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可以看見那年璀璨的星空,


    世界好像靜止了,仿佛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所以向流星悄悄許願,


    不要遺忘那段一起慢舞的歲月……


    有著慎密心思,迷戀科學星體的加地;


    缺乏耐心卻熱愛足球運動的傻小子巧;


    以及認為深愛加地就是最大的幸福的奈緒子。


    三人是彼此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物。


    因為加地的意外喪生,悲傷的奈緒子開始過著睡在走廊的生活。


    適時伸出援手的巧,雖然帶給奈緒子溫暖,但也讓二人陷入無止盡的回憶。


    期間,奈緒子麵對父親離家出走,家庭結構分崩的衝擊;


    而巧則在該勇敢追求愛情,或是背叛友情之間掙紮,


    這一次,劃破天際的流星,能再次如期地讓願望成真嗎?


    第一章父親的離家出走


    我從半年前就睡在走道。


    我家位於郊區,住家十分相當寬敞,踏上水泥地麵後。有一個雖不能稱之為走道的地方,卻還能鋪上一床單人被的空間。當然那裏並非是睡覺的地方,隻不過我還是一直鋪著棉被。每個晚上,我都鑽進這個被窩裏。


    走道門的上麵接近天花板的地方,鑲嵌著雪花結晶圖案的磨砂玻璃,已經二十年左右的住家經常會使用這樣的玻璃。也因為這樣,家前麵的路燈燈光可以照進我躺著的地方。壁紙即將剝落的牆壁、旁邊的樓梯、角邊已被磨成圓弧的鞋櫃。全都朦朧浮現在光影中。這些東西在月光皎潔的夜晚裏,更漂浮著幻想的氣息,雖然不過是走道,伹簡直像另一個世界。在那瞬間,我的心情會突然輕鬆,也可以正常地呼吸——平常很難吸入肺內的空氣很自然地進入。


    為什麽我隻有在走道才睡得著呢?我試著分析過好幾次,卻從未找到答案。其實,答案如何已無所謂,隻要能夠入睡就好,反正睡著後。嶄新的另外一天就會來臨。


    鑽人被窩後,我會望著天花板、鞋櫃、以及散發出微弱光線的磨砂玻璃圖案好一會兒。不久,心情平靜下來,有一種沉在水底的感覺。於是我緩緩地閉上眼睛,把棉被拉高到臉孔下方,縮著身體,等到開始迷迷糊糊打盹時,呼喚著已經遠離這個世間的戀人名字——晚安,加地。


    ※


    父親離家出走來到這裏時,我就睡在走道。


    那天,我和巧碰麵,回到家時已經很晚。除了酒,還因為其它東西而醉的我,一路上搖搖晃晃地走著。我最喜歡走在冬天的夜晚,因為可以思考各種事情。我無數次回想著巧的聲音、手、他的心情,然後忍不住微笑。有時,我會對正在微笑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因為一年半以前,我還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笑了呢!我以為自己整顆心就像已經凝固的冰冷蠟燭,絕不會再度發熱、熔化……


    但是,不記得從何時開始,我又能夠笑了。


    抬起臉,映人眼中的是右半邊缺了的月亮。就在不久前,月亮還是滿月呢!可是。時間就這樣流逝,心情、月亮,也都會被時間這個屬於絕對的東西推動、變化。


    從車站步行約十五分鍾就到達已有二十三年曆史的獨棟住宅,比即將滿二十一歲的我還老了三年。雖然整理得幹淨漂亮,但是和去年剛重建的鄰近住宅一比,還是顯得髒亂。而我,獨自住在這棟毫不華麗的老舊住宅。


    我一麵將手伸入皮包尋找鑰匙,一麵走近門前,發現有一道人影蹲靠著。我以為是色狼,所以吃驚地停下腳步。同時,人影轉身朝向我。


    「呀,奈緒子。」


    「咦?爸爸?有什麽事嗎?怎麽啦?」我更加吃驚,沒想到在黑暗中緩緩站起的身影居然是父親。盡管我想要問的話太多太多!您為何來這兒?媽媽呢?隻有您一個人?為什麽呆坐在門前?——


    但我還是隻能這樣問。


    「太好了,妳回來了!我還在想如果妳不回來。應該怎麽辦呢!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凍死在自己家門前。不過,妳回來得也太晚了些。」父親並沒有針對我的問題回答。


    我本來以為會挨父親一頓罵。可是好像不會,他的聲音極度平靜。


    「我約好和朋友碰麵。」其實是男朋友。


    「可以幫我開門嗎?我想進去休息一下。」


    「嗯。」我摸索著皮包裏麵,卻一直找不到那串串著企鵝幸運符——巧送我的——的鑰匙。


    我悄悄地瞄一眼,父親正抬頭望著房子。


    「房子這麽舊了?」


    「是呀,都比我大了。」


    「說得也是。」父親喃喃地重複著,聲音吐出來的瞬間,化為空氣凍凝,不知為什麽有點寂寞。「妳出生三年前買的……奈緒子,妳喝酒了?」


    「隻有一點點。」


    「是嗎?畢竟妳也長大了。原來妳也會喝酒?嗯,原來如此。」


    「酒沒什麽大不了吧?」父親那種反應讓我忍不住笑了。「我滿二十歲了呢!」


    「女兒成年這件事真的很不可思議。」父親笑了。


    就這樣,我所記憶的父親回來了,啊,站在我眼前的確實是爸爸!


    終於找到鑰匙了!插入鎖孔,轉動,發出喀嚓一聲。已往因為房子老舊的關係,所以門柱通常略微扭曲,偶而會有稍微卡住的感覺,可是,今天卻很滑順。


    「啊。糟了!」我全身僵硬,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父親龐大的身軀走過我身旁,進入走道。


    看樣子他還沒有忘記,馬上找到電燈開關,開燈。隻見父親高大的背部、灰色的外套,然後映入眼簾的是鋪著棉被的地麵。


    「那是怎麽回事?」父親回頭說道:「這種地方怎會鋪著棉被?」


    「不,那是……」我說不出話來。盡管說不出話,我還是追過父親,大步踩過棉被,走向裏麵的客廳。


    實在糟糕,如果知道父親會回來,應該把棉被收起來。可是……誰會知道呢!我一麵想著該如何解釋,一麵按下冷氣機開關並脫下大衣。父親也跟進入客廳。


    「真令人懷念呢!」父親望著客廳,高興地笑了。看樣子彷佛已不在意放在走道的棉被。


    我鬆了一口氣,問:「上次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呢?」


    「去年夏天來過吧?咦,沒有嗎?」


    「我也忘了。啊,那時在陽台看鬆葉市的煙火。」


    「嗯,是看了。很漂亮。也就是說夏天來過囉!」


    「是的。」


    「那麽,從那時到現在,已經有半年沒過來了!」父親說著,再次望著客廳。


    約十席榻榻米左右的客廳,其實沒有什麽多餘的東西,隻擺放著電視機、沙發和茶幾。即使這樣,父親出現在此也令人覺得奇妙。雖然與家人分開僅隻兩年多,但這個家並沒有接納父親的感覺,好像已經忘掉他的存在。


    「有什麽吃的嗎?」父親眼珠亂轉,情緒顯然不安地站著。


    「肚子餓了?」


    「傍晚到現在都沒吃東西。」


    「該不會從傍晚等到現在吧?」


    「是啊,沒鑰匙呀!」


    我望著牆上的時鍾——十點三十分。雖然不知道父親所謂的傍晚是指何時,但他絕對已經等上四、五個小時。


    「我以為自己帶著,沒想到卻是別把鑰匙。」


    「爸爸,您還是像以前一樣。」我既覺得懷念,同時也愣住了。


    父親是個相當隨性的人,可以馬上忘記剛聽到的話;也經常掉東西,反正完全不能依賴。對於他這樣的狀況竟然能夠工作,而且還出乎意料地有成就,這讓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議。


    「在車站前麵隨便吃吃不就好


    了,還……」


    「本來以為妳很快就會回來的。何況,我想在家裏吃點東西,在家吃安心多了。」


    這也是父親一貫的姿態。不管多晚,他回到家一定要吃飯,否則就好像不算回家。


    我走向廚房,打開冰箱:「隻有冷凍的奶酪餅。」


    「那就夠了。」


    「那麽,等我一下。」


    我把奶酪餅放人烤箱,時間轉到七分鍾。滋、滋、滋的。烤箱亮紅燈了。我用手指摸了一下奶酪餅的表麵,並沒有因為快轉而變熱,還是冰冷的。我看著烤箱,問道:「爸爸,怎麽突然回來這邊?到總公司出差?」


    「不……」父親人在客廳,我聽不太清楚他的聲音。


    「您說什麽?我沒聽見。」


    「我離家出走了。」


    在不遠處響起很大聲音,讓我嚇了一跳。我回頭一看,父親不知在何時已經站在廚房。因為他背對著燈光,所以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而輪廓模糊的影子則伸展至我的腳下。


    「什麽?離家出走?」我反問。但是,坦白說,我也不懂自己究竟在說什麽,隻是重複著父親的話。


    「嗯。」父親點點頭。緩緩說出同樣的話。「爸爸是離家出走回來的。」


    ※


    我獨自居住在郊外的住宅區,搭乘特快車隻要二十分鍾便可到山手線終點站。但是住家距離車站相當遠,還要步行約十五分鍾。由於是整體開發的住宅區,所以周遭皆是造型設計類似卻逐漸老舊的房子。


    就讀高中以前,我、妹妹、父親和母親一家四口都住在此。直到兩年前在工廠擔任技術工程師的父親,接獲調職至佐賀工廠的人事命令為止。父親和母親對此都很高興。


    對於身為技術工程師的父親來說,投注尖端科技的佐賀工廠,是他最希望能夠工作的地方。理所當然的,母親也跟著父親一起過去。當時還就讀國中三年級,正在準備考試的妹妹繪裏,則堅持要留在這個家。由於母親認為家人應該盡可能地住在一起。所以繪裏被半強迫地轉學至佐賀的高中。這讓特愛耍個性的繪裏很不高興,曾經叨念著說母親是個偽善者。


    而我,因為已決定就讀此地的大學,所以父親和母親都答應讓我住在此。似乎也因為我馬上就是大學生了,獨立生活也被視為理所當然。


    就這樣,我剛剛上大學的那年春天,雙親和妹妹就到佐賀去了。


    再怎麽有血親關係的家人,隻要沒有生活在一起,很多東西都會自然而然地遠離。最初我每隔一天必定撥打電話或接到家裏的來電,但幾個月過後,次數就明顯減少。因為我忙碌於大學生活與獨立自主,所以不會主動打電話回家。而同樣的,母親也忙碌於嶄新的生活。九州島出身的父母親,因為有許多親戚住在工廠附近,所以快樂地享受鄉間生活。


    ※


    吃過晚餐後,父親立刻上二樓臥房睡覺,看來應該是相當疲累。平常不知道疲倦為何物的父親,很難得讓我看見他精疲力盡的樣子。已經在外頭吃過晚飯的我,在父親吃飯時,隻是茫茫然地看著電視屏幕。


    ——所謂的離家出走,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完全不知道電視上的節目內容,隻是專注地想著這件事。盡管本來也差不了多少,畢竟經過一年以上的分居,對我來說,父親比以前更是遙遠。


    父親就寢後,我打電話回佐賀的家。鈴聲響到第四下,是繪裏接聽。


    「喂,這是本山家。」


    很難想象這是十七歲的年齡具有的應對禮貌。繪裏的語氣平穩,感覺上比我還更成熟。


    「是我,奈緒子。」


    「啊,等一下。」


    聲調霎時改變成家人間的交談聲音,恢複到十七歲的妹妹。然後,電話改為保留,隻聽到《給艾麗斯》的音樂聲。同樣的旋律反複響了大約三遍,話筒內再度傳出繪裏的聲音。


    「沒關係,可以說話了。」


    「聲音聽起來變小了,是分機?」


    「嗯,因為媽媽在客廳。」


    「妳呢?」


    「我的房間呀!我說是同學打來的,回到自己的房間接聽。」


    我終於發現事情不尋常了。


    「爸爸來我這裏呢!」


    「我知道。」


    「到底怎麽回事?」


    「這……」


    「這?」


    「我不知道呀!不過,爸爸和媽媽之間似乎有些不對勁。媽媽好可怕喔!橫眉豎眼的,好像潑婦一樣,稍微一點小事情就破口大罵。」


    聽聲音就了解繪裏也很困擾,而且似乎厭煩不已。


    「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當然。」繪裏思索之後,理所當然地接著說:「或許爸爸有外遇。」


    「妳認為呢?」


    「那就難說了。」


    姊妹倆同時默不作聲。父親怎麽說也是男人,是有發生這種事情的可能性。可是,沒有絲毫證據與征兆,隻能做無謂的猜測。


    「一定是爸爸不好。」我說。


    繪裏也同意:「應該是吧!畢竟,離開的人是爸爸。」


    「爸爸說他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


    「嗯。離家出走,回來找我。」


    爸爸離家出走?繪裏的語氣有些無法置信的感覺,我也和她一樣。盡管想到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家庭崩潰」危機吧?卻完全沒有真實感。雖然沒有危機感,我還是脫口說出:「事情會變成怎樣呢?」繪裏也用同樣的語調喃喃地說著:「事情會變成怎樣呢?」


    雖然沒有聊到重要事情,卻拖延好久才掛斷電話。看一眼時鍾,已經是十二點過後。腦海深處浮現沉重的困意,我迅速洗臉刷牙,喝了一杯水,走向走道。水泥地麵上鋪著棉被,那是我的床。


    半年前我開始沒辦法在房間睡覺,也就是加地死亡將近一年過後。因為自己一個人居住的獨戶住宅實在太過寂靜,有時候會忽然出現好像另外有人存在的跡象。家人前往九州島後,我經常找加地到家裏來,兩人單獨一起度過相當多的時間。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被他愛撫胸部、第一次發生關係,都是在我的房間。當時的情景,我至今仍舊清晰記得。


    兩人赤裸的身體重迭在熟悉的房間、睡慣的床上。由於是初次體驗。我對於一切毫無所知,把自己完全交給他,任他所為。他無數次地親吻我全身,用溫柔的聲音說著「別怕,沒問題的」,這讓我非常感動。雖然我對於男性的象征進入體內感到害怕,但坦白說,一方麵我卻又強烈地盼望。


    他慢慢地進來了,比我想象中還不痛。我開始不安:「真的能夠與他合而為一嗎?」


    但是,當他每抽動一下,劇烈的疼痛感就貫穿我全身,讓我忍不住哭泣地叫著:「好痛、好痛呢!」事實上,我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他一直道歉著說:「對不起。」


    明明沒什麽好道歉的,他卻還是道歉。


    「我暫時不要動好了。」加地低聲說並輕撫我的頭發。


    那種感覺讓我稍微安心了。我睜開眼睛,在熟悉的天花板背景中,有著加地的臉龐。當然,我們都是一絲不掛。


    「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我忽然覺得可笑,嗤嗤地笑了。


    加地也嗤嗤笑了:「不要笑!」


    「你也在笑呀!」


    「是嗎?」


    兩人有很長一段時間就這樣持續地笑著。他每次一笑,輕微的震動就傳達給我,讓我能夠清楚感受到彼此已經合而為一。我環抱著加地背部的手稍稍用力,他的身體立刻倒下來。我們之間毫無縫隙,緊密貼合著。


    手掌碰觸到


    他的背部時,發現幾乎火燙得令人大吃一驚,皮膚底下可感受到有力的肌肉,以及其中潛藏的無法抵抗的力量。我心想:「這就是男人嗎?」不管是皮膚、骨骼或肌肉,一切皆和我不同,簡直就像是別的生物!被某種龐大物體包覆的感覺,雖然可怕得讓我不知所措,但是隻要被包覆住一次,馬上就陷入陶醉的深淵。


    禁忌的強烈欲火達到頂點的瞬間,我感覺自己不知道陷入何處,隻是內心深處不斷累積著對他的愛情,我再也忍不住地緊緊抱著他。我們相互緊密地摟抱著對方。他熾熱的呼吸氣息嗬著我耳朵,讓我的身體完全麻痹了。那瞬間,疼痛消失了,隻是覺得非常快樂,彷佛全身融化,真的和加地融合為一。我想,所謂最高的幸福,指的一定就是這種瞬間吧!


    不久,他問:「我可以動嗎?」


    我終於完全平靜下來,點點頭:「好的。」


    「我會慢慢地動。」


    「嗯。」


    盡管疼痛、難過,但是這些似乎也算是幸福。當時的我認為,自己或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女。有人說那是癡情少女的自我慰藉,應該就是那樣沒錯,我並不想否認。的確是自我慰藉,的確隻是少女的幻想。即使這樣,我至今仍認為,當時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在我的房間,我無數次和加地肉體緊密結合。一年半以前的我相信,那樣的日子會理所當然地永遠持續。可是,加地卻突兀地死了,死在即使看著地圖也不知道位在何處的異國小島上。


    所以,我逃離自己的房間。我不想睡在曾經和加地做過各種事情的床上,不想待在隻留下他昔日形影的床上。


    最初,我逃進繪裏的房間,但總對於擅自使用她的房間感到有些歉疚。繪裏與我不一樣,個性非常耿直,討厭家人進入她的房間。她是那種每當自己的物品被移動,就會順手把東西歸位的人。就算是至親姊妹,如果知道我擅自使用她的床鋪,她也說不定會馬上大聲地尖叫:「姊姊,妳太過分了!」我的腦海裏回蕩著這樣的聲音,所以從繪裏的房間逃出。


    不得已,我拖著棉被逃向二樓北側那間約有四席榻榻米大小,被當成儲藏室使用的房間。勉強將棉被推進衣櫥和櫥櫃之間,然後再將自己裹進去。出乎意料之外,蜷縮在狹窄地方的感覺並不差,令我想起曾在孩提時睡在壁櫥的往事。我忽然抬頭望向壁櫥,發現那裏堆滿加地留下來的老舊文庫本,有《車輪下》、《舞姬》、《斜陽》、《基度山恩仇記》、《屋頂上的貓》等等。


    喜歡讀書的加地經常到舊書店的五十圓專櫃購買書籍,讀完後,書就放在我家。如果翻閱這些書的封底書背,應該都會有淡色鉛筆寫著「¥50」。


    見到那堆書的瞬間,我清楚回想起各種往事。夏天的夕陽照射到我房間並不會太熱,加地在此用心閱讀著舊書。他時而靠著牆壁;時而躺在床上,一心一意地讓視線追循著文字。他的頭發、臉頰、瘦削的手臂被夕陽染紅,在這時。他看起來就像小孩子。每當書本內容有趣時,即使我出聲叫他。他也不會響應,所以我在生氣之下,常會故意抓他的腳、搖他的身體,並用手指戳他。


    「內容正精彩呢!」他好像覺得我很麻煩,說道:「讓我再讀一會吧!」


    「哼!」我不滿地響應。我當然並非真的生氣,隻是想向他撒嬌而已。「你生氣了?對吧?所以不跟我說話?」


    加地認真地露出困惑神情:「妳上次看《基度山恩仇記》時,不也是完全不理我,還叫我去吃拉麵,完全不聽我說的話嗎?所以,這算是彼此彼此。再五頁這章就結束了,妳等一下嘛!」


    「嗯。」我坐在他旁邊乖乖等待。


    他每翻一頁,紙張就響起沙沙的摩擦聲,那是非常幸福的聲音。我的旁邊坐著我很喜歡且重視的男人。而他正在讀書。我一方麵希望他趕快把那五頁讀完,一方麵又想讓他繼續讀下去。


    不久,他慎重地闔上書,馬上伸手摟緊我。


    「我讀完啦!」他用方才拿著書的手指輕撫我的頭發。手指在頭發上滑動的溫柔觸感,令人心情愉快。


    「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


    我們對彼此說著這種無意義的話語,一邊像小孩子般,嘴唇輕碰著嘴唇親吻。


    那個加地已經不在了。隻有回憶、衣櫥上的文庫本以及悲傷。


    加地頂多隻有留下這些,他永遠從世上消失了。我坐起身體,伸直手臂,試著拿出放在最上麵的《車輪下》。我不常閱讀外國作品,像《車輪下》這樣的名著並不熟悉。翻開時,一片樹葉飄然落下。加地經常使用這樣的東西——如銀杏葉子、楓葉或是不太漂亮的雜樹葉子——來代替書簽。


    有一次,我像小孩似地用力蕩著秋千。每當腳在空中用力擺蕩,秋千就愈來愈高。空間往上時的感覺雖然不錯,但是我很不喜歡到達頂點後,背部產生彷佛要往下掉落的感覺。內心深處會出現震動,不是因為害怕,應該以寂寞來形容比較貼切。因此,我放棄擺蕩。可是,秋千還是持續搖擺。我一麵等秋千停止下來,一麵尋找加地,最後發現他正坐在稍遠處的長椅上看書。


    「加地。」我叫著。


    他好像有些訝異似地抬起臉來揮手。但我因為害怕把手放開秋千的鐵鏈,所以沒有揮手。其實我也很想要揮手,很想要用力對他揮手,可是卻沒有辦法。


    不久,秋千擺蕩力量衰竭,我跳下地麵,快步跑向加地身旁。


    「該走了吧?已經六點半。」我說。


    我們要在七點時去看加地的朋友的表演。因為稍早到達,所以我們才到附近公園打發時間。


    「是嗎?那得走了。」他靜靜說著,轉頭望著四周。


    他在尋找可以當成書簽的樹葉。我找到一片有著與月桂葉同樣的顏色,形狀也類似,卻不知道是屬於何種樹的葉子。我拾起那片樹葉,遞給他。他接過後,對我說了聲「謝謝」。他有時候特別地有禮貌,即使是對女朋友我也一樣。


    「謝謝。」加地很誠懇地說。


    「我今天很快樂。」


    「抱歉!」


    像這樣有點生疏的語言,卻絲毫不會令人覺得陌生,反而有種受到尊重的感覺。


    在積滿灰塵的儲藏室裏,飄落我臉上的.就是我所找到的那片酷似月桂的樹葉。我眼前浮現加地的臉龐,可以聽得到加地笑著說「謝謝」的聲音。


    我用顫抖的手將酷似月桂的樹葉夾回書中,快速逃出這房間。我一邊拖著棉被,一邊想著繼續這樣下去,我一定會崩潰。


    回憶為何會如此強烈呢?《車輪下》、酷似月桂的樹葉、謝謝的聲音、笑臉、擺蕩的秋千、不能揮動的手……這些瑣碎小事為何會如此強烈地留存在腦海呢?


    我想隻有在客廳睡覺了。於是拿著棉被下樓。但是才下樓梯走到走道,卻不知為何,似乎體內的能量用盡,沒有氣力了。我隨手丟下棉被,躺在上麵,在眨眼間沉沉睡著。


    從加地死後,我就不太能夠睡得著。不,是可以睡著,但是在精神上或肉體上都沒有辦法消除疲勞。即使躺在被窩裏十個小時,一起床又覺得精疲力盡。可是,在走道卻睡得很沉,連做夢也沒有。常常醒來時早已過了中午,而且身心輕鬆。這種現象是加地死後第一次出現!我心想:「啊,在走道就能夠熟睡,我應該可以活下來。」


    此後,我就睡在走道。即使季節從秋天轉為冬天,冷風從縫隙間咻咻地吹進來,我還是在此鋪上厚棉被與毛毯。在凝視著壁紙剝落的牆壁、樓梯和鞋櫃之間,自然沉沉入睡。


    ※


    僅管認為父親在家時,我應該在自己房間睡覺,卻還是鑽入走道的被窩中。父


    親如果起床,絕對會被女兒睡在走道的行為嚇到。可是,除了在這裏,我沒有自信能夠在其它地方睡著,更何況,我已經不認為在走道睡覺有何不對勁。


    不管是誰看見,應該都會說很奇怪吧?應該都會歎息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吧?


    也不一定,不,應該就是這樣。我絕對出了什麽問題。雖然我不明白,這走道為何會是特殊的地方……


    等明天起床後再考慮如何向父親解釋吧!


    鑽入被窩後,我和往常一樣,想著加地、今天與現任的戀人巧碰麵之前的情況。這時腦海中浮現的是加地那稍長的瀏海、細長的丹鳳眼、略微尖削的臉頰、外觀優雅的手指,以及我對於他第一次撫摸我頭發時高興的情景。但現在,加地的眼睛、臉頰、手,已經完全消失了。已經完全不存在,隻有留在記憶深處。


    發生巴士車禍的時候,加地的身旁有一位女孩。但不是我!我隻是在新聞報導中看到,所以知道她的容貌和姓名。雖然她不是非常漂亮,卻有著鮮明的五官輪廓,是一位臉蛋大大的日本女孩。出現在電視屏幕畫麵上的笑容,簡直就像花一般燦爛,和樸素的我完全不同。


    電視無數次、無數次地播放加地和她的瞼孔:連翻開報紙,也可以看到兩人的笑臉。加地明明很少露出笑容,可是照片上的他卻總是笑著。我關掉電視機,而且絕對不看報紙。我不想知道加地的死亡,以及他身旁女孩的事。然而,經過放在便利商店的雜誌專櫃上的女性雜誌,還是寫著兩人的事。


    「他直到最後還是想要保護她!」非常大號的鉛字,而且還附上驚歎號。


    盡管心情意外地受到打擊,我還是繼續盯視著那些字眼。再怎麽逃避也逃避不了,事實緊迫在眼前。我彷佛被追入死巷內,伸手抽出女性雜誌,被迫閱讀報導內容。裏麵盡是對加地個性以及那名女生的讚美,還寫著他們的雙手互相緊握著,互相緊緊擁抱著。


    黑白照片上的加地同樣麵帶微笑,然而坐在他身邊的人不是我,不是我!我的戀人與別的女孩手握著手、緊緊擁抱地死亡。


    事實上,報導內容幾乎全部虛構。因為當地警方尚未確認事實。就把兩人當作情侶,所以日本的媒體也完全相信,後來才知道加地和她僅是在旅途中認識而已。因為他們離開日本的時間與抵達島嶼的時間,根本完全不同;兩人隻在意外發生的前夕腳步重迭,再加上加地和她投宿的飯店相同,而這種邂逅其實並沒有特別的意義,畢竟在那座島上,日本人能夠住宿的飯店隻有那一家,所以兩人是很偶然地在一起。


    既然在巴士上坐在一起,互相交談也是非常自然,所以會說些笑話,也會談笑風生,說不定也聊一些日本的事情。我在想,應該就隻是這樣。


    雖然要讓自己冷靜地思考相當困難,但加地不應該會亂找女人的,就算在旅途上想要放鬆一下心情,以他那樣嚴以律己的個性,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


    如果問我是否絕對信任加地,雖然很難說是絕對,卻還是隻有相信。隻不過,他與別的女人並肩坐著迎接生命結束的這件事實,卻像蛆蟲一樣,一直棲住在我心中。平常是靜止不動,有時偶而發作。縱然痛楚逐漸淡薄,但蛆蟲蠕動的感覺迄今卻未能消失。


    加地與她隻不過是偶然邂逅,他們並非彼此的戀人。「雙手互相緊握、身體互相緊抱」這樣的話都是謊言。


    我真想大叫,希望讓聲音回蕩整個世界。但是,善忘的世間早就不記得什麽加地的事了,視線早已轉移到下一樁悲劇或戲劇之上,所以就算我大叫也沒人聽到。我隻有沉默著,隻有在自己內心深處吶喊,隻能夠對自己訴說。


    算了,這樣也好,隻要我自己知道就夠了。


    不知為何,我覺得像這樣躺在走道,可以和已經不在人世的加地心靈相通,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好像就在我身旁。


    今天月光明亮吧?磨砂玻璃比平常更加光亮,宛如雪花結晶圖案般地閃閃發光,有些甚至像是光譜的七種色彩。我茫然望著似彩虹般的光輝,輕聲喃喃念著:晚安,加地,晚安!


    閉上眼睛,平穩的睡意悄悄地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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