣,就是馬上與世界為敵……”


    兩名男子熱心地談起了國際情勢,卡特琳娜一邊輕咳著一邊遙望。


    身體沉重。這陣子因為處理巴塞隆納的事件都沒好好睡,所以有點感冒。加上又是月事來潮的時間。其實她是想留在館中,讓自己好好休息——


    “姊…姊…姊姊,你沒事吧?”


    “……我沒事,亞曆。你不用擔心。”


    為了讓形色不安、前來詢問的弟弟感到安心,卡特琳娜露出笑容,千辛萬苦地忍住了咳嗽。


    即使再怎麽累,現在也不到休息的時候。在叔父總算到羅馬的這段期間,絕對不能漏過任何衝突的種子。至少在艾方索停留期間,自己得把眼睛放亮……


    “米蘭公爵。”


    聽到客氣的招呼聲,卡特琳娜猛然回神。


    在槍尖擦得雪亮的成排斧槍衛兵對麵,如人偶般麵無表情的年輕人和身穿黑衣的淺黑色壯漢正佇立在那裏。


    “奈特羅德神父怎麽了,托雷士神父?”


    卡特琳娜朝耳環一彈,這才想起在大教堂內不能使用無線裝置。纖手從耳邊放下,搭上了弟弟的肩,然後輕聲說道:


    “我去吸點外麵的空氣…這段時間你就陪叔父說說話,可以嗎,亞曆?”


    “好…好的、姊姊!包…包…包在我身上。”


    “謝謝……要加油喔。”


    弟弟點著頭,卡特琳娜像要將他手包覆一似地一握,然後扭過身去。叔父依然興味十足地與著異母哥哥說著話。像這種情形,應該不會介意她暫時離席。


    卡特琳娜靜靜走出教堂,並未察覺身後所投來那道冷冷的視線。


    從黑暗的廣場往上看,直徑四十二公尺、高度一百三十二公尺的大圓頂,在燈光映照之下就像是巨人的頭部。圓形拱廊從纖細的牆壁中伸出雙翼,就像環抱著廣場的巨大手臂。


    平日神職人員與朝聖者絡繹不絕的聖彼得廣場,今晚卻是杳無人煙。在難得人潮絕跡的廣場中央,細細的方尖塔正依著兩座噴水池聳立在夜空。


    “咦?這種東西,之前就在這裏了嗎?”


    “噢,裏昂神父是第一次看到……不,這是最近才立起來的。”


    在方尖塔一旁坐下,身著聖袍的美人發出微微的歎息。初夏的夜晚十分暖和,她卻仍是止不住地咳嗽。


    “聽說從‘大災難’之前,這廣場上就有遙遠南方所運來的方尖塔。隻是大約一百年前,在克裏門(ens)十九世在位期間因地震而倒塌,之後就沒有重建。這是作為羅馬到訪紀念,由艾方索叔父前天所捐獻的物品……先不說這個了,繼續剛才的話題。”


    卡特琳娜將身子靠向方尖塔,用憂慮的口吻說道。


    “亞伯……奈特羅德神父是這麽說的?看來巴塞隆納事件讓他很想不開。”


    “是的。真是無藥可救的笨蛋!”


    神色拘謹、侍立在旁是淺黑色麵孔的壯漢。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不但衣領扣得好好的,連臉上的胡須也剃過了,要是閉上嘴巴站在那裏,看起來還真有神職人員的模樣。


    “照他這種狀態,就算讓他參與作戰,我想他隻會直挺挺地跑去送死……還是讓他把腦袋冷靜一下。請怒我擅自決定,閣下。”


    “這是適切的判斷,裏昂神父。就算我在場,想必也會說出同樣的話。”


    卡特琳娜雖然出言慰勉部下,臉上卻是一副愁容。


    對他國而言,國務院就相當於外交部。負責管理位居各國的教廷大使館以及教區,同時與一般諸侯進行外交交涉——也正因為如此,對教廷領區外部的活動幾乎擁有無可限製的力量,相反地在教廷領區內部的權限,則是受到了控製。


    尤其包含羅馬市在內的教廷領區警察、司法工作一律是由教義部來進行管轄。而教義部的負責人樞機主教弗蘭契斯柯·迪·梅帝奇——對目前的卡特琳娜來說,原本便是強勁的政敵。在這回的事件裏麵,萬一國務院的工作人員侵犯到教義部的職權,弗蘭契斯柯想必會趁機對身為國務卿的卡特琳娜痛下殺手。能免去這層顧慮、自由調動的棋子,唯有一旦出事還能抹消人事記錄的特務組織——也就是隸屬顧特務分室的九名派遣執行官。


    “米蘭公爵,正在服勤的派遣執行官,有沒有誰可以叫回來的?”


    始終守著硬質沉默的托雷士開口說道:


    “根據統計,都市內部的恐怖活動是以vip來訪時期效果最佳。換句話說,在艾方索大主教停留期間,危險性也是最高——沒有人員可以進行短期支持嗎?”


    “其他的派遣執行官……”


    卡特琳娜取下細框眼鏡,開始思索。


    “教授”正在希斯巴尼亞王國與人頭買賣組織進行戰鬥。“舞劍手”正隻身對抗比利時的整個吸血鬼世族,“無臉人”則剛接獲報告,說他正要針對在布拉格遭到異端組織盜取的神聖遺物進行奪回作戰——其他同仁也是類似的狀況。沒有人手上是空著的。


    “這下沒輒了……既然如此,咱們就來想想辦法吧,托雷士。”


    “肯定。這也是別無選擇。”


    “就麻煩你們了,‘神槍手’、‘獅牙’。”


    手上的王牌隻剩少少兩張,卡特琳娜一邊輕咳著,一邊出言慰勞。


    艾方索的宿舍預備在大教堂內部,今晚想必得陪著叔父陪到很晚。明天早上還有包含樞機主教在內的高階神職人員必須參加的彌撒典禮。看來今晚也沒時間睡了。


    “我想在這裏稍微吹吹風。反正今晚得住下來……我在祝禱儀式之前會回去。在那之前,你們就在陛下身邊陪著他。”


    大教堂時鍾的時針正指向了八點四十分。代表著一天結束的祝禱鍾聲會在九點鍾敲響,中間還剩下一些時間。目送著兩名部下的背影在大教堂之中隱沒,卡特琳娜的視線相當憂愁。


    夜色是如此寧靜。隻有兩輪月亮注視著她。為了教皇臨席的晨間彌撒,這個區域已經完全禁止進入。除了正在巡邏的騎馬衛兵響著馬啼、擦身而過之外,廣場上是空無一人——不對。


    “……晚安,亞伯。”


    美女用冷靜的聲音朝著近身而立的身影說道:


    “真是舒適的夜晚。風很涼爽。”


    “晚安……卡特琳娜。”


    高大身影的嗓音雖然微弱到快要消失,在這片靜謐之中還是可以聽得見。不過他卻再也沒有開口,隻是沉默地低下了頭。


    卡特琳娜同樣沉穩地保持著沉默。纖細的身軀依舊靠在方尖塔上頭,側耳傾聽著蟲鳴。


    在這宛如凍結的時光中,兩抹身影各自佇立、沉默不語——


    “……對不起,卡特琳娜。”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高個子的神父。


    低垂的麵龐在月光陰影之下看不見。不過聲音非常微弱。彷佛內心最底層、最重要的部份有個傷口正在滴血似地,聲線微微顫抖著。


    “真的很對不起。我……”


    “我”什麽?——他究竟想說些什麽。


    神父閉上嘴巴,直接陷入了沉默。就像明知會遭到斥責,還是隻能夠回家的孩子一樣。卡特琳娜帶著靜謐的微笑,同樣保持著沉默,最後才用靜靜伸出的手指,碰觸在神父胸前晃動的十字架。


    “你還記得嗎?亞伯。”


    “啊?”


    “在十年前,你我相遇當時的事……在那時候我們許下的約定,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女子將男子的十字架愛憐地托在掌中,用如歌般的口吻說道:


    “在你救了我一命時,你曾經這麽說過:‘我必須守護人類。所以我才會救你。’我是這麽回答的……你還記得我當時說了什麽嗎?”


    沉默相當短暫。一個細小而明晰的聲音給出了答案。


    “‘我必須與人類的敵人作戰。既然如此,那就並肩作戰吧!’”


    “那時候的事,我並沒有忘記——亞伯。”


    卡特琳娜合起了手掌。那手指宛如雪白的石膏一般白皙,但卻意想不到地有力。隻見她緊緊握住十字架,灰色的眸子直直望進神父的眼睛。


    “你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你我手上握的是同一把劍……所以,不要再孤軍奮戰。”


    “……謝謝你,卡特琳娜。”


    讓人聯想起冬日湖麵的藍色眸子輕聲訴說著謝意。


    “真的很謝謝你。”


    “不要客氣。”


    卡特琳娜撥弄著華麗的金發,一笑之後站起身來。時鍾的指針終於指向了九點。


    “好了,該回去找他們了。現在亞曆說不定正一個人怕得要命。我說過在祝禱儀式之前會回去的……你也一起走吧,奈特羅德神父。”


    “是。”


    亞伯一邊跟在上司背後穿越雄偉的廣場,一邊狀似害羞地抓著頭。


    “時間還過得真快……都已經十年了。”


    “我偶爾也會想起,要是那件事沒有發生……”


    “沒有發生的話會怎麽樣?”


    “我也不會進入宗教界,會繼續留在大學裏頭,或許找到個喜歡的人結婚……隻是這麽一來,哥哥也就能為所欲為了。”


    卡特琳娜噗嗤一笑,灰色的眸子裏卻找不找一絲笑意。剃刀色光芒說明了她是“鐵之女”,讓裏裏外外的敵人盡皆恐懼的外交高手。


    “這麽一來,教廷也就慘了。那人要是放著不管,他會馬上與世界為敵。說不定早已掀起第二次、第三次十字軍東征。”


    “!?”


    之前還跟隨著上司步伐的亞伯突然止住了腳步。一邊極力穩住即將撲倒的身軀,一邊跟著反問:


    “卡…卡特琳娜,你剛剛說了什麽?”


    “啊?”


    “馬上與世界為敵……你是這麽說的?”


    “是、是啊……”


    卡特琳娜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回望著部下神色大變、幾乎就要撲上來的臉孔。


    “我是這麽說沒錯,有什麽問題嗎?”


    “那…那個說法,你是從哪邊聽來的?不,是聽誰說的?”


    “我叔父——艾方索叔叔。是他用來形容我哥哥……”


    “是大主教說的!?”


    聽到上司的回答,亞伯的臉開始轉白。然後唾星四濺地再次發問。


    “那、那,艾方索大主教現在人在哪裏!?”


    “他在鍾樓上。為了紀念此次羅馬訪問,他捐獻了全新的鍾。在今晚的祝禱儀式就要進行聖別……亞伯!?”


    “你留在廣場上!別進教堂!”


    才丟出一句呐喊,修長的身軀已經朝著大教堂飛奔而去。


    (萬一被所有人認定為被害者的人,實際上卻是加害者其中之一……)


    在巴塞隆納事件之後,因為傳來恐怖活動的情報,艾方索的訪問轉為低調,弗蘭契斯柯與警察布下嚴密的警戒網。羅馬市內的鍾全部遭到調查,進入羅馬的人也被嚴格盤問。


    不過卻有唯一一個未曾遭到調查的鍾——不是別的,正是艾方索自己所捐獻的鍾。


    以及唯一未曾受到檢驗的人物——不是別人,正是艾方索本身。


    亞伯猛然爬上了階梯,跟著一邊呐喊。


    “不行,別敲那座鍾!”


    3


    “不行,別敲那座鍾!”


    突然闖入室內的男子發出了怒吼,最先有所反應的是佇立在門口的兩名斧槍衛兵。凝聚了失落科技兵精髓、並且經由藥物強化過的戰鬥力,足以與吸血鬼互相匹敵。


    “你是什麽人!?”


    兩柄斧槍發出聲音、在空中交叉。


    不過在這個時候,神父那以驚人速度進行跳躍的修長身軀,已經滾進了室內。


    “傻大個!?”“奈特羅德神父!?”


    亞伯似乎聽到了喊聲,不過卻沒有朝那裏望去的意思。


    在寬闊到足以以稱之為大廳的室內,有三名身著聖袍的人物,正由數十名斧槍衛兵加以保護——那是白衣的教皇、緋衣的樞機主教、以及黑衣的大主教。從遙遠高處垂而下的巨大鍾繩,正握在身穿黑色聖袍的人物手中。


    “……”


    就和全場的人一樣,大主教也朝著擅闖者回望了一眼,不過似乎想起什麽似地,馬上又將視線轉回前方。他那手心朝著繩子使力的動作,並未逃過亞伯的眼睛。


    “……嘖!”


    沒有時間猶豫。出現在亞伯手中的是一把古老的舊式左輪手槍。一名斧槍衛兵見狀揮起了碩長的武器。


    “退下!無禮的家夥!”


    就在斧槍發出叫人背脊為之凍結的響聲、刺入地板的時候,亞伯已經橫飛開來、對準了目標。跟著地同一時間,瞄準細繩扣下了扳機——


    刹那之間,高亢的金屬聲跟著響起。


    一抹灰色的身影,橫隔在銀發神父與鍾之間——雖然麵具覆蓋了整個麵龐、難以得知他的長相,不過卻是一名壯碩無比的大漢。時值初夏,他卻穿著長達腳踝的修道服,兩手握住的兩把直刀,在胸前劃成了十字。劇烈變形的子彈正冒著白煙、黏著在直刀上的交叉部位。


    然後有一個人,正站在亞伯身邊。麵具叫人看不清臉孔,不過似乎是名女性。從她所穿著的灰色修道服上麵可以窺見相當玲瓏的身體曲線。那白魚一般的手指捏著細小的針,正抵住了僵直不動的亞伯頸項。


    “異…異端審問官……!”


    粗嗄的嗓音,是把虛晃一招的戰輪抵在指尖空轉的裏昂所發出來的聲音。在無恥且無敵的壯漢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戰栗之色。連斧槍衛兵也不知所措地陷入了沉默。


    異端審問官。直屬教義部,將教義與信仰的所有敵人加以撲滅的神之戰士。教會的爪牙。教廷內最強悍的毀滅者——


    “辛苦了,雅各布修士、西蒙修女……你們可以退下了。”


    在那凍結般的情景當中,唯一有所動作的,是身穿深紅色聖袍的彪悍男子。兩名修道士朝主人行了一禮,在詭異的沉默中退了下去,弗蘭契斯柯則是走到宛如雕像一般、靜立著不動的亞伯前。灰色眼眸閃動著激烈的怒氣,直勾勾地盯視著銀發神父。


    另一邊的亞伯動也不動——不,是根本動不了。觀察敏銳的人就能發現,他的頸子上被釘入了兩根細針。所有隨意肌全都失去了機能,年輕人的修長身軀隻能徒勞地豎立著。


    “這張臉似乎在哪裏看過……這是怎麽回事,卡特琳娜?你給我說清楚!”


    弗蘭契斯柯的視線狠狠地挪了過來。瞪視著在門口喘氣、一臉蒼白的異母妹妹美麗的麵容。


    “這男的應該是你的部下吧?沒想到你居然想謀害叔叔……”


    “米蘭公爵與那名男


    子無關。”


    缺乏抑揚頓挫的平板聲音吹入了一行人的耳中。


    “那名男子、亞伯·奈特羅德在本日十八點五十四分,已經從國務院自行離職。”


    “喂…喂,托雷士!”


    鑲著玻璃眼珠的派遣執行官,對拉住自己衣袖的同僚置之不理,依然介入了正彼此瞪視著的兄妹之間。就像忠實的獵犬企圖保護主人,直直擋住了弗蘭契斯柯軍刀似地的視線。


    “根據神職服務規定第三條第四項與第八項,那名男子與國務院概不相關。完全沒有關係。”


    “……很好。”


    托雷士的眸子不帶任何感情,弗蘭契斯柯雖然緊盯了一會,不久便跟著點頭。


    “那名男子就由我們予以逮捕。既然沒有關係,卡特琳娜,你應該沒有異議吧?”


    “可、可是……”


    “‘可是’——可是什麽?”


    視線惡狠狠的移動,射向了“鐵之女”。卡特琳娜停住了即將跨出的腳步,緊咬下唇低垂著頭。


    “……不,就照哥哥的意思。”


    弗蘭契斯柯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然後馬上朝著立在身後的斧槍衛兵點頭。


    “扣押他。等事情結束了再仔細調查。包括他和國務院之間的關係……真是非常抱歉,叔叔。讓你看笑話了。”


    “不、不,兩位不要介意。”


    艾方索像兔子一般把眼睛瞪得圓圓地,不過還是勉強擠出了句子。


    “這個……我是不曉得發生什麽事……不過祝禱儀式可以繼續嗎?”


    “當然可以——”


    “請等一下,叔父。”


    一雙白皙的手握住了艾方索伸向繩索的手腕——聖袍美女的眸子定定望著叔父的臉。


    “請暫停祝禱儀式。”


    “卡特琳娜,你還在胡說八道!”


    在弗蘭契斯柯的怒吼聲中,卡特琳娜依舊毫無懼色。目光依序在叔父、異母弟弟、頭頂上的大鍾之間挪移,最後則是轉回到背後。


    “……”


    斧槍衛兵正要將全身僵硬的神父帶走。美女對著彷佛正傾訴些什麽的藍色眸子無言地點頭,然後再度轉向了叔父。


    “艾方索叔叔,我沒有懷疑您的意思……不過,那口鍾是不是能夠讓我檢查一下?鍾裏可能帶有危險物品。”


    “卡特琳娜,你瘋了嗎?”


    “稍等一下,弗蘭契斯柯。”


    艾方索出言製止了露齒大吼的樞機主教。


    “也就是說,卡特琳娜……你信任你那名部下更勝於我?即使我是你的叔父?”


    “……我很抱歉,叔叔。”


    “鐵之女”揚起了帶有莫名悲傷、卻又毅然決然的麵龐,如此回答。


    “我信任部下的判斷。”


    “好吧……不過讓你來負責檢查,實在是過意不去。”


    叔父的手覆上了侄女緊抓著衣袖的手指,力道卻是意想不到的強勁。


    “現在,我要當場證明我的清白。”


    卡特琳娜根本來不及阻止。


    艾方索甩開了她抓緊衣袖的手臂,用超乎想象的速度拉起了繩索。


    “……!”


    在下個瞬間,由遙遠高處降落到地麵的清澄的鍾聲。那是美聲、卻又極為不祥的天使之聲。就在不由自主閉上眼睛的刹那,卡特琳娜似乎瞧見了銀發神父的臉正隨著絕望而扭曲——


    “……?”


    數秒經過,清澄的鍾聲還在持續響著。鍾樓的空氣微微振動,可以察覺華麗的金發正在搖晃。


    不過,也就隻有這樣——聽不到建築物倒塌的聲音、以及人們悲鳴的聲音。


    終於睜開眼睛的時候,卡特琳娜眼前是艾方索哀傷的臉。


    “這樣你安心了嗎?賢侄女?”


    4


    〈結果卡特琳娜大人在教堂裏閉門思過,亞伯入獄……為什麽你們兩個還敢恬不知恥地回來!?〉


    在少了主人的辦公室正中央大聲呐喊的是年輕修女的立體影。影像微微地來回閃爍,哀傷似地搖頭。


    〈你們這些人一點也不可靠!噢,可憐的卡特琳娜大人。要是有我在場……〉


    “像那種情況,實在是沒法度啦!”


    悵然回話的是橫躺在客用沙發上的大漢。隻見他一邊用指頭撚著拔下來的鼻毛,一邊嘔氣似地嘀咕。


    “耍槍的也就算了,本大爺可是病弱的美青年啊!才兩個人,要怎麽掀起戰爭?”


    “就算是有可能,我也不打算為外人做出戰鬥行為的選擇。不——”


    托雷士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之中變得更冷,彷佛結了霜的劍一樣。


    “當時若是沒有交付犯人的要求,我會自行出手,將奈特羅德加以清除。”


    〈怎麽可以……〉


    那一瞬間,修女似乎畏懼地倒退一步,不過卻又馬上挑起了眉毛。


    〈亞伯難道不是你的同僚?你的說法未免太過分了!〉


    “否定,‘鐵娘子’。”


    “神槍手”機械性地翻閱著不知從哪弄來的厚厚一疊資料,對同僚的麵孔看也不看。


    “奈特羅德拒絕任務、同時還對上司構成巨大損害——應該加以清除。”


    〈你怎麽這麽說……!〉


    “好了,兩位冷靜點。”


    壯漢從沙發上麵起身,橫擋在無形的火花中間。然後將打蝴蝶結的鼻毛往後一丟,靠向了窗邊。


    “現在不是忙著吵架的時候吧?噢,這段時間,我得祈求那傻大個能夠安息。”


    〈他不會死!〉


    “重要的是接下來的事。實際上要怎麽做?米蘭公爵變成那樣,這下可就進退兩難了……何況還有緊密的監視。”


    “獅牙”從百葉窗縫隙俯看著道路,臉上浮現了惡作劇的微笑。街角停著載客馬車,從技巧的拙劣度便能看出那是市警的偽裝。至於在對麵建築物室頂潛伏的監視班,應該就是特務警察或是異端審問局的人。


    “這可是vip級的待遇耶。要不要叫客房服務?”


    〈居然監視起自己人,這是怎麽回事……哎呀?〉


    凱特蹙起了眉。


    〈有外部來電……這是緊急來電。受不了,趕在這麽忙的時候,真是討厭!〉


    凱特抱怨地嘟起了嘴,然後慌慌忙忙地消失了蹤影。


    “她也是挺忙的啊……對了,托雷士,你一直在看什麽?”


    “科隆大主教教區的調查記錄——從情報部調來的。”


    有如字典般厚的資料,托雷士用數秒的時間將它掃過,眼前則是堆積如山的資料。


    “我在對艾方索大主教這五年來的行動加以分析。”


    “艾方索……那老頭是無辜的吧?剛才你不也看到了。”


    “肯定。不過‘吸血鬼獵人’對他有所懷疑,應該是有某種根據……你在笑什麽,‘獅牙’?”


    “哎呀,結果你還不是相信他——好家夥。”


    “否定——你的發言無法理解。請再次輸入。”


    “不要害躁啦!”


    “害躁?你的發言無法理解。請再次輸入——”


    〈不好了!〉


    修女突然回到了房間正中央。臉蛋差點撞上裏昂寬厚的胸膛,麵色發白地直往後仰。


    〈咿!〉


    “你真是沒禮貌!我的胸毛有那麽討人嫌嗎?”


    〈有、有、有點想吐……啊,不對,現在沒空討論這種無聊事!〉


    “我的胸毛是哪一點無聊了!”


    〈哎——真是的,不要囉唆!剛才是巴塞隆納的“吉普賽


    女王”來電!她說諾耶修女的遺體已經回收完畢……〉


    “有什麽問題嗎?”


    凱特手上出現了一枚紙片,彷佛回應著默默闔上資料的托雷士的詢問。


    〈這是諾耶遺體最後握在手中的設計圖……〉


    設計圖在立體影像之中展開,是某棟建築物的透視圖。不是巴塞隆納的建築物。而是隻要住在羅馬,就連幼兒都認得出來的建築物。直到剛才為止,裏昂與托雷士都還得在那裏。


    “這不是聖彼得大教堂嗎……?那又怎樣?”


    〈你仔細看看這邊?不覺得有哪裏古怪嗎?在這廣場的正中央……〉


    “這裏是……咦?這又是啥?”


    裏昂盯著修女的指尖位置猛瞧,用力挑起了眉毛。托雷士則對相同物件一瞥而過,然後將視線移往凱特身上。


    “確認完畢。‘鐵娘子’,這東西確實是在巴塞隆納發現的?”


    〈是的!〉


    “這麽說來——”


    玻璃眼珠閃動著不祥的藍光,“神槍手”站起身來。


    “嫌犯是那名男子——米蘭公爵和‘吸血鬼獵人’落入了陷阱。”


    貝爾維迪爾宮(注:belvedere pce,於18世紀興建,實物位於奧地利維也納)——位於聖彼得大教堂內部,是華麗的巴洛克建築傑作。位於收有無數名畫的繪畫館隔壁,主要用途是作為以教皇賓客身份來訪的一般諸侯用宿舍。


    在那華麗的客房中——


    “今晚的事實在非常抱歉,叔叔……完全是當局不察所造成。”


    “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弗蘭契斯柯。”


    平日連笑容都少見的魁梧男子,今晚卻是低著頭。讓接受道歉的對方反而感到惶恐。


    “是我為德不卒,才會招致侄女的懷疑。我請求你,別對卡特琳娜加以責怪。”


    “那可不成。對我們兄妹而言你是唯一的叔父,她卻……”


    “我是‘唯一的叔父’——你有這份心意,我就覺得足夠了。”


    艾方索沉穩的搖頭,將皺紋滿布的手搭在外甥肩上。


    “就因為這樣,我才要你對卡特琳娜的事從寬處置。那孩子一直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這回隻是有點過了頭而已。”


    “關於這點我不能給你保證,不過……”


    刻畫在弗蘭契斯柯間的橫紋並沒有消失,不過還是多了份沉穩,魁梧男子如此答道:


    “我會將叔叔所說的話,轉達給妹妹知道。”


    “那就麻煩你了。”——


    魁梧男子再次行了一揖、告辭離去之後,艾方索在窗邊佇立了一會。沉穩的眸子入神地望著窗外鋪陳的夜色——


    “唯一的叔父是吧……”


    那片嘴唇突然咧成了新月形。


    “你們偏偏背叛了這位叔父!……你來啦,‘魔術師’?”


    “我在。”


    就在凶猛怒氣醞釀而成的聲音,宛如瘴氣一般噴灑而出的同時,艾方索落在絨毯上麵的影子微微動了一下。


    影子一邊宛如活物般地蠕動著,一邊開始出現厚度。就在彷佛黑色絲線所拉成的形影徹底站立起來的同時,影子已經變成了有著長長黑發的男子。


    “伊薩克·費南度·馮·坎柏菲向您報到。請問有什麽交代,閣下?”


    雖然是如此異常的情景,艾方索卻連眉毛也不動一下。那俯視著朝自己行禮的“魔術師”的傲慢神情,和之前展露在外甥麵前的態度可說是判若兩人。


    “坎柏菲,正如你的提議,準備備用品果然是正確的。卡特琳娜的部下果然相當優秀。不可大意。”


    “不過,那男人已經入獄——無法再幹擾閣下。”


    “魔術師”——坎柏菲的口吻相當恭謹,薄薄的嘴唇浮現聰明的笑意,說出微微帶有日耳曼口音的句子。


    “明日的作戰,想必誰也無法阻止——即使是神也辦不到。”


    “這一刻終於到了……五年的時間好長啊。”


    艾方索瞇起了眼。


    在窗戶對麵,遠遠望去是白牆的大教堂與柱廊環抱的廣場。廣場中央有刺向夜空的巨大方尖柱,以及鋪展在對麵、燈光眩目的成排煤氣燈,就像是擺在黑天鵝絨上的鑽石十字架。雖然是子夜過去的時刻,這座大都市卻尚未入眠。不知哪位樞機主教的房裏傳來酒宴的歡聲,乘著夜風還可以聽見。


    “一樣是美麗的街道。一樣是汙染的城市。耽溺美感的市民、安於逸樂的教會、慣於怠惰的樞機主教群……這些全是有辱大哥——偉大的葛利果之名的不肖子孫造的孽!他們根本無法承擔世界的重任!”


    “而且在五年前,樞機主教群還背叛了您,跟隨那對兄妹。”


    坎柏菲用沈靜而殘酷的正確字眼指出了事實。


    “他們對有‘峻烈公’之名的您感到畏怯。因為他們知道,一旦閣下得到了至尊地位,最先遭到整肅的便是自己——一群聰明人。”


    “不過一切隻到今日為止。那些家夥、那對兄妹、還有這座魔都瞬間就要消滅——誰也無法逃過神之鐵錘的製裁。然後我將在我的城市,為新的神蓋起城堡。”


    遷都科隆的準備已經做好了八成。可以重新任命為樞機主教的神職人員名單也已經完成。全是堅定信仰、信守正義的人們。他們將對新教皇宣示效忠,在地麵築起神之國度。隻要有他們、以及正確的主人在,就算羅馬從這世間消失,上帝的榮耀依舊不減。


    “邪惡的巴比倫……你該遭到毀滅。以神與正義之名。”


    篤信正義與信仰的“峻烈公”,對著夜之城市與活在其間的人們嚴肅地宣告。


    5


    上午四點五十分——羅馬,托裏特尼街。


    接近聖都中心的這個區域,是官署集中的政府機關區。雖然已是接近黎明的時刻,行駛於街道上的依然隻有這台灰色的大型裝甲車。


    “到本部還要多久,上士?”


    “大約十分鍾,蒙特西可上尉。”


    聽到司機的回答,吉洛拉莫·蒙特西可上尉撇了撇嘴,將視線轉回到對麵座位。在六名特務警官的包夾之下,那裏坐著這輛護送車上唯一的犯人。


    “哎呀,這也太過分了吧,神父。三更半夜叫我到大教堂,我還以為有什麽事,結果是要我護送一名神父回本部。”


    特警上尉將原子筆筆蓋神經質地不斷開闔著,對著犯人笑了一笑。不過被壓製在座位上的年輕人隻顧低垂著頭,並沒有動作。蒙特西可態度粗暴地揪住了對方的銀發。


    “夠了吧,奈特羅德神父,我看你就別再固執了吧?”


    高個子神父被迫抬起頭來,發出痛苦的呻吟。嘴唇上麵有極深的龜裂。蒙特西可輕輕替他抹去溢出的血沫,然後重複今晚第十九次的質問。


    “奈特羅德神父,你是依據上司絲佛劄樞機主教的命令,對祝禱儀式進行妨害。並對在場的岱斯提大主教開槍——是吧?”


    “不、不是……不是這樣……”


    由他口中溢出的是細小、但卻不會聽錯的聲音。


    “我和卡特琳娜沒有關係……毫無關……!”


    神父的修長身軀像是有電流通過似地彎了一下。背上同時發出肉被刺穿的可怕聲音。


    “傷腦筋哪,神父。你要是不講實話,我可是非常傷腦筋。”


    亞伯的右小指就像塗了指甲油似地一片猩紅。蒙特西可將被挖下來的指甲頂在筆尖,一邊舔舐著嘴唇。


    “坦白講,我還不討厭幹這種事,不過叫我再挖九根,那也是很煩的。所以咧……快給我招,該死的神父!”


    一記鈍重的


    聲音響起。


    蒙特西可一邊說著一邊改變口吻,將亞伯的頭砸向車窗上頭。而且還不隻一次。不顧強化玻璃正在吱嗄作響,粗壯的手臂有如打麵團似地上下來回。


    “混帳!是卡特琳娜!那女人下令!叫你幹的吧!啊!?是不是這樣!?”


    鈍重的聲音夾雜著哀號,讓同行的警官也忍不住背過臉去。好不容易特警上尉才將獵物從指間加以釋放。被血染汙的銀發無力地懸垂著。


    “嘖!難纏的家夥。算了,等到了本部之後再慢慢審問……嗚啊!”


    突然一記煞車,讓氣血上湧、正在鬆著領帶的蒙特西可跟著大步一個踉蹌。原本差點摔倒,不過還是勉強站穩了。


    “王八蛋!你在哪邊停車啊!”


    駕駛座上的上士探出去大嚷。


    就在前方狹窄的彎道上,有一輛貨車占據了空間。


    “噢,真歹勢啦,頭家。”


    立在貨車旁邊的大漢發出目中無人的笑聲。花花綠綠的原色襯杉配上有色眼鏡,一副不曉得是混哪邊的可疑流氓打扮,擺出不可思議的熟絡笑容,走往護送車的方向。


    “其實……我也很想趕快閃人,不過沒汽油啦。頭家,要是方便,能不能賞點汽油來用?”


    “要怎麽處理,上尉?”


    聽到等候指示的問句,蒙特西可一個咋舌。


    “沒辦法。中士,你去幫忙。”


    “遵命!”


    個子壯碩的中士走下車去。那名大漢還是老神在在,完全沒有害怕的神情。


    “好,你要多少?”


    “這個嘛,你有多少就通通給我好了。”


    “不要開玩笑,把油箱打開。”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你瞧瞧。”


    就在那大膽的聲音落到耳邊時,粗壯的手臂已經咻地伸出,勒住了中士的脖子。中士發出模糊的聲音,雙腳在空中踏步。


    “喂,別亂動。要是不想看到他的脖子被扭斷,所有人都給我下車。”


    看到特務警官反射地將手伸向腰部,大漢冷靜地下令。脖子被勒住的司機臉部已經開始轉為可怕的顏色。


    “快下車,我沒什麽耐性。還是你想讓重要部下的脖子上再多出幾個關節?”


    “哈!無聊。”


    蒙特西可瞪視著蠻橫無禮的大漢,單邊麵頰為之扭曲。


    “不論你是哪裏來的蠢貨,找特務警察麻煩的就是笨蛋——準備射擊!”


    防彈玻璃的窗戶大開。在同一時間,全自動手槍槍口一同舉了起來。


    然而大漢臉上的囂張笑意卻沒有止住,隻是靈活地聳了聳他寬厚的肩膀。


    “不要太猴急吧……晚點你可是會後悔哦?”


    “後悔?落在強盜手裏的蠢蛋,這種特警我不需要——射擊!”


    蒙特西可的手往下一揮。緊接著響起的是七記槍聲——不過是在車外。


    “嗚……!”


    火線從黑暗深處迸現,正確無誤地擊中了警官們的肩頭。武器在同一時間落地,所有的人全都抱著中槍的右肩暈了過去。


    “戰域確保——抹消零、壓製七。戰術思考由突擊戰模改寫為搜索模式。”


    一名小個子年輕人從貨車陰影之中站起。在反光鏡片太陽眼鏡包覆之下的麵孔就像人偶一般欠缺表情,兩手所握的手槍正揚起了白牙似地的硝煙。


    大漢將掐在臂彎裏的中士輕輕放下,然後歎了口氣。


    “我不是警告過你說你會後悔嘛……好了,動作快,耍槍的,沒時間了。”


    “了解。”


    戴著反光鏡片的年輕人簡短回答,手指覆上了護送車的門板。隻見他手腕隨便一扳,鋼鐵材質的車門就像紙雕一般、輕輕鬆鬆地被拆了下來。年輕人對倒地呻吟的警官完全置之不理,直接闖入車門,在神父身邊跪了下來。


    “你還有意識嗎?奈特羅德神父?”


    “啊、噢……托雷士。”


    龜裂的唇間溢出了極度虛弱的聲音。


    “哈哈,真是不好意思……老是給你添麻煩。”


    “我建議你保持沉默。”


    盡管目擊了同僚被血染汙的麵龐,他的表情還是完全不為所動。發出簡短命令的年輕人——a派遣執行官托雷士·伊庫斯神父朝著亞伯的手指、以及滾落在地的原子筆瞥了一眼,卻沒透露任何一絲感想。


    取而代之的是——


    “……咿!”


    玻璃眼珠一個回神,捕捉到特警上尉正意圖拾起全自動手槍的動作。待要收手早已來不及。因為托雷士的手指迅速伸出,將這名虐待狂的手連著槍柄一起握住。


    “!”


    蒙特西可的嘴就像待宰的豬一樣張得開開的。雷霆萬鈞的力道已經將他的手捏得粉碎。就在還來不及發出慘叫的時候,托雷士的另一隻手腕已經攫住了他仰起的頭部。正在發聲慘叫的頭部順勢拋向了車壁,在鼻梁骨凹陷入臉部2公分之後,跟著被放倒在地麵。然後加害者帶著冷靜的表情,替同僚鬆開了手銬。


    “進行移動。你可以走嗎?”


    “啊、嗯……不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要來救我?”


    穿著花俏襯衫的壯漢回答了他虛弱無比的問話。


    “諾耶的遺體挖到了。還有她在最後一刻所找到的設計圖。”


    裏昂扶起了步履踉蹌的同僚。


    “亞伯,你的預感有一半對、有一半錯。諾耶手裏拿的是聖彼得大教堂的設計圖。廣場上麵還豎立了那根方尖柱。從場地大小到設計細節完全正確。”


    “?那是……咦?等等……我記得那方尖柱是——”


    那是由岱斯提所捐獻,前天才剛豎立在廣場的東西。直到前天為止,誰也不曉得它的存在——唯有大主教、以及實際參與方尖柱製作的人除外。


    “也就是說,巴雷和方尖柱的製作有關……原來如此,‘沉默之聲’就在裏麵!”


    “肯定。”


    托雷士一邊從暈厥的特務警官身上摘下階級徽章與身份證,一邊冷冷地答道:


    “現在要趕往聖彼得大教堂。你和迦西亞神父負責破壞方尖柱。我去和米蘭公爵會合。”


    “好,動作快!”


    裏昂將他厚實的手掌一拍,從護送車上麵跳了下去。正要精力十足地吹著口哨、一邊朝貨車靠近——卻又猛地停下了腳步。


    “你怎麽了?裏昂。”


    “不要動!”


    壯漢將鼻孔朝向天空,彷佛嗅到了什麽似地,用可怕的力道抓著亞伯的肩頭。


    “咦……?”


    黑暗之中閃著白光。


    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眼前的貨車飛上了夜空。金黃色火焰在空中化成一個圓,然後叩向地麵,再度發出雷鳴般的響聲,然後四散爆炸開來。


    “哇噗!是…是怎麽回事……!?”


    神父們在暴風中以手掩臉,頭頂上的大樓窗戶則閃起了眩目的光芒。在亮閃閃地發出光輝的投光機中間,用自動手槍來加以武裝的製服群眾正在蠕動著。


    “特、特務警察!”


    “不隻,還有更危險的家夥。”


    裏昂從肥厚的嘴唇之間說出這句話。


    有灰色身影正混雜在屋頂的特務警官之間,俯看著著這邊。一方是提著兩柄直刀的壯漢。另一位則是指尖捏著細針的女性。


    “異端審問官兩名,再加上特警一個中隊……看來得花上不少時間。”


    “否定——”


    一記平板的聲音,製止了已經將衣袖卷起的裏昂。


    “在此停留並不妥當。你們由我來進行壓


    製。你們先走。”


    “慢、慢著,托雷士!”


    看到同僚神色自然就要上陣,亞伯慌慌張張地把他叫住。


    “就算再怎麽厲害,也擋不了兩名異端審問官……”


    “沒有問題。”


    在數以百計的警官隊麵前,托雷士卻毫無懼色。“神槍手”用冷若冰霜的聲音加以補充。


    “等到壓製完畢我再和你們會合。在那之前,奈特羅德神父,你負責擔任米蘭公爵的守衛。迦西亞神父負責方尖柱的破壞工作。”


    “好吧……不過……”


    壯漢取下太陽眼鏡,惡作劇似地露出了犬齒。


    “你把替諾耶報仇的工作讓給亞伯了。看來你人還不賴嘛,耍槍的?”


    “否定。我隻負責算出更有效率的戰力分配。既然有空瞎說,何不盡快動身,‘獅牙’?”


    小個子神父冷冷地丟下這句話,手上拔出了兩把戰鬥手槍。特警部隊分別舉起了槍口,殺戮機械的側臉卻見不到一絲恐懼。


    “常駐戰術思考由搜索模式轉為殲滅戰模式——戰鬥開始。”


    6


    “你是彼得,是盤石。我要在這盤石上麵建立我的教會。”——聖彼得大教堂蓋在基督的首號弟子、初代教皇聖彼得的墳墓上頭,本身就是巨大的墓碑。“


    在“大災難”之前,和支配半邊世界的社會科學無神論進行對抗的若望保祿二世。據說在和吸血鬼展開戰鬥的黑暗時代初期殉教的印諾森(i)十六世。還有領導了第十一次十字軍的西維斯特(silvestre)十九世——曆代教皇幾乎都長眠在這大教堂底部的地下墓園。地底教堂擁有與地麵大教堂足相匹敵的寬度、以及高達三十公尺的天頂,各教皇墓地就占據了數十間大廳,各自安放了石棺與墓碑。


    (已經過了五年……)


    和他生前的功績相符,前教皇葛利果的墓地有極盡奢華的裝飾。在宛如一座小山的墓碑前麵,卡特琳娜默默無言。


    坦白講,對這位遺傳學上的父親,自己未曾有類似血親的感情。由十年前,十四歲時從米蘭來到羅馬,直到葛利果過世之間的整整五年,兩人連交談的機會都很少。


    不過,父親那邊又是怎麽想的?由數以百計的愛人之一所生下的女兒,他會有愛嗎——事到如今,答案也不再有意義。


    “……噢,讓你久等了,卡特琳娜。抱歉,這麽早把你叫來。”


    將她漫無邊際的思緒應聲打斷的是個粗啞的男聲。麵朝走廊的大門被微微拉開,然後又迅速闔上。在走入墓園的那名男子麵前,卡特琳娜恭謹了低下了頭。


    “昨晚真是失禮了,大主教閣下。”


    “快別這麽拘禮,好侄女。這裏就隻有我們兩個。”


    艾方索握著侄女的手,寬厚地笑著。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給叫出來。你應該還在休息吧?”


    “不,我……倒是叔叔,您怎麽早不要緊嗎?”


    距離天亮還有十分鍾——晨間彌撒將在天亮時刻同時展開,除了閉門反省的自己之外,艾方索當然也得參加。既然如此,他又把侄女叫到這種地,究竟是有什麽目的?


    “聽使者說,並不是什麽秘密的事。請問有什麽事嗎?叔叔。”


    “這個嘛……賢侄,你對目前的教廷有些什麽看法?”


    “被您這麽一問……”


    因為摸不著頭緒,卡特琳娜皺起了眉頭。耐人尋味的不是問句內容,而是在這種時間,叔父把正在閉門思過的侄女找來閑聊的意圖。讓這位才女也難得一見的欲言又止。


    “先皇過世五年,至少未曾犯下什麽大錯……那又如何?”


    “‘未曾犯下什麽大錯’?你真的這麽認為嗎?”


    艾方索仰望頭頂的墓碑,沉靜地提出了反問。因為空調的緣故,這間地底教堂的溫度不會超過四度。隨著白色的吐息,科隆大主教發出了嚴厲的聲音。


    “科隆雖然地處偏僻,卻也耳聞羅馬的惡名。據說神職人員風紀紊亂、教會對一般諸侯曲意逢迎,身為上帝代理人的教皇隻是兄姊的傀儡。”


    “叔叔!”


    尖聲的斥責阻斷了大主教的聲音。


    “叔叔…不,岱斯提大主教。你的竟見帶有不敬。請謹慎發言。”


    “賢侄,不,卡特琳娜……”


    艾方索並沒有保持沉默。


    他那如貓背一般拱起的背部在不知不覺中伸直了,聲音也尋回以往“峻烈公”時期的張力。


    “我賞識的是你的頭腦啊,卡特琳娜。在亞曆山卓手底下任其腐朽,實在太可惜了。以我的理想再加上你的才智,那可就所向無敵了……怎麽樣,卡特琳娜。要不要跟我來?請務必參與我們的‘新教廷’,發揮你的力量。”


    “……‘新教廷’?”


    這個人正在說些什麽?


    卡特琳娜深感困惑,艾方索直視著自己的臉卻是相當嚴肅。


    “卡特琳娜,跟我一起來吧!讓這腐敗的教廷毀滅,創造新的世界。我將打造出新的秩序,請你務必要來參與。”


    純粹隻是狂人妄語。卡特琳娜大可一笑置之然後呼叫來人。隻是她辦不到。


    “……這是?”


    美麗的容貌在蒼白之中凍結。因為她發現,就在熱切敘說著妄想的叔父腳下,他的影子宛如活人一般正在脈動。不,不隻如此。影子還出現了叫人驚悚的厚度,像從漆黑沼澤之中浮現的亡者一般,還拉著黑色細絲、挺起了身子……


    嘰!


    深埋在墓地裏的成群異形,朝著被恐怖記憶攫住而難以動彈的卡特琳娜齊聲嘶鳴。


    “這…這些是從威尼斯帶過來的!?叔叔,難道……你跟‘騎士團’有勾結!?”


    “你的部下相當優秀,卡特琳娜。昨晚可真是命運未卜、叫人冷汗直流啊!”


    “影鬼”那沒有眼睛的臉孔正對著卡特琳娜,顯露出狂暴的饑餓。在異形惡鬼的環繞之中,大主教的聲音帶著莫名的憂傷。


    “不過,獲得最後勝利的是我。‘我們要以火焰更新這個世界’——不祥的魔都曆史將隨著黎明一起結束。這座城市的殘骸,將是我所建構的世界最佳的盤石。”


    “叔…叔叔,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卡特琳娜本能地一邊往後退一邊呐喊。


    “為什麽要跟‘騎士團’……那個恐怖集團聯手合作!你是想和教廷、不,想和這世界為敵嗎!?”


    “你說呢?”


    粗啞的嗓音不帶有絲毫迷惑。艾方索的表情甚至有點自豪。


    “這個墮落的世界,究竟有什麽價值?螻蟻般的人民、腐敗不堪的教會、一味殺戮競爭的諸侯……像你這樣聰明的女人,他們究竟有什麽價值,讓你需要賭命加以守護?”


    “……”


    無法馬上提出反駁,難道隻是為了慌張的緣故?


    不過,就在片刻沉默之後,卡特琳娜毅然決然地點頭。


    “或許正如你所說,世界已經遭到了汙染。不過——”


    在那美麗容貌上所浮現,是對自己所為感到確信的人所特有、近乎傲然的決心。帶著輕蔑與哀憫的視線,毫不容情地朝著原是自己叔父的男子頭上劈落。


    “世界的價值並不是由我來決定。就算再怎麽汙穢、再怎麽不值得守護,守護世界依舊是我的責任,是一種神聖的契約——我隻是在完成我的任務!”


    “是嗎……好吧!”


    艾方索將手指一彈,就在同一時間,成群異形彷佛得到解放似地搖擺著脖子。


    “‘沒有破壞、就沒有建設’——赫塞。很遺憾,米蘭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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