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要尊敬老人、又要敬畏你的神。


    (利未紀第十九章第三十二節)


    「喂!那邊的小夥子!」


    雖然對方用來叫住他的不過是個帶些籠統的稱呼,托雷士·伊庫斯還是準確地轉身麵向背後。


    時間是下午兩點——已經過了正午,從市政府往凱旋門的大馬路上卻幾乎沒什麽人影。這也難怪。雖然下午已經停了,不過從昨晚就開始下的大雪,鋪成一片厚厚的冰之絨毯,陰鬱的雪雲壓得低低的,氣溫降到接近冰點。


    因靳布魯克市是位於日耳曼帝國西南,提洛爾山區的礦業都市。曆年來的一月平均氣溫從來沒超過冰點。會在今天這樣的日子出門,不是超級好奇的人,就是對寒冷沒什麽感覺的特殊的人——這麽說來,將軍用側掛車停在路邊,笑嘻嘻地招著手的年輕士兵又是哪種情形?


    「抱歉打擾啦,方不方便跟你問個路?中央車站是在哪個方向?」


    「——前方一百十五米,在十字路口左轉之後五百五十米的位置就是凱旋門。」


    托雷士用冷淡的表情望著露出友善笑容的士兵,給出詳細且正確的回答。


    「在那個轉角右轉,然後直走大約兩百八十米的位置就是中央車站。」


    「噢,真是不好意思咧。」


    士兵刻意將日耳曼陸軍特有的方形戰鬥帽側向一邊,露出天真的笑容。對方特地指明的路他不走,反而慢吞吞地跟在再度邁開腳步的神父身後。


    「看樣子,你也是在旅途上吧?來來來,為了感謝你幫我指路,我特別讓你一起搭到車站,怎麽樣?」


    「不需要。我預定搭乘的羅馬特快車距離開車還有一千零一十八秒。就算徒步,十分鍾之內也來得及。」


    「噢,往羅馬的特快車!那還真是巧啊。我正想去搭那個咧!」


    士兵將用皮帶背著的手提箱搖了一下,裝出大驚小怪的神情。神父不帶半點親切笑意的冷淡態度並沒有影響他的心情,反而像遇到多年戰友似地攀談起來。


    「喂,小夥子。羅馬神父到日耳曼來幹嘛?遊山玩水是吧?」


    「我來維也納出差。」


    神父的應對和裝熟的士兵恰好形成反比。他將硬梆梆的答案,用將近冰點的語氣化為聲音:


    「目前正在回程的路上。還有,接下來的說明就隻能根據神職服務條款來回答。」


    「你是怎麽搞的,年紀輕輕就這麽死板,還是你懷疑我是警察?這你大可以放心啦。我是——」


    「——這位是奧圖·艾因海茲中士是吧?」


    替挺著胸膛,正要自我介紹的士兵省了工夫的,是來自一旁的傲慢嗓音。


    一群穿著卡其色軍用外套的男子從小路飛奔而出,擋住兩人的去路。不,不單是前方,就連之前沒半個人的後方,現在也被數名男子散開來擋住退路。


    「終於找到你了,中士。你還真會躲。」


    「……怪了,你們是什麽來頭?」


    被稱之為奧圖的士兵踩下愛車的煞車,側著頭問道。他慢條斯理地環顧著男子們彷佛獵犬捕捉到獵物的表情。


    「沒見過的生麵孔……有什麽事?」


    「你少裝蒜了,中士。我們是陸軍憲兵隊,要以脫逃及搶奪軍用物資罪嫌逮捕你。」


    「脫逃?搶奪?你在講什麽,我完全聽下懂。」


    奧圖一臉老實地脫下戰鬥帽。仔細端詳著憲兵,然後歎了口氣。


    「算了;如果你堅持,要我跟你走也行……不過把那個神父就丟在這裏好嗎?那個男的畢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要是少了我,他說不定會寂寞到大吵大鬧咧。」


    「…………什麽?」


    托雷士原本為了避免卷入不相幹的糾紛而先走一步,但在聽了士兵的話之後猛然停下腳步。視線一轉,憲兵們正同時往這邊看——而且看似指揮官的軍官,正把手伸往腰間的槍。


    「……喂,神父。你也一起來。」


    托雷士的預測正確。憲兵軍官拔出手槍,發出威嚇的聲音。


    「我要以協助逃兵逃亡嫌疑限製你的行動。反抗對你沒有好處。」


    「我和那個人毫無關係。他在一百九十三秒前才主動跟我接觸。」


    托雷士回以機械性,但無比精確的說明。


    在一數廷的外交政策方麵,日耳曼是個麻煩不斷的新興軍事國家。身為數廷國務院職——員,不會想和對方當局扯上什麽關係。


    「況且和你同行,我不認為能夠提供什麽有益的情報。再者,我目前正在出任務。如果要我同行,你得向教廷提出申請——」


    「少講些有的沒的!」


    托雷士的說明雖然不夠親切,但至少還算紳士,而且夠有良心——不過至善的努力往往遭來至惡的回應。憲兵軍官焦躁地怒吼著,猛然揪住神父的胸口。


    「你給我過來就對了,年輕人!」


    「——現況認定為危險度一的威脅性狀況。」


    脅迫性言辭加上直接的敵對行動;對嵌入機械化步兵思考回路的自我保全運算程式而言,憲兵軍官的反應是充份抵觸的行為。在如此判定的〇·一秒之後,為了脫離自身所處的危機狀態,托雷士的身軀展開了新的行動。


    「常駐戰術思考以壓製戰模式啟動——戰鬥開始。」


    緊接著傳來的哀號,是手腕折斷的軍官所發出的。為了讓他那些立刻舉起步槍的部下們看個清楚,托雷士將被反手製住的軍官身軀轉往他們的方向,用力朝臀部一踢。在尾骨折斷的聲音與低俗的哀號聲中,軍官飛撲向前,倒在部下之間。憲兵們無情地避開他,勉強舉起手中的槍,不過就在這時候,小個子神父的雙手已經進出了槍聲。


    「慢了〇·五五秒。」


    轉瞬間,憲兵們就全被射中肩膀發出慘叫。運氣更好的則是武器被射飛開來,按著骨頭碎裂的手腕癱坐在地。


    不過神父的臉上並沒有誇耀之色。他保持著無機質的沉默,持續搜索戰區附近是否還有攻擊對象潛伏——


    「哎呀,你挺厲害的嘛。」


    戰場支配者的聽覺感應器所捕捉到的聲音,是似乎搞不清場合的輕浮嗓音。沉默地移動視線一看,前來攀談,表情像在討論晚飯要吃什麽的,是坐在側掛車上的士兵。


    「一整個分隊的憲兵,才短短兩秒鍾就解決了?小夥子,你頗有來頭對吧?」


    「……你的發言意圖不明。」


    托雷士兩手握著還在冒出硝煙的手槍,用不帶半點情緒的眼睛回望著士兵。


    「我是機械化步兵,你應該打一開始就知道了——為什麽?因為你也是機械化步兵。」


    「……哎唷,穿幫啦。」


    士兵吐了吐舌頭,露出天真的笑容,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樣。


    「沒錯。我是日耳曼第七機甲師團第十八機兵中隊的奧圖·艾因海茲中士……不過我是機械化步兵的事,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機械油漏油了?」


    「打一開始就認出來了。機械化步兵的熱源分布和人類不同——再者根據推測,你的機型是sdkmm-33。日耳曼陸軍在七十三年前以強製偵察為主要目的,而製式采用的高速機動戰模式機體。」


    「太神奇了……最近的感應器可以感應到這種程度?連我都感到佩服。你合格啦!」


    看似十分讚許的士兵——奧圖歎了口氣,然後態度一變,像要討論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一般壓低了聲音:


    「對了,跟你商量一件事,要不要跟我一起上路?要是跟我一起走,我就特別恩準你搭乘我的愛車哦?哎呀,用不著說什麽感謝的話。純粹隻是好意啦。」


    「我拒絕。」


    士兵自豪地拍著摩托車的座位,托雷士的回答相對之下顯得冷淡。他用冰劍般的口吻說出理由:


    「在回到羅馬之前,我都還有任務在身。既沒有時間協助你,同時也沒有理由——」


    冷漠的拒絕在半途就中斷了。打斷他的是在街道對麵尖聲響起的警笛聲。不,應該是跟著開始發出回音的數十雙軍靴的腳步聲。


    「喔喔,慘了。整團的來啦。」


    奧圖促狹地壓低了嗓門,刻意環視著周遭。雖然從機體的使用年代來推測,他的實際年齡絕對不會低於九十歲,不過浮現的笑意卻彷佛少年一般。


    「小夥子,我要失陪了,你有什麽打算?你可是和憲兵為敵咧,應該沒辦法搭車了吧?……哎唷,要走到羅馬,你會走到骨折哦?」


    「——換我騎。」


    托雷士的聲音不帶半點情緒。不過對明顯是在幸災樂禍的士兵送上一瞥的眸子,卻蕩漾著近似冰塊般的寒光,


    「由我來騎、——你到助手席。」


    「噢,行啊行啊。由年輕人來騎,這也合理。」


    奧圖手腳俐落地換到側邊座位,托雷士的視線就再也沒落在他身上。一在駕駛席上坐定就完全忽略凍結的雪平麵,直接將油門催到極限。


    在一陣換作是活人鐵定摔車的緊急加速下,側掛車發動了。位在前方新出現的憲兵雖然試圖想要阻擋,卻在疾馳而來的颶風中臉色發白地跳開。


    「呀嗬!太讚啦!」


    奧圖爽快無比地回頭,看著一轉眼間就被拋到後頭的憲兵。按著幾乎快被風壓吹跑的戰鬥帽,心情愉快地眨眼示意。


    「小夥子!我選你,眼光還真是沒錯!」


    「……我話先說在前麵,艾因海茲中士。」


    托雷士巧妙地操作著輪胎幾乎要掉在雪地的車體,發出警告:


    「我的稱呼不叫『小夥子』。我是教廷國務院職員托雷士,伊庫斯。我要求你今後在稱呼上修正。」


    「噢,真是失禮啦。」


    是沒察覺到神父話語中的銳利?老步兵還是一派輕鬆地點頭。


    「沒問題。下回我就這麽叫你囉,小夥子。」


    1


    位在因斯布魯克南方的布雷納峰,自古以來就被稱之為「羅馬之門」。


    雖然和教廷領地與北方諸國之間隔著險峻的阿爾卑斯山脈,不過這座山峰相較之下高度較低,自古以來就鋪設了街道與鐵路,是從日耳曼方麵前往羅馬時的必經要道。因為鐵路與公路的規模齊備,即便是像現在這樣的下雪季節,從這兒經過的人潮與物資依舊不在少數……話說回來,一旦離開了街道,情況也就另當別論。


    「天啊,可惡!該死的大雪!」


    望著刮個沒完的風雪,摩托車上的士兵一副難掩憤慨的模樣。很寶貝地抱著手提箱,朝握著龍頭的同行者呐喊。


    「小夥子!掉頭往街道方向!」


    「走幹道太危險。」


    在風速等同於台風的風雪嘶吼當中,托雷士冷靜地提醒。雖然龍頭的操作隻要稍有失誤就會跌落兩邊的峽穀,還是帶著十足淡漠的表情補充:


    「既然引起那樣的騷動,鐵路和幹線道路想必已經列入當局的監視中。除非你投降,證明一連串的騷動都和我無關,否則無法掉頭。」


    「啊,對喔!可惡,我一輩子就在暗巷裏混!」


    奧圖忿恨地瞪著托雷士冷靜的表情,用背負了全世界所有悲慘命運的臉孔嘀咕:


    「我不過是想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渡過晚年……喂,小夥子,你是不是迫不及待,忍不住想聽聽我的悲慘身世?」


    「否定——我對你的經曆並沒有興趣。」


    正如他所說,神父對同行者的人生看來是沒半點興趣。不過護目鏡後麵的眼睛微微一動,發出公事公辦的疑問。


    「不過我想掌握你被憲兵追捕的理由。身為機械化步兵,為什麽要從軍中逃走?」


    「哎呀……這個說來話長,不如長話短說……記得是在兩、三個月前吧?」


    老人這種生物就是愛叨念自己的人生,就算身為機械還是一樣。奧圖自豪地挺起胸膛,興高采烈地談起自己的過往:


    「我啊,曾經為了某項任務,負責保護情報單位的軍官。不過那個年輕人實在要不得。對下麵的人作威作福啊,收取賄賂啊,有夠討人嫌的。」


    老士兵握緊拳頭,彷佛那位軍官就在眼前般,然後將飄落在手提箱上的積雪撥掉。雖然外表年輕,一旦出現這樣的動作,確實就帶了那麽點老年人的味道。


    「而且啊,這該死的家夥,居然想染指已經有了婚約的民間姑娘。這種行為簡直不是人……呃,這時就發生了一些不聿事件,然後直到現在。」


    「無法理解,要求補充說明。」


    托雷士將車身轉為直角好抵禦吹來的暴風並搖頭。他慎重地踩著離合器,好讓引擎動力能傳達到一半埋在雪中的輪胎,然後持續發問:


    「請針對事件的細節輸入。」


    「……噢,那位姑娘順利結婚了。」


    奧圖有點難為情地挪開了視線。不過托雷士直直往這邊瞧的目光似乎震懾到他,於是勉勉強強地補充:


    「至於那個該死的家夥,總之就是受到強盜襲擊啦。重要的手提箱被人搶走,最後肋骨還被打斷,現在還在住院……哎呀,常有的事啦。」


    「肯定——確實是發生頻率很高的插曲。不過這麽一來,我就明白憲兵要追捕你的理由。之後的追究工作也少不了。」


    「這我知道。不然幹嘛這樣四處逃咧……不過你用不著這麽擔心啦,小夥子。像我這樣身經百戰的勇士,通常都是料事如神啦。」


    奧圖事不關己地胡亂吹噓,自信滿滿地眨著眼睛,勉力撐開被強風吹著的地圖,帶著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對後續發展提出保證:


    「你看,隻要越過這座山峰,就是教廷領地了。他們再怎麽難纏也無法跨越國境。換句話說,我就變成自由之身啦……怎麽樣?超完美的計劃吧?」


    「肯定——不過得假設我們有辦法順利跨越山峰。」


    托雷士這麽回答,依舊是平板的聲音,缺乏感情起伏。不過不知道為什麽,這時那張側臉似乎閃過一抹悵然的陰影。


    「燃料很快就要見底了……我還好,依照你的機體性能,要在這樣的天氣之下徒步行軍,我想是極度困難的。」


    「沒……油了!?」


    看到油表的指針快到盡頭,奧圖的表情為之一僵。像是瀕死病患似地,突然用孱弱的聲音請求:


    「喂,小夥子,你不會見死不救吧?依照我們的交情,我是相信不會這樣,不過總是有那麽一點不安咧?」


    「…………」


    對於老人的哀求,托雷士並沒有反應。因為他正忙著用紅外線視覺去透視風雪。在行駛中的山路到溪穀一帶,分布著較周圍還要高溫的熱源。將被黑暗與大雪弄得一片模糊的視野切換成高感度畫麵,針對熟源附近加以掃描——不需要多久時間,就發現有二十間左右的簡陋房屋羅列在穀底。


    「——到那個村落去補給燃料。」


    像這麽窮酸的村落,天曉得會不會有貴重的汽油,不過不管那麽多了,在這樣的風雪中持續行軍的確是過於冒險。就算得不到燃料,至少在天候好轉前可以充當避難所——托雷士做出這樣的判斷,將車身改變方向。完全不踩煞車地從小路狂奔而下,在村落裏較為大間的房子前麵按著喇叭——不過喇叭聲殘響還來不及消失,從開啟的門中伸出來的卻是一把粗糙的槍。


    「……大半夜的


    有什麽事?」


    看來是屋主的壯碩男子,謹慎地拿著舊型軍用來幅槍,眼神凶惡地瞪著夜半訪客。


    「我不記得我有找神父。」


    「我們是旅行者,燃料用光了。」


    托雷士握著龍頭,單刀直人地提出要求:


    「我們會支付充裕的代價,希望能購買十公升的汽油。」


    「汽油?哪來這種東西?」


    回應十分冷淡。主人相當警戒地盯著在風雪之夜出現的詭異雙人組,眼裏流露的盡是希望對方速速離去的意圖。


    「嗅,不隻我家,這個村落根本就沒有車輛。你去其他地方問吧。」


    「那是否能得到許可,在風雪停止前在此逗留?」


    主人的回答是在預測範圍之內,所以托雷士並不覺得失望。問題是繼續在這樣的大雪中移動,就算是機械化步兵,風險還是太高。


    「餐點和床鋪都不需要。隻要在天候回複前提供沒人使用的房間即可。」


    「當然囉,我不會那麽吝嗇要你免費。」


    中途插話的是之前從側掛車上麵回頭看的奧圖。他將從因斯布魯克一路很寶貝地抱在懷裏的手提箱放到主人麵前,必恭必敬地打開。


    「我會盡力報答。要錢的話我有……你看。」


    「!?」


    主人低頭看著箱子,嘴巴張得開開的。接著就像下顎掉了似地沒辦法回複原狀。將那張臉照得黃澄澄的東西,是塞滿整個箱子的金條。


    大約三十條左右的金塊,時價超過一千萬第納爾。奧圖很自然地拿起其中一條,送到主人麵前。


    「這條就送你……不過好像太便宜你了,就一半吧。這些當住宿費應該夠吧?」


    「啊?嗯…嗯,是啊……」


    主人帶著一臉恍神的表情,像人偶似地搖頭。這時奧圖正用軍用小刀切割著金塊。托雷士斜眼看著同行者正用刀子戳著堅硬的金屬塊,對表情像失了魂的主人問道:


    「我們要在哪邊休息?暖房設備是不需要,不過希望是雪刮不進來的獨立建築物。」


    「噢,那就住小倉庫好了。」


    看來是被黃金的光芒閃到,現在還沒回神。主人心不在焉地點頭,指著位在後方的木頭小屋。


    「那邊雪飄不進去,風也吹不進去。」


    「了解。感謝你的協助……艾因海茲中上,我先走一步,你付完錢就過來。」


    托雷士對同行者這麽說完,也不等他回答,就逕自推著側掛車往俊院走去。


    2


    雖然並沒有像樣的暖氣設備,小倉庫裏頭卻是出乎意料的暖和。看來是牆邊堆積如山的幹稻草形成了天然的隔熱材質。


    「來,吃飯吃飯。」


    奧圖關上粗糙的木門,將風擋在外頭,然後從軍用外套中取出小小的塑膠袋。他用吸管插入那類似輸血用血袋的東西,將其中的膠狀物——機械化步兵用的營養劑在吸啜聲中喝光。


    「唔,天冷的時候還是這個最讚。連五髒六腑都受用啊……小夥子,你喝不喝?」


    「不用。」


    托雷士正在保養側掛車,謝絕了同行者的好意。因為活體器官就隻采用了大腦與小腦的一部分,對他而言,營養補給是不太需要的。另一方麵,奧圖對神父的冷漠反應並不怎麽介意,用成捆稻草墊著就躺在地上。


    「啊,吃飽了吃飽了……對了,說到這個。那個主人還真是嚇我一大跳。我是沒指望他舉雙手表示歡迎啦,可是也用不著突然拔槍嘛。」


    「對方有警戒是正常的。」


    確認車身並沒有異樣之後,托雷士才在稻草堆上坐下。這回跑的是確認自身有沒有異樣的自我診斷程式,剩下的思考領域則用來應付同行者的發言。


    「就算是大白天,像這種偏僻地方會來的人也是很少。更何況是惡劣天候下的訪客,會警戒也是正常。」


    「不對,我觀察到的不隻是這樣。」


    奧圖將放有金塊的手提箱打開,漫不在乎地搖頭。用略帶憐憫的語氣壓低了嗓門:


    「這裏大概是逃亡者的村落。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麽要刻意住在如此偏僻之地。」


    「逃亡者的村落?」


    托雷士留意著自我診斷係統的報告,對不熟悉的單字做出反應。


    「什麽叫逃亡者的村落?」


    「就在大約十五年前,這附近還是由名叫奧斯特馬克的小公國在統治。不過奧斯特馬克公爵家被日耳曼消滅,國上遭到合並……」


    老機械化步兵翻撿手提箱裏的金塊,用平靜的口吻回答托雷士的問題。他在那場侵略戰爭當中想必也有參與,不過他卻隻字不提。隻是淡淡地敘述著曆史。


    「聽說這時有部份騎士躲到山裏,要和日耳曼奮戰到最後一刻。這裏的村民,想必就是那些家夥吧。」


    「肯定——一開始,這裏的主人用來指著我們的槍就是維也納公司製造的g93,是奧地利曾使用過的製式軍用來福槍。加上口音確定是維也納的宮廷腔……你的推測有極高可能性是正確的。」


    不知道怎麽回事,奧圖在煤油燈地下死命撥弄著金塊。托雷士麵無表情地眺望這一幕,拋出硬梆梆的質問:


    「中士,所以你想向當局通報?對日耳曼而言,奧斯特馬克的殘兵應該還是追討對象。如果針對這個村落的存在通報,說不定就會準許你歸隊。」


    「喂喂,現在的我不過是個逃兵啊?對軍隊哪有什麽義務。」


    麵對神父的質問,奧圖的態度出乎意料地強硬。他挺了挺穿著髒汙戰鬥服的胸膛,十分自豪地自吹自擂起來:


    「而且我活了七十年,累積了一百八十次的作戰經曆,最自豪的就是從來不曾攻擊過一般民眾。畢竟欺負弱者沒什麽意思……受不了,最近的小夥子真是缺乏看人的眼光。」


    「……我是機械。」


    外頭的風雪還是狂吹。托雷士將聽覺感應器接收到的聲音,用偵查回路加以分析,並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回話:


    「我不懂所謂人類的情緒。」


    「機械?你是說你嗎?」


    聽著硬邦邦的回答,奧圖眼中閃過一抹幽微的光芒——或許是憐憫之情吧。不過那抹光芒迅速消失,再度回到一開始的惡作劇神情。


    「不要唬弄老年人啊,小夥子。你確實是冷淡、無情、不像話,不過就算這樣,你終究不是機械。證據就是你有腦子,不是嗎?」


    「肯定。我的中樞演算機構確實使用人類的腦部——不過那也隻是當作活體零件的一部分而已。」


    神父針對自己的存在加以解釋,口吻就跟平日一樣完全沒有情緒。


    hc係列的開發目標,是成為教會軍的頂級機械化步兵,所以徹底除去了人類情感等閑雜之物。它和之前純粹「將機械零件移植到人類身體」的機械化步兵不同,hc係列是「將人腦移植到機械身體」的一種劃時代概念。從活體體內取出大腦與小腦的一部分,經過某些電子化處理,然後密封在機械肉體內部——並不存在任何人性要素。


    「我再次重申,我不是人類——而是機械。」


    「機械……那我問你,小夥子。我在因斯布魯克被憲兵困住的時候,你幹嘛袒護我這個老人家?」


    奧圖不拘小節地盤腿而坐,臉上浮現的是惡作劇的微笑。不過眼底卻隱隱流露出一股不容敷衍、極度認真的味道。


    「剛剛也是這樣。就算沒油了,你也可以一個人先走啊。可是你卻特地像這樣留下來陪我……機械怎麽會去同情別人?」


    「我在因斯布魯克幫你,純粹隻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神


    父立即回答,聲音裏並沒有遲疑。


    「現在我會和你同行,是因為經過判斷,在這樣的天候之下翻山越嶺風險太大。你的推測既不正確也沒意義。」


    「哼,嘴硬的家夥……算了,無所謂。」


    真是拿你沒輒——奧圖聳了聳肩,聲音與表情全都充分表達出這個意思。他噘起嘴,露出鬧別扭般的眼神。


    「這個就先別提了,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老兵這麽說著,從口袋裏拿出一枚小小的膠卷。將它送到托雷士眼前,側著頭問道:


    「你看,這到底是什麽?剛剛才發現的,就夾在這裏頭。」


    老人這麽說完,將之前撥弄的金塊像派餅似地剝開來瞧。大約手掌厚度的金塊,奧圖才用手腕稍微一剝,就輕輕鬆鬆地分成了上下兩半。剖麵異常光滑,看來是早就分割開來的。


    「很妙的機關對吧?還特地藏在這種地方咧。我還以為鐵定是什麽值錢的東西……這是什麽啊?」


    托雷士並沒回答老人的問題,拿在手中背光看了一會,突然靈機一動似地將煤油燈給熄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將裝在槍身上的小型手電筒開成紅外線模式。在射出的紅光——用來瞄準暗處的紅外線光照射之下,膠卷開始浮現藍白色的圖樣。


    「怪了,跑出類似圖案的東西?」


    「這不是圖案——是數字。」


    托雷士將眼球感應器的機能調整到最高,將圖樣的影像放大。細小的數字就像細微的點,以準確的間隔排列——是龐大的亂數密碼。


    「非常複雜的密碼。沒有專用的讀取機器無法解讀……」


    托雷士在中樞演算機構內部盡可能地對數列加以分析,並將解讀出的密碼化為聲音。


    「不過在可分析範圍內加以推測,收件人似乎是個叫賽德利茲的人。寄件人是……日耳曼國王魯德維希二世?」


    「國…國王!?」


    聽了神父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透過他的肩膀低頭在看的奧圖整個人跳了起來。


    「而且你說的賽德利茲,他可是上個月才剛退伍的情報本部長啊!喂,小夥子!你確定嗎!?」


    「沒錯……根據找到的單字推測,我想是在命令某人設立某種特務機關。金塊就是設立資金。還有機關名稱叫做——」


    「等一下!慘了!這下慘啦!」


    奧圖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似地擊掌,整個人臉色大變。


    「這樣的機密文件被人搶走……那些憲兵會上天下地追殺我啊!?」


    「肯定。可以預期這種狀況有很高的準確率。」


    「喂,你怎麽還這麽冷靜!」


    托雷士的冷靜態度似乎讓他很不滿,老人氣得跺腳怒罵:


    「是敬愛的戰友遇到危機咧!你總該稍微跟著緊張一下,你簡直不是人——」


    「肯定。我是機械,不是人類。」


    「喂!我不是這個意思——!」


    聽著神父十足無情的回應,奧圖憤慨歸憤慨,不過聲音卻像斷了線似地靜了下來。托雷士默默凝望著突然間陷入沉默的同行者。


    「怎麽了?」


    「………安靜!」


    奧圖伸出手指抵著嘴唇,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低語。


    「外麵有人……而且還不隻一兩個!」


    「什麽?」


    聽了老人的話,托雷士將聽覺感應器的感度調高,不過卻沒有異樣。風雪確實讓戶外的聲音變得難以辨識,不過他和奧圖那種舊式機種的機能畢竟還是不同。奧圖可以發現的異樣,沒理由自己會感應不到。


    「你的感應器是不是出錯了,艾因海茲中士?我的感應器並沒有感測到任何異樣。」


    「白癡,感應器有個屁用!況且像這種風雪,根本就派不上用場。」


    奧圖難以置信地噘嘴,揮了揮他的右手。小指上麵綁著幾根細細的鐵絲。鐵絲線頭消失在門的另一端。


    「之前我在外麵拉了線,線頭確實有動……該死的憲兵!已經追到這裏來了!」


    「…………」


    托雷士還沒聽完認真的發言,m13就已經拔出。他迅速潛伏在門邊,將紅外線感應器的感度提高,窺視著門外——在風雪的另一端有複數熱源。看來這座小倉庫已經被相當的戰力包圍。


    托雷士回頭看著側掛車。雖然油表已經見底,不過跑個幾公裏應該是沒問題。


    「從敵方的中央突圍。對方應該不知道我們已經察覺。要逃離就趁現在。」


    「喔,中央突圍是吧?可以啊,本事還不賴嘛。」


    奧圖由木製槍套裏,拔出槍柄長得像掃把柄的舊式自動手槍,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我奧圖·艾因海茲累積了長達七十年,一百八十五次的作戰經曆,從來就不曾失誤過……小夥子,這可是好機會啊。讓你瞧瞧正統戰士的作戰方式!」


    「在四百九十秒前,我記得你主張的出擊次數是一百八十次,這是——」


    「出擊啦!」


    老機械化步兵迅速騎上側掛車,用長官般的口吻對神父下令:


    「先下手為強!讓那些沒用的家夥見識一下咱們的厲害!哇哈哈哈哈!」


    「…………」


    聽著同行者自吹自擂的發言,托雷士並沒有回答。隻是在發動引擎同時朝著大門開槍——轟開橡木門板,踩下離合器讓側掛車急速前進。


    「……!?」


    看到側掛車像子彈一般飛奔而出,在風雪中包圍小倉庫的男子們似乎嚇了一跳。連拿在手裏的來稿槍都忘了開槍,嘴巴都合不攏。趁著這個機會,托雷士將車身駛向敵影較少的角落。全速暴衝,瞄準倉皇走避的其中一抹人影——不過卻沒有扣下扳機。


    「——慢……慢著,小夥子!」 ;


    老人從一旁伸出手臂,將神父想扣扳機的手給抓住。托雷士的開槍動作因為意想不到的妨礙而中斷,這時由奧圖手槍射出的子彈,則彈開了敵人手上的來福槍。


    「搞什麽……這些人不是憲兵!」


    奧圖低頭看著彎腰慘叫的敵人,嘴裏發出類似低吟的聲音。


    雖然並不是直接命中,不過中彈的衝擊想必還是很痛。按著紅腫發紫的手腕呻吟的不是別人,正是這房子的主人。


    「原來如此……剛剛我不該給他們看到那些東西。」


    老人低頭看著因恐懼與痛苦而喘著大氣的壯碩男子,神情黯然地低語:


    「在這種偏僻地方過著那樣的日子,突然間看到那麽多的金塊,就犯了失心瘋……所以才會幹壞事。」


    「——艾因海茲中士,你還有空對敵人謝罪?」


    托雷士朝後方一瞥,製止了同行者的悠長獨白。迅速變身為盜賊的村民,嘴裏喃喃怒罵著並持續靠近。奧圖金塊的價值,想必是這村子裏的所有人做了一輩子也賺不到的。在此起彼落的叫聲中帶著搏命的氣勢。


    「雖然想避免任務之外的戰鬥,不過變成這樣也沒得選擇——全數予以排除。」


    「喂喂,等等啊,小夥子……」


    奧圖眺下摩托車,跪在壯碩男子身旁,露出驚愕的表情。望著麵無表情的殺人人偶,沒輒似地搖頭,


    「他們是一般村民咧?你想把他們通通殺了?」


    「肯定——要視狀況而定,不排除這種可能。」


    或許是有所警戒,村民們並沒有繼續靠近。似乎躲在破房子的陰影底下偷窺。托雷士用紅外線感應器鎮定他們的位置,淡淡地補充說明:


    「敵方數目是十四名……個別戰鬥力很低,不過整體的威脅依舊不容忽視。」


    「喂喂,對方是老百姓耶。我可不想傷害他們……不管了,這裏就先交給本人這位身經百戰的勇士。我有獨門招數!」


    老人信心滿滿地拍著胸脯,對一旁麵色蒼白的壯碩男子露出惡作劇的笑臉,將他沒受傷的那隻手一抓,粗魯地要他起身站好。接著還用自動手槍瞄準在痛苦中拚命冒汗的男子的太陽穴。


    「——你們這些混帳,給我聽清楚了!」


    不知從體內哪邊冒出來的超大音量,在風雪中轟然一聲炸裂開來。奧圖拿壯碩男子擋在身前,高聲呐喊:


    「——立刻丟掉武器當場跪下!要是誰敢不聽,我就把人質槍斃!」


    四處潛伏的敵影像凍結似地停下動作。在風雪的另一端,可以感覺他們的不安就像海市蜃樓般搖擺不定。老人先確認過這點,然後再度呐喊:


    「我給你們三秒鍾考慮!到時要是不聽指示,這男的就沒命了!好,一、二……」


    「知…知道了,不要開槍!」


    村民們發出類似哀號的聲音,紛紛將手裏的槍丟進雪地,高舉雙手,從遮蔽物底下走了出來。


    「我們丟掉武器。不要危害村長。」


    「嗯,還是乖乖聽話的好……」


    奧圖滿意地笑著,將抓住壯碩男子——也就是村長的手放開。不過槍口還是照樣抵著太陽穴,空下來的那隻手則高舉手提箱,好讓所有人都能看見。


    「接下來,各位就聽聽我的提議……首先,我們要安靜地離開這裏。」


    奧圖依舊高聲呐喊,指尖靈活地動了一動。將被舉高的手提箱蓋子打開,裏頭的黃金光芒透了出來。


    「代價就是我把這些金塊給你們一半……你們就當成是住宿費好了。」


    「……什麽?」


    狐疑地盯著奧圖的,是依舊被人拿槍抵著的村長。因為對方掌握了主導權,難以置信提出來的會是這樣妥協性的提議。


    「就當作沒那回事。所以我也不用再拿武器對著你了。」


    「這……這是怎麽回事?我……我對你們……」


    奧圖聳了聳肩,把槍收回到槍套裏頭。他用目中無人卻又帶著那麽一絲溫柔的笑意,態度熟絡地拍了拍村長的肩。


    「我沒辦法把手上的金子全都給你。不過有了這一半,你們就能搬到更豐饒的土地……咱們就平分,沒問題吧?嗯?」


    「…………」


    寬容到難以置信的要求,讓村民們還是一臉迷惑。不過很快地,浮現在他們臉上的不是拾回一條命的安心感,而是慚愧與羞恥的表情。


    「今…今千年家畜有傳染病,死了好多隻山羊……」


    村長沮喪的聲音微微顫抖著。用手掩著曬黑的臉龐羞愧地呻吟:


    「再這樣下去,全村的人都會餓死。所以我才……」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咱們都是人嘛。窮了就會喪誌,難免會做錯事。」


    奧圖這麽說著,將金塊陸續放到村民手上,臉上浮現的表情就像遲來的聖誕老人一般。將一半的金塊分完之後,老人得意地回望著同行者。


    「小夥子,你看看……一樣都是人,用講的不就行了?」


    「——就戰術而言,不是值得鼓勵的作戰。」


    機械化步兵定定看著像變了個人似地、彼此笑顏相對的村民,眼神冷冷的。手上還是拿著槍,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補充:


    「要是他們放棄人質持續進行攻擊,我們鐵定會陷入險境。雖然碰巧成功,不過就戰術而言卻是拙劣的作戰。」


    「什麽叫做『碰巧』?小夥子,你真的是不懂人情世故……你聽好了,像這種偏僻地方,人與人的連結要比都會來得緊密很多。」


    奧圖感慨地搖頭,然後抬起下巴示意。他遠遠望著因為期待可以熬得過冬天,而臉上綻放光芒的村民們,然後嘴角上揚。


    「我也是出生在這種貧窮的村落,所以明白。他們絕對不會對同伴見死不救……小夥子,你要多去了解對方的心。光靠蠻力的話會早死喔?」


    「早死?否定,艾因海茲中士。」


    托雷士聽著老人的說教,眼裏發出寒光。然後直接轉身,冷冷地提出反駁:


    「我是機械。機械並不會死——隻會損壞。」


    「哎呀,你又講這種話了。」


    聽著同行者既是固執也是堅持的台詞,奧圖悲哀地搖頭。托雷士正大步走向側掛車,奧圖快步追趕著她,用略帶憐憫的眼神嘀咕:


    「喂,小夥子,我在想啊,你大概——」


    不過老機械化步兵的台詞並沒傳到任何人耳中——才剛覺得聽到異樣的風聲,下個瞬間大氣就爆炸開來,化成幾乎穿破耳膜的巨響。


    「怎…怎麽回事!?」


    突如其來的閃光和巨響落在村子中央,讓奧圖與村民大驚失色的時候,第二道閃光已經在附近炸開——是炮擊。


    「在十二點鍾方向……是懸崖上麵,艾因海茲中亡。」


    托雷士迅速搜索周遭,在懸崖上麵找到熱源。將視野轉換為夜視模式時,確認熱源的真正身份是十輛左右的雪地摩托車。


    「日耳曼陸軍製式雪地移動車sdkf z333『北風』——是憲兵隊?」


    「不,(不對!他們是……!」


    奧圖顫抖著擠出聲音,望著托雷士所發現的東西。最吸引他目光的不是純白色的雪地摩托車,而是畫在車身上的軍徽。


    「埋…埋葬部隊!?直屬於軍務總監的特殊作戰部隊,為什麽會在這裏出現!?」


    「埋葬部隊?這是他們的稱呼?」


    托雷士斜眼望著麵色發青的奧圖,跨在側掛車上低語。他對敵人的真實身份其實並不關心。既然有足以構成威脅的戰鬥力,那就予以殲滅。於是他將引擎持續加速,對老機械化步兵這麽交代:


    「我來應付他們。你帶村民去避難。」


    「應…應付……小夥子,你等一下!他們全是對機兵戰用機兵——專殺機械化步兵的殺手!你再怎麽厲害,還是——」


    「沒問題。」


    對方應該是判斷對聚落內部已經造成足夠的混亂,於是停止炮擊。取而代之的是十名左右開始步下雪地摩托車,穿著打扮相當古樸的人影。身穿盔甲與外套的中世紀騎士卻拿著重機槍,托雷士望著這幕特殊的景象,冷淡地搖頭。


    「這種程度的威脅,我自己就有辦法應付。你在也隻會礙手礙腳。」


    「混帳!你在要什麽帥!人可不能拿性命來開玩笑!」


    「否定——我說過了,我不是人類。」


    神父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亮晃晃的一把劍。他用比望向敵人時還要冷漠的眼神對老人送上一瞥,隻說了這麽一句:


    「我是戰鬥用的機械。現在就證明給你看。」


    3


    側掛車在風雪中挺進,最先辨識出的分隊是位居正中央的分隊長機。


    或許是為了混淆視聽,側掛車揚起大片雪花,展開了突襲。透過安裝在腦部的戰鬥網路係統,分隊長機命令全機采取射擊姿勢。這套網路係統堪稱日耳曼電子工學的精粹,讓隊長機可以控製分隊全機,將他們當成身體的一部分。


    (——開始射擊。)


    簡短的命令,接下來是連續的槍聲。


    機關槍彈射穿了猛然揚起的雪花,側掛車瞬間化作鐵屑,誇張地飛向空中。轉了一圈又掉回積雪的地麵卻沒有爆炸,應該是燃料用盡的緣故。


    (全機前進。)


    分隊長機先確認過風雪另一端沒有任何影子在移動,然後命令分隊前進。讓冒煙的側掛車呈現半包圍狀態,慎重地靠近。


    分隊長機的感應器接收到冷峻的聲音,是在確認側掛車附近並沒有駕駛者遺骸之後。


    「在有效射程範圍捕捉到敵性體——戰鬥開始。」


    同時右翼的三號機,被飛來的子彈射穿胸部滾到在地。


    (背後有敵機!)


    發現自己中了調虎離山之計的時候,連續飛來的子彈已經襲向整個分隊。小個子的身影從積雪中起身,靈活操作著雙手中的戰鬥手槍,不讓對機兵戰用機兵有任何機會反擊。


    (全機散開!)


    不過分隊長機並沒有放棄反擊。要求分隊各機散開,自己則用裝設在機槍下方的榴彈發射器瞄準小個子神父準備射擊——


    「……慢了〇·三七秒。」


    分隊長機的手指正扣著發射器的扳機,胸口卻閃出一點紅光。下個瞬間,像被了亮的槍聲擊倒似地,對機兵戰用機兵的龐大身軀跟著倒地。


    「戰域確保——常駐戰術思考從殲滅戰模式改寫為搜敵模式。」


    托雷士抽換空掉的彈莢並環顧戰場。


    結果損失就隻有用來當成誘餌的一輛側掛車。雖然是日耳曼最新銳的機械化步兵,和hc係列的戰鬥力畢竟無法匹敵——;完美的殺人兵器是從誕生那一刻,就以殺戮為目的,一般人類根本遠遠不及。就因為開發條件這麽冷酷,甚至還曾被人貼上「不人道」的標簽,係列開發計劃也因此而中斷。


    托雷士將還在冒著硝煙的戰鬥手槍收入槍套,走向倒臥在地的機械化步兵殘骸。要翻山越嶺還得花上一些時間。這麽一來,就得確定除了這個分隊之外還有沒有其他追兵。他往應該是分隊長機的機身旁邊一站,用指尖翻動殘骸,將龐大的身軀翻成正麵。就在這個瞬間——


    「『電箭』在有效火力圈內捕捉到敵人——發射。」


    之前毫無動靜的分隊長機手臂突然往上一彈,用手腕的凹洞對準神父胸口。


    下個瞬間,隨著細小的摩擦聲豎立在托雷士心窩的,是酷似石弓粗箭的物體。不過和一般的箭不同的是箭柄中空,內部就是大容量的電池。


    「電箭確認命中——開始放電。」


    就在裝死的分隊長機簡短發出指令的刹那,高達八十萬伏特的超大電壓襲向托雷士。


    小個子的身軀在清脆聲響中倒向雪地。


    「確認敵性體陷入沉默——」


    雖然耳中持續傳來冷冷的機械聲音,不過托雷士卻無法動彈。刺在心窩的箭還在繼續放電,妨礙平衡係統的恢複。持續痙攣的手指尋找著掉落的m13,隻能胡亂搔刮著雪地。


    在這副模樣的神父身旁,分隊長機毫發無傷地站了起來。不,站起來的還不隻是他。在沉重的甲胄聲中,騎士們一口氣全都爬了起來。從裝甲表麵應聲落向雪地的是嚴重碎裂的m13五一二極限彈。


    分隊長機拾起掉在雪原上的機關槍,用槍口抵著趴伏在地的神父。粗粗的手指毫不猶豫地拙下扳機——


    「哇哈哈哈哈!你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笨蛋!」


    正要扣下扳機的分隊長機停下了動作,是因為粗野的怒罵聲還是飛來的子彈?在距離一行人不到百米的位置,一輛雪地摩托車正發出引擎的聲音。在車上將冒著硝煙的舊式自動手槍高高舉起的,是個年輕士兵。


    「我就是料到會這樣,才把那個神父帶著當墊背啦!」


    士兵——奧圖愉快地大笑,嘲弄著立即抬起視線的對機兵戰用機兵。順便望著趴伏在地的托雷士,一臉惡作劇地朝著他敬禮。


    「別恨我啊,小夥子。我就直接上路啦。隻要把那份機密文件拋售給教廷,我就可以逍遙一輩子啦……為了我安穩的下半生,你就稍微犧牲一下。」


    就在老人高聲笑著,回轉車身的時候,之前整個呆住的分隊長機好不容易才回神。


    (——全機開始追擊。)


    逃兵的身影沿著高聳的崖邊小徑,揚起雪花越變越小,分隊長機用機槍槍口瞄準,然後對全隊下令。


    (允許隨意開火。卸下追加裝甲——絕對不能讓逃兵給溜了!)


    在壓縮空氣向外噴出的聲音當中,除了分隊長機之外,對機兵戰用機兵的甲胄全都彈出。脫掉厚重的裝甲,體重變輕的機械化步兵跟在搶先離開的逃兵後麵開始急奔——因為裝備變輕,速度就相當快。跟逃亡者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另一方麵,分隊長機拿起重機關槍,擺出掩護射擊的姿勢,從梢遠的位置尾隨而去。


    「常…常駐戰術思考,由狙擊戰模式——」


    望著逐漸縮小的敵影,托雷士意圖舉起槍口。不過全身的控製還沒恢複。因為射入胸口的電箭正在放電,人造肌肉出現不規則的痙攣。照這樣下去別說戰鬥,就連生命維持係統出現障礙也是遲早的問題。這裏這麽冷。到時活體零件的大腦不是凍死,就是因為缺乏氧氣供給而窒息死掉……


    (……我會「死」?)


    自己明明處在這種非常時期,從托雷士的中樞演算機構閃過的,卻是優先度頗低的思緒。


    自己是機械不是人類。隻會「損壞」不可能「死亡」,自己究竟在想什麽……


    就在這個時候,聽覺感應器接收到一個刻意壓低的囁嚅聲音。


    「——你…你還好吧,神父?」


    在擔憂的聲音中在神父身旁跪下的,是之前差點被托雷士射殺的村長。


    「我…我幫你把箭拔掉。你忍耐一下。」


    「這……這裏很危險——你…你馬上退到……安全區內……」


    因為放電的關係,發聲並不順暢。不過托雷士還是盡力發出警告。


    「他說要把那群人引開……然後交代我們來救你。」


    村長快速且低聲地說完,用手握住插在機械化步兵身上的箭。箭頭纏繞著藍白色的電光、在不知名黏液的細絲沾黏中被拔了出來。從黏液一滴落在雪地就冒煙並發出惡臭來看,黏液應該是一種強酸。所以才能輕易貫穿絕緣防彈材質的人造皮膚。


    村長像拋掉毒蛇似地將那狠毒的凶器扔掉,然後把一份膠卷遞到好不容易才直起身子的神父麵前。


    「還有,——他把這個交給我……趁他把敵人引開的時候,叫你帶著這個逃走。」


    「這是……?」


    壯碩男子遞過來的膠卷,正是之前的機密文件。這麽說來,剛剛老人拿在手裏的就是假的?將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是為了讓追兵可以放過托雷士——


    「艾因海茲中士……」


    直到搞懂了這點,托雷士的視線這才轉往老人逃逸的方向。將視覺感應器的感度調到最高,捕捉在風雪之間揚起的雪花——就在那個瞬間。


    緊追在後的對機兵戰用機兵其中一架,朝著駕駛雪地摩托車疾馳的奧圖背部揮舞著手臂。刹那之問,射出的箭就刺入了老人的背。看到放電的藍白色火光四散進射的時候,奧圖的身軀已經整個往後仰,從車身上直接摔落。


    老人僵直的身軀狼狽地摔向雪地,然後翻滾——在無法動彈的他麵前,張著大口迎接的卻是陡峭的斷崖。


    「……艾因海茲中士!」


    下個瞬間,老機械化步兵的身影就消失在斷崖底下。距離懸崖底部至少還有百米以上的距離——這樣的高度,舊式機種一旦摔落絕對不可能沒事。


    另一方麵,在殺了老人之後,對機兵戰用機兵開始進行作戰的善後工作。在橫躺的雪地摩托車旁邊,手提箱就掉落在那裏。看來是奧圖摔車的時候,由他手上掉落的。其中一架將掉落雪地的手提箱給撿了起來。另一方麵,站在梢後方位置的分隊長機則挺著重機槍,徐徐轉身——望向才剛直起身子的托雷士,以及怯生生地往後


    倒退的村人們。


    雖然辨識出在那仿佛古代騎士的頭盔伸出,凹陷如骷髏的眼窩正露出邪惡的笑意,不過托雷士還是一籌莫展。兩把m13依然躺在雪地上。要是伸手去撿,鐵定會在瞬間就變成蜂窩。其他內藏兵器的射程又都太短,在這種距離底下派不上用場。


    在無計可施隻好呆站著的神父麵前,分隊長機像要讓對方看個清楚似地,用手指按住扳機,然後一點一點地扣下。


    「去死吧——」


    刹那之間,逆卷而上的是彷佛太陽部落向地麵的烈焰,


    在分隊長機背後,對機兵戰用機兵在巨大的爆炸聲中跟著炸飛——不,不對。正確說法應該是其中一架所抱著的手提箱,在轟然一聲中炸碎了。


    甲醛與硝酸的火焰——塑膠炸彈的烈焰貪婪地將機械化步兵全數吞沒。


    (……什麽!?)


    類似哀號的發訊聲送出的是最後中斷的連續訊號,分隊長機反射性地回頭。分隊半秒前才列隊在那裏的雪地出現了一個深坑,四處散落的是被火焰溶解的金屬片。


    「怎麽可能,我的分隊居然——」


    分隊長機愕然發出呻吟,時間應該還不到一秒——不過對托雷士而言,要掌握勝利,這樣的時間已經相當足夠。


    他使勁往腳下的雪地一踢,同時直直向前方伸出雙臂。就在大片揚起的雪花散去的時候,他已經將兩把m13握在手中。


    「目標辨識——瞄準完畢。」


    進出的槍聲彼此交疊、在雪原上發出回音的瞬間,分隊長機將重機槍子彈射向空中,整個人往後仰。在巨響聲中倒向雪地的時候,透過頭盔縫隙被射穿雙眼的那副龐大身軀,早巳停止了生命活動。


    另一方麵,托雷士跑向崖邊,凝目注視著陰暗的虛空。雖然配備了hc係列的感應器,還是無法從黑暗中探測到任何生命的訊息。機械化步兵隻能像人偶一般佇立當場……


    「……喂~那邊收拾好了沒有?」


    在嘶吼的風雪中,那個嗓音慢吞吞地很不搭調,而且就在身旁附近。


    「差不多該把我拉上去了吧?從剛剛就覺得好冷好冷……我快凍死了啦,」


    「……艾因海茲中士?」


    托雷士的玻璃眼珠望著腳邊,閃起一絲詫異的微光。腳邊的懸崖似乎有東西在動。發現那是攀著崖邊的手指時,托雷士一口氣將他拉了起來。


    「呼~動作很慢耶,小夥子。要是再拖久一點,我真的會掉下去。」


    「你怎麽還活著,艾因海茲中士?」


    托雷士的視線簡直像在譴責對方為何平安無事,對老人送上一瞥,想必是在摔落的瞬間攀住崖邊,他就這樣一直躲著,直到上麵的騷動結束。那個手提箱一定也是刻意掉落的——這部分是沒問題,不過電箭還插在他的背上,這種狀態下為什麽可以行動自如?


    托雷士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奧圖拍著雪花,有某樣東西發出沉甸甸的聲音,從軍服背部掉到雪地。


    「哎呀,貴重物品果真就是要隨身攜帶,這下撿回了一條命啊。」


    「那是……」


    看到奧圖抓抓頭笑著,然後小心撿起的東西,托雷士的眉毛輕輕一挑。


    大約拇指寬度,電箭還插在上頭的物體出現醜陋的裂痕,不過並沒有失去燦爛的光芒。電箭射中的是老人捆在身上的金塊。黃金可是地表最能抵抗酸化的物質——這點在被射中之後還是沒有改變。


    「小夥子,我早說過了——像我這種身經百戰的勇士,通常都是料事如神,要不是我夠小心,哪能立下七十年來一百九十八次的戰績。」


    「……在五百七十七秒前,我聽到的是一百八十五次。」


    托雷士對刻意走得搖晃的老人,麵無表情地提出反駁。


    「而且說到金塊,你也隻是不想放掉金塊——這次的情形,隻能算碰巧走運。」


    「喂——!你這可惡的小夥子,怎麽對老人講話這麽沒禮貌!」


    老人十分哀怨似地搖頭,噘著嘴抱怨。然後精力充沛地揮手,對擔憂地往這兒瞧的村民們出聲抗議。


    「真是夠可悲的啦!這家夥不是人,根本不懂做人的道理嘛!」


    「肯定。我在四百零八秒前就說過,我是hc-3。而且我——」


    托雷士自然而然地將腳步踉蹌的老人的手握住,無情地搖頭,並撐著他的肩膀往前走,生硬地反駁——但聲音底層似乎帶著一絲微微的苦笑。應該是風雪的惡作劇吧。因為他——


    「不是人類——而是機械。」


    human factor(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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