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算什麽,不過如死狗一般,


    竟蒙王這樣眷顧。


    (撒母耳記下第九章第八節)


    (哎呀,真是意想不到。)


    屏風另一端傳來的笑聲,在孤僻的理智之中帶有諷刺的味道。


    (要求派人來阿西西幫忙的確實是我,隻是沒料到來的卻偏偏是你……米蘭公爵已經這麽缺人手了?)


    「多餘的寒喧並無意義,馬提尼博士。」


    回應的聲音像凍僵的鋼鐵般既冷又硬。不過發聲者——坐在狹窄告解室告解神父席上的神父,表情更加冰寒。


    「沒時間了。把握重點長話短說。」


    (……哼,期待殺人兵器會有反應,我還真蠢。)


    聲音中雖然刻意顯露出膽怯,不過並沒愚蠢到忽視目前狀況的程度。屏風另一端傳來聳聳肩,打起精神的味道。


    (好吧。我也想盡快把事情搞定……我的目的沒別的,就是希望a能保護我。)


    「保護?你的發言意圖不明。」


    宛如精巧麵具般的臉孔,表情空泛到叫人害怕。派遣執行宮托雷士·伊庫斯冷眼觀察著由屏風縫隙透出來的神經質手部動作,冷冷地重複問道:


    「你的人身安全有教會軍和異端審問局進行周密的保護。應該不需要再加上我們的保護才對吧?」


    (就是異端審問局想要我的命!)


    男子的聲音突然拉高了八度。之前還帶著冷笑的嗓音,這時夾雜了難以掩飾的恐懼。


    (全是你們國務院——不,是a的錯!那批帶到布魯諾的氰酸毒氣,異端審問局似乎打算湮滅所有相關證據。從上個月到現在,同事已經有三人死於意外……接下來鐵定就輪到我!)


    「肯定;,開發人員還存活的,在阿西西空軍基地就隻剩下你了。」


    派遣執行宮將對方的話,給予斬釘截鐵的肯定。


    「不過那是你的問題。和a有何關係?」


    (喂喂、是你說要把握重點的吧?少在那邊裝蒜。)


    (恩利柯·馬提尼少校——教會軍中少有的化學專家,擔任阿西西空軍基地技術第三課課長的技術軍官,這回當真受挫似地咋舌。


    (異端審問局已經將氰酸毒氣的現貨回收了。不過製這記錄還留在阿西西。正確說法是記錄備份由我在保管……拚了命想要取得的不是別人,正是你的老板對吧?)


    「……肯定。提案的主旨我明白了。」


    托雷士簡短地點頭,他的主人——米蘭公爵卡特琳娜·絲佛劄樞機主教目前正離開羅馬,待在她的領地米蘭。


    不過這是因為在新教廷反叛之際,微服出行的教皇在眼前被人綁架,加上所培養的部下派遣執行宮瓦茨拉夫·哈維爾神父參與叛變,而遭到究責彈劾,迫於無奈之下隻好閉門反省。


    然而身為她胞兄兼政敵的教義部長弗蘭契斯柯·迪·梅帝奇樞機主教,並不因妹妹的閉門反省而滿足,似乎趁機籌劃要讓她接受異端審問。有情報指出他正策動手下的異端審問局,大力在教廷內部進行布局。


    要將教皇的異母姊姊送上火刑台確實有困難,不過隻要讓她受到不名譽的製裁,身為政治家的卡特琳娜也就跟死了沒兩樣。要想阻止這件事,卡特琳娜就得設法抓住異母哥哥的弱點——也就是他違反教會法,進行氰酸毒氣製造計劃的證據……


    「——我接受你的提案。」


    托雷士用〇·〇五秒針對受主君所托的權限,以及將這位化學家帶到米蘭可預期的風險進行比較檢討,做出了判斷。


    「關於這件事,米蘭公爵委托我全權處理——馬提尼博士,請與我一同前往米蘭。之後你的人身安全將由a來進行保護。」


    (那麽交涉成立囉?)


    屏風另一端傳來安心的歎息。


    (感謝你,托雷士神父。)


    「不必。要感謝,就在平安逃出本地之後感謝米蘭公爵吧。」


    (有你擔任護衛,那就相當於逃脫成功了,伊庫斯神父。不對……)


    馬提尼的聲音已經聽不出恐懼的意味。技術軍官用幾乎快要哼歌般的輕快口吻,含笑說道:


    (hc-3——光憑十具就攻陷聖天使城的殺人人偶兵團最後殘存者。)


    「……我說過了,不需要無謂的發言,博士。」


    打斷發言的聲音和最開始時一樣,聽不出半點情緒。不過四周似乎有股隱隱的硝煙氣息,是搞錯了嗎?派遣執行宮依舊麵無表情地切入主題。


    「話說回來,我要求提出相關文件。為了謹慎起見,我要先以目視確認。」


    (抱歉,我沒帶過來。)


    這人是當他已經逃出阿西西了?馬提尼細細的手指跳著探戈,漫不在乎地回答:


    (目前藏在某個地方。這麽一來,在那東西回收之前異端審問局都不敢動我。這算是必要手段吧?)


    「某個地方是指哪裏?」


    <「我們為何靜坐不動呢。我們當聚集,進入堅固城,在那裏靜默不言。」>


    謎樣的句子和低低的笑聲交疊。


    (真是太諷刺了。我居然會向a,尤其是你尋求庇護——咦?)


    「……怎麽了?」


    那張缺乏表情的臉上眉毛微微一抬,不是因為屏風對麵的聲音異常地拉高。而是因為聽到模糊的怪聲。


    「怎麽了,博士?請回答——」


    托雷士的問句來不及講完。


    因為在一瞬之前,年輕男子已經推倒屏風跌了過來。那張看似虛寒的臉上,眼睛直勾勾地瞪大著。不過額頭有個紫紅色的洞——


    後腦被子彈打得粉碎,血液與腦漿四濺的屍體倒臥在地時,派遣執行官踢開了告解室薄薄的牆壁。他從教堂內飛奔而出,所有感應器全開,用最大感應度對應該潛伏附近的狙擊手展開搜尋。


    「……?」


    托雷士右手持槍、姿勢壓低,隻有視線左右移動。


    大教堂一片寂靜。陰暗的教堂內部見不到半個人影。


    聖方濟各大教堂——這座阿西西最大的宗教建築,分為上層與下層兩座教堂,算是雙層教堂的構造。采光性佳的上層教堂有許多前來參拜的人進出,完全不適合秘密會麵,不過下層教堂這裏,因為有低矮局促的天花板和位居於半地底的陰鬱氣息,平常幾乎無人出入。再者,由豐固的石柱撐起的半圓形拱門,將教堂內部分為五區,要從外部進行狙擊是不可能的——理論上是如此。


    「彈道無法偵測——是從哪邊狙擊的?」


    托雷士透視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這條因為在葬禮時用來運送棺木,而有「死者回廊』之稱的走道。既然暗殺者不在教堂內部,隻能判斷狙擊是由外部進行。不過要從那條曲折複雜的走廊狙擊到此處卻是不可能的。


    「無法推測。是怎麽辦到的——」


    一瞬間,類似小石子彈起的聲音從托雷士聽覺邊緣掠過。


    在刹那間,如果不是脊椎內流體思考結晶的常駐戰術思考,根據累積的戰鬥記憶讓身體臥倒,飛來的徹甲彈已經射穿他的頭部。錯過獵物的鋼鐵子彈在叫人作嘔的聲音中射穿祭壇,將已超過千年曆史的那東西,真正化為曆史。


    「跳彈射擊——!?」


    如果機械也有驚愕這種情緒,此刻的他正是如此。托雷士依舊麵無表情,身軀再度回轉。接下來的子彈在微秒的時問差中掠過,隨著化作熱氣與塊狀碳化物的修士服落向地麵。第三發擦過腰際,射中了槍套。


    很明顯的攻擊。


    奪走馬提尼的性命,現在還試圖射殺派遣執行宮的狙擊手,正從彎曲的「死者回


    廊」另一端利用跳彈送出子彈。


    不過能夠執行如此神技般的狙擊,就托雷士所知,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也就是


    (無法推測。是什麽人——)


    就在常駐戰術思考冷靜地持續運作,試圖針對狙擊手身份提出假設的這一瞬間。


    為了避免中彈持續後退的神父,背脊抵到了堅硬的物體——是牆壁!


    「…………!?」


    刹那間,機械化步兵的中樞演算機構浮現了種種思緒。


    不過托雷士的表情依舊沒變。隻是麵無表情地,用玻璃眼珠定睛凝望著注定步入死亡的黑暗——


    「…………?」


    整整過了十秒,那張端正的麵龐才閃現迷惑的陰影。


    將神父逼到必死的絕境,回廊另一端的狙擊手卻沒有繼續送出子彈。取而代之傳來的是終於發現異常的人群喧囂聲。


    「無法推測。為什麽不將我摧毀?」


    是遇到了什麽問題?


    托雷士構思了從狙擊手出現突發性精神錯亂,到子彈不足的六十六種假設,不過準確度全都過低,無法成為驗證對象。加上比驗證更為優先的事項持續發生——或許是發現異狀,來回高聲呐喊的聲音正在急速靠近。不知道是看守大教堂的修道士還是做禮拜的信徒,不論來者何人,隻要見到在等同密室的這種情況下,被射穿頭顱的屍體,加上一旁帶槍的神父;,想必都會抱持高度關心。


    在猶豫了零點二秒之後,派遣執行官開始撤離。


    1


    冬季的夜氣冷得跟刀子一樣,同時卻也清澈到不可思議。望向西邊的天空,仿佛凍土間磨出來的一輪斬月,正逐漸沒入到山的另一邊。小鎮沉睡在那片銀光之中,這是位於阿西西——羅馬東北,翁勃裏亞(umbria)省山間頗有曆史的寺廟小鎮。這座人口三萬,緊貼著高聳山壁建築的小都市,在距離大災難很久以前,就接連出現過聖方濟各與聖嘉勒兩位大聖人,是教廷少有的聖地。


    「〇〇三三——作戰開始。」


    托雷士將暈厥的哨兵藏在暗處,簡短地低語。然後豎起軍用外套的衣領,扛起肩上搖晃的步槍,用機械化的步調開始走上城牆。


    阿西西城堡——位在城鎮東方,建成能俯瞰市區的這座古老城堡,目前被當成教會軍的基地。雖說原本就是基地,然而卻不過是隸屬空軍的兵器開發設施,駐守的士兵數量實在也不多。陌生的臉孔想必會很醒目。作戰行動希望能盡量在短時間之內完成。


    「搜尋阿西西城堡相關資訊——搜尋結束。」


    循著解開的檔案,托雷士快速步下附近的階梯。因為牽涉到教堂殺人事件,市區正拉起了警戒線。要是考量到突圍所需的時間,就得用盡可能的速度來奪取目標文件……


    深夜的城堡既明亮又幹淨,不過沒什麽人煙。


    因為同時是研究設施,所以安排了二十四小時製的警備,不過水準並不怎麽樣。托雷士用就算遭到目擊,也不至於會被視為可疑的速度在走廊上移動,抵達實驗大樓最下方,目標大門前方時,時鍾的長針還沒繞過半圈。


    「排液儲藏庫——就是這裏。」


    托雷士不帶感情地仰望掛在門上的橫牌。


    「我們為何靜坐不動呢。」


    馬提尼的死前所言——是引用了舊約聖經耶利米書第八章第十四節。


    「我們為何靜坐不動呢。


    我們當眾聚集,進入堅固城,在那裏靜默不言。


    因為耶和華我們的神使我們靜默不言,


    又將苦膽水給我們喝。」


    「『苦膽水』——」


    托雷士簡短地低語,將手伸向門把。上鎖的門把連同整個鎖頭輕鬆地扯了下來。這樣一個動作,就讓鐵門幹脆地張開了嘴。


    雖然名為排液儲藏庫,寬闊的室內空氣卻十分幹淨。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生活排水另有其他處理設施。這裏的「排液」全是實驗大樓的廢棄物。這些東西幾乎都具有強烈毒性,被層層密封保管在這裏。眼前從埋在室內的大型鐵桶——幾乎和身高等長的巨大桶狀物體到近乎盆栽的物體,大大小小各種容器都有。


    「『我們為何靜坐不動呢』——」


    托雷士用彷佛測量過的正確步伐距離在容器之間走動,口中重複著死者的話。室內就隻有這些容器,看不到桌椅或類似物件……


    機械化步兵突然停下了腳步。


    那雙無機質的視線投注在一旁的桶狀容器上。上麵印的字母簡潔地這麽說明。


    「hierem!——異丁醇(iso-butanol)。內容量八·一四公斤。」


    容器本身與其他的並無差異,不過隻要是梢有化學知識的人就會感到不解。異丁醇是用在溶劑與樹脂塗料加工的丁醇異構體,要是吸到氧化過的異丁醇,那可是會造成肺水腫的有毒物質。然而「hierem」標示代表的卻不是必須注明的高危險物品——亦即「有爆裂或放射性物質」。


    「耶利米書第八章第十四節……是這個?」


    神父簡短地自言自語,用手剝開鐵桶的蓋子。容器底部不是透明溶液,而是夾著成捆文件的薄薄資料夾。


    「……尋獲目標。」


    托雷士的表情並沒有變,還是以那張撲克臉抽出資料夾,準備將它收到懷裏——不過卻沒有如願。


    「派遣執行官,不許動!」


    因為鐵門在怒斥聲中被猛然踢開,同時有十名以上的男子衝進室內。不是基地的士兵,灰色野戰服搭配扁帽上「神之鐵錘」的徽章,代表的是隸屬教義部的特殊部隊——特務警察。


    「派遣執行官托雷士,伊庫斯神父,我要以非法入侵教會軍設施、傷害罪嫌疑逮捕你。放下武器投降!」


    「…………」


    配合肩上有中士階級徽章在發光的高壯男子怒吼,托雷士放下手中的步槍,將它自然地擱在地上,無言地舉起雙手。


    「很好,乖孩子。」


    中士對部下點頭,嚴肅的臉孔帶著威脅性地扭曲——也許是在笑。


    「接下來要限製你的行動。抵抗的話會立即射殺,所以——」


    「戰鬥開始。」


    平板的聲音輕聲自言自語,就和舉起的手伸向藏在背後的戰鬥手槍差不多同時。接下來的瞬間,靠得極近的特務警宮無聲地翻了個跟鬥。


    「糟了,開槍——」


    「慢了〇·六七秒。」


    托雷士射中了下令開槍的中士肩膀,身軀往側邊一甩。他像狂風裏的風車般旋轉並持續開火,且技巧地拿危險的化學廢棄物當護盾,從縫隙中狙擊驚惶失措的警官——


    就在整整八秒後,托雷士起身抽換空掉的彈莢時,已經沒有半個特警是用自己的雙腳站著。


    「……我有話要問你,中士。」


    行動支援係統並沒有輸入「紳士風度」之類的單字。托雷士單手拿著連在槍戰最激烈時都不曾離手的資料夾,用軍靴前端踩著倒臥在地的士官肩膀。


    「為什麽特務警察會出現在這個非管轄的區域?」


    「為什麽?那還用說……」


    特警在痛苦中滴著汗,還是不忘扭曲著臉表達嘲弄之意。甚至忿恨地掀動著嘴唇:


    「就是為了逮到絲佛劄……那女人派進來的沒用走狗。隻要在這裏逮到你們,那女人的立場就會加倍為難。『米蘭的雌狐』也就完蛋了……咿!」


    「不必多說廢話——隻要簡潔地輸入答案。」


    話聲裏帶著液態氮的寒氣。托雷士用解剖學的正確度,持續壓迫疼痛點集中的部位再次問道:


    「下一個問


    題。在今晚一六三三,狙擊馬提尼博士的人是誰?」


    男子在劇痛中掙紮,眼珠差點從眼窩裏蹦出來。不過神父的指尖還是徐徐加重力道,臉上沒有半點哀憐同情之色。托雷士用依舊平板的聲音繼續說著:


    「那個跳彈狙擊是誰幹的?那種狙擊方式,特務警官之中有誰會?」


    「那……那是……異…異…異端審問官……」


    腦海——中就隻剩下逃離劇痛的念頭。連倔強的特務警宮也吃力地想要鼓動生硬的舌頭——就在那——瞬間。


    中士的頭顱爆開了。


    「?」


    還來一不及判斷狙擊是由上層透過天花板而來,托雷士已經往側邊一躍。不然接著飛來的第二彈鐵定會射入腳部。片刻之前還站著的石板地麵,這時出現巨大的窟窿。


    「確認中彈——是從上麵來的!?」


    就在托雷士仰望如惡魔下顎般空出來的大洞時,上層有某人準確地送出了第三發。大顆的散彈從立刻飛身而出的神父背脊掠過。第四、第五發彈雨瘋狂似地傾注而下。


    「…………!」


    托雷士迅速轉身,口中發出無聲的字句。


    捏在左手的資料夾碎成一片片,就算放進碎紙機也不至於碎得這麽徹底。是被部分散彈射穿的緣故。不過還來不及扔掉,樓上就已經響起第六次槍響。鉛塊的驟雨像奇怪的孢子般落下,托雷士騰身而出避開。然後仰身滑向地麵,用槍口指向滿是凹洞的天花板。


    已經由彈道比對出敵手位置。托雷士毫不猶豫地拙下扳機。


    「慢了〇·〇二秒——」


    「慢了〇·〇一八秒。」


    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沉靜地落下時,派遣執行官的腹部猛烈一彈。


    殺人人偶口中湧出紫黑色的皮下循環劑。身軀一度彎成く字形,然後背脊在地麵一彈,像蝦子般蜷縮起來。


    散彈並沒有貫穿高分子素材的人工皮膚,不過中彈的衝擊對人工髒器造成了傷害。如果不是透過天花板進行射擊,托雷士的身體想必會製備撕裂成兩半。


    (——敵方陷入沉默。戰域確保。)


    戰鬥用散彈槍自動裝填散彈的聲音傳了下來。緊接著響起的是類似鐵塊墜落的沉甸甸聲響,是樓上的狙擊手跳下來了吧。和沉重的靴子聲重疊響起的是仿佛結凍的鐵塊般,冰冷且無機質的嗓音。


    「辨識敵我識別訊號——解除……有四萬五千九百五十二個小時沒見了,hc-3。」


    聽到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托雷士臉上閃過一絲不安的神情。如果他是人類,說不定已經發出驚愕的聲音。


    「辨識敵我識別訊號……對象……對象是hc-2。」


    麵無表情俯看負傷神父的那張臉,端正得如同假人——而且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2


    「hc-2?否定,3。』


    年輕人用毫不眨動的眼睛俯看著神父,聲音之中完全沒有所謂的情緒。就連穿得筆挺的灰色製服,舉起大型戰鬥散彈槍——s09「deus e maa」(拉丁語,英譯:god from the mae)的姿勢也部一樣,找下出半點破綻。領口發光的徽章是異端審問局的徽記「神之鐵鎚」。


    「我現在的頭街是異端審問官巴多羅買修士。隸屬於教義部異端審問局,」


    對於同型機的發言,托雷士並沒有聽進去。


    他移動勉強自由的右手,用m13瞄準和自己相同的那張臉。不過就在開愴之前,一股遠超過人類的力道襲向了他的手。


    「——慢了〇·一三五秒。」


    將m13踢落的巴多羅買——2臉上並沒有誇耀之色。不過那隻腳像慢動作似地移動,冷酷地踩著槍枝掉落的托雷士右臂。耳邊傳來的怪聲,是鈦製前手腕骨骼出現裂痕的聲音。


    「…………!」


    「不建議你抵抗,3。我受命要盡可能完整無傷地取得你的身體。」


    異端審問官淡淡地說道。同樣地,派遣執行官仰望他的表情也完全沒變。不過這純粹隻是因為缺少那種機能。皮下循環劑還是持續由腹部滲漏著,右手腕的痛苦也很劇烈——不過讓托雷士更加困惑的,則是彼此的性能差距。明明同樣是「homo caedelius」(注:拉丁語「殺人機器」之意)型測試機,但不論力道還是速度,為何有這麽大的差距?


    「因為各部位零件的精密度不同,3。」


    就在這時,2像看穿托雷士的心思般開了口。


    不知道他有什麽打算,異端審問官跨坐在無法動彈的同型機身上,從自己頸部抽出細細的纜線。用附在前端的銀色端子靠近托雷士頸部,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補充:


    「五年前,我的身體在聖天使城受到嚴重破壞,趁著複原之際替換了大部分零件。在五年之間更換了更高精密度的零件……舊型的你根本無從比擬。」


    「!」


    托雷士的身體往後仰。


    2將手裏的端子直接插入他的頸部。


    「你……你想做什麽,2?』


    「用病毒破壞你的os。」


    2瞄了一眼透過纜線進行連結的托雷士臉孔,淡淡地說道。


    「然後將你的戰鬥記憶和機體回收。解析戰鬥記憶,讓它變成我的經驗值。機體方麵就加以解體,當作修補用零件……不過你的自我是沒必要的,在此刪除。」


    那雙眼睛冷靜到近乎沉穩的程度,不帶一絲感情。在用空下來的手按住托雷士掙紮的頭部時一樣沒變。


    「開始入侵。」


    「…………!」


    在那一瞬間升起的感覺,該用什麽方式來對人類說明?


    像滾燙的火鉗插進腦髓,或是全身的皮都被活生生剝掉似的劇烈神經訊號,讓托雷士的中樞演算機構一陣狂舞。承受到不符設定規格的電壓,活體零件逐一燒死,接收到規格外訊號的思考係數集體封閉了回路。


    「中…中樞控製係統確…確定遭到入侵。」


    思考回路迅速產生障礙。托雷士將思考對策化為無意義的聲音。


    「展…展…展開防壁進行對應——」


    「沒用的,3。那種舊型的防壁我用十二·八五〇秒就能突破——你死心吧。」


    2那張和托雷士一樣,連毛細孔位置全都準確重現的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hc係列是用人類大腦做為活體零件——在主掌人格與感情的部位施以機械性的防護。因為人類的情感活動會妨礙戰鬥行動。不過hc的防護程度似乎有限。不論表情再怎樣冷硬匱乏,他所浮現的確實就是「嘲笑」兩個字。


    「要當兵器,你終究是不符規格要求的半成品……半成品不可能贏過身為完成品的我。」


    「半成品?不對……我是機械……」


    「機械?否定,3。如果是機械,為何收到的命令卻無法達成?」


    發問與回答的聲音一模一樣。2在電腦世界逐步突破防壁,並在現實世界對同型機的發言幹脆地否定掉。


    「所謂的兵器就是服從命令,確實將敵人子以擊潰的工具。既然欠缺這樣的能力,那你就不算兵器。」


    「不算……兵器……?」


    病毒的侵略速度叫人驚異。托雷士在防壁陸續遭到突破,迅速開始渾沌的思考領域中,將對方的話進行徒勞無功的分析。


    (我……不算……兵器……)


    「神槍手,開槍!」


    之前在維也納和恐怖分子進行對峙的時候,自己沒辦法擊潰敵人。


    「托雷士神父,我允許你開槍!趁現在打倒他們!」


    在布拉格那間旅館,沒有聽從主人的命令,讓敵人逃走的又是誰?


    (我對米蘭公爵……她的……命令……)


    病毒迅速突破防壁,這時已經針對整個思考領域開始入侵。托雷士的中樞演算機構開始無法分辨過去與現在、現實與記憶,呈現半停止半活動的狀態。


    (我……我……我……)


    就連殘存的自我也在渾濁的意識擠壓中開始流失。形成思考的數字,被分解成無意義的序列……


    就在這時,指尖摸到了涼颼颼的某樣東西。


    受到病毒影響,已經整個癱軟在地的手指,湊巧碰到了某樣堅硬的物件。那份質感近似死亡,像在嚴厲拒絕什麽似的冰冷。不過對托雷士而言,那份感觸卻是相當於另一半的存在——是傑立寇m13神怒之日。


    這個時候,如果2不是將大部分處理能力分配到用來破壞同型機的os,就不至於沒察覺托雷士持續出現不規則痙攣的手,正伸向掉落地麵的m13。這麽一來,依照他的反應速度是能輕鬆將它搶下來的。不過在現實中,當2察覺這件事時,直徑十三厘米的槍口已經在劇烈震動中瞄準他的臉部。


    「慢……了……〇·〇三秒……」


    沙啞的聲音和槍聲重疊的時候,2的頸部已經彎折成人類不可能出現的角度。隻要命中就會造成致命傷的十三厘米子彈從鼻尖掠過。


    「——你還能動啊,3。」


    如果是觀察力強的人,說不定能聽出在平板的聲音底層有那麽一絲絲意外的味道。殺人人偶使出抵抗的力道,將手槍連同托雷士的手整個抓住,冷靜地提出質問。


    「不過建議你停止無謂的抵抗。我和你性能不同。結果早就注定——」


    不過他沒來得及將他想講的台詞說完。


    因為感應器捕捉到模糊水聲的時候,被子彈從腹側貫穿的鐵桶噴出了鹽酸銅溶液,正迅速朝他臉部潑灑過來。


    「!」


    微微開啟的嘴唇發出剌耳的怪聲。


    2掩著冒煙的臉部,整個人猛往後仰。這時托雷士的身軀,用名副其實裝了彈簧般的速度起身。


    「敵方確認再次啟動——」


    2用右手按住冒煙的臉部,單憑一隻左臂持起散彈槍。在凶惡的槍口捕捉到同型機的時候,手指扣住扳機。


    「發射。」


    與槍聲響起同時,托雷士生硬地躍起。斜眼看著代替他成為散彈食餌的鐵桶,噴濺出透明液體然後向後跳開。不過要平安逃離,身體控製係統的惡化卻過於嚴重。腳部製動器拚了命使出異常的力道,讓機械化步兵將近兩百公斤的身軀足足飛起一公尺之高,托雷士的身軀穿牆而過滾向走廊,腰部撞到地麵。那股衝擊讓混亂的平衡係統暫時中止作業。


    「——別想逃,3。』


    無機質的嗓音,在試圖讓平衡係統再度啟動的托雷士身後響起。


    2舉起散彈槍,臉上沒有表情。隻是機械性地將槍機一拉,將準星瞄準托雷士的胸口——這樣再近不過的距離。不過神父就連滾倒起身也做不到。


    「戰術思考由強襲戰模式改寫為蹂躪戰模式——捕捉目標。」


    不過準備開槍的2、努力想要起身的托雷士都沒有察覺。


    在2背後鐵桶噴出的液體——過氧化氫正和潑灑在地的鹽酸銅溶液混合冒出白煙。


    「發——」


    就在2扣下扳機的瞬間,兩種發生激烈化學反應的液體,在閃光與白煙中爆開。


    3


    「就在此地下決定吧,開發編號hc,3。」


    太陽光讓氣中呈現亂反射的狀態。向晚的天空染上了皮下循環劑的色澤。


    「你的同型機已經全數遭到殲滅。然後再過不久,你的生命維持係統也會停止運作……換句話說就是死亡。」


    在閃著金色光芒的卷發匠下,那張臉比鈉結晶還要白皙。那雙眼睛像剃刀般堅硬,像幹冰般冰冷;映照在那雙眼裏的,是一抹無力橫躺著的人影。


    殺人人偶的腹部被十足銳利的刀刀切開,整個人浸泡在自己所滲漏出來的皮下循環劑裏頭——穿著深紅聖袍的美女俯看著這一幕,又問了一次:


    (我尊重你的判斷;所以就在此時、此地下決定吧,hc-3。看你是要死在這裏?還是——」


    告知檔案區最佳化作業結束的內部警示音,將意識拉回現實。


    將受到病毒影響、產生部分問題的群組從作業區隔離,為虛擬作業區再度設定檔案保護用記憶體,這些需要三百五十九秒的時間,凍結的現實辨識序列重新展開正常作業。


    看來是情報處理序列出現了錯誤。沒有指定的資料播放工作將作業程序給癱瘓了,


    「視野情報處理演算檢測——結束。記憶分類處理演算檢測——結束。色彩識別演算數檢測……」


    隨著作業順序一次次地自言自語,是為了對發聲機能的運作確認。誦唱步驟一結束,托雷士就從躺著的地麵緩緩撐起身軀。從他全身像雪花般飄落的,是剝落的冰塊碎屑。


    「右膝關節部分平衡器構造檢測——結束……再啟動作業,確認正常結束。」


    托雷士完成了各個部分的平衡係統誤差微調,徐徐環顧四周。


    零下四十三度——覆蓋著一層白霜的液體氧氣儲藏庫,是像冰凍地獄般的業務場所。液體氧氣是噴射炸彈的燃料,必須在極低溫中加以保存。足以將所有物件凍結的寒氣,像在拒絕著所有的一切。不過對目前的托雷士而言,這凍結的空氣卻是用來抵禦追兵的唯一防壁。


    (2一定以為我逃到外麵了……)


    要在那場爆炸之中趁亂逃到城外,確實是有可能。不過考量到自己不久前的狀況,再怎麽看,都甩脫不了隨之而來的追擊。要驅逐病毒、修複受損的係統,不論如何都需要時間。之後才是脫逃的時機——


    (……脫逃?)


    脫逃之後又如何?


    托雷士按著依舊受到病毒影響的頭部自問。


    應該帶回去的男子被殺害、應該拿回去的資料也流失了。兩手空空地回到主人身邊,又有什麽意義?交付的任務再度無法達成,像這樣無能的人偶,就算回去了又能如何……


    托雷士試圖製止無限蔓延、開始失控的思考回路。思考這種事並沒有意義。這樣樣不就跟人類一樣。自己明明隻是兵器……


    真的是這樣嗎?


    「所謂的兵器就是服從命令、確實將敵人子以擊潰的工具。既然欠缺這樣的能力,那你就不算兵器。」


    2的那句話,不是很真實嗎?


    、


    無法達成主人命令、無法打倒敵人的兵器,還有什麽存在價值?


    思考回路再度開始失控,不過托雷士並沒有察覺。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視線落到手邊的鋼鐵塊上。


    m13神怒之日——槍枝不會有任何思考。它隻會遵照主人的意思、吐出子彈、收拾敵人。然而這就是兵器,兵器就該隻是這樣。


    (……我沒辦法成為兵器?)


    茫然眨動著的眼睛突然間溜向一旁。


    在冰霜的覆蓋之下,連魂魄都要為之凍結的靜謐支配了冷凍庫,有幾根白柱樹立在那份靜寂之中,那是液態氧的鋼瓶。托雷士盯著那些因為爆發力極為強勁而被當成火箭燃料的氧氣瓶,手指靠近了手槍扳機——聽覺感應器捕捉到細微的怪聲。是某種沉重的物體踏霜而來的聲音。


    「…………」


    依照目前的狀況,要甩掉追兵——亦即2,並逃出阿西西是很困難的。而且一旦自己被捕——


    (我會將米蘭公爵逼到絕境……)


    派遣執行官若是在非合法活動期間落入異端審問官手中,弗蘭契斯柯想必會拿來進行最極限的有效利用。不用等到異端審問,卡特琳娜就會身敗名裂。


    「…………」


    靜靜舉起m13槍口時,托雷士的手指已經拉開了保險。準星對準從不久前就在氧氣瓶陰影中閃動的黑影,手指扣住扳機。


    「瞄準完畢。」


    到頭來,自己究竟算什麽?


    這樣的疑惑,突然在中樞演算機構中一閃而過。


    以人類身份出生卻不能成為人類,以機械之身戰鬥卻不能成為機械……


    思考回路陷入了混亂,似乎永遠找不到答案,於是在這之前,托雷士試圖在扣住扳機的手指上使力。


    「發——」


    「慢了〇·〇三七秒。」


    在扳機扣下的前一瞬,m13從派遣執行官手邊彈開。


    將m13彈開的單發彈——在大型彈周圍切割出瞠線,可進行等同步槍精密射擊的散彈槍用特殊子彈,就這樣從托雷士的臉頰掠過,在背後的牆壁上穿出一個洞。


    「你果然在這裏,3。」


    在冒著硝煙的戰鬥用散彈槍巨大槍口另一端,是端正到近似麵具的臉孔。小個子的修道士這時似乎淺淺微笑了一下。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在想什麽我都知道。」


    托雷士反射性地起身望向周遭。這家夥就自己一個人?還是有特務警官——


    「不用了,3。沒有後援。這裏就隻有我和你。」


    2拿著戰鬥用散彈槍,向前跨出一步。


    「就是……一對一——我們的戰鬥不需要夾雜其他東西。」


    和猛力衝撞耳膜的槍聲同一時間,托雷士滾進氧氣瓶的陰影裏頭,拔出剩下的另一把m13,壓低身子擺出防禦姿態。


    是戰鬥之類的突發事件,讓中樞演算機構暫時回複正常狀態?托雷士的思考回路迅速展開運作。


    在這樣的室內,雙方都無法全力發揮。要是流彈打中鋼瓶,別說是兩個人了,就連整座城堡都會轟成灰燼。這點對方也很清楚。必須想辦法絆住2,然後趁機逃走——


    「你想絆住我,然後從這裏逃走對吧?」


    平板的聲音帶有邪惡的意味,純粹隻是過度敏感嗎?身影和聲音同時從右側追擊而來,托雷士毫不留情地開槍射擊。不過當他發現那身特警製服罩住的隻是鐵桶時,從反向伸過來的手指,已經將托雷士的右手連槍整個抓住。雖然奮力想甩脫,不過還是像孩子似地三兩下就被製伏,連著肩膀一起被扭到身後。


    「抵抗是沒有意義的,hc-3。」


    2用玻璃眼珠俯看同型機的背脊,從自己頸部抽出纜線。


    「重新展開在兩千九百四十三秒前所中斷的作業——我要求你合作。」


    托雷士望著逼近眼前的銀色端子,臉上微微緊繃。


    就算超越設定的極限,拚了命想要甩脫,2的力量還是遠遠淩駕於托雷士之上。被扭到背上的右臂完全動彈不得。以這種姿勢,手腕內部的追加固定配備火焰放射器也無法使用,隻有手指能動,雖然還能夠開槍,不過這也在2的算計之內,他慎重地設定了固定角度,不論是2還是氧氣瓶,全都無法命中。


    「開始入侵。」


    「…………!」


    抵抗無效,紅光以被插入的插孔為中心擴散開來,將托雷士的思緒整個淹沒。


    「就在此地下決定吧,開發編號hc-3。」


    太陽光在大氣中呈現亂反射的狀態。向晚的天空染上了皮下循環劑的色澤。


    「你的同型機已經全數遭到殲滅。然後再過不久,你的生命維持係統也會停止運作……換句話說就是死亡。」


    在閃著一金色光芒的卷發底下,那張臉比鈉結晶還要白皙。那雙眼睛像剃刀般堅硬,像幹冰般冰冷。映照在那雙眼裏的,是一抹無力橫躺著的人影。


    ……殺人人偶的腹部被十足銳利的刀刃切開,整個人浸泡在自己所滲漏出來的皮下循環劑裏頭——穿著深紅色聖袍的美女俯看著這一幕,又問了一次:


    「我尊重你的判斷。所以就在此時、此地下決定吧,hc-3。看你是要死在這裏?還是回到人類的身份,繼續活下去?」


    「人類……以人類身份……活下去……是什麽意思?」


    無機質的聲音茫然地提出反問。


    那張仰望著紅色天空與白色麵龐的臉,幾乎可以用天真爛漫來形容。像是初生嬰兒在尋找母親般,當他吞吞吐吐說出文字的時候,那張表情還是沒變。


    「我……是以機械零件的身份……出生……現在……不可能……以人類身份……活下去……我希望……被當成機械……處理……」


    聽到這些話的刹那,從剃刀色眸子一閃而過的那道光代表了什麽?


    是哀憫?還是同情?


    不,不是。那是更不一樣的——


    「……那你聽著,hc-3。」


    在殺人人偶的思考回路對判斷加以保留的期間,美女在他身邊跪了下來,不介意弄髒聖袍,輕輕用手撫著測試機沾滿皮下循環劑的額頭。


    「我會如你所願,將你當成機械來對待……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私有物。」


    「……私有物?」


    「對,私有物。」


    女子的聲音溫柔得像搖籃曲般。


    「我會如你所願,讓你以機械的身份活下去。流在你體內的最後一滴皮下循環劑、任何一片記憶體,全都是我的私有物,而且沒有我的準許,絕不允許破壞。」


    美女定定凝視著人偶像是要說些什麽的嘴唇,用柔和卻不容反駁的聲音及話語召回了他的魂魄。


    「既然無法當人類,那就當物品吧……hc-3,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私有物。」


    (是啊,那時候我是……)


    「——無意義的檔案。」


    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將淹沒於過去的意識拉回到寒氣之中。


    「像這種垃圾檔案,居然以最優先順序列入保管,實在難以理解……3,我隻有一個結論,就是你報廢了。」


    「……垃圾?」


    托雷士麵無表情地仰望著那張和自己相同的臉,聲音也跟對方一樣缺乏情緒。


    「你說這檔案……是垃圾?」


    「還會是什麽?請輸入。」


    機械化步兵用眨也不眨的眼睛俯看著托雷士,冷靜地提出質問。


    「那個檔案和戰鬥記錄完全無關。這種沒意義的檔案居然保存了一千九百一十四日的時間,你的理由我難以理解。我看你果真不正常:」


    2的質問並沒有講完。


    同為一股超乎想像的力道將他的身軀往後彈起,撞上牆壁。


    「!」


    兩百五十公斤的身軀不但足足飛出了五公尺以上,還陷入牆麵將近十公分的深度。就在牆壁轟然崩塌的時候,托雷士重獲自由,身軀再度成功地直立。


    「2……你說那個檔案是垃圾?」


    重獲自由的派遣執行官眼裏閃著藍白色的光芒。那道視線射穿了推開瓦礫直起身子的另外一具殺人人偶,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發出宣告。


    「絕對不可饒恕。」


    「……原來如此,你解除了限製?」


    雖然承受了等同與火車頭正麵相撞的衝擊,2的表情卻完全沒變。他盯著全身隱隱然冒出白煙的同型機,臉上浮現的還是淺淺的冷笑:


    「不過那是愚蠢的決定,3。一旦解除限製,輸出傳導係統就會無法承受過度負荷。就算將設計上的餘地列入計算,你的身體


    也隻能承受三十八·八秒的戰鬥狀態。在此之前,或許中樞演算係統會事先備份……但是不論如何,結果都不會改變。」


    「…………」


    三十八·八秒——自身的計算也是出現同樣的數值。托雷士無視於全身控製係統爭相傳來的警告,將右手中的槍緊緊握住。


    敵人的發言是正確的。


    根據自己的現況,不,就算是在萬全的狀況下,同樣找不到勝過2的方法。力道、速度、準確度……對方樣樣都在自己之上。針對他的翻新,異端審問局似乎做了相當大的投資。


    (至少要讓他無法行動……)


    托雷士的手指扣住手中m13的扳機,模擬著戰鬥結果。m13的子彈已經改裝成強化彈。一旦命中,鐵定能打倒敵人。問題是要如何才能命中?


    (我贏不了?我會輸給這家夥?)


    在持續高速回轉的思緒中,有張白皙的麵龐一掠而過。金色卷發底下是剃刀色的眼眸。還有碰觸自己臉頰的那份冰涼觸感——


    當時立下的誓約,這五年來鬥不曾忘記,身為她的所有物,和她一同出生入死的這段歲月,就連一秒也不曾忘卻。不過這些就要結束了?


    自己會在這裏戰敗,那份檔案會被刪去……


    (「歲月」?)


    托雷士意識到自身的思考似乎喚醒了腦中的某些東西,於是轉往其他方向。


    (五年的歲月……記憶……經驗……戰鬥記憶……)


    對了,剛剛2說了什麽?


    「在五年之間更換了更高精密度的零件……舊型的你根本無從比擬。」


    換句話說,2是在最近才剛修複完成投入實戰。也就是從聖天使城直到這裏,這家夥都沒有所謂的戰鬥經驗。


    (所以才會對我的戰鬥記憶這麽執著……)


    明明隨時都能給予致命一擊,卻甘冒無請的風險,之所以對托雷士的資料如此執著,原因就隻有一個——2極度需要同型機所保存的戰鬥經驗。


    然後還有另一件事。如果他的戰術思考是維持在原始設定,沒有變動過——


    「………hc-2;,你贏不了我的。」


    刻意放慢說話速度是為了盡量爭取時間,讓全身的伺服器得以冷卻。托雷士用像在朗讀資料般的口吻對同型機宣告:


    「針對目前你我的戰鬥力做過計算,算出戰鬥結果……2,你贏不了我。」


    「……你的思考是不是出現程式錯誤了,3?」


    2的視線增加了一絲硬度。臉上毫無表情。不過他的口吻,卻像是瞧不起對方似地帶了點壓迫。


    「既然認知到性能差異這麽大,你還算得出你有贏過我的可能性?」


    「否定。這不是可能性,而是必然性——我找不到自己會輸給你的要素。」


    派遣執行宮的聲音十分平靜。


    「機體規格的確是你占上風,不過常駐戰術思考——戰鬥記憶的差距太大。所以你絕對贏不了我。」


    「我不懂你發言的目的,3……你想說什麽?」


    「你沒有戰鬥經驗,2。」


    如果機械也有所謂自豪的情緒,托雷士此刻的話中就帶著這樣的情緒。他像發布宣戰聲明一般,對一張撲克臉微微緊繃的2說道:


    「聖天使城事件之後過了五年,你直到最近才剛修複完成,戰鬥記憶仍舊是一張白紙。所以才會執著於同型機的戰鬥記憶——這是我的結論。我在這五年期間有實戰證明,你贏不了我。」


    「……這是愚蠢的意見,3。」


    2舉起戰鬥散彈槍的槍口,對舊型機的判斷提出反駁:


    「在你我的性能差異麵前,經驗多寡根本就不是問題——而且隻要將你破壞,我馬上就能得到經驗,」


    白柱猛然浮現。


    還來不及認清那是進入高速運轉的2所踢飛的白霜,托雷士就先采取了戰鬥行動。m13的槍口在風聲中揮往右側。


    「——慢了〇·〇四秒。」


    假設敵方的戰術思考是設定在原始狀態,由此推算出的行動預測演算十分完美。在幾厘米的誤差值中,直徑十三厘米的槍口捕捉到從右側追擊而來的同型機麵孔。


    「什麽……!?」


    看到槍口用魔法般的速度瞄準自己,冷笑從2的臉上消失。雖然迅速舉起槍口,不過在扣下戰鬥用散彈槍的扳機之前,戰鬥手槍卻提早一步發出凶暴的咆哮。


    「喝!」


    不過朝著臉部飛來的彈丸,被2舉在身前的武器給擋住了。受到五——二極限彈的正麵攻擊,散彈槍的槍機部分整個碎裂,不過2卻用武器換來了一次紮紮實實、決定性的反擊機會。


    「——慢了〇·〇〇五秒,3。」


    托雷士射出下一發,右手卻被2迅速抓住。2用和剛剛一模一樣的手法製住敵人微微冒煙的右肩部關節,讓對方的機體呈現出固定姿勢。


    「最後還是一樣的結果……跟我的預測相同。」


    2俯看著再度趴伏下來的對手的後腦勺,淡淡宣示自己的勝利。


    「我會分析目前的戰鬥記錄,並入我的戰術程式。這樣我的能力就會更為提升——」


    「那是不可能的,2……我說過,你贏不了我。」


    托雷士就這樣趴伏著,俐落地說完之後張開右手。m13從他指尖落下,前端則是他本身張開在下方的左手。


    雖然察覺到這件事,2還是一樣冷靜。對方的姿勢完全被固定住。就算自由的左手拿到了槍,要從那個位置開槍,還是會被托雷士自己的身體擋到而無法瞄準……


    「發射。」


    冷靜到不像人類的聲音,和凶惡的槍聲重疊。


    世界第一強悍的戰鬥手槍吐出五二一極限彈,射穿的是冒著白煙的肩膀——持有者自己的右肩。


    「射擊自己的身體——!?」


    皮下循環劑和形狀記憶塑膠的碎片噴湧而上,直接敲擊著2的臉。接著抱住對方手臂——就隻有手臂的2,在腹部位置被穿過敵方肩膀的子彈射出一個大洞。


    「怎麽會……為了不讓我出手,你從一開始就拿自己來當幌子……太愚蠢了!這是禁止規定,3!」


    「所請禁止規定,在很早以前就刪除了——因此在這五年期間,我才能夠完成任務。」


    是的,那是他的五年——和她一起從生命彼岸走來的歲月。


    「破…破壞自己的身體……3……你果真不是兵器……」


    深紅的皮下循環劑從腹腔噴湧而出,異端審問官用缺乏抑揚頓挫,但明顯帶著驚愕的聲音發出呻吟、這時奪回行動自由的單臂派遣執行官,則用槍口對準腳步踉蹌的同型機。


    「否定。我是兵器——」


    托雷士對著準星另一端所瞄準,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說道:


    「我是米蘭公爵的槍。」


    轟然一響——


    就在直徑十三厘米的槍口吐出火焰同時,頸部遭到命中的2腦袋和身體分家,整個彈得老遠。皮下循環劑直噴,缺了腦袋的身軀緩緩跪下,然後力氣耗盡似地倒臥在自己所製造出來的紅色水窪裏。


    玻璃眼珠盯著這一幕——


    「作戰結束——撤退。」


    派遣執行官轉身,從側臉看不出任何情緒。


    (哎呀,兩位今天還真早啊。)


    上午七時。


    這裏是絲佛劄城——位居米蘭市中心,米蘭公爵家世代相傳的城堡。凱特修女的立體影像浮現在城主辦公室中,看著今早首批會麵客人的臉,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


    (托雷士神父就罷了,連「教授」都在上午


    晃來晃去,太難得了吧?低血壓不要緊嗎?)


    「我熬夜啦……而且第三天了。」


    打著嗬欠回答的是坐在客用沙發,叼著煙鬥的「教授」華茲華斯博士。


    「噢,在治療伊庫斯神父的時候,想到跟他的新裝備有關的點子。我想跟米蘭公爵報告一下……熬夜做了企劃書。」


    (這就是企劃書?可以拜讀一下嗎?……呃…「托雷士神父的大規模壓製戰用追加裝備相關具體方案」?)


    辦公室的主人還在用早餐。修女原想在主人出現前排解無聊,但是瞄著「教授」所提出的文件,臉色卻隨之一沉。


    (……呃…「教授」?)


    「什麽事?」


    (這個「高度十八公尺」、「重量四十三·四噸」是怎麽回事?……呃,還有「合體」、「變形」係統?)


    「就像這裏寫的那樣。」


    「教授」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上下搖晃著煙鬥。凱特神色自然地移開視線,莫名疲累似地歎了口氣。


    (我想……這個企劃說不定會被打回票。)


    「為什麽?」


    (太古怪……不,太有個性了點吧?)


    修女細心留意著;不和開始嗟歎天才果真無人理解的冒牌紳士視線相對,並望向從剛才就沉默不語的另外一位客人。


    (托雷士神父,手臂已經沒事了嗎?)


    「肯定——沒有問題。」


    機械化步兵看著和詭異的「企劃書」相較之下顯得很薄的報告書,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回答:


    「今天是來報告已經延遲的阿西西作戰結果。可以和米蘭公爵會麵嗎?」


    (當然可以……不過,托雷士神父你也不要太沮喪。)


    「沮喪?」


    應該是將報告書檢查完畢了吧?托雷士抬起視線,和修女的臉正麵相對。


    「我不懂你的發言目的,凱特修女。沮喪是什麽意思?」


    (呃……這個……就是阿西西的任務嘛……)


    「阿西西的任務,我確實是失敗了。」


    機械化步兵依舊很生硬地點頭同意。不過那張麵無表情的臉,看上去卻彷佛帶著一絲柔軟的體貼,是凱特自己想太多了嗎?


    「不過我不會拘泥於那份評價——對過去的失敗過於在意不但沒有意義,同時還會對日後的行動構成障礙。已經失去的,我會努力在下次作戰行動中挽回。」


    「喔……嗯……」


    神父說出對他而言十分罕見的冗長句子,修女傻傻地側著頭,偷偷瞄著他的臉,


    「這個……托雷士,你是不是哪裏變了?)


    「『變了』?什麽意思?」


    (沒有啦,是種感覺,這個嘛…就是……)


    「你的發言意圖不明,凱特修女。」


    冰冷的空氣再度像盔甲般罩住全身,神父冷淡地回答:


    「隻有人類才會變。而我——」


    「三位早安,一大早就辛苦你們了。」


    這時略顯低沉而平穩的聲音傳人了三個人的耳膜。他們的主人用完早餐,正踩著優雅的步伐走入辦公室。


    玻璃眼珠的派遣執行官朝那方向行了一禮,並用不容易聽錯的明確語氣,把對同事講到一半的話做了收尾:


    「我不是人類——而是機械。」


    gual hound(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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