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敵人。


    我弓身閃過對方揮出的拳頭。所謂的弓身乃是指身體後仰,是拳擊訓練中最先被教導的基本技術。但是對我而言,即使是基本技術也出乎意外地困難,再加上我的身體僵硬,反而變成四不像,即使勉強躲開了,和山崎學長的距離卻縮短了。


    糟糕……


    隻學到跳躍和直拳的我不可能會貼身攻擊,麵對對方的紅色拳擊手套,我用雙臂嚴密防禦,但,山崎學長的拳頭卻毫不留情地攻擊過來。


    「砰!」是悶重地衝擊,而我的防禦動作太軟弱無力,讓我的身體失去平衡。


    山崎學長的拳頭穿過我的手臂之間,正中我臉上。雖然他戴的是隻有十六盎司的手套,我也戴著護盔,但這一拳卻是非常地結實。我搖搖晃晃,大幅度地揮出不能稱之為勾拳的右拳;當然我的拳頭不能夠擊中山崎學長。不僅這樣,右腹部還挨上強烈的一擊。這一擊相當有效。雖然臉部被擊中時很痛苦,可是腹部更痛,一股火燙的熱流從喉嚨深處往上湧出。


    我正勉強忍住嘔吐時,聽到山崎學長的聲音:「攻過來呀,巧。」雖然是練習,他的聲音還是非常冷靜。


    我點頭,依照所教的揮拳。腦海裏意識著將體重放在腿上,左臂伸直。那是一記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的別腳直拳。果然,山崎學長輕鬆地躲過我的拳頭。然而,我仍舊不死心,連續出拳兩、三次。但,同樣打不中,甚至連擦掠到邊都沒有。


    很明顯的,山崎學長在遊戲。他誇張地弓身、跳躍、扭動,輕鬆地揮動短勾拳。而我隻能慢吞吞地追在如蝴蝶般飛舞的學長背後。不久,擂台外麵響起訕笑聲。


    「喂,山崎,象樣點,後麵還有很多人排隊,快點解決吧!」聲音裏透著嘲笑的意味。


    山崎學長的態度立刻遽變,神情轉為認真:他一邊牢固地防禦,一邊依照理論所教的動作將我迫到角落。我利用出拳的空檔,想要繞往山崎學長的左側,可是他的速度比我更快,輕而易舉地先栘至我前方。


    可惡,為什麽他能夠那樣快速移動呢?我雖然比任何人擅長跑或跳,不過我的身體卻無法像學長那樣移動,總是很遲緩;即使是做柔軟運動,學長站立著就可以讓雙手手掌貼到地板,我卻隻有指尖能稍微碰觸到地板。我的關節天生就是僵硬。


    「怎麽辦?怎麽辦?該怎麽辦呢?」


    腦海裏反複盤旋著這句話。但是,焦慮是一回事,事實上我什麽辦法也沒有,連續吃了山崎學長好幾拳。約莫是第三拳時,我的鼻子內側一陣刺痛,黏濕溫暖的鮮血流入口中,似乎是流鼻血了。我感到很下舒服,伸手想擦拭鼻血的瞬間,第四拳飛來,那是很接近直拳的一拳,確實地擊中我的肩膀。我的頭部劇烈搖晃,腦筋空白。看來山崎學長好像存心把我擊倒。


    我的拳頭連一下也沒有擊中學長,甚至連擦掠身體也沒有,就算彼此經驗上有差距,也未免太……看樣子,我真的不適合打拳擊。


    我確信之後,學長的右直拳飛過來。我的視力一向很不錯,能夠看清拳路,發現這一拳仿佛劃破空間地伸展過來,而我的臉孔就在拳頭前麵!明知會被擊中,身體卻無法反應,閃躲不開。


    「砰」的一聲巨響。那是我倒地的聲音。


    ※


    「喝吧!」山崎學長遞給我低卡百事可樂。


    「謝了。」我說,伸手接過。


    練習賽剛結束,學長的臉卻是幹幹淨淨的。也難怪,因為我的拳頭完全沒有擊中他!我並不覺得懊悔,隻是難堪。真的很希望能夠在那張猩猩般的臉孔上,狠狠地揍上一拳。


    學長穿著鬆垮的套頭衫,脖子上纏著毛巾。我也一樣。訓練館內的更衣室暖氣毫無作用,整個人有如被丟進冰箱裏,冷得讓人呼吸出來的氣息馬上變成白色。即使這樣,對於剛結束劇烈運動的我們而言,還是覺得太熱了些。


    「我請客。」山崎學長在我坐著的塑料長椅一屁股坐下。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啦!」


    「嗯!」


    沁鼻的碳酸氣在口中擴散,簡直就像遭到嚴刑拷問一樣。照理說,我根本不想減肥,喝低卡的運動飲料未免有點可笑。


    「好痛……」我呻吟出聲。


    「大概在口中擴散了吧!」山崎學長惡意地笑了。


    「痛得喝不下。」


    「沒關係,快喝,我可是難得請客的。」


    「你該不會是想看我痛苦的樣子,才買碳酸飲料吧?」


    「怎麽可能!」


    山崎學長真是個壞心眼的家夥!我忍耐地再暍了一口,但沁鼻的感覺還是在嘴巴裏擴散。他蹙緊眉頭,拿過我手上的百事可樂,改塞鳥龍茶在我手上,說道:「這個應該就沒事了。」


    山崎學長雖然有一張猩猩臉,但性情頗為溫柔,我之所以還會來訓練館,主要也是因為他,否則我早就放棄了。坦白說,我對拳擊並無興趣,隻是偶然和山崎學長一同來到訓練館,結果他和館長好像已經事先談妥,館長邀我加入拳擊訓練,我因為無法拒絕而加入。


    話雖如此,讓身體運動還是不錯。即使身體有些僵硬,我依然努力練習直拳,希望能夠變成柔軟。我麵對著鏡子,不斷地練習揮拳、打沙袋,跳繩跳到精疲力竭,感受這種很單純的快樂。


    我原本每天在高中的足球隊運動身體,進入大學以後卻放棄了,所以覺得日子很無聊。這麽久以來,能夠活動身體至極限的感覺,對我而言乃是單純的喜悅。肌肉伸展、收縮,等到接近極限的時候,痛苦卻不可思議地消失,有種陶醉於劇烈練習的感覺,而我由衷喜歡那一瞬間。問題是,拳擊這種運動與足球或棒球有著決定性的差異。那就是——打人!


    不是鏟球,不是觸身球,而是實實在在地揮拳攻擊人。我是男人,當然也有一、兩次打架的經驗,可是那僅僅隻是互毆,並不會揮拳且毫不留情地攻擊對方。即使戴著手套、護盔,也完全了解規則,我還是沒有辦法打人。——挨打很可怕,打人也同樣恐怖。


    我默默地喝著鳥龍茶,山崎學長喝著低卡百事可樂。我的身體慢慢地感覺變涼了,感覺到冬天的寒意。


    「你好像不太適合打拳擊呢!」


    「是的。」


    「感覺上身體很僵硬,就算隻是輕輕出拳,但出拳之前,你大概就用力了吧?所以我能夠預測拳路來勢,很容易就躲開。」


    「自然而然地用力了。」


    「剛開始時誰都一樣。」學長暍了百事可樂,碳酸氣並未沁入他口中:「可是,感覺上你好像永遠都學不好。」


    「也許吧!」我隻有承認。


    每個人都有適合或不適合從事的運動種類,就算我繼續練拳擊、繼續胡亂揮拳、繼續有破綻地防禦,也隻是成為後進的練習者的標靶,大概也幾乎不會有所進步吧?我感到有某種東西流入腹部底層,於是猛灌著鳥龍茶,而鳥龍茶卻非常苦澀。


    「是我帶你到這,所以我有種需要負責的感覺。何況每個月繳交的訓練費也不便宜啊!」


    「訓練費倒是還付得起。」


    「怎麽辦?要繼續下去嗎?」雖然是詢問的語氣。卻幾乎等於宣判我的命運。


    我轉頭。山崎學長也看著我,他恰似動物園裏見到的猩猩一樣,眼神裏總是帶著憂傷。


    我和山崎學長從中學時代就認識,兩人都是足球社的社員,他比我高一屆,我是右翼七號,他是中場後衛四號。學長經常靠著魁梧的體格封鎖所有的來球,反擊對方的攻擊。他在隊上時,我們的球隊實力堅強,曾拿過兩、三次縣際大賽的冠軍,被全國的足球名校視為勁敵,而且每次比賽都維持在三分以內的勝負差距。


    所以我由衷信任山崎學長。因為他是最值得信任的中場後衛,隻要是他說出來的話,我都無法置若罔聞。


    即使這樣,我還是暫時逃避:「今天挨了石橋教練一頓臭罵。」


    「大概是為了頭發吧?」


    「是的。」


    「你確實是過分了一些。」學長一邊笑一邊稍用力地拉了我的頭發。可能是故意的吧?


    我也誇張地笑了,叫道:「好痛!」


    我的頭發是漂亮的金色,如果再長長一點,感覺上就像是在歌舞伎町裏的皮條客。我們接受訓練的訓練館屬於相當古板的場所,若是一般的褐色頭發還好,但是金色的話就太引人注目了。


    「不是我要的,是姊姊幫我弄的。」


    「這是瑞穗染的?」山崎學長探身向前。


    瑞穗是我的姊姊,山崎學長自高中時代與她認識後,就對她著迷。


    「我隻是想挑染,才買染發劑,姊姊卻說她要幫忙。當時我就有一股不祥的預感,因為她真的很迷糊。果不其然,染發劑盒裏的說明書寫著十五分鍾,她卻看成二十五分鍾,我說已經可以了,她還是堅持時間未到,所以才會變成這副模樣。後來我照鏡子一看,自己也嚇了一跳。」


    「你真幸運。」山崎學長根本沒有聽我說話:「居然讓瑞穗替你染頭發。」


    「我應該拒絕的,就是錯在讓她幫忙。」


    「不,很令人羨慕呢!」學長又拉著我的頭發說道:「真不錯、真不錯!」


    我抗議:「會痛呢!」


    「我也想讓瑞穗染頭發。」


    「一不小心,也會變成金色。」


    「沒關係。你幫我嘛!」


    山崎學長很認真。如果他可以成為姊姊的男朋友,我當然很高興。可是,應該是不可能吧!


    「學長。」


    「什麽事?」


    「坦白說,姊姊很重視外表的。」


    「重視外表?瑞穗嗎?」


    「她最喜歡的是像中國人的臉孔,斯斯文文的類型,而不是我們這類念體育的。她總是說看到粗獷邋遢的男人就覺得嘔心。」


    「喂,騙人的吧?你是在嘲弄我?」


    我麵對山崎學長的逼問,說道:「是真的。」


    學長的雙肩無力地下垂。他的胸脯如外國人般地厚實,而且還長著胸毛,手臂像是圓木頭,比粗獷的男人還更粗獷,是姊姊最不想麵對的那一類型。


    「粗獷的男人不行嗎?」


    「大概吧!」


    「真的不行嗎?」


    我坐在沮喪得有點可憐的學長身旁,並猛灌著鳥龍茶。我用舌尖在口中搜尋,發現腫脹的部分大致可以分成三個區塊,即使嘴裏咬著護舌片也是毫無作用,看樣子應該會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連吃飯都有問題。


    剛贏得第六場勝利的資深練習生走了過來,我和山崎學長齊聲對他打招呼。他看見我,無聊地說:「喂,你剛打過世界賽嗎?」


    我內心有些生氣,卻仍舊笑了。


    那人離開後,更衣室內再次恢複靜寂。我和山崎學長的呼吸氣息都呈現白霧狀,我們的身體完全冰冷。


    我環顧更衣室一圈,凹凸不平的鼠灰色衣物櫃上,推放著拳擊手套、襯衫、完全褪色的日本主題戰的海報、有斜裂痕的窗玻璃……我突然覺得這些景象非常可愛,這種場所是從小就一直參加運動社團的我成長的地方。不論國中還是高中,隻要一下課,我馬上衝向社團辦公室和夥伴們聊天,雖然有時互相爭執不休,同時也學會很多事情。我不是在教室裏,而是在這種場所學會生活方式。


    我感覺到學長的視線,再度環顧更衣室一圈。我不想離開這裏!


    不久,我的視線和海報中擺出戰鬥姿勢的挑戰者視線交會了。此人在主題戰第三回合被擊倒,似乎是敗得很慘。賽後,他立刻離開練習館。然後,有一天,他的東西忽然從置物櫃消失,人也失去聯絡。沒有人知道他目前人在何處。拳擊手總是這樣很突然地消失蹤影!


    我口中呼出白霧的氣息。說道:「這個月結束的同時,我也要離開練習館了。」


    「是嗎?」


    「反正我不適合打拳擊。」


    「我和你都不是真心想當職業拳擊手,但是,也可以把此當作是一種興趣而持續下去呀!」


    「不,那太勉強了。」


    有更多事情即使學不好也能夠持續下去。畢竟能夠專心投入的感覺很美好也很珍貴。問題是,我一向希望做了就能夠比別人更好,既然知道自己沒有這方麵的才華,繼續下去也隻是空虛。


    如果是加地,可能就不一樣吧……


    我總是這樣,每當下某種決定時,總是想到加地。如果是他,他會怎麽做呢?他也會這樣想嗎?會做得更好嗎?雖然是毫無意義的比較,但就像是無法戒除咬指甲的惡習一樣。


    加地這位已經不在這個世間的好朋友,與我完全不一樣。他隻要一開始做了,即使明知道不適合,還是會繼續堅持下去,就算周遭人們都感到痛心,他也絕對不放棄。我內心對於他這種態度雖然覺得愚蠢,同時卻也羨慕不已。我缺乏他那樣的意誌和耐性,我希望事情無論好壞,都能夠活得聰明些。


    加地真的是很愚蠢的家夥,但也正因為這樣,他才能夠與奈緒子交往吧!奈緒子被加地吸引的理由,一定是因為他的笨拙。譬如,遇見難過的事情,我會和夥伴們一起去喝酒,借著吵吵鬧鬧地大聲喧嘩來忘掉。可是,加地下一樣,他會全部埋藏在心中,獨自關在房間裏痛哭。


    加地現在如果陷入與我相同的狀況,他會怎麽做呢?


    「我要繼續!」


    那家夥一定會這麽說吧!應該不會錯。無論周遭人們嘲笑他沒有才華、笨蛋或愚蠢,無論是否被學弟超越,他應該會繼續練拳擊,絕對不會放棄。


    現在與我對峙的人並非是山崎學長,而是加地。那是可怕且無意義的爭鬥,即使我反複地出拳,加地也絕下會倒下。因為死亡而獲得永恒存在的加地,不管用什麽樣的攻擊都沒有用。不知何故,我擊出的拳都回到自己臉上,愈是憤怒,自己愈是傷痕累累,最後一定是自己率先倒下。


    我為何要持續這樣的事情呢?為何要為了戰敗而纏鬥不休呢?


    我試著像往常一樣地想著這些事情,可是,眼前浮現的卻是加地的身影,感覺彷佛又被加地打敗,這已經不知是第幾百次的挫敗了。在內心中波濤洶湧的感情是絕望、嫉妒,還是憧憬?我無法理解,隻是持續地掙紮著。


    我約莫有三分鍾時間沒有開口說話。


    「學長,感謝你讓我學習到很多東西。」我坐在長椅上,深深地低頭致謝。


    ※


    我並不太了解加地,直到高二那年秋天為止。我們隻是高一時同班,實在很難說是朋友。所謂的朋友是誌同道合,如果氣味不投,就算在同一間教室,彼此座位在隔壁,也無法成為朋友。


    我的個性應該屬於活潑豪放,喜歡運動更甚於讀書。小學時代,每到中午休息時間,我就一馬當先地衝向操場,興高采烈地玩躲避球。加地和我不同,他總是獨自一人,總是靜靜看書。如果玩躲避球,他通常都是第一個被球擊中的人。我根本就沒有將加地這種類型的人放在眼裏,他應該也不會把我放在心上吧!


    可是,因為某種契機,我們的交情轉為親密了。


    那是高二那年秋天發生的事。


    我們班上決定在校慶活動時,將教室布置成咖啡店,可是因為不團結,布置毫無進展;甚至在校慶的前兩天,應該完成的教室布置也未完成,眼看已經快要來不及了,大家卻依然不把它當一回事。


    所以,我心想:「靠自己獨力完成吧!」於是利用深夜偷偷地潛入學校,打算熬夜解決教室布置。那麽,第二天來到學校的同學,絕對會對已經完成的教室布置,感到大吃一驚;而那時的我,應該躺在教室正中央呼呼大睡吧!


    「這麽一來,我就變成英雄了。」我嘴裏喃喃念著,攀越過學校大門。


    白天讓我們跑跳的操場下見絲毫人影。我靠著牆邊走。防止被值夜的老師發現,忽然,抬起頭發現教室大樓右端,在一瞬間亮起某種亮光。


    咦?有誰在嗎?一定也是像我一樣打算徹夜準備校慶的家夥吧?三樓的右端,應該是生物物理學教室,到底是哪個社團呢?


    我從未上鎖的太平梯進入教室大樓,爬上漆黑的樓梯,走向二樓的教室。坦白說,我很想打開教室的電燈,可是那樣一來絕對會被發現。我隻好靠著手電筒的光線,開始進行布置。


    這件事情真的相當困難!開始進行之後,我馬上發覺自己缺乏所謂的「美的感覺」。不管如何使用彩球和彩帶,呈現出來的結果都很難看,愈是想弄好,反而愈是醜陋。


    奇怪,不應該這樣的呀……


    我逐漸開始焦慮。如果留下醜陋難看的布置,一定會被同學嘲笑、嘮叨與批評。我整晚不睡地賣力工作,得到這樣的結果實在是太不值得了……


    啊,為什麽不順利呢?彩球這樣掛真醜,連自己看了都覺得厭惡。我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奮戰一個多鍾頭後,我手裏拿著彩球,無助地愣在漆黑的教室正中央,像小孩子一樣為了這小小的教室布置而想哭泣。我發現自己無法單獨在黑暗的地方,即使很不甘心,但很想回家睡覺。我把彩球丟在地板上,全身感受到挫敗與沮喪。


    對了,還是溜走吧!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走出走廊時,卻突然不知撞倒誰。糟糕!一定是老師!


    我慌張失措,但是對方卻倒地並呻吟出聲:「唔,痛死我了。」


    那是很熟悉的聲音。


    「加地?」我用手電筒照向倒地的家夥。一張女孩子般的臉孔在朦朧的光影中浮現。


    「哦,川島嗎?」加地問我。


    「嗯。你在這裏幹嘛?」


    「準備校慶布置呀!你呢?」


    「一樣。我也是來準備校慶布置。」其實我已經打算放棄了。忽然,我靈機一動說:「原來在生物物理學教室的人是你?」


    「嘿,你怎麽知道?」


    「我進入教室大樓時,看到一絲燈光。你去那裏做什麽?」我刻意用輕鬆的口氣說。


    如果現在是白天,我根本不會和加地講話;因為,雖然彼此認識,但並無多少交情。大概是夜晚的空氣,或是教室大樓空蕩蕩的氣氛,讓我產生與平常截然不同的心境吧!


    看樣子,加地也是相同。


    「去製作天象儀。」加地臉上浮現溫馨的笑容,站起身來回答。


    我從來不知道加地也有另一張臉孔,於是我說:「天象儀?就是能夠映現星星的那個?」


    「沒錯。」


    「你真厲害!」


    「要去看看嗎?」


    「嗯,好呀!」


    我們沿著走廊往前走,期間聊著共同的朋友、女同學和彼此討厭的老師,很快地便抵達生物物理學教室。桌上放置著燈籠大小的照明裝置。借著其亮光可以大略見到半球狀的物體。直徑約莫三公尺的圓筒從天花板垂下,圓筒邊緣卷著垂至地板的黑色布幕。


    「喂,簡直像真的呀!」我驚訝地出聲。


    加地手上拿著像是燈籠的照明器材,得意地回答:「來,進去看看。」


    他的身影消失在圓筒內。我跟著他進入,又再度震驚了。因為裏麵擴展著美妙的人造星空,而且比我想象的還更漂亮,彷佛就是真正的星空。太厲害啦!實在太厲害了!


    加地開啟某種開關,漂亮的星空立刻開始緩慢旋轉。


    我的身上有無數星星在移動。


    「這是你製作的?」


    「應該算是社團裏的同學合作完成的。不過,事實上幾乎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負責,從去年就開始進行。」


    「去年?這麽早?」


    「嗯。可是完全比不上真正的天象儀。雖然主體勉強能夠旋轉,也可以重現漂亮的星空,隻是……」說著,加地輕敲一個小盒子,「產生流星的裝置卻無法順利運轉。所以,我今天晚上又再前來……不過,試過多少次還是一樣,實在令人灰心。」


    「嘿!」


    「今天晚上又再……」那麽,加地到底之前來過幾次了呢?想不到他居然投入這樣的熱情在


    校慶上。在我們頭頂上方擴散的星空真的很漂亮,令人真想永遠忘情地觀望,這和連咖啡店的布置都弄不好的我,很明顯差距太大。


    我一向瞧不起個性讓人覺得有點陰鬱的加地,不隻是我,運動性社團的人通常對於藝文社團的人都有這種看法。但此時的我卻大感挫敗。我認為加地是非常高級的人種,因為與他相比,我今晚來學校的目的,是為了在同班同學麵前出風頭,是虛榮心理作祟;而加地的目的卻不同,他的眼光卻看得更遠,是為了這片美麗的星空。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眺望著星空,沉默無語。我自慚形穢,充滿嫉妒和自卑;而加地則是神情愉快地仰望星空。


    真漂亮的星星……就像此時的加地,雖然笨拙、朋友不多、隻會讀書,被人們認為懦弱。可是,事實上他比誰都還堅強、有耐性,像天象儀映照出的星星,燦爛地綻放光芒。


    不久,加地蹲下來,再度敲打那個像盒子般的裝置,說道:「為什麽不會動呢?」


    我走到加地身旁,一起望著那個東西:「可以讓我看看嗎?」


    「嗯!」


    「怎麽讓星星流動呢?」


    「你看,盒內有光源,對不對?當外側的縫隙旋轉時,光線會跟著散發出來。」


    「原來如此。」


    一看就知道,構造本身非常簡單。隻有當作光源的鹵素燈和另外兩道縫隙,以及使之旋轉的馬達與控製馬達轉動的回路。


    「開關……是這個嗎?」我扳倒老舊的開關,屬於光源的鹵素燈亮了,馬達開始啟動,但是轉速太快,隻能夠看到光線閃動,很難稱之為流星。「原來是變壓器不對。」


    「是嗎?」閃動的光線照著加地的臉龐,他正低頭看:「我對這種東西不太懂。」


    「通常變壓器是用來改變馬達的速度。但整個變壓器都有阻力,而其阻力不適合這個馬達。還有,這些縫隙之間好像寬了些……有螺絲起子嗎?」


    「有,等一下。」加地開燈,從放置天象儀的座台下搬出一個硬紙箱。箱裏除了一組工具之外,還有幾種零件。


    「啊,用這個就行。」我拿起黑色變壓器說道:「剛好有適用的東西呀!」


    「怎麽,原來果然還是使用那個!我比較喜愛文學,根本不懂這些。是拜托對這類事物很內行的學長畫設計圖的。學長說過設計圖絕對沒問題,也說明需要準備哪些零件組。問題是,我同樣搞不清楚,結果多買了很多種,卻反而更迷糊了。」


    「讓我看看設計圖。」


    加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已經縐巴巴且沾有手垢的紙片。據此,我完全了解這家夥是如何辛苦製作這個天象儀。他無數次地重複組裝,發現不能轉動也不灰心,持續挑戰至現在。


    「嗯,我大致明白了。」我用螺絲起子拆開產生流星的裝置,然後將縫隙部分推給他:「你重做這個,寬度應該大約一半就可以。」


    「這……」加地似乎嚇了一跳:「不好


    意思,讓你幫忙。」


    「沒關係,我懂這個。」


    我們分別各自作業。我拆下錯誤的變壓器,重新接上正確的變壓器,同時順便補強接續不妥的旋轉部分,畢竟這些部分如果不牢固,機器通常會很快壞掉:而這部分加地隻是用切割刀將薄塑料板切開再裝上。


    「川島,你很厲害呀!」加地一麵作業,一麵說:「竟然懂這種東西?」


    「我老爸喜歡拆卸像吸塵器或收音機之類的電器用品。他買回來以後一定要自己拆開,再重新組裝。而我從小就在旁邊看著,就算學得不完全,也不會差太多。」


    「不,很厲害,真的很厲害。」加地像白癡般地稱讚著,這讓我覺得更不好意思了。


    「畢竟我還是喜歡文學,所以對於機械一竅不通。」


    「我也隻是勉強了解而已。再說,我喜歡體育,精細的地方還是不會注意,隻有你才可以將薄塑料板切割得這麽漂亮。」


    雖然加地連這麽簡單的機械都沒辦法組裝,但是他的雙手卻非常靈巧,可以漂亮地使用切割刀切割出平滑的曲線。若是我,絕對無法切割得那樣漂亮,一定會歪七扭八的。


    「你的美術課成績一定不錯吧?你具備那種美感。」我說。


    加地羞赧地笑了。那種感覺異樣地迷人。我心想,原來是這麽回事!加地看起來文弱,卻很受女生的欣賞。不,應該不能說是欣賞吧?我隱約感覺有幾個女生對他著迷。


    三十分鍾後,產生流星的裝置完成了。對我來說,這東西簡單了些。


    打開開關,立刻映照出流星,咻咻地流出。加地和我都歎息出聲;因為,流星漂亮得連身為製作者的我們自己,都感到驚訝。


    「真美!」加地歎息。「彷佛能夠聽見流瀉的聲音。」


    「真的好漂亮。」


    「都是靠你才完成這個能產生流星的裝置。」


    我沉吟片刻後開口:「不要稱這個為「產生裝置」吧!沒有更好聽的名稱嗎?」


    「更好聽的名稱?」


    「譬如……「流星機器」之類的。」


    「那也沒有多好聽呀!」


    「是嗎?我是認為下錯。」


    「嗯,「流星機器」嘛……」盡管有些不滿意,加地還是點點頭:「是靠你才完成的,命名權在你。」


    「那麽,就決定是「流星機器」了。」


    這個流星機器繼續咻咻地流瀉出美麗的星星,即使像這樣一直觀看,我們也絲毫不感厭倦。


    「川島,謝謝你。」加地臉上的表情有如小孩。


    啊,這家夥的性情原來如此率真?我感覺自己好像了解加地的另外一麵。本以為他會像一般藝文社團的人那樣別扭,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拜托加地幫忙一件事。


    「對了,加地,你幫我忙吧!」


    「幫忙?做什麽?」


    「我的教室布置。我完全搞不好,本來打算半途而廢。原先我是想在大夥麵前露一手,沒想到卻完全失敗。」


    加地回答:「這是一報還一報了?」


    「嗯。」我頷首。


    之後,我們栘至我的教室。我丟下的彩球和彩帶還堆在髒汙的地板上,教室比先前還髒亂。我覺得自己實在很懶散,竟沒有整理就打算回家,真是要不得,爛透了!


    加地拿起亮色的彩帶,開口說道:「開始吧!」


    那家夥的美感真是了不起,隻是掛上毫下起眼的彩帶,吊上彩球,剪貼色紙,很快地就完成美麗的裝飾布置。接著將紅紙和綠紙組合,有趣的圖案立即展現,簡直就像在變魔術一樣。他為什麽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呢?從開始直到結束布置,他可能花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吧?


    「大概差不多了。」加地站在椅子上說。


    我真的非常驚訝,稱讚他:「你實在太厲害啦!」


    加地最花時間的地方是在灰色彩帶上貼色紙。我想都沒有想過要使用金色的色紙。歐洲好像有一位擅長使用金色的畫家,叫什麽呢?克林姆(譯注:custav


    klimt,一八六二~一九一八年,奧地利畫家)?雖然我不太清楚,但加地的布置和那位畫家的感覺很像!近看明明隻是將色紙貼在最適當的位置而已,可是若相隔一公尺左右後再看,頓時顯得非常纖細。


    「你為什麽可以做出這種東西呢?」我讚歎不已。


    站立在椅子上的加地得意地微笑。當然,我也笑了。我們的笑聲回蕩在黑夜的教室裏。奇妙的是,我感覺到和加地非常親近;同時也知道,他也覺得和我很親近。那是令人心情無比愉快的感覺,幾乎與在足球比賽中踢進逆轉的致勝一球的感覺相同。


    我走近他,像踢完正式的足球賽後那樣,朝著加地伸出右手。我的身體很自然地做出這種動作。加地仍舊站在椅上,同樣也自然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雖然有些瘦弱,好像枯樹一般,卻是非常暖和。我們握住彼此的手,故意似地、無數次地、誇張地大幅甩動。


    從握手的那刻起,我和加地成為朋友。


    ※


    不知何故,我不想直接回家,於是在與平時不同的路口轉彎。


    新落成的住家前麵庭院晾曬著洗好的衣物,毛巾和牛仔褲在冬天的冷風中寂寞地搖晃著。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似乎是大型犬的低聲犬吠。停在倉庫旁邊的小型轎車中,身穿作業服的男人正在抽煙,男人每次咬著香煙時,香煙前端就發出紅色亮光,朦朧地照出他的臉孔輪廓。四周完全黑暗。我抬頭,可見到幾顆星星,但是以前加地製作的人造星空比這個更漂亮。


    我實在無法相信加地已經不在這個世間。


    那家夥不是死在日本,而是死在我雖聽過名稱,卻不知道位在何處的外圍島嶼上。我查過地圖,發現那隻不過是有如墨水痕跡的小島,實在太小了,小到連島嶼輪廓都不清楚。


    加地很可能事因漫無目的的自助旅行,而抵達該島。


    電視新聞傳來意外事故的消息時,我和家人正在吃早飯。我想在麵包上塗上奶油,發現屏幕上出現的照片是加地。我愣住了。那張照片的他穿著黑色的學生製服,大概是高中時期的照片。


    我茫然望著電視畫麵。坐在對麵的姊姊問:「怎麽回事?」


    我拿著奶油刀的右手指著畫麵:「那是加地。」


    「什麽?加地……就是那個加地?」


    「嗯。」


    電視畫麵上同時播出加地以及與他一起死亡的女孩的照片。高中時的加地很難得露出微笑,所以那張照片究竟是何時被拍到的?一定是誰把這張照片交給媒體吧?是家人嗎?還是從畢業紀念冊複製的呢?我想著這些事情的同時,聽著主播報導。


    當地因為持續下著劇烈的傾盆大雨,加地搭乘的巴士駕駛員沒注意到沿著河岸兩旁的道路已經崩朋塌,所以可能因此而摔落斷崖。巴士滾下斷崖大約幾十公尺後,掉落到河中。同時,加地也喪失了生命。


    每次望著夜空,我就想起加地。


    在加地死後將近一年的時間,我與曾是他女友的奈緒子交往。是我主動接近奈緒子的,我搶奪了好朋友的戀人。這與加地已經不在這個人世間毫無關係,也沒有道理可言,但我卻一直認為是搶奪、是偷竊。


    我完全沒有看著前麵,仰頭望著夜空往前走。所以如果現在有車輛駛來,或許會被輾斃也不一定。因為天氣寒冷,我從內心開始顫抖起來,手腳也是;反正,就是全身發抖。


    我凝視著朦朧的星星,一心一意地繼續走著。雲層低籠,強風吹掠,星星看起來似乎在移動。星星當然不會移動,移動的是雲層。


    離開練


    習館的時候,山崎學長對我說的話在腦海中蘇醒。


    「你為什麽不反擊呢?」


    「嗯?」我一時之間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想,自己一定神情迷惘。


    山崎學長略顯困惑之後,明白說道:「你是真的不想反擊吧?」


    「這……」


    「我知道的。我還不是那麽厲害,所以就算你再怎麽差勁,如果像白癡般地亂打,至少也會擊中一、兩拳。可是,我卻完全沒有被你擊中。此外,你大概也沒有真正的防禦吧?我認為你是故意挨打。」山崎學長的神情嚴肅。


    「所以,你還是離開吧!因為我也不想毆打自願挨打的人,不僅是我,其它人、教練都是一樣的想法。你應該不是來學拳擊的,而是來挨打的吧?川島,你絕對是來挨打的。」


    山崎學長真的很壞心眼,他完全知道我、加地和奈緒子三人之間的事,可是居然還這樣地問我。我無從回答,隻是呆然若失。或許,我應該完整地說出一切,這樣心情可能會輕鬆許多,畢竟山崎學長一定會認真聽我說,不會刻意嘲笑。


    當時有幾位路人經過我們的身旁。其中有人緊盯著我們看,也許認為我和學長正在吵架吧!結果,山崎學長沒有聽到我回答便離去了。


    我靜靜地站著,直到山崎學長的背影消失為止。學長一定完全了解,才會說出那樣的話吧?這是他一貫粗鄙的鼓勵方式。


    「山崎學長,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仰望著夜空,喃喃地說著:「我已經不再想毆打什麽人了。」


    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下幸,我抵達奈緒子家的途中一輛車子也沒有遇到。她一個人獨自住在這棟住宅裏。我很想見她,想隨性地亂開玩笑激怒她,想讓她的體溫與呼吸氣息來治愈我傷痛的心靈。我就是這樣的,迄今仍舊持續地背叛加地!也許,奈緒子也是抱著相同的心思。


    推開眼前的門,裏麵鋪著棉被。不知道為什麽,奈緒子一直睡在走道。雖然我曾經問過她理由,可是她卻沉默不語。並非是拒絕回答,而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何在。


    一見到奈緒子沉默的樣子與充滿不安的眼睛時,我也說不出話來,更無法責問或追究原因,隻有接受。可能世間上存在著很多,甚至是到處充斥著謬誤吧?所以戀人在走道睡覺,反而算不上是重大的謬誤。


    我這樣告訴自己的同時,也按下門鈴。


    舊式的叮哆鈴聲在屋內響起。聽著聲音,我想起一張放在我房間書桌由上往下算的第三個抽屜裏,有著南國藍天的風景明信片——加地遭遇意外事故之前寄來的。


    我沒有告知奈緒子明信片的事,以及上麵所寫的內容……


    不久,聽見腳步聲,然後,門開了。我以為是奈緒子,正打算上前抱住她,卻因為意外的狀況而愣在當場。


    不是奈緒子。


    走道前站著陌生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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