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法多姆海恩家族的執事,塞巴斯查恩認為自己最大的特點就是隨遇而安。


    不管是女仆梅琳失手摔碎第一百套祖傳瓷器,還是廚師巴魯多用焊槍和盾牌處理下午茶的點心,又或者園丁菲尼安粉拳輕捶倒一排小樹,或者喝下田中特製的味精飲料,他都能夠在第一時間振作起來繼續前進。不過,最近的事,似乎有點考驗他的應變能力;


    想起今早的風波,塞巴斯查恩抓著銀盤站在大廳,餘悸猶存。


    前幾天,家中那個不事生產的印度王子神經病發作,帶著阿格尼采購回來,聲稱要用神之右手,在夏爾生曰那天,做出天下無雙的美味料理。


    雖然不相信這個王子真的能搞出什麽東西來,但夏爾喜歡現在這樣一派和樂融融的大好氣象,忠誠的執事和仆人圍繞在身邊,各自過著平靜而幸福的生活,所以他並沒有提出反對。


    事實證明,有些人是注定後悔交付信任的。


    一頓飯安然吃完,塞巴斯查恩洗淨雙手,卻發現酒足飯飽後的中庭,並沒有了那個早熟識的身影,端置著紅茶的銀盤在手中微不可查地搖晃,輕漾,然後——


    啪的一聲落在地上,乳白的奶沫濺濕了地板,映照出幾個爬來爬去的孩童身影。


    塞巴斯查恩目光渙散,慢慢彎下身,顫抖著抱起爬得最快的那個。


    “……主人?”


    對方歪了歪頭,一雙黑得透亮的眼睛閃著光芒,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然後咯咯一笑在惡魔的臉頰印下一個吻,萬能的執事頓時眼前金星亂冒,心中百味雜陳,一時有喜有驚也有憂。


    喜的是,他握緊拳頭,雖然不知道是誰的傑作,但竟然可以讓自己抱到十二歲以前夏爾軟綿綿的身體,真是好可愛啊~驚的是,同樣不知道是誰的傑作,但事情走到這一步,就不得不暫時放下手裏的工作,開始調查讓眾人變小的幕後主因,憂的是……


    身後一個聲音冷冷道:


    “塞巴斯查恩,把田中爺爺放下,我在這裏。”


    法多姆莊園·中央大廳


    縱觀法多姆家族的權力結構圖,依序是金字塔頂端的夏爾伯爵,法蘭西斯姑姑,伊麗莎白表妹,工作勤奮一人當十人用的執事塞巴斯查恩,以及一堆完全靠本能行動,要他們動腦子簡直是存心刁難人的女仆園丁。


    經過塞巴斯查恩一係列走訪排查,緩緩將手中結論交由圍桌而坐的小不點們傳閱,資料再次傳回到執事手中時,眾人無一不臉色蒼白,沉默不語。


    阿格尼抱著一絲希望發問:


    “王子買來製造咖喱的香辛料中,有一味是來自死神的作品?”


    確切來說,是死神的惡作劇。


    紀律嚴明的組織,是在鐵與血的磨練下完成的。


    就像東方有鬼節,竹燈搖曳,百鬼夜行。西方也有萬聖節,到了那天,大鬼放縱小鬼作亂。除了好酒好菜享用一整晚之外,還可以借著抽簽,惡整死神協會裏一票心狠手辣的高級將領。


    最絕的是,這是完全匿名的,因為眾死神投稿的意見都會集中到管理課,重複地銷毀,整理出最有創意的幾張,做成簽條。在萬聖節的最後一刻,眾員工喝到情緒高漲的時候, 由上台的高級將領——抽取,現場念出內容並加以執行。


    因為這個不成文的慣例,每年遭受毒手的將領都不在少數。就算他們第二天反過來加重訓練,意圖使用連坐法報複那個鬼主意被采納的下級,但所有死神永遠會記得萬聖節那天該將官被惡整的狼狽模樣,暗自偷笑,無形中也疏解了工作帶來的無聊和壓力。


    “和神界作戰時也有這麽高昂的情緒,戰無不勝。”


    優雅地遞出自己的名片,好幾年都是惡搞名單之一的管理課成員威廉說。去年他抽到的題目是:貞子爬行。今年勒令所有的下屬死神訓練匍匐前進,不管在水泥地火山岩沼澤坑硫磺穀,皆要如履平地。


    “可是這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小夏爾交握著雙手,幹脆地問,雖然變小,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


    “因為協會對藥品管理的失誤導致現在的局麵,讓我們恢複正常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威廉挑眉,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但他語調中的幸災樂禍還是沒法掩飾。


    “這味藥本來是為萬聖節盛宴準備的,可是現在,它沒有了,作為代價,您和您的執事需要為協會做一些事情。”


    “什麽事?”


    “放心,很簡單的。”


    死神微微一笑。


    “隻是送信。”


    聽出話語中的難度,塞巴斯查恩的神情慢慢放鬆下來,隻是這種和聖誕老人沒什麽兩樣的工作,和將墮天使命名為惡魔的上帝的舉動,到底哪一個更不正經?


    不要怪人類墮落了,好象連神的素質也是連年下降。


    死神緩聲一笑,隱入黑暗,臨行前塞給塞巴斯查恩兩張車票。


    “你們先去南方吧。那裏白雲悠悠紅胸知更鳥在天空飛行,堪比人間仙境。”


    南方的空氣果然很清新,路兩旁開滿了不知名的小黃花,隨著地平線向前舒展,交疊著融化在陽光裏,零零碎碎的日光自葉縫間穿透,簌簌灑了一身的碎金。


    雖然身體變小,但“身邊總是跟著年輕執事的獨眼少年”還是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來他們的身份,所以塞巴斯查恩提出,與其住在條件良好的旅店,不如兩人選擇找一戶人家做工,隱藏身份。


    夏爾生活優渥,從沒想到自己也有走進巾場的一天。在大迷宮一樣的入口處,他猶豫了,但是很快,塞巴斯查恩為自己選了個向導。一個中年女子,微胖的身軀,拎著一個大號購物籃。塞巴斯查恩猜她是某位貴族家裏的傭人,所以他拎著一樣的籃子,抱著夏爾跟在她後麵。


    胖女人的名字叫歐妮絲,她今天的目的,除了購買新鮮的蔬果外,還要為即將到來的萬聖節準備一些人手,很快,她挑選了一些看上去精明又能幹的仆人,將他們帶回家中。


    假日早晨,這棟三層結構的莊園總是特別安靜。人人都想睡個好覺,不想下樓,除了下定決心每逢假日必定親自下廚的歐妮絲執事。因為她太早公布這個決定,早起的人就更早起,晚起的人就更晚起,為的是把早餐延到午餐,兩害並一害。如能三餐全數幸免,誠屬上帝保佑。


    誰知道今天異常熱鬧,歐妮絲剛進大門,一個茶杯就迎麵飛來。


    幾個年輕的傭人拚命抱住一個廚師模樣的男人,連聲開解“請您息怒!” “您自己說的家和萬事興啊!” “墨汁大餐雖然難吃,但是大家一起想辦法啦” “歐妮絲夫人也是好心想幫您啊~”


    場麵一時熱鬧萬分,偏偏暴風眼中心的主廚毫無所察的說:


    “這是對美食的侮辱!看看你們的餐桌,周末就是在吃這種東西嗎?紅茶又酸又澀不說,銀刀叉擺放的角度也全是錯的!”


    男仆鐵青著臉放開手,打算奪門而出主廚一時不察,直接撞到門上。


    “抱歉,茶是我沏的。”


    女仆也沒好氣地轉過身。


    “您對擺放的位置這麽有意見,就去向主人告狀將我辭退吧!”


    當塞巴斯查恩跟在歐妮絲身後踏進別墅,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戾氣衝天的場麵,他晃了晃手中的廣告。


    “……打擾,我是來應征甜點師的,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嗎……呃?”


    包括歐妮絲執事在內的所有人都轉過頭來大吼:


    “你被雇用了!從今天就開始!”


    這座莊園已經有上百年的曆史了,整座外牆用深灰色的石頭搭成,花園沒怎麽整理,爬滿了藤蔓和一些細碎的花朵,有種別致的風情


    。


    塞巴斯查恩正一手抱著夏爾,一手拎著行李,站在這幢建築的大廳裏。執事詢問了塞巴斯查恩一些關於甜點上的問題,曾有過的工作經曆。塞巴斯查恩微笑著說,在新工作之前,他曾做過執事,偶爾也為人們送信。他對薪水要求不多,隻希望讓他和夏爾有個住處。


    歐妮絲夫人對這份答案相當滿意,所以沒有追問他送達的是怎樣的訊息。


    事實上,在當上甜點師之前,他們真的在送信。


    他們的上一份工作,是將一份口訊傳達給以享樂聞名的塞萬提斯男爵,他的家是貴族們聚集的地方,舞會上不分日夜的盛開著玫瑰,金色水晶燈照映的,是騎士手中醉人的葡萄酒,貴婦的微笑藏在羽毛扇之後,她們綴滿蕾絲的裙邊掃過大理石地麵,像是撲閃的蝴蝶。


    可是塞巴斯查恩出現了,他說,有一件事情我要傳達給您,來自您的母親。


    塞萬提斯微笑頷首,臉上帶著傲慢和不屑交織的表情,顯然他把麵前一大一小的身影當成了社會上流行的騙子,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母親,大公爵夫人一個月前已經離世,但他還是裝做很有興趣的樣子,並暗示身後的仆人隨時把他們按倒在地,扭送到警局。


    好在幾個月來,塞巴斯查恩和夏爾對這種場麵已經習慣了,他緩聲說:


    “您的母親,讓您在這裏靜心反省,她讓我問您,為什麽不按照她的吩咐做,您對自己的人生可曾有過一絲悔恨?”


    這話聽起來太好笑了,尤其是從兩個陌生人口中說出。所以塞萬提斯當場決定把這兩人逐出去,他說你們該去馬戲團,那裏很樂意收容你們這種不學無術的騙子。塞巴斯查恩微微一笑,退到門外說了口訊的最後一部分內容,唯有這句,讓男爵有了一點吃驚的表情。


    他說,大公爵夫人的意思是,若您能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一絲懊悔,並願意改正,您依然可以繼承她的大部分財產。很遺憾你沒有,所以您今後將不再獲得家族提供的任何經濟支援。


    說完這句話後,夏爾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精致的信箋,在上麵輕寫下一個名字,火光一閃,寫下名字的那一頁就消失了,這是來自死神的獻禮。自從夏爾變小之後,他們一直以這種的方式為管理課工作,作為換取解藥的代價。而所有需要傳達的口訊都有兩種,當名字被劃去的那一刻,工作結束,另一種結果也將永遠作為亡者的秘密長眠地底。


    所以當男爵衝過來要求更改答案時,已經來不及了。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的臉扭曲起來。


    “她已經死了,你不可能見過我母親!”


    實際上塞巴斯查恩真的沒有見過大公爵夫人,他們隻是某天喝茶的時候,接到了靈魂的傳訊。自從變小之後,夏爾就能聽到許多的聲音,他聽到一個年老的聲音在苦苦呼喚,她說恐怕不久於人世,她的傭人喊來兄弟做陪,但沒人通知她的兒子,顯然這個兒子隻有血緣而沒有地位。


    大公爵夫人說有事拜托他們,慢慢地,夏爾了解了原委。年輕美麗的富家小姐,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家道中落的貴族,拋棄世俗的偏見,嫁給了心愛的男人。可是丈夫早死,唯一的兒子隻會尋歡作樂,她不瞑目,不能安心死去,更不願讓家族毀在這個孩子手裏。


    她和所有不甘死去的人一樣,透過靈魂的波動,將信件托付到夏爾的手裏。


    “我們,隻送過信。”


    塞巴斯查恩站在夏爾身後,微笑著說。


    總算暫時安頓下來了。


    塞巴斯查恩去廚房熟悉環境,夏爾則老老實實地被女執事抱著去房間,路過一架秋千時,夏爾向中庭裏看著。歐妮絲夫人順著他轉頭的方向瞧過去,看見水池旁一個女孩正優雅地整理著白薔薇,女執事捏著夏爾的臉說:


    “哦,你在看她嗎,那是別墅的主人,薇郎妮卡小姐。”


    毫無疑問,薇郎妮卡是一位標準的淑女,精致綢緞縫製的衣物顯示出她良好的家世,淡褐色的卷發襯托出她美麗的麵容。塞巴斯查恩工作的時候,夏爾就趴在窗前看仆人們嬉戲,他很多次都看見了薇郎妮卡,午後的陽光在窗戶上反射出薄金的色彩,十歲的她站在細碎樹蔭下,素麵墨瞳,卷發高高束起,披肩隨意地丟在地上,正在和仆人們比賽箭術。


    明明是天真浪漫的年齡,卻偏偏像騎士一樣做威風的打扮。連射出的箭,也是狠疾而淩厲地,嗖地一下直中紅心。


    薇郎妮卡休息的時候,塞巴斯查恩走過去,將甜點放下。


    “您以前專門學過箭術嗎?扣弦的線條有一種……嗯……很獨特的氣韻。”


    薇郎妮卡頭也不抬。


    “沒有。”


    塞巴斯查恩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您不想去外麵,嚐試真正的狩獵嗎?”


    薇郎妮卡抬眼看看他。


    “謝謝,我對外麵的世界興趣不大。”


    塞巴斯查恩不再說話,隻是微笑看著她,眼神沉靜似能包容一切。薇郎妮卡個性孤傲,很少和家裏以外的人交談,她的親人才過世不久,還這麽小,卻已經有太多人覬覦她的財產,她必須學會保護自己。但塞巴斯查恩的耐心出奇得好,總是靜靜地陪伴在薇郎妮卡身邊。


    一天薇郎妮卡和仆人們打賭,看誰能孤身到莊園後的森林裏涉險,最好能折回一枝野薔薇作證據,可是黑森林範圍近百裏,很容易迷失方向。仆人們一聽就連連搖頭,偏偏薇郎妮卡心高氣傲,到馬廄裏偷了匹馬就去了,到了晚餐還不見蹤影。


    歐妮絲夫人安排了莊園所有的男仆四處搜尋,都沒有結果。


    第二天,所有人都心灰絕望的時候,塞巴斯查恩卻抱著夏爾,一手牽著薇郎妮卡的馬緩緩歸來,女孩的臉上保持著困倦的表情,對迎上來的人們說了一句“塞巴斯查恩和夏爾找到我了”,就又沉沉睡去。歐妮絲夫人驚喜交加:


    “太了不起了,連探長都沒辦法的事情,您是怎麽做到的?”


    青年不緊不慢地說:


    “不過是一麵找,一麵想,女孩子會用什麽樣的辦法去尋找方向罷了。”


    歐妮絲夫人讚歎不已。


    薇郎妮卡輾轉聽到這番話時,倒是怔了好長時間。她一向孤傲,旁人又因為她的身份多少有幾分畏懼,以至於孤傲的外表下,從沒有人,俯下身來,用她的眼光,看待這繁亂的塵世。


    某天塞巴斯查恩外出的時候,薇郎妮卡正在畫室裏寫生,請了夏爾來做她的模特。每一張的夏爾都有著柔軟細長的頭發,潔白的皮膚,眼神複雜地看著前方,嘴唇微微張開,宛若天使。


    薇郎妮卡拍著手笑。


    “在我眼裏,夏爾就是這個樣子,悲傷,憐憫,總是欲言又止。”


    夏爾卻想另外一件事,這個世上,沒有哪個女孩子能拒絕溫柔的。所以當塞巴斯查恩帶回一朵鑲著藍邊的玫瑰時,夏爾想,是不是該走了?再這麽下去,她或許會愛上這個無所不能的執事。


    他想的時候,塞巴斯查恩正俯下身去安置一株綠色的植物,像在安撫一個初生的嬰兒。他說:


    “薇郎妮卡小姐,知道這是什麽嗎?”


    薇郎妮卡從畫布中抬起頭。


    “玫瑰?”


    塞巴斯查恩微笑。


    “這是我請人從英國的北方帶來的,全日照,微濕的土壤就可以培育。我看畫室的陽光很好,所以就把它交給您,請您務必照顧好它,因為這是連皇室都罕有的海藍姬。”


    薇郎妮卡微笑了。這個眼神宛如薄霧的青年,總有辦法讓自己開心,他不會像其他人那樣諂媚,送一些自以為她很喜歡的蕾絲。比起那些人,這家夥就像個神奇的魔術師,他每次


    都能在消失一兩個時辰後,帶回各種稀奇的東西:一本關於曆史的書籍,或者幾條墨色的金魚……現在呢,又多出了一株來自北方的海藍姬。他找來這些,又漫不經心地送給她,然後看小夏爾在一邊歎著氣說“塞巴斯查恩,怎麽沒有我的?好偏心呀”一邊調皮地衝她眨眨眼睛。


    嗬嗬。薇郎妮卡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炭筆在畫布上蝴蝶一樣翻飛。她想,這樣下去,也許萬聖節的時候,再一次走出大門,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也不錯。


    她是個說到做到的女孩。萬聖節那天是個大晴天,碧藍如洗的天空中漂浮著絲絮一樣的白雲,薇郎妮卡一早就偷藏在馬車裏,等到出發了,才微笑著向夏爾和塞巴斯查恩揮手。因為前一天才被夏爾警告過,塞巴斯查恩有些頭疼地按住腦袋,但還是陪她去玩了所有她有興趣的東西。


    “好奇怪啊……”


    女孩歪頭端詳著眼前的機器,伸出一根潔白的手指頭,戳戳旁邊的男孩。


    “夏爾,為什麽我這台一直掉出硬幣,是不是壞掉了啊?”


    隻不過按照玩具店員說的做了幾個動作,結果每次都希哩嘩啦掉下一大堆,現在她的椅子旁邊已經裝滿整整兩大桶硬幣了。


    “不要問我……”


    隻聽夏爾的聲音更加虛弱無力。


    薇郎妮卡轉頭一看,頓時嚇了一跳。隻見塞巴斯查恩和小夏爾正手忙腳亂地搗住機器的出口,可硬幣還是像噴泉一樣,在他們指縫間源源不斷而出,已經噴得周圍看不見地板了。


    最後他們將那堆硬幣換了很多餅幹糖果,在噴泉前的長凳上坐下,享用剛剛的戰利品。薇郎妮卡一邊吃一邊稱讚:


    “……真的很美味”


    她笑了。


    “我喜歡這個世界。”


    遊樂園的鍾聲敲響了十二下,前一天結束,新一天開始。傳說中屬於魔鬼的數字,塞巴斯查恩和夏爾的神色忽然變得釋然了,好象一場賽跑到了終點,他問薇郎妮卡,您有喜歡的人嗎?


    薇郎妮卡張了張嘴,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有些激動,又有些羞澀,最後她微笑起來。有。我在七歲的時候,遇上了一位年輕的騎士,他有柔軟的頭發,漂亮的眼睛。等我長大,成為全英國最優秀的淑女,就去向他表白我的感情。


    夏爾睫毛微動,努力使自己的神色沒有改變。薇郎妮卡點了點鼻子說:


    “這件事隻有你們知道哦,作為紳士,請不要把淑女的秘密說出去。”


    夏爾的手一抖,一滴紅茶忽然就濺了出來,他抱住塞巴斯查恩,眼神清澈地看著他,塞巴斯查恩搖了搖頭,然後靜靜地說出幾句話:


    “如您所知,您的父親,塞萬提斯男爵在一個月前已經離世,臨終前他有一句話想要問您,您是否愛他?如果愛,請將他的靈魂從死亡的詛咒中解救出來,為此您將擺脫私生女的身份,成為他的合法繼承人。如果您不愛他,他的遺產都會交到其他人的手上,他們會殺掉你。”


    這些話聽起來很滑稽,但她卻恍然大悟的點點頭,怪不得,夏爾看我的眼神總是那麽悲憫。


    時間回到一個月前。塞萬提斯男爵死於突發的心髒病。


    他從小就是個美男子,由於父母的溺愛,


    從來不知道憂愁為何物,也看不出家族已經外強中幹了。他開朗,樂觀,隨心所欲,享受一切美好的生活。他熱愛遊曆,喜歡到處畫畫,流下了不少風流故事,遠到伯明翰也有年輕的情人為他哭泣。


    在被母親剝奪繼承權之後,他窮困潦倒,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他臥床不起,整日渾渾噩噩,仆人偷拿家裏的銀器變賣也沒法阻止。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有些想死了,他愛的是紙醉金迷的生活,不是這麽一個孤苦寥落的結局。想了很久,他開始拒絕接受治療,可是就在死亡真正降臨到頭頂的那一刻,他想到了一個人,忽然又有了求生欲望,掙紮著不肯死去。


    那時,塞巴斯查恩和夏爾正在旅行,受限於這個體型,夏爾很容易就感到疲倦,所以塞巴斯查恩細心地往靠墊裏填充了玫瑰花辦與上好的蠶絲。就在這時,夏爾收到了男爵的傳訊,塞萬提斯說他很無辜,其實他根本沒有母親想的那麽放蕩無度,甚至孩子也隻有過一個。


    盡管知道孩子的母親是死神,他還是瘋狂地追逐著她的美麗。甚至以為可以為她獻出生命,可在快死的這一刻,他才發現,這世上,他最愛的還是他自己。


    冥冥中,塞萬提斯男爵感覺到了有人能聽見他的話語,他的靈魂頓時激動起來,請這個人將他的口訊帶往愛丁堡,找出薇郎妮卡。薇郎妮卡是私生女,因為顧忌到自身的名譽, 自降生起,他便很少看望這個唯一的女兒,但現在,他需要她身體裏來自母親那一半的血統。


    他說,如果薇郎妮卡愛的人是他,就請她利用從母親那裏繼承來的死神力量,從死亡中解救自己,今後他將把這個女兒接回本宅撫養。如果她愛的是別人,就將遺產交到其他人的手上,殺死這個孩子,他說,絕不能讓死神的血液汙染塞萬提斯家族的純潔。


    多麽可怕的父親,得不到的就想毀滅。


    男爵死後,塞巴斯查恩便帶著夏爾來到愛丁堡,薇郎妮卡和他們現象中不一樣,她像一切普通人類那樣愛玩愛鬧,有美好的向往,這是第一次,夏爾請求塞巴斯查恩不要及時傳訊,而是靜靜地觀察了她幾個月,這段期間,塞巴斯查恩做了許多關於她的占卜,可是每一次,抽到的都是死神。


    “藍色的海,白色的雲,人們的歡笑,盛開的美麗花朵……若是因此而舍不得死去,任誰也會寧願犯錯吧?塞巴斯查恩,熱愛活著的世界有錯嗎?”


    夏爾移開目光,長久地望著某個方向。


    “沒有,隻是那女孩擁有的,注定是無盡的死亡與黑暗。”


    喝著翠綠色的熱茶,塞巴斯查恩輕笑。


    “如果薇郎妮卡喜愛的人是她父親,您打算怎樣做?”


    “按照約定,我會完成工作。”


    “那,如果薇郎妮卡的答案是誰也不愛,您又打算怎麽做?”


    “我會把男爵的請求忘記。最多,今後下地獄的時候向他說一聲對不起。可是薇郎妮卡雖然不愛她的父親,卻愛上了其他人……而死神是不能愛上人類的,否則未來她會不惜一切滿足那個人的欲望,人間的秩序將從此瓦解,所以,最終我的選擇和男爵一樣,隻能將她毀滅。”


    夏爾和塞巴斯查恩趕到的時候,薇郎妮卡已經奄奄一息,淡褐的卷發貼在額上,胸前滿是血跡,她是挑選洋裝的時候被馬車撞倒的,身邊圍滿了驚慌失措的人們,醫生也正在拚命趕往這裏。警員們宣布這是一場交通事故,但圍觀的群眾,卻爭相鬧哄哄地描述著那個可怕的瞬間。


    生命到了極限。朦朧中黑色的羽毛降落在頭頂,薇郎妮卡閉著眼,幾乎能聽到靈魂被切割的聲音,好象蕭蕭寂寞的風聲。


    原來是寂寞。


    她勉力睜眼,抬目望去,浩瀚藍天遙不可及,這一次,大約不會有人再來救自己了吧?她微微苦笑,往事如水流過,最後閃過一道淡色的身影,眼前人影晃動,重疊又分開,真是的……原來到最後,還是不甘心,會記起那個人,她忍不住輕喚:


    “……是你來接我了嗎?”


    “薇郎妮——”


    小夏爾擠進人群,想要她再堅持一下,卻在她呐呐出這句話時猛然停住。薇郎妮卡的囈語牽動了他久遠之前的回憶。一如紅夫人離開時,他沒辦法阻止。曾經相依為命的人在自己的懷中失去溫度,那種痛苦他不願去想了。父親,母親,姨媽……下一個會是誰?


    夏爾心底忽然悲傷彌漫,他緊緊抓薇郎妮卡的手指,抬


    頭看了塞巴斯查恩一眼,萬能的執事心領神會,俯聲說:


    “是的,我來了。”


    哎呀?這是什麽情況?


    薇郎妮卡恍惚中聽到這句話,腦中頓時清醒了些,她在一片血色中盯住眼前一大一小的身影,有些好笑地想,喂喂,你們該不會以為我把你們當成了那個人了吧。雖然你們都是北方口音,身上都有海藍姬的香味,但是樣子差很多好不好,我就算隻剩半口氣也不會看錯啦。


    但是……她,看了看握住自己的那隻手,又看了看上方優雅的男人,忽然覺得第一次了解母親。提起所餘不多的力氣,她在那隻白胖的小手掌中輕輕動了動指尖,感到對方又握緊了些。


    如此溫暖。她淺笑著合上眼。


    醫生帶著藥箱撲過來,胖執事尖利地哭叫。塞巴斯查恩和夏爾被阻隔在安全帶外,薇郎妮卡的麵容漸漸地小,漸漸地遠,後來人們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隻有一個聲音喘息著壓蓋一切。最後一個工作,竟是來自薇郎妮卡的靈魂。她說,希望把她藏在畫室裏的畫,帶去倫敦,交給那個人。告訴他自己非常喜歡他,謝謝他在三年前的某次狩獵中,將迷路的她送出森林。


    夏爾緊緊抱住塞巴斯查恩的脖子。他答應了,這是他們對薇郎妮卡最後的溫柔。她的聲音歡快起來,說,謝謝你們,陪我度過最後的日子。然後呼吸聲逐漸變慢,直至寂靜。她看不見他們的模樣,居然隻憑氣息就知道了他們是誰,這在長達數月的願望傳遞中,還是第一次發生。


    在薇郎妮卡的畫室,塞巴斯查恩找到了那本畫冊,遞給已經恢複了原本模樣的少年。


    夏爾一怔,並沒有接過。


    “淑女們的心事,我想,紳士是不適合閱讀的。”


    塞巴斯查恩笑著說:


    “既然主人這麽決定,那就不看了。”


    夏爾皺了皺眉頭,惡魔一聲輕笑,畫冊在指中燃燒成灰燼,隨風飄散。唯有執念化作流螢,飛舞大地,夏爾撥開遮住右眼的黑發,看向塞巴斯查恩。愛丁堡的風那麽大,吹得人亂了思緒。伯爵依舊沉默驕傲,執事依舊漫不經心。最後塞巴斯查恩轉過身,優雅地伸出一隻手。


    “回倫敦吧,我的主人。”


    深色眸裏一瞬間的溫柔令夏爾幾乎錯覺他仿佛立於世界之巔。


    他點點頭,捉住了惡魔的手腕。這一天後,他們不必再傳遞亡者的心願。隻不過他們都知道了一件事,有一個女孩,在七歲那年,迷路中遇上狩獵經過的夏爾,一見鍾情,至死不渝。


    馬車穿過倫敦的薄霧時,夏爾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他還是個對生活毫無憂慮的孩子,被雙親寵溺地抱在懷裏,童言無忌。


    父親說這一生隻有三件遺憾的事情。一件是沒有生在尋常家庭,注定背負法多姆家族的責任,一件是沒有生在陽光明媚的南方,終年忍受倫敦潮濕的霧氣,一件是尚不及尋到真心的愛人,便已經在權力傾軋中匆匆老去。然後他微微一笑,握住母親的手說,還好,來得及遇上你。


    夏爾微微苦笑,說是遺憾,未嚐不是慶幸。假使一切從頭來過,縱然能夠擺脫伯爵的身份,縱然生在春意盎然的愛丁堡,縱然能有一心一意的未婚妻,但是……


    塞巴斯查恩摸了摸他的臉頰說:


    “在想什麽?”


    “幸好能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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