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們若彼此相愛,神就住在我們裏麵,


    愛他的心在我們裏麵得以完全了。


    (約翰一書第四章第十二節)


    “這件事情你到底覺得怎麽樣,伊薩克?”


    “恩?什麽覺得怎麽樣?”


    “不要裝傻嘛!……當然是我們的‘冰之魔女’小姐的事情了。”


    雖然別人在和自己說話,但是黑發的紳士卻仍然將目光關注在眼前那張剛才順手從房間裏拿來的報紙上,可謂 無禮至極。茶褐色頭發的年輕人一把沒收了他手中的酒杯,有點孩子氣地撅了撅嘴唇。對方抬起了頭來,用略帶責難的視線望著他,但他卻視若無睹,向著窗外揚了揚下巴。在凝結了白色水珠的窗戶外麵,是飛舞著雪花的夜晚的大海。


    “她終於決定要決一勝負了是嗎?不管怎麽說,她居然特意將你叫到自己的大本營裏去。我想她是做好了相當的心理準備。”


    “哦,是這樣嗎?我還真不知道有這麽回事。”


    “……喂,你早就已經知道了吧,伊薩克。”


    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在並不十分寬大,但是裝修豪華的酒吧裏,坐滿了衣著光鮮的男女,再加上正在對話的這兩個人。酒吧裏顯得十分熱鬧。


    昨天晚上,這艘豪華客輪“獨身者之驕傲號”離開了阿爾比恩王國的首都倫迪尼姆,兩個小時之前,它剛剛駛入了日耳曼王國的領海。實際上,這次經過聖米歇爾港的三天兩夜的旅程,在八個小時之後即將迎來它的終點。如今那些乘客們都來到了甲板上,享受著在這艘船上的最後一夜。茶褐色頭發的年輕人透過窗戶望著這些乘客,有點調皮地歪了歪頭。這張白皙而美麗的臉龐,使得經過他身邊的每個人都不禁回眸。


    “你在裝傻的時候有一個小習慣,那就是總要稍微舔一舔嘴唇。所以,我馬上就明白你在撒謊了。”


    “恩,是嗎?”


    聽到了“操偶師”的分析,他的同伴——烏黑的頭發長及腰間,穿著如同喪服一般的深色西裝的紳士終於露出了一絲饒有興趣的表情。他將手中的報紙疊了起來,剛想用手指碰自己的嘴唇,隨即立刻察覺到上了對方的當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有點調皮地眯了眯眼睛,回頭想美貌的年輕人望去。


    “戲弄一個無辜的老人難道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嗎,‘操偶師’?”


    “當對方是你的時候,就很有意思了,伊薩克。”


    “操偶師”看到對方終於肯同自己談話了,於是便把剛才沒收來的酒杯還給了他以示褒獎。接著,他非常灑脫地衝對方點了點頭,隨後又喝了一口自己杯中的咖啡。的確不愧是全阿爾比恩最豪華的客輪,這咖啡不管是香氣還是口感都無可挑剔。


    “可是,你明知道這是個陷阱,為什麽還是要去維也納呢……莫非是因為那個?你也終於下定決心要和他們決一死戰了嗎?”


    “哎呀,你指的究竟是什麽呢?不管怎麽說,伯爵夫人畢竟有那個巴爾特薩在身邊出謀劃策。你是個聰明人,既然你認為我已經察覺到了他們的陰謀——這種看法應該不會錯吧——但是嘛,難得他們特意邀請我,要是斷然拒絕的話,恐怕不太禮貌吧。”


    “哎呀呀,真的是那樣嗎……”


    雖然“魔術師”的表情十分嚴肅,一本正經地編織著道德家般的辭藻,但是年輕人卻用充滿了快樂的眼光觀察著對方。他如同一隻戲弄著獅子尾巴的小貓一般,(插花:這種比喻也用得出來!)繼續著他那天真無邪的發言:


    “不管怎麽樣,當事人是你。你恐怕在策劃什麽更可怕的事情吧?多半是我這種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陰謀詭計。”


    “你實在是太抬舉我了,‘操偶師’。我隻不過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所以我想,一定要盡量重視對別人的禮節……不過話說回來,倒是你一直在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吧?本來,他們邀請的人隻有我一個而已,但是為什麽你也跟著過來呢?”


    “這你還不明白嗎?——因為事情看起來很有意思。”


    “唉唉,我就知道是這樣。”


    紳士點了點頭,從他的表情上看來,這個答案並沒有超乎他的預料。隨後,他將已經空了的杯子再次倒滿。“魔術師”一邊愛憐般地輕輕搖著杯子裏那些泛黃的液體,一邊抬起了他那絲毫沒有光芒的眼睛。


    “不過,‘操偶師’,假如你要去消遣時間的話,我沒什麽意見,但是和我一起去那裏的話,是會很危險的。


    恐怕連你都會被視為我的派係,被他們列入歡迎名單哦。”


    “那有什麽,我早就被他們視作你這邊的了吧。雖然我非常不情願這樣……但是,伯爵夫人恐怕也太高估你的實力了,伊薩克?她竟然真的以為,你的聲望和影響力足以組織一個‘派係’。”


    “……有一件事我早就想說了,‘操偶師’。你是不是有一點誤解,把我當成了一個完全不適應社會,或是有嚴重人格障礙的怪人啊?”


    “沒有的事情!我可沒有誤解!”


    “操偶師”若無其事地回答了對方的問題,隨後將桌上的酒瓶子拿了起來。但是這並不是為了自己要喝,對於天生缺少酒精分解酵素的他來說,無論是酒還是愛喝酒的人,都是無法理解的存在。但是,惟獨那些印在酒瓶標簽上的商標及畫在旁邊的圖案引起了他的興趣。


    “‘蒼白的新娘’?真是個奇怪的名字。為什麽會有酒廠采用這種名字當自己的商標呢?”


    “在這個‘獨身者之驕傲’號上麵,流傳著一個悲傷的傳說。”


    黑發的“魔術師”將瓶子拿了起來,用指尖輕輕地彈了彈它的標簽。他用暗淡無光的眼睛望著上麵的畫——一


    名獨自彷徨在甲板上的新娘——隨後,他開始向“操偶師”小小地展露出自己的博學。


    “據說在大約半個世紀以前,就在這艘船開始她的處女航的那一天,船主的女兒在船上舉行了婚禮。不料,婚禮結束之後,新郎突然被波浪卷走,消失在了大海之中。新娘痛苦地哭喊著,拚命地尋找新郎,但最終還是沒能找到……從那以來,新娘一直不斷地在尋找著自己的丈夫,即使現在,據說有的時候,在下雪的夜晚還能看到彷徨的新娘的身影。”


    “是嗎?……不過,這是常有的奇聞怪談吧。這些關於船隻的傳說,為什麽每一個都那麽相似呢?”


    “不過,還有不少其他的謠傳,有人說新郎和其他的女性一起逃走了,也有人說其實是新娘為了賺取保險金而將新郎扔進了大海裏。”


    “我看還是這些說法比較有意思一些啊……不過總的看來,仍然是一些無聊的事情。”


    年輕人毫無顧忌地打了個哈欠,然後將對方那認真的長篇大論一把推開。對於他來說,沒有任何敵人比無聊更加值得憎恨,沒有任何事情比他讓聽一段冗長的無聊故事更加使他生氣。他將還沒有喝完的咖啡放在桌子上,隨後優雅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那麽,我也要去睡覺了。就算我在這裏再待下去,看來也沒有什麽有趣的事情了。”


    “恩,晚安。的確,現在是孩子應該睡覺的時間了。”


    “你也是一樣。晚上熬夜對於老年人可不太好啊,伊薩克。”


    “操偶師”留下了一句充滿諷刺和惡意的話語轉身走了出去。周圍的乘客們都在愉快地大聲說笑著,而在舞台上,一個漂亮的女孩正在有點無精打采地唱著法國民歌。但是,他所喜歡的事情——也就是那些讓天使感到頭痛的事情,根本沒有要發生的征兆。


    “真是沒意思,這個世界上的東西都好無聊啊!”


    正當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準備走出這個房


    間的時候——


    “——啊,對不起,失禮了。”


    “操偶師”差一點就撞上了迎麵走過來的一個人影,他連忙停住腳步,彬彬有禮地向剛剛快步從前方走過來的那名中年男子點了點頭。


    “非常抱歉……您沒有受傷吧?”


    “啊,不,我沒事。”


    也許這名瘦削的中年男子也被年輕人的美貌所吸引住了,他用僵硬的法蘭克語回答著對方,聲音似乎顯得有點不太自然。他將那副看上去度數很深的黑邊眼鏡向上推了推,然後也向對方輕輕地點了點頭。男子的臉色非常嚴肅,看上去充滿了濃厚的禁欲色彩。


    “對不起,先生。是我沒有注意。”


    “沒什麽,沒什麽,請您不要在意。我剛才沒有看前方,所以是我的不對。”


    “草偶師”微笑著點了點頭,但是麵對希望和自己握手的對方伸出來的手,卻裝出了一副沒有看見的樣子。他正準備離開這個如同煉獄一般令自己感到痛苦的空間,但是,一瞬間之後,“操偶師”的腳步停了下來,因為一個驚訝的聲音從背後傳導了他的耳朵裏麵。


    “杜普雷博士?對不起,請問您是裏昂工科大學的路易?杜普雷博士嗎?您就是那個人工智能研究的權威學者嗎?”


    “操偶師”轉過頭去,看到他的同行者——“魔術師”剛剛將杯子放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不知為什麽,“魔術師”非常謙恭地握住了傲慢地點了點頭的中年男子的手,隨後如同一個名門貴族的管家一般必恭必敬地彎下了腰。


    “看來我認得沒有錯。事實上,我對博士您寫的論文十分感興趣,經常拜讀您的大作。對了,此前您發表的那篇叫做《人工智能內的假想神經元網絡構築的概念與展望》的論文我也讀過了,真是非常精彩啊!……啊,對了,忘了介紹了,我的名字叫做艾薩克?巴特勒,在倫迪尼姆經營一家小醫院。這是我的弟弟,他的名字叫做迪安。”


    “……弟弟?”


    “操偶師”看見自己的同伴正若無其事地編造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謊言,不禁用凶險的眼神望著對方,似乎他心中的憤怒即使將全人類都毀滅掉也難以抵償。隨後,他裝出了一副平靜的樣子,悄悄地湊到對方的耳邊,小聲說道:


    “等一下,‘魔術師’,你為什麽說我是你的弟弟呢?”


    “這個問題可真是難以回答啊!從年齡上看,如果我說我是你的弟弟的話,恐怕別人是很難相信的。不過,假


    如你真的要這樣說的話,我倒是也無所謂……”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真是的……啊,對不起,剛才失禮了。初次見麵,請多關照,杜普雷博士。我的名字叫做迪安?巴特勒。我經常聽人提起博士您的大名。”


    “操偶師”暗暗在心裏發誓,總有一天一定要洗清這個恥辱,但是他的臉上卻做出了諂媚的笑容。當然,他嘴裏說的那些台詞並不光是取悅對方的奉承話,而是真正的事實。路易?莫裏斯?杜普雷教授是法蘭克王國首屈一指的人工智能研究專家,特別是在人工智能與人類相結合的人機界麵領域有著相當深的造詣,可以說全世界無人能及。


    另一方麵,正當“操偶師”緊張地對腦子裏的人名錄進行反複搜索的時候,“魔術師”已經將杜普雷領到了剛才自己坐著的座位上。他的表情興奮,仿佛遇到了百年以來第一個知己一般,非常親切地為對方倒上了酒,端給了博士。


    “那麽,博士,這次您是要到哪裏去呢?難道您在日耳曼也要舉辦學會嗎?還是要去什麽大學做講座呢?”


    “啊,不是的。我隻不過是去度假而已……實際上,幾天前我的妻子剛剛去世了……所以,我請了一個長假,最近正在無所事事地四處閑逛呢。”


    “啊,真是遺憾,請原諒我剛才的失禮。不過,您夫人是在開車的時候遇上了意外事故吧?……聽說是由於刹車的故障之類的原因……我對此表示深切的哀悼。”


    “魔術師”非常殷勤地向對方表示著自己的悼意。他陳述悼詞時的那種必恭必敬的表情實在是惟妙惟肖,嚴肅得甚至令人感動。假如在誰的結婚儀式上讓他用現在的這種語氣念上一段祝詞的話,恐怕伴奏者一定會用安魂曲代替結婚進行曲的——在旁邊惡毒地胡思亂想著的“操偶師”,露出一副無聊的表情轉過了身。


    “——那麽,我要先去休息了,艾薩克。”


    他這樣輕聲說了一句,便準備轉身離開。在他的背後,他的同行者仍然在殷勤地向老博士敬獻著美酒“否定的靈魂”(注:mephistopheles《浮士德》中魔鬼名)。


    這個“魔術師”恐怕又在策劃什麽可怕的陰謀吧,至少不會是一件好事情。總而言之,與自己這樣明智的人沒有任何關係。“操偶師”決定最後再用諷刺的話語刺激對方一下,然後便回屋子裏去睡覺。


    “你可不要喝得太多啊!還有,要是你喝醉了的話,可不要迷路闖進別的客人的房間啊,‘哥哥’!”


    即使這樣,他還是感到很無聊。這個世界實在是太無聊了。


    歡快的笑聲從“操偶師”的背後傳了過來,他對此置若罔聞,獨自一人走出了小小的酒吧。


    i


    “操偶師”最開始注意到那個“聲音”的時候,是在他來到連接酒吧所在的前部區域以及臥房所在的後部區域的那片散步用甲板區的中間的時候。


    “……嗯?”


    伴隨著卷起雪花的海風,一個細胞的聲音似乎傳了過來。“操偶師”不禁停住了腳步。他抬起頭來,望著黑暗夜晚下的大海,隨後又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


    “剛才的聲音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的確聽到了仿佛嗚咽般的聲音。也許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但是,在周圍並沒有一個人影。


    “操偶師”抬起了他那尖尖的下巴,若有所思地閉上了眼睛。他屏住了呼吸,開始搜索黑暗中存在著的人的氣息。海風夾雜著濃重的鹹味,充滿憐愛地吹過了美貌的青年的臉龐,波濤在不斷地拍打著船舷,似乎長眠在海底的死者們正在呼喚著生者們一般。——但是,隻有這些聲音,如此三更半夜,甲板上根本沒有一個人。


    “難道是我聽錯了……?”


    也許這是自己的錯覺。不,肯定是剛才在酒吧裏的時候中了“魔術師”所放出來的瘴氣。的確有可能這樣。不管是多麽正直的人,隻要在那個邪惡的存在旁邊待太久了……


    〈請……我吧。〉


    “嗯?”


    聽到了混雜在夜風之中的聲音,“操偶師”立即張開了眼睛。這一瞬間,他感覺到了一個白色的影子滑過了視線的一端。這影子細微而搖曳,令人想到一股迷茫的霧氣。


    然而,當“操偶師”的視線掃過那裏的時候,已經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了。隻有夜風仍然在悲傷地嗚咽著,吹過了深夜的寒冷甲板。


    “……哎呀,到底是什麽東西?”


    年輕人這樣嘀咕道。他將嘴唇微微地撅了起來,露出了找到玩具般的表情。現在他正感到百無聊賴,這倒是一個可以進行消遣的好方法。於是,他向前走去。在空無一人的甲板的一側,並排排列著幾條救生艇,它們被電線固定在了船舷上。救生艇的一側,有一個通往甲板下麵的船員專用的小樓梯。“操偶師”沿著樓梯向下走了兩三個台階。由於樓梯上麵沒有照明,所以他的眼前完全是一片黑暗,下麵的情況也根本無法看見。但是,美貌的年輕人卻絲毫沒有感到恐懼,仍然向下邁出了腳步。


    對於他來說,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可以稱得上恐怖的東西隻有兩個——一個是“無聊”,另一個就是“塔”。年輕人那薄


    薄的嘴唇的一角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他的身體也慢慢地融化到了黑暗之中。在台階的盡頭附近,他的手終於碰到了一麵牆壁,隨後他摸索到了照明的電源,打開了燈。


    “咦……這裏難道是船艙嗎?”


    在無助地閃耀著的冷光燈的光線下,“操偶師”望著這片用鋼鐵圍成的冰冷空間,不禁歪了一下腦袋。


    正確地說,這裏應該算是船艙的一部分。一個一邊大約有五米左右的特大集裝箱將這個空間的一半左右都填滿了,在它的一旁,幾個木箱如同墓碑一般胡亂地躺在地上。再加上冷光燈發出的蒼白光芒,使得眼前的這片景色看上去十分陰冷,不禁讓人打了一個寒顫。


    “當然,這裏不會有人的……”


    “操偶師”從嘴裏吐出了一口白氣,自言自語地說道。


    這個空間之中連暖氣都沒有,簡直就像是醫院的太平間一般既寒冷又幹燥。同時,還有絕對的靜寂——沒有任何氣息表明有什麽人或者什麽東西正隱藏在這種地方。


    “真是沒有意思。既然你既不是幽靈,又不是幻覺,那至少也應該拿出一點有個性的東西讓我看看吧……”


    年輕人在心中發出了一聲失望的歎息,隨後轉過了身去。如果早知道這樣的話,他到寧可到酒吧去嘲弄“魔術師”。雖然他並不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對手,但是隻要你跟他多說一些話的話,他一定會回答你的。比起這個連究竟存在與否都搞不清楚的死者的幻影來,還是那個家夥更有些捉弄的價值。


    “請你,殺了我吧!”


    “——啊?!”


    雖然這從身旁傳來的聲音聽上去非常飄渺,但是“操偶師”的鼓膜的的確確發生了震動。


    “操偶師”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隨後他的視線無比確切地捕捉到了正佇立在木箱之間的那個白色的人影——她那滿頭的金發似乎從來沒有梳理過一般淩亂地垂了下來,一直拖到了地板上,而那雙眼睛仿佛沒有焦點一般,隻是直勾勾地望著前麵的虛空。隨後,她再一次用毫無感情的法蘭克語說道:


    “請你……殺了我……殺了我吧!”


    “幽靈?不過,稍微有點奇怪啊!”


    “操偶師”將有機纖維製成的“線”夾在手指間,隨時做好發射的準備,同時他故意做出了有點害羞的表情。看樣子,對方並不是傳說中的“新娘”。那白色的衣服並不是結婚時穿的禮服,隻不過是毛皮的大衣而已。白色的呼氣十分清晰地從她那空虛地張開著的嘴裏呼了出來。


    “對不起,夫人。請問您到底是誰?”


    “殺了我……請你殺了我吧……求求你了。”


    雖然微笑著詢問自己身份的年輕人的那種優雅的魅力幾乎可以讓死人都感到害羞,但是女子的反應和剛才相比卻沒有什麽變化——也就是說,完全沒有反應。她隻是在那裏呆呆地重複著那些相同的話語而已。


    “看來是沒有辦法溝通了……”


    盡管如此,“操偶師”覺得如果就這樣放棄的話也太沒有意義了。也許他現在應該將那名正在攝取酒精的同行者叫過來,然後將這件麻煩事完全交付給他就行了,或者在她身上植入自己的“線”,嚐試一下刺激療法——“操偶師”麵對著這兩種可怕的選擇,不禁感到了一陣頭疼。


    “喂,喂!你在那裏幹什麽?!快……快離開我的妻子!”


    突然間,一個男子的焦急聲音將年輕人從煩惱中解放了出來。


    他抬起視線,看到一個瘦削的身影正從自己來時的樓梯上走下來,將狹窄的台階堵得嚴嚴實實。這名中年男子的嘴嚴厲地緊繃著,那正是自己剛見過不久的麵孔。


    “咦,杜普雷博士?”


    “嗯?你是……?”


    也許這個家夥僅僅被灌了一杯,便幸運地從“魔術師”的冗長發言中成功逃脫了出來。路易?杜普雷博士——法蘭克首屈一指的電腦研究者——現在臉上正微微泛著紅光,他眉頭緊鎖,再次望向“操偶師”美麗的麵龐。


    “你是巴特勒先生的弟弟,叫什麽來著……你到底在這裏做些什麽?”


    “您問我在這種地方做些什麽?我還想問您在這裏做些什麽呢,博士。”


    頭腦中的那些不愉快的記憶一下子被對方的話喚醒了,“巴特勒先生的弟弟”眼睛中閃過冰冷的光芒。他矗立在博士麵前,微微地向女子那邊抬了抬下巴。


    “叫我離開你的妻子?這真是奇怪啊,博士。您的妻子,不是已經去世了嗎?在報紙上麵也這麽寫著呢!”


    “啊……這個……”


    聽到年輕人的質問,中年男子一時語塞。但是,他馬上抬起頭來,用嚴厲的聲音說明道:


    “其實,這件事情是媒體在報道時搞錯了……發生意外事故之後,我的妻子好不容易保住了一條性命……可是,雖然她沒有死,但腦部遭受了很大的損傷,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因此,為了進行治療,我才要將她帶到日耳曼去。”


    “是嗎?……不過,你的故事豈不是有點奇怪?”


    聽了杜普雷那非常圓滿,但卻有點像是在照本宣科的說明,“操偶師”歪了歪頭,露出了一副懷疑的表情。他嗅到空氣中似乎已經飄蕩著濃重的火藥味,不由得在心中竊笑起來。但是,他依然用十分天真的語氣問道:


    “一提到法蘭克的杜普雷博士,誰都知道那可是一個大科學家啊!甚至連軍隊都希望您協助他們從事研究吧?可是,這樣一位大人物,為什麽要把妻子藏在這種昏暗的船艙裏麵,偷偷摸摸地旅行呢?如果是為了對付媒體的話,那麽隻要您和政府方麵說一聲,他們一定會替您安排得非常順利吧。啊,對了,還有……”


    當年輕人滔滔不絕地分析著情況的時候,杜普雷的臉色已經變得越來越蒼白了。“操偶師”一邊用惡作劇般的眼神望著對方,一邊伸出手指,指了指旁邊那個如同小山一般聳立著的巨大集裝箱。


    “而且,假如您隻是帶夫人去外地療養的話,那麽這個東西裏麵又是什麽呢?您有什麽必要帶著這種危險的東西去旅行呢?”


    “!?”


    就在年輕人觸碰到集裝箱的瞬間,中年男子那已經變得蒼白的臉龐,突然又被染成了紅色。他用笨拙的,但是對他來說恐怕已經是最快的速度將手伸進了懷裏,將一把小型的自動手槍掏了出來。


    “你……你知道些什麽?那裏麵的東西,你究竟知道些什麽……”


    惡狠狠地質問著對方的杜普雷突然停了下來。


    “操偶師”並沒有對他做任何事情,一聲轟鳴聲從天花板上麵傳了下來,使得杜普雷的表情突然變得驚慌了起來,他一邊用不安的視線望著上方,一邊嘟囔道:


    “怎、怎麽回事,剛才是什麽聲音?!”


    “是從甲板的方向傳來的吧?……那是炮聲,而且是五十毫米炮或者是六磅炮的爆炸聲。”


    “操偶師”安靜地細語道,他抬起頭來,盯緊著中年男子的眼睛。在這段時間內,轟鳴聲不時地響了起來,不,並不僅僅是這個聲音,隨之而來的還有很多人發出的慘叫聲。似乎他最喜歡的夜晚終於要到來了——“操偶師”的嘴角浮現了一絲微微的冷笑,輕聲地自語道:


    “從聽到炮聲開始,到炮彈爆炸為止幾乎沒有時間間隔,所以多半是直接瞄準的近距離射擊。對方應該是一艘飛船或者是高速魚雷艇……看來這艘船正在受到什麽人的攻擊啊!”


    ii


    在引擎停止運轉的客輪上方,一艘漂浮著的空中飛船十分精確地保持著與它相平行的位置,其下端幾乎要接觸到客輪的煙囪了。飛船的氣囊上麵,既沒有國際法上規定必須標示出來的國家標誌,又沒


    有其他任何可以表示其身份的標識,看來裏麵的人是故意要掩蓋自己的身份。這是一艘全長約一百五十米,裝有聯裝五十毫米炮的中型陸上攻擊型空中戰艦。


    而在被五十毫米炮傲然俯視著的客船甲板上,大約三十名全副武裝的男子正在來回走動著。他們的服裝看上去各式各樣,但是每個人的手中都拿著霰彈槍或者來複槍,還有的人拿著短筒機關槍等等。他們現在正將一百多名乘務人員以及乘客全部都集中在了甲板上,用恐嚇的口氣威脅著他們。


    “哎呀呀,看來真是不走運哪!”


    仿佛著火一般大聲哭喊著的嬰兒以及拚命安慰著他的母親,還有憤怒地向這對母子厲聲喊喝的大漢——“操偶師”一邊遠遠地望著這一幕,一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從掛在船舷上的救生艇下麵露出了眼睛,進一步觀察著甲板上的情況,然後悲歎般地搖了搖頭。雖然他的話語仿佛一個遭遇到不幸事件但頗為理智的普通人,但是他的嘴唇卻從兩邊翹起,彎成了新月形,年輕人眼睛深處閃爍著快樂的光芒,轉過頭去望向在身旁屏住呼吸的中年男子。


    “那麽,咱們應該怎麽辦,博士?就算咱們在這裏躲著,被那些家夥們發現也隻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我說咱們還是走出去投降算了。”


    “那……那些……那些家夥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他們要襲擊這艘船呢?”


    博士似乎是第一次遭遇到這種場麵。他的聲音雖然在顫抖著,但是卻還不忘記自己的威嚴,他努力保持著鎮定,小聲說道:


    “那……那些家夥難道是海盜嗎?可是,這裏是日耳曼的領海呀,他們居然如此敢如此大膽……”


    “是啊,這一點我也有同感!如果他們隻不過是普通的海盜的話,確實膽子有點太大了……”


    從救生艇下麵露出來的那雙年輕人的眼睛微微地眯了眯。


    那個武裝集團的一小部分人現在正從前部甲板方向朝這邊走過來。走在這一行人的最前方的,應該就是這群家夥的首領了。那是一個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的高個子男人。但是,令“操偶師”鬱悶地抱住了腦袋的人並不是他。原來,一群身上穿著光鮮服飾的男女正被那些人用槍口頂著走了過來,每一個人的臉都是那麽熟悉——剛才他在酒吧裏麵都看到過。而且,在隊伍中間,一個身穿如同喪服一般烏黑西服的瘦削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魔術師’,這個家夥到底在搞什麽鬼啊!……”


    “操偶師”不由自主地用手按住了額頭。在他的身旁,博士正死死地盯著武裝集團的首領。為了不讓對方聽到,“操偶師”壓低了聲音咒罵道:


    “現在可不是鬧著玩的時候!真是的,這家夥在關鍵的時候從來就沒起到過什麽作用——”


    “你說誰‘在關鍵的時候根本就沒起到過作用’呢?”


    一個深沉的、令人聯想起昏暗的黑夜的聲音回應了年輕人的牢騷——隨後,另外一個聲音——一個如同擦火柴一般幹燥嘶啞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至少你沒有這個資格這樣說吧!我覺得在對待人生的態度上,我比某個人要認真許多呢。”


    “巴、巴特勒先生?!你……你到底是什麽時候從那裏?不,不對,你現在不是還在那裏……咦?”


    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這裏的——黑發的紳士鎮靜自若地點燃了一根細細的香煙,仿佛他從一生下來便一直待在這裏一般。扭過頭去望著他的杜普雷睜大了眼睛,那表情就如同看到了亡靈一般。


    “……喂,這種時候,你就不要再將別人當成玩具耍弄了,哥哥。”


    雖然中年男子的表情顯得狼狽而沮喪,但是“哥哥”卻顯得非常平靜,在那裏悠然自得地吸著香煙。看到這裏,“弟弟”似乎感到十分無奈,忍不住出言相勸。他向正在用槍頂著“魔術師”的“替身”的士兵那邊抬了抬下巴,嚐試著提出一個有建設性點的意見。


    “咱們最好還是想想這個問題吧,在被那些家夥發現之前,到底躲到什麽地方好呢?這艘船有這麽大呢!我想咱們應該可以找到一個無法讓他們發現的地方吧。”


    “那些人是海盜嗎?……可是我覺得,迪安,那些家夥似乎並不隻是普通的海盜,因為他們的行動似乎有一點奇怪。”


    不知是因為沒有注意到杜普雷那已經變得僵硬的表情,還是已經注意到了,卻裝出一副沒看到的樣子,“魔術師”麵無表情地從嘴裏噴出了煙霧。隨後,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操偶師”仔細觀察那名正在向武裝集團發出指示的臉上有刀疤的男子。


    “假如他們是海盜的話,那麽是不可能受到如此嚴格的訓練的。而且他們的命令係統也非常的明確。但是,他們卻並不想要奪取乘客們身上的財物。還有一點,他們早就已經將通訊設備破壞了……似乎他們在尋找這艘船上的什麽東西,或者是某個人。剛才,有很多人下到了後方甲板的台階下麵去尋找。也許他們想要搜索船艙吧……那麽,到底是……”


    “——弗、弗朗索瓦絲!”


    一聲低沉的驚叫打斷了“魔術師”的長篇大論。


    剛才一直在用怯生生的眼神望著“魔術師”的杜普雷突然如同靈敏小動物一般飛快地轉過了身去,然後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下了樓梯。“魔術師”望著他的背影,有點吃驚地聳了聳肩膀:


    “這到底是怎麽了?”


    “噢,他的夫人就在這下麵。也許他想要在那些家夥發現之前將她帶過來吧。”


    “夫人?但是,杜普雷夫人不是已經……”


    “死了?你是想這麽問吧?沒有,她還活著呢。詳細的事情下次我慢慢跟你說好了。”


    “操偶師”似乎想要故意勾起對方的興趣一般突然中斷了說明,然後將視線轉回到了甲板上。武裝集團依照刀疤男子的指示,將所有人都集中在了甲板上的一個地方。的確和“魔術師”說的一樣,他們的行動有條不紊,明顯不是普通的海盜。他們應該是職業軍人——從他們的武裝以及部隊行動的習慣上來看,應該是法蘭克的特種部隊之類的吧。然而,為什麽這種部隊要做出這種海盜般的行為呢?


    “對了,我想起來了,‘魔術師’。剛才你說那些家夥在尋找什麽東西對吧?……你說,會不會是那個東西呢?”


    “什麽?難道說你有什麽線索嗎?”


    “嗯。實際上,我剛才在下麵發現了一些非常有趣的東西……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操偶師”這樣用話語引誘著正在慢慢地吐出煙霧的同僚,然後走向了剛才杜普雷跑了下去的那個樓梯。中年男子和他的妻子現在已經不在那裏了,不知他們去了什麽地方。但是,那些如同墓碑一般排列著的木箱以及巨大的集裝箱卻仍然如同守護神一般端坐在那裏。看上去沒有任何人曾經觸摸過它,也沒有任何人曾經打開過它。


    “那麽,你聽說的有意思的東西,就是這個集裝箱嗎?它裏麵有什麽東西呢?”


    “你先等一下,我現在就將鎖打開。”


    “操偶師”這樣說道,隨後將手放在了集裝箱的一麵上。他放出了“線”,探測著電子鎖的智能控製部分,隨後對其邏輯構造開始進行解析。然後,根據導出的公式,“操偶師”向電子鎖內輸入了解鎖的密碼命令——隨著解除密封後發出的空氣摩擦聲,立方體開始慢慢地發生了變形。


    “……哦,幹得真不錯。”


    牢固的鐵箱子開始慢慢地向四麵解體,仿佛看不見的上帝之手正在擺弄一個模型。隨後,裏麵的東西展現在了二人的眼前——“魔術師”的視線捕捉到了一個形狀奇特的影子,它在冷光燈的照耀下正發出昏暗的光。看到這一幕,“魔術師


    ”不禁發出了感歎。


    “這……難道就是多足戰車嗎?”


    “似乎是這樣的。如果是私人汽車的話,看上去可好像有點不太舒服啊!”


    “操偶師”一邊回想著剛才電腦學者臉上顯現的焦急表情,一邊抬頭觀察著眼前這巨大的鋼鐵怪物。


    這個東西看上去就像一隻金屬製成的蜘蛛,它有八條細長的腿,是一種軍用的戰鬥車輛,俗稱多足戰車。在其由平滑的直線以及曲線構成的輪廓上方,是一個裝備了格林機槍的強力炮台。在它的前方是一個小型旋轉式攝像機,使人不禁想起蜘蛛那可怕的頭部。


    “但是,這種型號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啊!……對吧,伊薩克?這難道是法蘭克的最新型號嗎?”


    “——這是am22。法蘭克陸軍試製的最新型多用途戰車。”


    一個含帶著殺意和寒冷氣息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聲音在船艙中不斷地回蕩著,令人很難判斷出它到底是從什麽地方傳來的。但是,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因為從集裝箱一個角落裏突然伸出了一隻手,將一把小型手槍的槍口頂在了“魔術師”的太陽穴上麵。“你們似乎看了不應該看的東西,巴特勒先生……不,你的本名應該是什麽呢?”


    “哎呀呀,杜普雷博士……”


    雖然槍口就被對方頂在腦袋上,“魔術師”那細長眼睛中的眼球仍然在不停地轉動著,似乎想要觀察背後那個僵硬的人的動向。他用一種非常儒雅的動作慢慢地將雙手舉過頭頂,然後嘴裏含著煙卷開口說道: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您不要將您手中的東西對準我的頭部。對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私人醫生來說,這樣的舉動有點太過令人心驚了。”


    “私人醫生?剛才的那個電子鎖裏麵使用的可是用來保護軍事研究所最高機密的失落科技啊!你們居然如此輕而易舉地就將它解開了……如果你們真的是一對私人醫生兄弟的話,智商未免太高了吧?”


    “……在這之前,我希望您首先對我們的‘兄弟’關係表示一下懷疑。”


    “操偶師”也和他的“哥哥”一樣,乖乖地舉起了雙手,但是,他此時的表情卻有一些不滿,並且嚐試著向對方的判斷表示出一點點抗議。雖然他從來不認為自己的性格招人喜歡,但是,如果被別人誤認為和“魔術師”很相像的話,那簡直是對他人格的侮辱。


    “對了,博士。這個東西就是法蘭克的軍事機密嗎?難道你想要將它運到什麽地方賣掉嗎?”


    “賣掉?錢我是不在乎的。但是,為了讓我的妻子活下去,這個東西裏麵的人工智能是十分必要的。”


    “人工智能嗎?”


    “操偶師”重複了一遍對方的話語。同時,他的手裏已經暗暗做好了準備,對方的說明一結束,他就會馬上放出“絲”將其控製住。而現在,他正用略帶驚訝的表情望著博士那張因為緊張而變得蒼白起來的臉。“您的夫人和人工智能之間到底有什麽關係呢?難道這和她所遭受的腦損傷之類的事情有關係嗎?”


    “非常遺憾,我已經沒有時間向你們說明了……對了,迪安,我想要借助一下你的力量。實際上,這個怪物身上的人工智能被施加了強力的保護。所以,為了將其完全啟動,必須首先解除上麵的保護。雖然這層防護係統連我都無法解開,但如果是能夠將電子鎖輕而易舉地解除掉的你的話……”


    “你讓我啟動這家夥嗎?就在這艘船上?難道你想讓它和那些海盜們作戰嗎?”


    “沒錯,是這樣的……但是,那些家夥們並不是海盜。”


    中年男子當即否定了對方的判斷,隨後,他將手指放在了頂著“魔術師”頭部的那支槍的扳機上,用非常快的語速威脅著對方,然而,他的話語之中總讓人覺得有一絲焦躁之情。


    “那些家夥的真實身份是……不,還是以後再向你們說明吧!你馬上去進行解鎖工作!否則的話,你的哥哥就——”


    “——你說的那些家夥,難道是我們嗎,路易·杜普雷博士?”


    正當杜普雷在焦躁地威脅著對方的時候,一個充滿了諷刺,同時還令人感覺到明顯的惡意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中年男子表情慌張地扭過了頭去,這時,一隻手已經從他的背後伸了出來,將他手裏小型手槍奪了過去。


    “哎呀,路易。咱們自從弗朗索瓦絲的生日舞會以來就從來沒有見過麵了吧?……找得我好辛苦啊!”


    那名臉上留著一道刀疤,看上去十分精悍的男子這樣低聲說道,隨後,在他背後站著的男子們同時舉起了手中的武器。


    iii


    “真是讓人頭疼呀,路易……我軍的軍事機密居然被你擅自帶到了國外……”


    “克……克勞德·加納中校……!”


    看到了刀疤臉的男人,以及他背後那些將手中的武器對準了這邊的武裝者們,杜普雷的臉色變得如同紙一般蒼白。他艱難地張開了薄薄的嘴唇,低聲喘息著。


    “追兵果然是你,克勞德……”


    “報告中校!”


    這時,一名大個子男子跑了過來,向那名叫做克勞德的刀疤臉男人報告道。這名男子似乎就是剛才在甲板上向那對母子大聲喊叫的男人。


    “我們已經完成了動力室的炸藥安裝工作!”


    “辛苦了,隊長。那麽,立刻與飛船取得聯絡,把這個龐然大物裝進船艙。完成這項任務之後,咱們也一起撤退!”


    “是!明白!”


    “在動力室安裝炸藥……哼,他們要消滅證據嗎?”


    看著大個子男子恭恭敬敬地敬了一個軍禮,轉身離開之後,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的人,並不是那名刀疤臉的男子。而是從剛才起一直乖乖地高舉著雙手的“魔術師”。他現在的表情就如同一名陷入了沉思的科學家一般,口中低聲說道。


    “難道你們要將這條船,連同上麵的一百多名乘務人員和乘客都炸上天嗎?真是大膽的舉動啊!……對於你們法蘭克軍來說,難道這個試製品就真的有那麽大的價值嗎?”


    “……你說什麽?”


    這次,輪到那名刀疤臉的男子發出短暫的歎息聲了。同時,他背後的那些部下全部變得臉色鐵青。但是刀疤臉卻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克製,隨後將銳利的視線射向了仿佛表示欽佩一般搖著頭的黑發紳士那邊。


    “你這個家夥,到底想說什麽?你究竟知道些什麽東西?”


    “其實我並不知道什麽東西。隻不過是從已知的情報中根據邏輯推理得到了一個結論而已……你們這些人並不是海盜。你們是法蘭克陸軍,而且還是接受過先遣作戰訓練的特種部隊,對吧?你們的目的是為了奪回這輛試製型戰車,以及逮捕杜普雷博士,對嗎?”


    “魔術師”的回答雖然彬彬有禮,麵對著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強烈敵意,卻沒有表現出一點害怕的樣子。


    “而且,對於你們為什麽要偽裝成海盜的問題,我也順便進行了一下推測。這艘‘獨身者之驕傲’是阿爾比恩的船隻。而且,這裏已經是日耳曼的領海了。就算你們是為了回收自己國家的軍事機密,但是法蘭克當局也沒有強行讓這艘船停止航行接受臨時檢查的權限。所以,你們才偽裝成了海盜……我說得對嗎?”


    “沒錯。”


    刀疤臉的男人——克勞德略顯欽佩地用鼻子哼了一聲。他一邊走到黑發的“魔術師”身邊,一邊用親切的表情向對方露出了微笑。


    “但是,非常遺憾。我們本想盡可能避免對個別的民間人士造成傷害的……”


    接下來,一聲沉悶的槍聲響了起來,與此同時,一個沉重的物體倒地的聲音也傳了過來——“魔術


    師”的前額上被子彈打穿了一個小洞,他的身體就如同突然被切斷了電源的機器人一般轟然倒在了地上,腦髓和血漿濺到了旁邊的牆壁上,接著,又在地板上擴散開來。


    “哇……哇!克……克勞德……你……”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路易。”


    杜普雷看到眼前發生的這一幕慘劇,不禁感到了一陣強烈的暈眩。這一切都被刀疤臉的男人看在眼裏,他表情沉鬱地繼續說道:


    “如果我們的真實身份被世人所知道的話,我國將會受到十分嚴重的打擊。所以在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之前,我們必須將問題解決掉才行。”


    “……哼!‘魔術師’,你這家夥還是那麽狡猾!”


    躺倒在地板上的屍體旁邊,紅色的液體在迅速地擴散。“操偶師”用苦惱的眼神望了望倒在血泊之中,不時地微微痙攣著的屍體,不由得撅起了嘴唇。


    “每次都是這樣,當事情變得有趣起來的時候,總要將所有麻煩的事情都推給我,然後自己躲到一邊去隔岸觀火……這個人的性格可真是不敢恭維啊!”


    “對了,中校,這個小鬼要怎麽處置呢?”


    正當年輕人不滿地發著牢騷的時候,一個堅硬的東西抵在了他的背後。剛才那個大漢將霰彈槍的槍口頂在了“操偶師”的心髒部位,向上司請示著命令。


    “這個家夥看上去似乎是電腦工程師,而且他並沒有什麽武裝。我們要不要將他關押起來,然後加以審問呢?”


    “我們不需要俘虜。”


    刀疤臉的男人的回答非常簡短。他望了望年輕人,又望了望大開著的集裝箱,然後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你將他處理掉吧,隊長,不要留下一個目擊者。”


    “哎呀呀,我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的。”


    “操偶師”這樣自言自語地說著,長長地歎了口氣。但是,他的眼睛裏浮現出了難以掩飾的喜悅之情。事情似乎終於變得有意思起來了。他首先動了動他那纖細的手指,準備將“絲”埋進背後的大個子男子身體裏麵——就在這一瞬間——


    “請你殺了我……”


    這嘶啞的聲音雖然微弱得難以聽清,但是現在卻如同一場風暴般將在場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在一大堆木箱的後麵,一個如同幽靈一般浮動的影子緩緩現出了身姿——那並不是又一名男子。而是身上穿著純白色長裙的女子。


    “求求你們……殺了我……請你們……殺了我吧……克勞德……”


    “……不……不可能!弗朗索瓦絲?!怎麽會是你?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那些男子們都呆呆地望著這名嘴唇蒼白、微微地呻吟著的女子。除了“操偶師”以外,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但是,在這些人中,神情最為激動的就是剛才一直悠然地拿著短筒機關槍的刀疤臉男人——克勞德,以及因為“魔術師”的死而變得臉色蒼白的杜普雷。


    “不……不行!弗朗索瓦絲……你不能來這裏!”


    “這……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路易!弗朗索瓦絲不是已經在那次事故之中死掉了嗎?……可是,為什麽她現在還活著!”


    克勞德對發出尖厲叫聲的中年男子大聲怒吼道。他的表情仿佛親眼見到了活死人一樣,嘴裏發出了粗重的喘息。


    “沒錯,她在那時的確已經死掉了……刹車失靈,結果在拐彎的時候發生了事故……為什麽,為什麽現在又活了過來?!”


    “殺了我……請……把我殺掉……路易……克勞德……”


    正當那些男子們發出了驚恐的聲音的時候,白色衣服的女子如同一個被人操縱的木偶一般慢慢地向他們接近。如同壞掉的收音機一般嘶啞的聲音從她那發紫的嘴唇之中傳了出來。


    “殺……殺了我……克勞德……求求你……”


    “不……不要!你不要走過來!”


    女子如同要擁抱自己親愛的人一般向克勞德伸出了雙手,但是克勞德的眼睛卻由於驚恐而睜得更大了。他又驚又怒地咆哮著,從嘴裏噴出了大量的唾沫。


    “不……不要過來!是……是我的錯!……不要再過來了!”


    “住……住手,克勞德!”


    在這一瞬間,兩名男子幾乎同時動了起來。克勞德從腰間拔出了手槍,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槍口,而杜普雷則飛快地衝上前去——隨著一聲槍響——


    “我……我的妻子……”


    布滿了裂紋的眼鏡掉在了地板上,摔得粉碎。但是,中年男子似乎並沒有在意這些,他努力地轉過頭來,這樣說著。隨後,血從他破裂的心髒噴湧而出,一直湧到他的口腔裏麵。他的身體慢慢倒了下去。


    “我的妻子,就拜托你了……”


    “——快來這裏!夫人!”


    正當克勞德呆呆地舉著手槍的時候,“操偶師”迅速拉住了女子的手,同時大聲喊道:


    “快點跟我來這邊!”


    “——糟、糟糕!別讓他們逃掉了!快點開槍殺死他們!”


    大個子的隊長終於反應了過來,大聲向同伴發出了命令。“操偶師”聽到了他的聲音,便暗暗向“線”發出了指令,讓隊長舉起的槍口發生了輕微的位移——當他扣動扳機的時候,站在他身旁的一名剛要舉起步槍進行瞄準的士兵突然被子彈打飛了頭顱。


    “什……什麽?!”


    “操偶師”的背後傳來了充滿了驚慌和憤怒的叫聲。但是他絲毫不顧及這些,隻是飛快地奔出了船艙。


    他握著如同冰塊一般晶瑩白嫩的手,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了台階,來到甲板上。然後他繼續沿著船舷快速奔跑著。似乎那些家夥從一開始就打算將所有的乘客幹掉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們根本不會如此誇張地進行大規模的行動。既然如此,他必須盡快地逃離這裏才行——


    “……什麽?”


    “操偶師”在船舷上飛跑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原來,剛才排列在那裏的那些救生艇,現在居然一隻不剩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真是奇怪啊!……到底到哪裏去了呢?”


    “……如果你在找救生艇的話,還是放棄吧,因為我早已將它們處理掉了。”


    一個毫無感情的聲音從他的背後傳了過來,令人聯想起那些將獵物逼入絕境,然後冷冰冰地舉起槍口的獵人。隨後,迅速逼近的軍靴聲,以及子彈上膛時發出的無機的金屬聲同時響了起來。


    “在殲滅戰之中,切斷敵人的退路在戰術上是非常典型的做法……好了,你還是快點將那個女子交給我吧,小家夥。”


    “……什麽?你說讓我把她交給你?”


    麵對著刀疤臉男子——克勞德舉起的槍口,年輕人隻是用輕蔑的眼光望了望,隨後露出了一絲嘲笑的表情。另一方麵,他的手仍然握著女子的手,同時用另一隻手搔了搔垂落在額前的頭發。


    “這是不可思議啊!我還以為你是為了幹掉這個女子才追上來的呢!……不管怎麽說,她也算你殺人的證據了吧?你本來想製造一場車禍,讓博士死於非命,但沒想到卻將她卷了進去成了可憐的被害者。可是,你卻不打算在這裏將她殺死,難道說,你喜歡她嗎?莫非你愛上了朋友的妻子嗎?”


    “……你說什麽?”


    聽到了年輕人的話語,剛才巍然衝著對方的槍口現在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剛才的克勞德表情嚴肅,使人想起鋼鐵的雕塑,但是現在他卻表情狼狽而扭曲地說道: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你這個混蛋……路易到底告訴了你什麽事情?”


    “其實什麽也沒有……我隻不過是稍微推理了一下而已。這麽說來,莫非


    真的是這樣的嗎?”“操偶師”的手指尖在微微地顫抖著,那是因為他正在將肉眼無法看見的“絲”放到空氣中。同時,他故意在臉上顯露出了惡作劇般的表情。他抬了抬下巴,指指在自己身旁仍然在麵無表情地嘀咕著什麽的女子。


    “剛才我聽了你和博士的對話,覺得有點奇怪啊!你不是說她是因為‘刹車失靈,在拐彎發生事故’的嗎?但是,在我讀的報紙上麵,事故原因可寫的是由於開車人打瞌睡而造成的事故啊!也就是說,沒有任何人知道事故是因為刹車故障引起的。如果有人知道這件事情的話,那個人肯定就是造成了這個事件的元凶……中校……看來殺掉她的就是你吧!?”


    “不是的!那真的是一件不幸的意外事故!”


    麵對著冷靜地微笑著指出了自己的罪過的年輕人,克勞德用嘶啞的聲音大聲反駁著。他那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但是他仍然拚命地大喊道:


    “我想要殺的人其實是路易才對!那個家夥依靠自己的地位,將


    弗朗索瓦絲從我的手裏奪走……但是,他們結婚之後,他對妻子就再也不管不顧了!……這個混蛋!”


    “可惜,十分不幸的是,被你設計的事故所傷害的人,並不是杜普雷博士,而是他的妻子……”


    年輕人這樣說著,又充滿感慨地搖了搖頭。他現在正悠閑地舔著嘴唇,似乎並不太關心自己那危在旦夕的性命,而是對眼前上演的這場複仇劇表現出了更大的興趣。


    “你不但沒能將自己的戀人從不幸的婚姻中解救出來,反而不小心將她的性命奪走了,對吧,加納中校?”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沒有殺掉她!那隻是一個不幸的事故而已!……而且,還有,弗朗索瓦絲不是好好地活在那裏嗎?”


    克勞德的聲音雖然因為激動而不斷顫抖著,但是他的槍口卻無比準確地瞄準了“操偶師”的前額。他激動地搖著自己的那張刀疤臉,大聲喊著:


    “快點,你這個小鬼,把她交給我!隻要她安全的話,我就會保證你一條性命!”


    “隻要她安全的話?啊,這恐怕有點不太現實吧?”


    “什麽?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不是很明白嗎?因為她現在已經……死掉了,不是嗎?”


    “操偶師”的話音剛落,他便將手放在了女子的外套上麵,猛地向下一扯。隨著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女子的大衣被撕裂了——克勞德看到了從下麵露出來的一切,他那有著刀疤的臉突然大大地歪曲了:


    “這……這到底……這到底是什麽?”


    “的確,杜普雷博士似乎的確是一名天才……因為居然能夠使死人真正地複活過來。”


    在充滿了大量冷卻劑而非常沉重的外套下麵,是女子那白色的肉體,以及縫合在上麵的形狀複雜的電線和管道,另外還有些用途不明的機械零件。“操偶師”望著這些東西,不禁露出了惡作劇般的微笑。在女子那被切掉的左側乳房下麵,有一個充滿了綠色液體的玻璃瓶,她的心髒正在那裏麵不停地跳動著。另外,她那斷裂的頸椎和脊椎上被植入了無數的電極——“操偶師”仔細地觀察著這一切,隨後用同情的口吻對眼前那名看上去正在感到惡心的刀疤臉男人說道:


    “而且,杜普雷博士對她的愛似乎是十分真摯的。不管她變成什麽樣子,一心隻想著能夠將她的生命拯救回來……當然,他的妻子似乎並不像她的丈夫那樣想讓自己重返人間啊……”


    〈殺了我吧……〉


    由於在血管中流動著的防腐劑的緣故,女子的嘴唇總是青紫色的。現在,她又在緩慢地張開著那兩片嘴唇,慢慢地重複著簡單的文字。她那空虛地望著前方、一眨也不眨的雙眼如同暗黑的鏡子一般映照出了克勞德那因為恐懼而扭曲的臉龐。


    〈好冷啊……這裏……好冷……求求你們了……殺了我……誰都可以……殺了我吧……〉


    “為什麽會這樣……”


    克勞德望著眼前這個呆然地重複著同樣話語的女性,仿佛感到了一些若有所失,他進入了短時間的僵直狀態,什麽也說不出來,手中握著的槍身也在劇烈地顫抖著,現在,這個人似乎已經忘記了眼前的“操偶師”的存在。


    “……唔!可惡——!”


    如同野獸咆哮一般的怒吼聲,與沉重的槍聲同時響了起來。無數的子彈穿透了那個活死人的身體,與此同時,被從身體上擊落下來的頭顱也重重地撞在了牆壁上麵,發出了粘膩的聲音。


    〈終於……可以死了……終於……〉


    “弗朗索瓦絲……”


    在甲板上麵滾動的頭顱發出的聲音漸漸地越變越小,看到了眼前的一切,克勞德仿佛在一瞬間老了幾十歲,一動也不動。聲音最後終於消失了,克勞德的臉色變得如同死人一般,低聲自語道:


    “不管誰怎麽說,我都是愛她的。我不想讓她落到任何人手裏……特別是路易這種人……與其將她交給這種人……還不如這樣來的痛快……”


    “哇!真是令人敬佩的氣概啊!……不過,不管怎麽想都可以,每個人都是有自己的自由的。”


    當男人全身脫力地木然站在那裏時,“操偶師”隻是狡黠地瞥了對方一眼,隨後便若無其事地轉過了身去。雖然在最後的最後稍微享受了一點點的樂趣,但是這對於他來說還是不太足夠。於是,他加快了腳步,準備離開剛才那場慘劇發生的現場。


    “站住!……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不會放過你的!”


    正當年輕人開始邁開步子的時候,拉動槍栓的聲音從他的背後傳了過來。他回過頭去,看到那個刀疤臉的男人正帶著如同幽靈一般的表情,向自己舉起了槍口。


    “……你是不是把準星對錯人了?如果想把誰的頭打爆的話,那就拿你自己當目標好了,中校。”


    “是啊,幹掉你之後,我就會那樣做。”


    麵對著不耐煩地聳起肩膀的年輕人,軍人表情認真地回答道。他似乎毫不懷疑自己的正確性,充滿自信地說:


    “既然弗朗索瓦絲已經得到了安息,我就必須保護她的名譽。而且,不管怎麽說,看到了am的人是絕對不能繼續活在這個世上的。”


    “哎呀呀……真是讓人頭疼呀。”


    麵對著對方那自以為是的發言,“操偶師”似乎打心眼兒裏感到為難,不斷地用手撓著頭。人們常說,插手管別人的三角戀愛是愚者的所為,看來果然自己這次惹上了場大麻煩。


    “真是沒辦法……那麽,我就陪你玩玩吧。真是的,我居然會……咦?”


    “中……中校!”


    聽到了甲板上響起的軍靴的轟鳴聲與粗大的叫喊聲,“操偶師”的動作突然停止了下來。他回過頭去,看到剛才那名大個子隊長正大喊著向這邊跑過來。剛才的“絲”應該已經溶在了他的體內,但是他現在的臉色卻如同死人一樣慘白。在他的背後,跟隨著幾名全身沾滿了血汙的士兵。他們都和大個子隊長一樣,蒼白的臉上充滿了恐懼。“中校!不……不好了!那……那個東西……那個東西突然自己動了起來!亨利和吉恩的小隊全部被消滅掉了……”


    “你說什麽?那個東西?”


    克勞德難以掩飾住自己那驚訝的表情,他猛然回過頭去,向部下詢問道。盡管如此,他畢竟還是個職業的軍人,看到部下那恐怖的表情,他下意識地板起了臉,向他們大喝道:


    “報告得再準確一點,隊長!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麽東西!?”


    “是……am!”


    “什麽——?”


    驚愕的士官似乎還想要讓對方將情況報告得更加詳細一些,但是,從


    他們腳下響起的轟鳴聲遮住了他的聲音,使他無法再繼續下去——也許已經沒有這種必要了。因為他想要對方報告的那個東西,現在已經衝破甲板,從他們的下方鑽了出來。


    “……am……為什麽?”


    iv


    地板被衝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一眼看上去,仿佛是一隻鋼鐵蜘蛛用醜陋的姿勢從裏麵慢慢地爬了出來。但是,這東西絕非自然存在的生物。總長接近四米的巨大身體,發出昏暗光芒的全鋼質外殼,以及可怕地旋轉著的格林機關炮台——am的巨大身體出現在了甲板上。它那如同蜘蛛腦袋般的攝像機在緩慢地旋轉著,同時,從它外部的擴音器傳出了混雜著噪音的聲音。


    〈死……死不了……〉


    這聲音仿佛在冥界入口中彷徨的死者發出的嗚咽聲一般。最開始非常細微模糊,還時斷時續,但是,聲音漸漸變大,最後成了尖厲的慘叫:


    〈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


    “哇!?”


    隊長的慘叫聲與女子的厲嘶聲同時響了起來。隨著一聲如同電鋸啟動般的聲音,格林機關槍中噴出了一道長長的火舌。十二點七五毫米機關槍子彈可以將普通的裝甲車毫不費力地變成一個蜂窩。當令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甲板四周響起的時候,包括大個子隊長在內的那些士兵們在舉槍反擊之前就被子彈打成了染血的肉塊。吹來的海風中夾雜著十分難聞的血腥味。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接下來發出了慘叫的,是在距離不遠的地方觀望著這邊發生的慘劇的那些乘客們。突然出現的怪物以及這怪物所散播的死亡的種子讓他們感到無比恐懼。雖然士兵們發出警告,企圖製止他們,但是他們已經什麽也不顧了。所有的人都開始像下雨天的螞蟻一般四散而逃——但是,多足戰車卻以更快的速度將炮台轉了過來。甲板上被打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巨大彈孔,子彈仿佛魔神的利劍一般向四散逃命的人群無情地橫掃過去,斷裂的身體散落在甲板上麵。隨後,槍口再一次向上方轉了過去,將覺察到異變正準備掉頭的飛船從正麵徹底擊穿了。


    “這……這聲音是弗朗索瓦絲?!這不可能,她不是已經……”


    飛船的氣囊被打開了幾個大洞,隨著一聲震顫的爆炸聲,巨大的飛行工具變成了一個火球。克勞德望著頭頂上的耀眼火光,聽著巨大的轟鳴聲,隻是呆呆地喃喃自語著。這名軍人現在竟然如同在做白日夢一般目光迷離,分辨不清狀況。突然間,他終於恢複了意識,抬起視線向一直冷著臉站在一邊,用手托著下巴的“操偶師”走了過去。


    “快……快說,你這家夥!這、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個東西為什麽會動起來?!”


    “嗯,我可以告訴你,不過,這隻不過是我的推測……”


    “操偶師”用認真的語氣回答著對方。現在,他那張美麗的臉上露出了同情的表情,然後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實際上,他是在拚命地忍受著要抱著肚子痛快大笑一場的衝動。


    年輕人抬了抬他那尖尖的下巴,示意對方望向那隻蜘蛛。現在它正如同一頭野牛般衝進了四散奔逃著的乘客和士兵們之中,用它那紅色的火舌以及巨大的身體大量製造著可悲的犧牲品。


    “你的戀人的大腦由於事故而受到了嚴重的、不可修複的損傷,是吧?杜普雷博士雖然很想讓自己的妻子複活,但是他也無法將她的腦部修複成原來的樣子。所以,他便開始在外部尋找頭腦的代用品……總之,因為在當時,能夠讓他達成這個目的的高性能人工智能就在他的身邊……”


    “am的管製係統嗎?!是嗎?怪不得路易一直和那個怪物寸步不離,帶著它四處逃跑!原來是因為弗朗索瓦絲在那裏麵……”


    “就是這樣的。但是,也許使用替代品的部分隻有她的記憶,所以,正確地說,應該是她的靈魂的一部分被複製到了那個機器的裏麵。”


    克勞德似乎沒有用心去聽年輕人那邪惡的演講,不,即使他聽到了,也會裝出沒有聽到的樣子來的。他無力地放下了手槍,空著雙手走向了搖晃著的甲板的另一邊。在那裏,正在用女性的聲音哭叫著的怪物依然在大量製造著橫飛的血肉,以及可怕的死亡。男子毫無懼色地走到了那個怪物的麵前。


    “弗朗索瓦絲……你現在很痛苦是嗎?”


    克勞德此時的聲音竟然是如此的柔和,令人不敢相信那是從一名無情的軍人口中發出來的。克勞德向前伸出了兩手,似乎想要擁抱自己的戀人。他保持著這種姿勢,向多足戰車慢慢地走了過去。


    “弗朗索瓦絲,你好可憐啊……”


    〈死不了……死不了……〉


    那如同蜘蛛頭顱般的前方攝像機轉向了正在向這邊走來的男子。機器發出了無機的聲音,同時腳部的轉向器開始運轉,將巨大的身體朝向了克勞德這邊。但是,這名男子卻滿眼含淚,毫無畏懼地走向這名自己曾經深愛過,又親手奪去了生命的女子的前方。多足戰車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流暢動作移動著它的腳,向這邊行進過來,但是,克勞德隻是用嚴肅的表情抬頭望著機器,再次溫柔地低聲細語著。


    在這一瞬間——


    am的腳突然停了下來。


    的確,它的前腳突然在空中停了下來。


    要是它停住腳步的動作再延遲兩秒的話,克勞德的身體肯定已經被超過十噸的重量壓得粉碎了。那布滿了金屬管道以及動作調整器的巨大的腳就停止在了他的頭頂上,甚至接觸到了他的頭發——但是卻紋絲不動地停在了那裏。


    也許這是由於神靈哀憐這不幸的靈魂,或者是由於天使被這不畏懼一切恐怖的真摯愛情所感動,而創造出來的奇跡吧——眼前的這一幕美麗的,簡直如同宗教畫一般奇異的場景令人不禁浮想聯翩。


    在這神聖的靜寂之中,克勞德伸出手去,摸了摸戰車的軀體,隨後用充滿了愛憐的語氣低聲說道:


    “不管你變成了什麽樣子,你都還是你……我愛你。咱們一起走吧。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咱們兩個人一起生活,弗朗索瓦絲……”


    男子的愛情是真摯而無須懷疑的。並且,假如沒有人打斷的話,這真心的告白也許會永遠地持續下去——要不是這鋼鐵的腳突然落了下來,將他的腦髓完全破壞掉了的話。


    “……哇啊!肯定是當場斃命呀!”


    男子的頭部被多足戰車輕而易舉地踩爛,隻有他的身體在戰車的腳下不時輕微地痙攣著。另一方麵,戰車再一次恢複了活力。對於已經倒在地上變成了一團肉塊的男子,它甚至連看也不看一眼。它將腳從血液和腦漿之中抽了出來,再次進入了戰鬥狀態。


    “啊啊,真是令人辛酸的場景啊!……雖然將她變成這副模樣的是博士本人,但是,說到底製造了這起悲劇的人,還是中校你自己啊!就算這樣的人對自己說‘我愛你’,普通人也會生氣的吧?”


    〈殺了我……殺了我吧!……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


    正當“操偶師”沉浸在感傷之中的時候,多足戰車再次開始了死亡的行進。現在,殺戮的利劍又一次垂在了已經喪失了戰鬥意誌的武裝集團以及那些滿心恐怖地活著的乘客們頭上。


    “哎呀……難道完全失控了嗎?”


    “操偶師”望著將四散奔逃的人們一一踩爛,或是用機關槍無情地掃射著的戰車,不禁這樣輕聲嘀咕道。當然,在這段時間裏麵,他一直都在用那如同鋼琴師一般纖細的手指,以令人難以察覺的動作暗暗地將“線”植入周圍那些躺在地上的屍體身上。雖然不管死多少人都不會使他


    感到擔心,但如果船被搞沉的話,事情可就麻煩了。因為他這個人十分怕冷。在這麽寒冷的天氣裏遊泳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想體驗的事情。


    “雖然我並不太想做這種事情……何況現在這種麻煩事應該由‘魔術師’來負責處理吧?”


    年輕人這樣低聲自語著。在他的身邊,那些“人偶”開始活動了起來。


    這些肉塊僅僅在幾分鍾前還在活生生地說著、笑著、表達著自己的感情。但是現在,卻有的被打爆了頭顱,有的被鋼鐵的腳踩碎了全部的內髒。但是,“線”所發出的模擬信號仍然傳導到了他們那被撕裂的肌肉以及被折斷的骨頭裏,於是他們便忠實地依照著命令的要求,開始處理交於他們的任務——死者們默默地站在了多足戰車的前方,擋住了它的去路,並且將手伸向了那巨大的身體。他們用已經斷裂了的肌肉,開始從車體的下方向上爬去。


    當然,am根據自身的防衛程序用槍彈的暴風雨將接近的敵人全部炸飛了出去。不過,已經死去的人是不會感到恐怖的。即使他們的身體已經隻剩下了一半,他們還是如同一群奇怪的蟲子一般貼在車體上麵,用手指抓住了裝甲上的細微間隙,企圖要將鐵板剝離下來。看起來,這隻鋼鐵的巨獸隻有束手無策地被這些死者們慢慢地蠶食掉,但是——


    “哇!”


    突然,滿臉無聊地觀望著這令人發指的情景的“操偶師”突然將臉轉了過去。


    原來,一道如同閃電一般的光芒突然在am的周圍炸裂開來。這一瞬間,“操偶師”的眼前變成了一片雪白。雖然數秒之後,他的視覺開始慢慢地恢複了過來,但是在剛剛恢複了色彩的視野裏,他發現那些剛剛纏在多足戰車周圍的“人偶”們現在一個個地掉落在了地上。並且,所有的“人偶”都已經被高度炭化,再也無法恢複人形了。


    “哇!果然厲害!……這就是電磁網嗎?果然是‘一網打盡’啊!”


    年輕人聞到了一股焦肉的氣味,不禁皺了皺眉頭,他還在揉著自己的眼睛,因為它們還沒有恢複正常。但是,當他看到將那些“人偶”們全部燒成灰燼的多足戰車改變了方向,向這邊移動了過來的時候,不禁縮了縮脖子。


    “哎呀,看來我不能光在這裏表示欽佩了……那麽,接下來我到底應該怎麽辦呢?”


    現在,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將“線”植入周圍的死者身上作為盾牌了。而且,這些死者都遭受了非常嚴重的破壞,並不適合操縱。但是,他仍然竭盡全力將“線”植入了幾具比較完整的屍體之中,然而——


    “哎呀……難道說已經來不及了嗎?”


    雖然他好不容易才操縱幾具屍體站起了身來,但是鋼鐵的猛獸卻非常輕鬆地將它們的身體踩得稀爛,然後繼續加快速度向這邊衝了過來。就在“操偶師”露出了罕見的認真表情的這一刹那——


    “mph-arsl-gaiol,在偉大而卑微的虛無之名下,吾以祭品之血,召喚永恒之烙印……”


    這聲音似乎並不是從附近,而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或許是從遙遠星辰的彼方,又或許是從深深的海底傳來一般。


    “通告汝等,墮落的天使們啊!吾以無辜祭品的生命之水,將這契約刻印於這浮舟之上。如是,彼之無名者,自將依照太古之契約覆滅吾敵——出來吧!‘巴弗米特之刻印’!”(譯注:baphomet是羊頭惡魔,名字據說來源於基督教視為敵人的穆罕默德)


    在這一瞬間,am的巨大身體閃現出了紅色的光芒。


    不,並非如此。原來,在步步逼近“操偶師”的多足戰車的腳下,突然湧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芒。光芒的源頭來自甲板上麵一個奇妙的圓陣。不知道什麽時候甲板上突然出現了這樣的一個圓陣。而描繪出這圓陣的,正是剛才那些淒慘地死去的死者們的鮮血。它如同一條鮮紅色的大蛇一般緩緩地蠕動著,在地麵上畫出了一個奇怪而複雜的圓形魔法陣——這簡直就是用來捕獲獵物的陷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從am的擴音器裏傳出了一個渾濁的慘叫聲。雖然鋼鐵的車體裏麵並沒有血液流動,但是,在擴音器傳出的慘叫聲中,卻明顯夾雜著液體噴出的可怕聲音。


    然而,接下來在車體上出現了更加異常的現象。當這個圓形魔法陣從地板上漸漸浮出的時候,多足戰車的車體腳下就如同被死者的執念包圍住一般被圓環漸漸地覆蓋住了——不,仔細觀察的話,原來多足戰車的車體上,從和甲板接觸的部分——腳底下麵開始,漸漸地生出了紅色的鐵鏽。但是,即使是普通的鋼鐵,按理說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生鏽。何況這種特殊鋼材製成的裝甲板肯定都進行過防鏽處理,是絕不可能生鏽的。然而,在數秒鍾之內,am卻真真切切地被徹底染成了血的顏色。一股鐵鏽所具有的特殊氣味傳到了“操偶師”的鼻腔之中,使他感到一陣發癢。同時,被鐵鏽完全吞噬掉的巨大身軀轟然地倒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我……要死了嗎?〉


    擴音器也已經有一半被埋在鐵鏽之中了。嘶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裏麵傳了出來。


    〈是的……這樣我就能死了吧……這樣……這……樣……〉


    “聲音”似乎耗盡了所有的能量,終於完全地消失了。同時,外部的攝像機也無力地垂了下去。雖然可能是個偶然現象,但是卻不能不讓人聯想起一個剛剛斷氣的巨大猛獸。然而,“操偶師”卻用充滿了厭惡的眼光望著這一切,同時在心中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這種低級趣味的做法……肯定是你吧,‘魔術師’?”


    〈……你總是說我低級趣味啊……〉


    苦笑從年輕人的腳下傳了出來。當年輕人那褐色的瞳孔向下望去的時候,他自己的身影已經奇妙地發生了變形,隨後,暗黑的影子從地麵上慢慢地站了起來:


    “我的‘巴弗米特之刻印’其實就是電解腐蝕——利用一種金屬之間的電位差以及硫磺的泄出而進行的一種十分精巧高雅的‘魔術’。但是你居然說這是‘低級趣味’……而且,我怎麽說也算是救了你一命吧?不管你心裏怎麽想,但至少在表麵上應該表現出感謝的樣子吧,‘操偶師’?”


    “如果你想讓我感恩的話,我勸你還是再選擇一個更恰當的時機為好。”


    麵對著從黑暗中湧出來的黑衣紳士,年輕人表示了自己的一點抗議。他將自己大衣上麵沾染的血跡給對方看了看,同時撅起了嘴唇,用略帶責難的口氣說道:


    “這件大衣可是我最喜歡的衣服……啊,要是你能夠用你的那些戲法將這些血跡弄掉的話,我將會從心眼兒裏感謝你的!”


    “請你不要說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我不是經常對你說嗎,我的‘影子’——蟲洞是不能無限使用的。其實,蟲洞就是一種超小型的微型黑洞而已,而且,在量子的世界之中,有很多非常麻煩的法則支配,比起宏觀的世界來不知要複雜多少倍……”


    “你說得倒好聽,可剛才還不是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欺負我,自己卻躲在一邊偷偷享受著不道德的喜悅嗎?剛才你出手的時機讓我覺得有一些顛倒輕重,而且還嗅到了一絲陰謀的氣味呢。”


    雖然自己的同僚非常誠懇地為自己的行為添加著正當的理由,但“操偶師”卻隻是冷冷地觀望著他,然後惡作劇般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哼。隨後,他的視線突然轉移到了躺在地上的那塊生鏽的鋼鐵上麵。


    “不過,她最後是快樂地死去的吧?……也就是說,這樣的話,這個故事的結局還是一個值得慶賀的喜劇了?”


    “的確是一場喜劇,但是我怎麽感覺你對這場喜劇感到有些不滿呢,‘操偶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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